第三十四回 嫩菜(上)

第三十四回 嫩菜(上)

朱雀院自从驾临六条院游览之后,心情一直欠佳,疾病缠身。他本来就是体质衰弱多病之身,此次更觉严重,他对自己还能活多久没有信心。多年来他虽然总想皈依佛门静心修行,但是由于母后弘徽殿太后尚在世,自己的行动难免有诸多制约和顾忌,从而逡巡不前。如今母后已仙逝,出家的念头复又翻腾,朱雀院对人说:“可能是我的心已为佛道所吸引,自觉余命不多。”于是为遁入空门做种种准备工作。朱雀院的子女,除皇太子外,还有四位公主。其中三公主的母亲是藤壶女御,这位藤壶女御是桐壶院前代的先帝所生,先帝赐姓源。她早在朱雀院还是皇太子时,就已作为藤壶女御入住宫中,理应成为皇后的,但因父皇过早驾崩,她丧失了格外坚强的后盾,再加上她的母亲身份地位不高,只是一个一般的更衣,因此她虽然在宫中生活,与别人相处也觉得脸上无光。更何况弘徽殿太后把妹妹胧月夜送进宫来当了尚侍,这位尚侍备受重视,无人可与她比肩,她的气势把藤壶女御整个压倒了。朱雀院内心尽管很同情藤壶女御,可是也没能立她为皇后,没多久朱雀院自己也让位了,无法照顾她,实属无可奈何。缘此,藤壶女御满心怨恨,忧郁而死。她所生的三公主,是朱雀院众多子女中最优秀、最受朱雀院宠爱的。这时的三公主年仅十三四岁。朱雀院暗自思忖:“自己不久即将舍弃尘世,出家修行,留下这女儿孤身只影,日后能依靠谁来度日呢?!”他最放心不下的,只是三公主之事,经常为此而唉声叹气。他在西山营造的寺院已竣工,此刻正忙于做入寺的各种准备。另一方面,又忙于筹备三公主的着裳仪式。他的住所内秘藏的珍宝器物自不待言,就连一些小玩具等,但凡略有来历之物,都一一赐予女儿三公主。其余的次品器物,再分别赐予其他各子女。

皇太子得知父皇朱雀院患病,并且决意舍弃尘世,遁入空门,便前来朱雀院问安。皇太子的母亲承香殿女御陪同前往。朱雀院对这位女御虽然并不特别宠爱,但是由于皇太子是她生的,可见前世缘分深沉,从而也器重她,与她恳切地叙谈了近年来的诸多事情。朱雀院还与皇太子谈了许多有关治世之道,谆谆诱导。皇太子少年老成,处事沉稳,再加上辅佐照顾他的人们,包括明石妃子在内,都是庄重有加、诚实可靠者,因此朱雀院很放心。朱雀院对皇太子说:“我于此世,已无牵挂之事,只是留下女儿众多,惦挂着她们的前途,这种担心似乎成为‘难逃死一劫’的羁绊。从迄今所见闻的他人的身世而言,身为女子每每身不由己,遭遇意外,受人侮辱,其命运着实可怜又可悲。将来你倘若能如愿临朝治世,希望你多费心好生照拂你的姐妹。其中有保护人的,可放心由其自行做主。惟有三公主年龄尚幼,过去一向靠我一人照顾,而今我行将出家,让她独自在世间漂泊无着,我实在放心不下,想来不胜伤悲!”他一边揩拭眼泪,一边倾吐衷肠。

朱雀院还诚恳托付承香殿女御善意照料三公主。不过这位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当初比其他妃子都格外受到宠幸的时候,其他女御、更衣都与她相互争宠,彼此妒忌。缘此承香殿女御与她的关系也不太和睦,这种心情至今犹存,就算承香殿女御并不那么讨厌三公主,估计她也未必能竭诚尽心照顾三公主吧。

朱雀院朝朝暮暮为女儿三公主的事担心而愁叹。到了年终岁暮,他的病情更加重,连帘外也不能出来了。以前也曾不时遭受鬼魂缠身病痛的折磨,但没有像这次病状旷日持久、痛苦不堪,缘此不由得联想到:“莫非自己的气数已尽?!”虽然朱雀院早已让位,但是他在位期间承受过恩惠者众,这些人至今依然念旧,总以能一睹他那仁慈高贵的尊容为自己心灵的莫大慰藉,因而经常前来拜谒。这些人听说朱雀院病重,无不为他担忧,为他祈祷早日康复。

六条院源氏也经常派人来探望他,还拟亲自前去造访。朱雀院得知源氏即将亲自前来探病,不胜欣喜。中纳言夕雾先行前来,朱雀院把他召入帘内来接待他,与他详细地叙谈了诸多往事。朱雀院说:“已故父皇桐壶院临驾崩之前,曾对我留下了许多遗嘱。其中特别叮嘱的,是六条院令尊源氏之事和当今皇上冷泉帝之事。但我即位之后,由于有公家的法律规章制约,不能事事称心如意地去做,尽管内心中的亲情不变,然而,稍有闪失便铸成后来的遗憾事件,得罪了令尊。不过,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不论遇上任何事,令尊对我都毫无记恨在心的表露。一般说,再怎么贤明的人,每每遇上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往往异常动心,总要伺机报复,以致发生意外之错误事件,这样的事例,连昔日的贤圣一代,也时有发生。缘此,世间的人们总怀有疑心,认定源氏终归会有一天冲着我发泄这股怨气的。但是,源氏终于把这种怨恨强忍了下来,不仅如此,还真心诚意地照拂我儿当今皇太子,最近还遣送明石女公子进宫当皇太子妃,使我们两家亲上更加亲,这令我内心无限感铭。我生性愚鲁,惟恐沉迷于爱子之心切,不觉中做出有伤大雅之举,因此对有关皇太子的事,有意采取不闻不问、事不关己的顽固态度,任凭他人安排。至于对当今圣上冷泉帝的事,则遵循先皇遗嘱,自己及早让位,让他即帝位。在这道德堕落、败坏的世间,他是一位英明的主君,能一改我在位期间的不光彩局面,实现了我的本愿,实在令人万分欣喜。自打今秋游览六条院之后,我回忆起当年诸多亲切的往事,思念令尊源氏,想与他会面叙旧并有事与他商谈,希望你劝他亲自前来会面为盼。”他说着内心感到一阵惆怅,神情颓丧。中纳言夕雾说:“往事如烟,由于当时我年龄尚幼,大人们之间的事不甚了了。长大后才逐渐参与朝政,处理世间的一些事务,这期间大小巨细的公家政事,或是有关私人的事宜,我经常有机会与家父面商讨教,但从来未曾听见家父说过或流露过一星半点有关他年轻时期遭遇的坎坷。相反,家父倒是曾言及:‘朱雀院中途辞退了担任皇上的保护人之职,一心只想遁入空门静心修行,对世间一切凡事,一概不闻不问,这样一来,就无法履行桐壶先帝的遗嘱了。朱雀院在位期间,我尚年轻,才疏学浅,再加上朝廷上贤能人才济济,我纵令有心为他效力,也难能如愿以偿,我的志向终于没有机会获得朱雀院的认可。如今朱雀院远离国家大政,过着恬静的生活,我很想前去造访,推心置腹地倾诉衷肠,并聆听朱雀院赐教,无奈我碍于身份的制约,受繁文缛节的束缚,行动不是那么自由,以至岁月蹉跎,延宕至今尚未能见面。’家父每每谈及此事,就难免会叹息。”

夕雾尚年轻,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体格匀称,风度翩翩,相貌俊美,容光焕发,朱雀院不由得凝神注视着他,内心暗自寻思:“我家那个难以安置的三公主,嫁给此人如何呢?!”于是对夕雾说:“你如今已当上太政大臣家的女婿,获得安身之处了。听说你的婚事,多年来都不怎么顺畅,我经常为你感到可惜,现在也就放心了。我对太政大臣,还真有点既妒忌又羡慕呐。”夕雾听了这番话后,内心不禁纳闷:“朱雀院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思来想去,觉得朱雀院可能是在为女儿三公主许配人家的事而操心,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将女儿托付给他,而后自己好安心出家修行。有关此事夕雾平日也略有所闻,如今身临其境,自然会联想揣测:“朱雀院莫非有意要将女儿许配给……”夕雾虽然意识到这点,但是怎能轻率地露出心领神会朱雀院弦外音的样子而应声作答呢,于是他只是说:“像我这样一个无所作为的人,要谈论迎娶婚事,原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说罢匆匆告辞。

侍女们在门帘后探出头来窥视夕雾,都赞不绝口地说:“如此容貌俊秀、风度翩翩的公子,实在难得一见,多么出类拔萃啊!”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有个年长的侍女说:“哪儿呀,这位公子虽然长相十分俊秀,但是远比不上他那父亲,六条院的老爷在他这个年龄时那俊俏的相貌,才真是个无与伦比的美貌公子呐,美得简直令人见了都目眩呢。”朱雀院听见她们在纷纷议论,说道:“六条院的这位老爷,的确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如今,他年龄虽然渐长,却反而比年轻时越发增添魅力,所谓‘光彩照人’大概就是指这般模样吧。当这位老爷正襟危坐,处理繁重公务时,他那神态威风凛凛,那举止优美而果断,人们一眼望去只觉光彩夺目。可是,当他悠然自得、轻松戏谑时,呈现一派风流倜傥、和蔼可亲的神态,真是世间无与伦比。想必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方能长得如此俊美,不愧是稀世之才。此人自幼在宫中生长,先帝格外珍视疼爱他,甚至恨不得舍命呵护,精心教养他。不过他本人并不因而飞扬跋扈,反倒谦恭含蓄,二十岁上还未受纳言之位,二十一岁之后,才任参议并兼任大将之职。相比之下,这位夕雾公子则比他父亲晋升得早,足见源氏家族一代胜似一代,欣欣向荣。谈到处理繁重公务的才能学识与贤明智慧方面,夕雾确实不逊于他父亲,甚或比他父亲更早跻身高位闻名遐迩,不愧是一名奇才。”朱雀院对源氏父子赞不绝口。

朱雀院看到女儿三公主年轻貌美、天真烂漫,说道:“倘若有个值得信赖的人,此人能真心疼爱三公主,能宽容她年幼无知,能不动声色地悉心教育她就好了,我真想把这女儿托付给这样一个诚实可靠的人啊!”朱雀院召集几位年长持重的乳母,吩咐她们办理有关三公主的着裳仪式事宜,顺便说道:“昔日六条院的源氏大臣曾将式部卿亲王的女儿抚养长大,倘若能找到这样一个靠得住的人,把三公主托付给他就好了。在寻常人中是很难找到这样的人的,皇上那里已经有秋好皇后了,皇后之下的女御们,一个个身份都很高贵。我出家后,三公主没有实力雄厚的保护人,若送她进宫反而会使她遭受痛苦。这位中纳言夕雾尚在独身之时,我后悔没有向他示意,探询他的意向。夕雾虽年轻但才能超群出众,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有个乳母说:“中纳言为人一向非常诚实,他一直倾心于云居雁小姐,从来不移情别恋于其他女子,现今婚姻既已如愿以偿,更不会动别的心思了。倒是六条院那位源氏大老爷,爱慕女色之心至今依然保持。在众多女子中,他尤其爱慕身份高贵的女子,并且穷追锲而不舍。诸如那位前斋院槿姬,他至今对她还念念不忘,经常给她写信呢。”朱雀院说:“唉!总是那样轻浮贪色,难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令人担心啊!”朱雀院口头上尽管否定源氏的这种作为,但是内心中却在盘算,让女儿三公主加入源氏那诸多夫人的行列里,彼此相处难免会产生诸多麻烦事,引起不愉快,但相信源氏会像父亲那样呵护三公主的,就按乳母们的建议,将三公主托付给源氏吧。于是朱雀院又说:“说实在的,倘若女儿想过世间普通人的婚姻生活,同样都是要嫁人,莫如让她去依靠源氏。浮生短暂,生命几何,该让她过上源氏家庭那样舒适幸福的生活。倘若我是个女子,与他纵然是同胞兄妹,我也一定要挨近他与他结缘。我年轻的时候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更何况真正的女子呢,为他着迷也是非常自然的。”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自然想起尚侍胧月夜的事件。

侍候三公主的众多侍女中,有一个看上去比较庄重的乳母,这位乳母有个兄长任左中弁之职,经常出入六条院源氏宅邸,在六条院已工作多年。这位左中弁还格外忠诚地伺候三公主。有一天,这位左中弁到三公主处,与他的妹妹相见。乳母闲话家常之外顺便对哥哥说:“朱雀院有如此这般的考虑,曾经向我透露。有机会的话,请哥哥不妨将此意思禀告六条院源氏大老爷。虽说公主独身不嫁人是一般惯例,但是倘若有一位夫婿能对她备加呵护、万般关照,那么就更加可以安心。这位三公主除了她父皇朱雀院以外,别无诚心呵护她的人。至于我这样的乳母只不过在这里伺候而已,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况且伺候人员多,遇事不可能依我一人的想法去办。因此在其他侍女的误导下,难免会发生意外事故,招来轻浮之污名,那才真是麻烦事呐。倘使朱雀院健在期间,三公主的终身大事能定下来的话,我这伺候人的人,也能安心奉公了。身为女子,不论她的血统身份有多么高贵,她的宿命如何有谁能知晓呢。总是让人忧心忡忡,放心不下呀!在诸多公主中,朱雀院格外疼爱这位三公主,可是估计也有人会妒忌她的,因此得千方百计设法不让她蒙受任何损伤才是。”乳母说了这番话之后,左中弁说:“不知是天生的什么气质,六条院的这位源氏大老爷真是一位痴情人,但凡他一见钟情的女子,不论是他内心深爱着的,还是不那么倾心的,都一一寻访到并迎接过来,让她们聚集在自家六条院宅邸内。不过源氏格外珍视的人,为数也有限,似乎只有紫夫人一人,威势自然向紫夫人这边倾斜。缘此,难得在同一个六条院内,但屈居这威势之下,内心寂寞度日的夫人,也为数不少。三公主倘若有宿世因缘,果真如你所说下嫁到六条院源氏大老爷那里,据我所估计,紫夫人再怎么威势盛大,也不可能与三公主比肩。但是实际情况究竟如何,还须多有些思想准备为好。还有,六条院的源氏大老爷,经常私下里对我说些心里话,他说:‘我这辈子在这乱世之秋,享尽荣华富贵,从我自身来说,可谓一无遗憾了。只是,涉及有关女子之事,我曾遭人非议,而从自己内心方面来说,也有尚未能满足的憾事。’从我们的角度看来,源氏大老爷的情况确实也是如此。基于各种情缘的关系,而接受源氏大老爷庇护关照的诸位夫人,虽然不是身份卑微与源氏不相般配的女子,但都是官阶有限的一般朝臣的女儿,没有与他的身份地位相称的夫人。因此,同样是下嫁,三公主倘若如你所说,愿意下嫁到六条院去,那真是一桩美满的天仙配姻缘呐!”

乳母相机顺便向朱雀院禀告说:“日前我曾如此这般若无其事地向家兄左中弁隐约透露了尊意,家兄称:‘估计六条院大老爷肯定会乐意接纳,以了却他多年以来想迎娶一位身份特别高贵的正夫人的愿望。只要这边诚心应允我就向六条院转达尊意。’此事究竟如何,悉听上皇定夺。六条院内住着各具不同身份的多位夫人,六条院源氏大老爷对她们都特别关怀照顾,根据她们各自的身份,安置得恰如其分,使她们都各得其所。不过连寻常人的一般家庭,夫人与妾室之间闹矛盾总是难免的憾事,三公主倘若下嫁六条院,会不会招来意外的烦恼,确实令人担心。世间想迎娶三公主的,不乏贵人,还望上皇深思熟虑,审慎定夺。当今世间的风习,无论身份多么高贵,亦有洁身自好,悠闲自得地孤身度过生涯的人,不过我家三公主自幼娇生惯养,不谙尘世之艰辛复杂,不宜无所依靠地过孤身生活。我们这些侍女,能力也很有限,纵然是贤能的侍女,也只能依照主人的吩咐行事,就算尽职尽责。因此三公主若无一个坚强可靠的保护人照顾,实在令人担心。”

朱雀院说:“是啊!我也这么想。公主下嫁之事,似乎向来都被视为轻率之举,再说,但凡女子,身份再怎么高贵,一旦嫁人,自然而然地难免会遇上后悔之事、恼人之事,甚至坠入悲伤愁楚的苦海。可是倘若不嫁人,于丧失怙恃无人庇护之后,打定主意独身度过终生,如斯抉择是否妥善也很难说。古时人心安稳,世道所不允许做的事,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胡作非为。可是,如今人心浮躁,好色淫乱之事,时有发生,耳闻不绝。昨日还是身份高贵人家的千金、父母百般珍视呵护的掌上明珠,今日却受身份卑微、轻浮好色之徒所蒙骗,落得身败名裂,也玷污了黄泉之下的父母之声誉,使已故父母的灵魂蒙羞。这种例子,不计其数。这样看来,下嫁也好,独身也罢,终归都是让人担心的。综观世态,人们是否因前世宿缘而获今生果报,我们不得而知,因此,任何情况下都有可担心之事,处理万事都须静心考虑后果。总而言之,身为女子,一切按照父母兄弟之命行事,任凭个人前世宿缘度过生涯,纵令日后生活景况衰颓,也非本人之过失。反之,女子自己选择夫婿,长相厮守,无限幸福,世间名声也不赖,在这种情况下,自觉独自做主选择夫婿,也并不坏嘛。可是从一开始理应征得父母的同意,却没有让父母知晓,就擅自做主,私订终身,这种作为,对于女子自身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瑕疵。这种行为,即使出现在寻常百姓人家,也会被视为轻浮不慎之举。可是话又说回来,婚姻大事,终究不能无视当事者本人的意愿。然而倘若为外力所迫(诸如侍女随便牵线),失身于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这就决定此女子一生的命运,亦可见此女子平素意志之薄弱、态度之轻率。在我看来,三公主极其幼稚,毫无主见。因此伺候在她身边的你等当乳母者,万万不可擅自做主,胡乱为她选择夫婿。倘若发生此类丑闻流传世间,那才真是极大的不幸!”朱雀院总惦挂着自己出家以后的事,从而谆谆嘱咐,乳母们觉得今后自己的责任更加重大,不胜惶惑。朱雀院接着又说:“我打算待三公主再长大些,更懂事些再说,因而一直耐心等待至今,可是这样一来,我深切的出家本愿就不能完成,实在令我忧心忡忡。我觉得六条院的源氏老爷,不管怎么说都是见识卓越、明白事理,确实是个最可信赖的人。只是妻妾众多,其实这点也没有必要过多介意。与这些夫人们相处关系是好是坏,要看本人的心意如何而定。总之,六条院老爷心胸开阔、稳健持重,似乎可谓一般世间人之典型,从放心可靠这点上看,恐怕难有人能与他比肩。适合于成为三公主夫婿的候选者,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兵部卿亲王人品并不坏,特别是他和我同样都是身为皇子,不能把他当作外人而加以藐视,不过,他过分追求优雅,好端架子,以至缺乏稳健持重,不免令人感到有些轻飘,这样的人着实难以信赖。还有藤大纳言愿当三公主的家臣,此人真心倾慕三公主,态度也认真诚恳,难得一片诚挚之心,但毕竟身份过于悬殊,总觉不般配。自古以来,但凡公主选择配偶,自然要选择品格优秀、声望出类拔萃者,倘若只凭爱慕公主这一点,就动心做出抉择,势必留下诸多缺陷而抱憾终生。又据尚侍胧月夜称:右卫门督柏木在暗恋三公主。像他这样的人,官阶再晋升到相当的地位,不是不能考虑的人选。不过柏木还很年轻,为人显得轻飘,毫无稳重感。他选择配偶,抱着过高的理想,以致至今依然孤身只影。然而他却孤芳自赏,悠闲度日。他的心气很高,才学出众,终将成为天下的栋梁之材,前途无量。但是现在要让他成为三公主的夫婿,毕竟还嫌不足。”朱雀院思来想去,万般迷茫。

朱雀院对其他几位公主并不那么操心费神,实际上也没有求婚者前来打搅。惟独有关三公主的婚事,不知怎的,尽管是在深宫中密商,竟然不胫而走流传世间。于是许多人都想来攀亲。

太政大臣心想:“我家那右卫门督柏木,迄今一直独身,他下定决心非皇女不娶。现在朱雀院正在为三公主挑选夫婿,我家何不去向他申明意向,倘若有幸获得应允,不仅柏木本人能如愿,我也能沾光,多么荣耀,这真是一件大喜事啊!”于是,太政大臣请正夫人拜托她的妹妹尚侍胧月夜,向朱雀院为柏木提亲。尚侍胧月夜遂向朱雀院恳切启奏,万般申请,期盼朱雀院准奏。

兵部卿亲王早先曾想迎娶右大将髭黑的夫人玉鬘,但最终未能如愿,玉鬘被髭黑大将夺走了。打那以后,兵部卿亲王决意不娶身份一般的女子,以免遭玉鬘窃笑。时值他择偶期间,得知朱雀院正在为三公主选择女婿的信息,哪能不动心呢!缘此心情格外焦急。还有藤大纳言,多年来担任朱雀院的家臣,从而得以伺候于朱雀院身边。可是朱雀院一旦遁入空门进山修行,他即将失去靠山,难免失落无着,因此期盼能当上三公主的保护人,依旧得以承受眷顾。他多么盼望获得朱雀院的恩赐。

中纳言夕雾听到各种传闻之后,心想:“我不是耳闻他人的传言,而是当面聆听了朱雀院恳切的亲口劝诱,因此,我只要找个合适的中间人,向朱雀院隐约转达我有意攀上这门亲事,难道朱雀院会拒绝我吗?”想到这些夕雾不觉心潮涌动,可是,转念又想:“我妻子云居雁如今已全副身心信赖我。以往多年,我完全可以借口说她薄情而抛弃她,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不曾移情别恋于其他女子。那时节,尚且能情爱专一,如今我怎能突然春心浮动,惹得云居雁伤心呢。再说,倘若与身份高贵的三公主结缘,做任何事都不能随心所愿,万事都要兼顾云居雁和三公主的心意,势必左右都难以讨得欢心,我何苦要这样自讨苦吃呢。”夕雾本来就是个爱情专一、秉性老实的人,对于此类事,他只在内心中暗自思量,没有说出口。尽管如此,当他听说三公主将另外选择别人的时候,内心总觉不是滋味,他还是愿意侧耳倾听有关三公主的传闻。

皇太子听说三公主择婿的消息后,说道:“有关三公主的婚姻大事,不仅涉及眼前的衡量评判问题,更重要的是将为后世开什么样的先例问题,缘此,需要深思熟虑而后行才好。普通臣下,人品再怎么优秀毕竟是有限的。三公主倘若欲下嫁,最好嫁给六条院主人,委托他代行父母职责,真诚呵护她。”皇太子的此番意向,并非公开用书面呈上,而是私下里派人转达。朱雀院听了十分高兴,说道:“确实如此,言之有理啊!”于是朱雀院下定决心将三公主许配给六条院源氏。朱雀院首先请左中弁做中间搭桥人,循序渐进将朱雀院的意旨向源氏逐一转述。六条院源氏对朱雀院费尽心思为三公主择婿之事,早已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他说:“朱雀院为三公主的婚姻大事真是煞费苦心啊!可是,话又说回来,朱雀院自称余寿不多,可是我又比他小不了几岁,岂敢担任此照顾监护之责呢。倘若人的生死能按年龄的老幼顺序实现的话,那么我倒是可以多活几年,在这短暂期间,自然应当关照一切,无论朱雀院的皇子或公主都不能视为陌生人而弃之不顾,尤其是对朱雀院所特别嘱托的三公主,当然更要精心照顾。然而人世间世态无常,谁又能料及何时是自己的大限呢!”源氏说罢,过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再说,倘若让三公主把终身托付给我,与我结为连理,和睦厮守,万一我追随朱雀院驾鹤西去,那么对三公主来说,岂不是更加增添她的痛苦,而对我来说,尘世间又多添了一份牵挂,成为我往生极乐净土的羁绊。至于中纳言夕雾,血气方刚正当年,尽管气质上尚欠稳健,但是他年富力强、前途无量、人品出众,定将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依我看来,将三公主许配给夕雾,并无不相称之处。只是夕雾为人十分诚实敦厚,似乎只专爱妻子一人,大概朱雀院也十分顾忌这一点吧。”左中弁听罢,领会到源氏大老爷似乎无意接受三公主,心想倘若将原话向朱雀院复述,朱雀院那一厢情愿的满心诚意,岂不是太可怜,太令人感到遗憾了吗?!于是左中弁又将朱雀院私下里对他说的,朱雀院自己的想法和如何下定决心等情况,详尽地对源氏述说。源氏听了,难得展露笑容,说道:“朱雀院多么疼爱三公主啊!对她的未来考虑得如此深远。既然如此,最好还是把她送进冷泉帝宫中。宫里虽然已有几位身份高贵的女御,但是不必过分担心,她们未必能成为三公主获宠的障碍。后来者居上的情况,是常有的事。在已故桐壶院时代,弘徽殿太后是最早进宫的女御,当时桐壶帝还是皇太子,她的权势盛极一时,然而,曾几何时竟被很久以后才进宫的藤壶母后所压倒。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是藤壶母后的妹妹,世人都盛赞这两姐妹的长相都非常标致。缘此,三公主的长相不论酷似母亲还是肖似姨母,都是异常美丽的。”源氏说这番话的时候,大概多少也有点春心浮动吧。

这年也到年终岁暮了,朱雀院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因此诸事万般忙乱。特别是为举办三公主的着裳仪式的种种准备事项,上下繁忙不堪,备办得既庄严又完美,甚至可说是盛况空前。举办仪式的场所,设在朱雀院内的皇后居所柏殿西面,一切陈设,诸如帷幔、屏风等一律不使用日本制的绫子与织锦,全部运用想象力模仿唐朝皇后宫殿的美丽装饰,作唐式的布置装点,务求富丽堂皇、灿烂辉煌。为三公主系结腰带的角色,预先已拜托太政大臣来担任。太政大臣为人办事总是郑重其事,向来不轻易参谒朱雀院。不过他从来未曾违背过朱雀院的旨意,因此这次他满口答应,应邀与会。参加三公主着裳仪式的还有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公卿大臣等。有些原本因故抽不开身莅临的人,也想方设法调整安排,前来助兴。来宾中计有亲王八人,诸多殿上人自不消说,冷泉帝和皇太子及其随从人员也都无一遗漏地前来出席。仪式庄严肃穆、盛大隆重。冷泉帝与皇太子想道:“这恐怕是朱雀院举办的最后一次盛会了。”他们体察到朱雀院的心情,深感难受,十分同情朱雀院,遂从藏人所和纳殿里储藏的宝物中取出许多唐国舶来的珍品,送给朱雀院。六条院源氏那边也送来了许多珍贵的礼品。朱雀院回赠各方来宾的礼物、送给各方来宾的福禄奖赏,以及馈赠上席贵宾太政大臣的礼品等,都是由六条院源氏代办的。秋好皇后也送来了服装和梳具盒,梳具盒经过一番精心加工装饰,意匠卓越,饶有情趣,又不失原有的意趣风格,一见就知是昔日之物。此物是当年秋好皇后进宫时,朱雀院送给她的。秋好皇后赠送的礼物,于举办着裳仪式当天的傍晚送到,秋好皇后派来的使者是朱雀院的殿上人又是中宫职的权亮,他把礼物呈上,并说道:“这是赠予三公主的。”礼物中附有赠朱雀院的歌一首,曰:

梳发旧情今犹续,

馈赠玉栉岁月长。

朱雀院看到此歌,感到无比亲切,追忆往事,不由得思绪翩跹。秋好皇后将此玉栉转赠给三公主,意在祝福她不妨效仿自己。这是十分荣誉的玉栉,因此朱雀院在答歌中,只字未提及昔日为她失恋的伤心往事,答歌曰:

经久岁月黄杨梳,

愿继承者万年荣。

谨以此歌致谢意。

朱雀院强忍着沉重病苦的煎熬,硬提起精神,办完了这桩着裳仪式盛会。此后过了三天,他终于削发遁入空门。一般说来,即使普通百姓,到了落发改装之日,也自然会感到悲伤,更何况朱雀院这样的至尊人物,着实非常伤心,众多女御、更衣无不悲叹。尚侍胧月夜一直依偎在朱雀院身边,她更是愁容满面郁闷不语,朱雀院也无法安慰她。朱雀院说道:“惦挂儿女之情毕竟有限,告别心上人之痛苦着实难忍啊!”他那出家的决心产生了动摇,然而他硬是压抑住这种情绪,将身子勉强靠在凭肘几上。以延历寺的座主为首的三位授戒高僧便走到朱雀院身旁,为他削发换装,进行了从此脱离尘世的仪式,这仪式弥漫着悲伤的氛围。这一天,连看破红尘的众僧侣都泪流不止,更何况朱雀院的诸位公主和女御、更衣,还有院中的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不分身份高低,无不放声痛哭。朱雀院内心忐忑不安。出家之事引起如此骚扰,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本想平淡而迅速地遁入空门,以获得一片湛静的境地,不料现状却违反了他的本意。“之所以落得这样的结果,完全因为心疼这年幼的爱女三公主所致。”他不由得这样想,也这样说了。不消说,包括冷泉帝在内,各方皇亲、公卿大臣们都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慰问。

六条院源氏听闻朱雀院心情稍许好转,遂前来造访。朝廷对源氏的赐封,一切都与让位的太上皇待遇相同,但是源氏并不张扬炫耀,出门时不采用太上皇的成套仪式排场。世人对源氏特别敬重,原本有固定的礼数可遵循,然而源氏刻意朴素简约,按惯例乘坐不甚讲究的车子,并且仅让有限的、必需的公卿大臣乘车随行。

朱雀院盼望已久,十分欣喜地接受源氏的来访,他强忍住病中的苦痛,打起精神来面晤源氏。接待场面并不盛大辉煌,只在朱雀院起居室内添设客座,并请源氏入座。源氏眼见兄长朱雀院一身僧装的模样,顿时万感交集,心潮澎湃,悲怆至极,泪珠不由得夺眶而出,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不下来,好不容易稍事缓和,便对兄长说道:“自从父皇驾崩之后,小弟深感世态无常,总盼着能随心所愿出家修行,无奈小弟意志薄弱,逡巡不前,终于拜见吾兄出家姿影,但觉小弟心性优柔寡断,行事总落人后,着实惭愧。对于小弟自身来说,出家之事似乎视为无所谓,故每当想起,便下决心要行事,然而每每总因难于割舍之事甚多,因而……”他感慨万千,言外之意实属无可奈何。朱雀院内心也深感不安,难以勉强振作起来,他悲伤颓丧,有气无力地低声谈古说今:“愚兄我自觉气数将尽,或在今天明日,殊不知竟然得以苟延残喘,在蹉跎岁月中,总是担心在这短暂的存活期间不能了却深切的出家愿望,缘此才痛下决心这样做的。如今虽已遁入空门,但是倘若余命无几,则修行之志也不能完成,不过暂且留住此间,进入闲寂之境界,至少也能一心念佛。我并非不知晓,像我这样的虚弱之躯,之所以尚能存活于世间,全然仰仗修行之志所赐,然而我生性懈怠,迟至今日尚未能在规定时间内诵经念佛,于心甚感不安。”朱雀院说着又将近来所想之事详细地告诉了源氏,并且顺便提及说:“我舍弃了诸多公主而剃度出家,心中不胜挂牵。公主中尤其是别无依靠的三公主,最令我揪心啊!”朱雀院言语含蓄,然而那神态却荡漾着凄凉的弦外音。源氏深感同情,再加上内心中着实也想一睹三公主的倩影,岂能漠然置之,于是说道:“此事诚然可忧,身份高贵的公主,倘若没有诚心关照的保护人,将会比一般女子更觉困苦啊!好在三公主的兄长是当今皇太子,而且在此末世之秋,皇太子又是一位难能可贵的贤明储君,为天下人所景仰和信赖,因此只要为父的吾兄把三公主托付给他,想必他决不会有所疏忽的,故三公主未来的大事,吾兄大可不必担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事都有个限度,皇太子将来即了帝位,掌管天下政治,日理万机,恐怕无暇顾及对一女子寄予深切的关怀照顾。总之为女子着想,须寻找一个骨肉至亲般、大小巨细皆能关照入微的保护人,此人自然须与此女结缘,而把关心爱护此女,为她解决万般事务视为应尽的天职,有这样一位贴心的保护人才能放心啊。不管怎么说,吾兄与其留下未来的悬念,莫如以适当的方法物色贤才,从中秘密内定贤婿,岂不更妥。”朱雀院答道:“我也曾如斯想过,但是挑选女婿,也是一件相当艰巨的事。据我所知昔日的先例,父皇在位,世道昌盛之际,也有公主选定东床做她的保护人的,这种例子甚多。何况像我这样行将离开尘世之人,选择女婿自然并不过分苛求。但是在已经舍弃的红尘中,尚有这般难于割舍之事,不免招来种种烦恼困惑,以致病势日渐沉重。眼看着岁月迅速流逝,一去不复返,内心好生焦灼。此刻我有一件麻烦事要拜托,可否请吾弟特别眷顾我膝下这三公主,听凭你为她选定一位合适的东床?你家公子夕雾中纳言尚未娶亲之时,我后悔没有主动及早提出此事,而被太政大臣抢先一步,使我满怀妒忌并羡慕啊!”源氏回答说:“中纳言夕雾为人真诚厚道,着实值得信赖。不过,他还年轻,阅历尚浅,难免多有考虑欠周之处。在这里不妨恕我冒昧直言,三公主倘若得到小弟尽心关照保护,想必她将会感到无异于在父亲的庇护下生活。只是小弟也担心自己来日短暂,深恐中途撒手人寰,不能持续关怀照顾三公主,她岂不太可怜。惟有此悬念令我感到痛苦。”源氏已然表示接受三公主之意。

已是夜间时分,主人朱雀院方面的人和客人公卿大臣们,在朱雀院御前飨宴。菜肴尽皆素食,虽无豪华的山珍海味,却也别有一番鲜嫩优雅的风情。朱雀院御前摆设着沉香嫩木食桌和钵盂等。众人看到所置餐具一反朱雀院在俗期间的常态,尽皆出家人所用的器皿,无不感慨得落泪。此外催人感伤的事尚有,为免烦琐,恕不赘述。

时届夜深,源氏方才告辞返回六条院。朱雀院赏赐随从人员各种礼品,并命首席执事大纳言护送源氏一行。主人朱雀院在今日降雪的严寒中,伤风越发加重,但觉胸闷痛苦,身体很不舒适。不过女儿三公主的终身大事已定,自己也可以安心了。

源氏回到六条院,思绪万千,内心苦楚不得安宁。紫夫人也早已略有耳闻朱雀院欲将三公主嫁给源氏,正在酝酿等事。但是她心想:“不至于有这种事吧?!因为以前他也曾热恋过前斋院槿姬,但最终并没有硬要娶她。”缘此,她很放心,也不曾向源氏探询过:“是否真有这种事?”紫夫人一向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而泰然自若。因此源氏觉得紫夫人太可怜,他心想:“紫夫人倘若知道今天的事,不知会作何感想。其实我对她的一片心,丝毫也没有改变,毋宁说有了今天这种事,我对紫夫人的爱反而更加深。只是这种爱情在见诸事实之前,不知紫夫人将会多么怀疑我的心思呢!”源氏内心忐忑不安。他们厮守到了现在这样的年龄,更是彼此毫无隔阂,真是天生一对亲密和谐的伴侣。缘此,心中留存哪怕是短暂的一星半点的隐情,也觉得极其压抑、不愉快。当天夜里,立即就寝,一觉至天明。

翌日,持续降雪,天空的景色萧条冷落。源氏与紫夫人谈古论今共叙家常,于是源氏就势说道:“朱雀院病势加重,我前去探病,始得知他有诸多忧心事呢。他异常惦挂着三公主的终身大事,实在难于割舍,于是向我提出了如此这般的嘱托。我很同情他,觉得不便拒绝,只好接受了下来。外边的人们想必已在大肆宣扬了吧。我如今对那种怜香惜玉的儿女情怀早已疏远,兴味索然了。因此他屡次托人转达其意时,我都托故婉言谢绝了。但在他当面苦苦倾吐衷肠,亲口提出时,我着实不忍心当场断然拒绝。拟于朱雀院迁居深山修行时,即必须把三公主迎接到这边来。……你听了这番话之后,会很难过吧。但是请你相信,不管发生天大的事,我只要还在人世间,爱你之心决不会改变,希望你不要介意。毋宁说此事对三公主来说,反而是委屈了她,所以我对她也不宜太冷漠。总而言之,但愿大家耐心宽容,安详度日。”紫夫人生性易于妒忌,往常源氏略有轻浮之举,她就视为行为不端而对他恼火。因此源氏今天十分担心,不知她对此事作何反应。却没料到紫夫人一反往常,宽宏大量地从容答道:“这个出于一片苦心的嘱托,实在令人感动,我怎会介意呢。只要她不蔑视我,不嫌弃和我住在一个庭园里,我就放心了。再说,她的母亲藤壶女御是我的姑母,有了这层亲戚关系,想必她也不会疏远我吧!”紫夫人这番言语如此谦逊是源氏始料未及的,源氏说:“你如此这般宽容,反而令我担心,不知你是什么用意了。不过,果真能如此海纳百川胸襟开阔地待人处事,于人于己,尽皆安乐。你若能与她和睦相处,那么我一定会更加疼爱你。今后,外间人士倘若有闲言碎语,你万万不可信以为真。所有世人的流言蜚语,大都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总喜欢把人家男女之间的情事胡编乱造四处流传,以致发生意外的事件。因此对待传闻,必须平心静气,根据实情加以分析判断才好。遇事切莫急切暴躁,徒自惊扰怨恨。”源氏恳切地作了一番开导。

紫夫人心中也在寻思:“此番三公主的事,出乎意外,宛如从空中突然降下来。他既然无法逃脱而接受了下来,我也不必说些埋怨他的话。倘若他和三公主真心产生恋情,那么他必然对我有所顾忌,或必能听我的劝谏而有所收敛,可是这次的事情并非如此,使我无法阻拦。务必不可让世人知道我有徒劳的怨恨。式部卿亲王的正夫人经常诅咒我,甚至为了那无聊的髭黑大将的事件,也毫无道理地怪罪怨恨我。如今她听闻此事,联系起旧怨一并思考,定然幸灾乐祸了。”虽说紫夫人胸襟开阔,是个气度宽容者,然而遇上此等事,她怎么可能会开心呢。她本以为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地位牢不可破,大可安心,无忧无虑地享受夫妻恩爱的生活,不料如今竟发生让人耻笑的事。紫夫人心中思绪万千,心潮澎湃,表面上却装得稳重大方、泰然自若。

辞旧岁迎新年。朱雀院内正忙着为三公主迁居六条院做诸多的准备工作。过去爱慕过三公主的人们,都感到相当遗憾而叹息。冷泉帝也爱慕三公主,希望她进入后宫,现在知道她的归宿已成定局,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且说,源氏今年正好四十岁。朝廷也十分重视为他举办祝贺初老之寿的庆典,并把它当作天下之大事操持,早已在做准备工作。但是源氏一向嫌麻烦,不喜欢铺张炫耀,缘此,一概婉言谢绝。

正月二十三是子日,髭黑大将的夫人玉鬘奉献上嫩菜,庆贺源氏四十华诞。玉鬘此举的准备工作极其秘密,预先丝毫不漏风声,突然使上这一招,源氏措手不及无法婉拒,只好接受了。此时玉鬘威势正盛,前往六条院的这一天,虽说是悄悄进行,但是她出行的仪式等排场,世人的评价也认为是格外特别非同一般的。

源氏的待客之所设在正殿内西边的耳房里。室内的所有旧物尽皆撤走。包括屏风、代墙用的帷幔等,全部旧貌换新颜。但没有搁置极之华美的椅子,地板上铺着摞十四层的唐席,坐垫、凭肘几等所有贺寿用的器物,全都是崭新的。两对镶嵌着螺钿的架柜上放置着四个衣箱,衣箱内装着夏天冬天的服装。香壶、药盒、砚台、泔器、梳具盒等自家用的器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放置插头花的台子,是用沉香木和紫檀木制造的。插头花造得很讲究,虽然同样都是金银手工艺品,但色彩的搭配运用手法高超,款式新颖入时,饶有情趣。这位尚侍玉鬘是个喜好风雅、深解情趣、才气横溢的人,因此万事独创一格,令人看了顿觉视野一新。但外表上又能拿捏分寸,没有特意过分夸张。

前来贺寿的众人欢聚一堂,主人源氏出来就座,与尚侍玉鬘照面。两人内心中想必勾起往事回忆,思绪翩跹吧。源氏长相相当年轻,容貌俊俏,甚至令前来庆贺四十华诞的人们怀疑:他的年龄是否算错了呢?源氏那艳丽的面容,看上去真不像是个已为人父的人。玉鬘远离源氏已颇经岁月,如今阔别重逢,一见源氏,内心着实羞愧,然而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出疏远隔阂的神态,依然亲切地倾吐衷肠。玉鬘带来的两个幼儿也十分美丽可爱。尚侍玉鬘原先怕难为情,对夫君说:“婚后接连生两胎,让人看了多不好意思。”但她夫君髭黑大将则认为:“机会难得,至少应趁此良机,让源氏见见这两个孩儿。”于是,两个孩子都一样装扮,头发梳成左右分开垂肩的儿童发型,天真烂漫,身穿便服,与父母一道前来。

源氏见了这两个孩子,说道:“岁数逐渐增长,自己内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顾依然故我,照样满怀年轻人的心态度日。但是看到这些孙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祖父辈的人啦!有时不免感慨万千,难以为情。中纳言夕雾也有孩子了,只因住处稍远,我还未曾见过呐。你比别人特别记住我的年龄,于今天子日特意前来贺寿,令我既欣喜又有几分寂寞,我还想把老迈暂且忘却呢!”

尚侍玉鬘业已是身份高贵的少妇了,她风度翩翩,气质高雅,姿态着实优美。她献歌一首曰:

今携小松献嫩菜,

祝贺岩根寿万年。

尚侍玉鬘强压制住难为情,竭力显出成熟妇人的模样咏歌。源氏面前摆着四个沉香木制的方盘,盘内盛着嫩菜,他礼仪性地略尝些嫩菜,而后举起素陶酒杯,答歌曰:

效仿小松寿命长,

嫩菜托福保永康。

在他们唱和的过程中,众多公卿大臣都到南厢来就座了。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对玉鬘心存隔阂,本不拟前来参与祝寿,但考虑到对方特地邀请,加上自己与源氏又属至亲,不便表露出心存隔阂,因此于日暮时分前来。他看到髭黑大将神采飞扬,俨然以女婿身份打理贺寿的万般事宜,心中也很不痛快,可是他的两个外孙是髭黑的孩子,也是紫夫人的外甥,不管怎么说,双方都沾上亲戚关系,缘此也就不辞辛苦地协助料理杂务。中纳言夕雾为首,率领亲戚关系深的侄子们,将四十个装有水果的笼子和四十个装有点心的扁柏木盒子,逐一亲手接连进献到源氏的面前。源氏举起素陶酒杯赐众人饮酒,品尝嫩菜肴馔。源氏面前摆设四具沉香食桌,桌上的碗碟器皿都令人感到亲切,合乎时下风气。由于朱雀院患病尚未痊愈,所以没有召乐人来奏乐助兴。不过,太政大臣那方面倒是准备了琴笛之类的乐器,他说:“今天既然要在这世间为源氏举办贺寿仪式,就得尽量办得珍奇,尽善尽美。”说着将预先备办好的音色格外精美的各种著名乐器拿了出来,率先演奏了起来。众人各自选择一种乐器进行演奏。在这些乐器中,数和琴是这位大臣的收藏品中最珍贵的名琴。他本人则是抚琴的名家里手,今天兴之所至得心应手奏上一曲,琴声悠扬美妙无比,令别人望而却步,不敢与他媲美。主人源氏再三请太政大臣的儿子右卫门督柏木弹奏一曲和琴,柏木一再辞谢不果,只好抚琴。他琴艺高超,琴声饶有风趣,几乎不亚于其父的技艺。听者听得入神,深受感动,赞叹不已,说:“毕竟是名家之子啊!不过,子承父业,竟能达到如此境界,真是稀世罕见!”

由唐国传来的乐器当中,无论是筝还是琵琶,遵循不同的曲调,不同的乐器各有不同的弹奏手法,由于有固定的规律,有谱可依,研究方法反而明快,可是和琴则只是合着心绪的起伏持菅搔拨弦法清弹,却能奏出万般音调,妙趣横生,甚至令人感到不可思议。随后太政大臣又将和琴的琴弦稍放松缓,调子降得很低,奏出音响丰饶的曲调。而太政大臣的儿子柏木卫门督则用非常明朗的高调,奏出娇嫩可爱的音色,亲王们听了,格外动心,惊叹道:“真没想到柏木的琴艺如此高超!”

兵部卿亲王弹七弦琴。这张琴是保藏在宜阳殿内的宝物,为历代传承下来的第一名琴。已故桐壶院晚年,一品公主深深爱好此道,桐壶院遂将此琴赐予她。太政大臣为了使此番庆贺源氏四十华诞的寿宴尽善尽美,特地向一品公主求来此琴。源氏见物生情,想起此琴历代相传的历史遗痕,抚今追昔,不胜感慨,依恋之情油然而生。兵部卿亲王也醉后伤感,落泪不止。他体察到源氏的心情,遂将此琴让出来,呈到源氏跟前。源氏此刻心潮澎湃难以平静,便取过琴来,仅弹奏珍奇的一曲。这种自家人和亲近者聚集举行的管弦演奏会,虽然规模不大并不辉煌,却是洋溢着无穷乐趣的夜间风雅聚会。其后召来歌人们到阶前来唱歌,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演唱,歌声优美,从吕调转到律调,又从律调转到吕调。随着夜色深沉,曲调逐渐变得和蔼可亲。开始唱催马乐《青柳》时,歌声动听歌词饶有情趣,连鸟巢内梦中的黄莺都被惊醒了。犒赏众人的福禄奖赏,都按私事的规格办,设计精美,颇为讲究。

黎明时分尚侍玉鬘告辞,源氏赐赠礼物。源氏对玉鬘说道:“眼下我仿佛行将撒手人寰远离世间般地度日,似乎不知岁月的流逝,大家为我庆贺四十寿辰,使我猛然想起自己的岁数,不胜寂寞啊!今后还望时时到访,察看我又老了几许。我受身份的成规所拘,不能自由行动,无法随心所欲与你照面,实在遗憾。”源氏此番与玉鬘会面,勾起诸多往事回忆,既感凄怆也觉兴味盎然。玉鬘匆匆来访,旋即仓促离去,使他甚感美中不足,着实惋惜。尚侍玉鬘这方则觉得,亲生父亲太政大臣与她只有前世宿缘的血缘关系,而义父源氏对她慈爱关怀备至,真是情深义重,无与伦比。此后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夫妻之缘牢固,她对源氏更是感激不尽。

到了二月初十之后,朱雀院的三公主将下嫁到六条院来。六条院也精心筹办,做迎亲的准备,其隆重程度异乎寻常。新房设在正月子日庆贺源氏四十华诞时,大家尝嫩菜的正殿内西边的耳房里。那边的一厢房、二厢房以及将厢房与正殿连接起来的、名为穿廊的走廊,乃至三公主随身的众侍女的诸多房间,都精心布置装饰。朱雀院运送三公主的嫁妆,是效仿女御入宫的方式

,出发时仪仗之盛大隆重自不待言。送亲者中有许多公卿大臣。那位盼望以家臣资格当三公主夫婿的藤大纳言,心中虽然郁闷不快,但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到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亲,还亲自扶三公主下车,此举异乎通常惯例。不管怎么说,因为源氏还是臣下,万事都有定规,三公主下嫁的结婚仪式,与女御入宫的仪式不同,但又与普通人娶亲不一样。这是一对异乎寻常的新婚夫妇。

三公主嫁到六条院后的三天之内,朱雀院方面和六条院方面都有威严而珍奇且极尽风雅之能事的赠答致意。

这一切情景,紫夫人都耳闻目睹,心情又怎能平静。实际上,诚如源氏先前曾对紫夫人说过的那样,三公主即使来了,那气势也未必就能压倒紫夫人,不过紫夫人迄今一直过惯了独享专宠无人可比肩的生活,如今来了个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前途无量的人儿,那堂堂的威势使她无法放心,不由得感到好生不自在。不过她表面上丝毫不露声色,态度冷静,当新人嫁过来时,她和源氏一道准备迎接,万般事务不论大小巨细,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无微不至。源氏看在眼里,更觉得紫夫人真是一位世间罕见的美丽而高贵的女子,从而更加珍爱她。

三公主年纪还小,发育尚未健全,举止谈吐还很幼稚,简直就像个小孩儿。源氏回忆起当年在北山寻访到与藤壶女御有缘的小紫,并收养她的情景,当年她像三公主这个年龄的时候,已展现聪明伶俐、颇有才气的模样,相形之下这位三公主则全然是个未脱孩子气的小孩儿。源氏见三公主这种状态,心想:“这样也好,她不至于刁难别人,或逞威风、盛气凌人,不过,从结缘角度看,也实在太没劲了。”

婚后三天,源氏每夜陪伴三公主歇宿。紫夫人多年来未曾尝过独睡的滋味,如今虽然极力控制,还是不免有孤寂之感。紫夫人一边精心地给源氏出门要穿的衣服多薰薰香,一边却茫然若失地陷入沉思,她那美丽而高贵的神态,非常可爱。源氏暗自想道:“就算有万般的客观情况,我已有了紫夫人,为什么还要迎娶另外的妻子呢?!还是由于我举止轻浮,近来又心软,意志不坚,以致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中纳言夕雾虽然年轻,爱情却专一,为人耿直,朱雀院也体察到这点,没有选他为婿。”源氏自责的思绪翩跹,自己也怨恨自己薄情,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对紫夫人说道:“惟今夜从情理上说我不得不到三公主那边去,你能谅解我吧?今后若再有离开你身边的时候,我自己也该唾弃自己了。不过,朱雀院若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啊!……”源氏显得进退维谷苦恼万状。紫夫人莞尔一笑说道:“连你自己心中都没有打定主意,我还能根据什么道理来做决定呢?”这话显然表明源氏说的话等于没说。她毫无反应,这神情甚至使源氏感到惭愧,源氏以手支颐,挨在旁边躺下,紫夫人将笔砚端过来,写道:

但愿眼前无常态,

化作永恒不变爱。

紫夫人此外还夹杂着写些古歌。源氏取过来看了看,觉得尽管这是紫夫人的胡写乱画,却也不无道理,于是答歌曰:

生死纵然有绝期,

汝我恩爱永不离。

源氏写罢,不便立即就到三公主那边去。紫夫人说道:“你这样逡巡不前,在人前可寒碜了。”她催促他走。于是源氏穿上飘逸潇洒的服装,荡着芬芳的薰衣香出门去了。紫夫人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内心好不平静,她暗自思忖:“近年来,我也曾多心怀疑过他会不会又与槿斋院发生什么事了呢。可转念又想,他如今已非年轻,想必这种念头早已绝迹,果真如此,那么今后的日子大可放心。此前确实总算平安无事,持续至今,不料现在竟又发生这种非同寻常,让人耳闻都觉很不体面的事。真是世事变幻莫测,今后情况如何,着实不能粗心大意啊!”

紫夫人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身边的侍女们却都在私下相互议论说:“世事真是变幻无常难以揣测啊!源氏大人拥有许多夫人,不过不论哪位夫人,相比紫夫人的气势都略逊一筹,得谦让几分,因此相处平安无事,直到如今。现在新来的这位夫人如此威风凛凛、盛气凌人,紫夫人恐怕也不会甘拜下风吧,她再怎么忍耐,也难免会遇上磕磕碰碰的一些小事,而引起不快,往后的日子恐怕还会发生种种烦恼事啦!”紫夫人装作丝毫没有听见侍女们的私下议论和叹息声,只顾兴致盎然地和她们聊天,直到深夜。然而她觉得众侍女如此议论纷纷,听起来也不好听,于是对她们说道:“我家大人虽然拥有诸位夫人,但是合乎时宜,又机灵优秀,能使他感到称心如意的,一个也没有,缘此他常有美中不足之感怀。如今这位三公主来了,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我可能是由于至今童心未泯的缘故,颇想与她亲近。可是世人可能在妄加揣测,以为我对她心存隔阂呢。对于身份地位与我同等程度的人,或者比我卑微的人,忽然听到一些缘于争宠的责难传闻,又不能置之不理,难免要恼火,但是这位三公主下嫁到这里来是委屈她了,因此我要设法使她不要把我当成外人看待才好。”侍女中务君和中将君听了紫夫人的这番话之后,相互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说:“紫夫人太慈祥宽容了。”这几个侍女,从前都曾蒙受源氏的特别宠爱,后来都在紫夫人身边伺候,因此她们都是站在紫夫人这边,与紫夫人一条心的。其他诸位夫人也都关心紫夫人,有的差人送信来慰问,信上说:“不知夫人作何感想。本来就已失宠的我们这些人,对这种事早已想开了,因此反而安心……”紫夫人心想:“她们作如此这般的推测,反而使我心里非常不痛快。人世间的事本就是变幻无常,何苦为此自寻烦恼呢!”

晚间太晚入睡,一反向来的惯例,深怕旁人感到诧异,紫夫人内心有此顾忌,于是走进寝室,侍女们前来为她铺被褥整理寝具,然而紫夫人一想到夜夜孤身只影,寂寞独眠,长此下去,毕竟冷落不安,心情好生难受。这时她回忆起昔日源氏遭贬黜谪居须磨,长年阔别的情景,她想:“那时节,他终于远离京城,到那穷乡僻壤的须磨,当时我只求能够知道他平安无事地活在同一个世间,就心满意足了,全然把自己的苦乐事置之度外,所痛惜悲伤哀叹的只是他的不幸遭遇。倘若当年在那种纠葛纷扰中,我和他的性命都丧失了,那么今天两人还能谈得上什么呢。”这种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想法,倒也能使她稍许放宽心。

当夜刮风,四周寒气逼人,紫夫人在卧榻上难以成眠,她生怕睡在近旁的侍女听见声音引起诧异,遂纹丝不动地躺着。孤身独眠毕竟很痛苦,夜深沉时听见鸡鸣声,凄怆之情油然而生。

紫夫人并不特别怨恨源氏,不过也许是由于胡思乱想,十分苦恼的缘故,紫夫人竟在源氏的梦中出现,源氏从梦中惊醒,内心忐忑不安,总觉得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好不容易熬到雄鸡报晓,他顾不得天色尚黢黑,便匆匆起身要出门去。三公主年龄尚小,因此乳母们总在她的附近陪伴伺候。源氏打开旁门径直出门了,乳母扶着三公主目送源氏出门。黎明前昏暗的天色中,只见一片雪光,四周朦胧,模糊难辨。源氏出门后,他的衣香味依然在室内弥漫,不知不觉的有人独自在吟咏“无由逞黑黝”。

源氏放眼望去,但见庭院里洁白铺石的地面上,一处处残雪未消,两种洁白几乎难以辨别,互相辉映,妙趣盎然,情不自禁悄悄随兴低声吟咏白居易诗“子城阴处犹残雪”,一边吟咏一边走向紫夫人住处,伸手敲格子门。由于许久没有做夜出朝归之类的事了,因此侍女们还在假寐,源氏等了好大一会儿,格子门才打开。源氏对紫夫人说道:“我在门外等了好大一会儿,身体都发冷了。我之所以这么早早归来,只因生怕你过分担心,这该不算是我的过错吧。”说着伸过手去为她抻抻衣服,紫夫人赶紧将稍许泪湿了的单衣衣袖悄悄藏起来,装出一副毫无怨言、和蔼可亲的样子,但也不过分,该保守则保守,分寸拿捏得当,气质高雅令人钦佩,甚至令人感到惭愧。源氏内心不由得将她和三公主作比较,觉得身份无论多么高贵的人,都比不上这位几乎完美无缺的紫夫人。

源氏回忆起昔日的诸多往事,但遗憾的是紫夫人不愿轻易与他叙谈,当天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又不便回到三公主那里去,于是派人送一信给三公主,信中写道:“今朝雪中稍受风寒,身体颇觉难受,因此拟在此间安闲地休息。”三公主的乳母见信后,只口头回答称:“我定将此意禀报公主。”源氏觉得如斯回复太冷淡无味了。他顾虑到倘若朱雀院闻知此事太过意不去,故打算于新婚期间多住在三公主那边,以掩人耳目。然而要离开紫夫人身边又谈何容易,心想:“自己早就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的呀!唉!好苦啊!”源氏独自思量,苦恼万状。紫夫人也觉得源氏若不常到三公主那边去,对新人太不够关心体贴,作为自己来说,也很为难。

翌日清晨,按惯例很晚才起身。源氏给三公主写一信送去。三公主还小,不会计较,但是源氏落笔还是很讲究斟酌的,他在一张白纸上写道:

非因大雪阻通道,

只缘朝雪扰我心。

写罢将信系在一枝白梅花枝上,召来使者,吩咐道:“你走西面的穿廊,把信送去。”源氏说着走到窗边,目送信使远去并眺望庭中的雪景。他身穿洁白衣服,手里摆弄着余下的梅花,观赏在那“等待朋友来”的残雪上,纷纷扬扬飘洒着新雪的空中景色。此时有只黄莺落在近处一棵红梅树的枝头上,扬起清脆的歌声啁啾鸣啭。源氏触景生情,不由得咏道:“折得梅花香满袖。”信手将手中的梅花藏起来,撩起垂帘向外眺望,他那举止姿态,既年轻又清秀动人,令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一个身为人父、官居高阶的人。源氏估计三公主的回信不会那么快送到,遂走进内室,把梅花拿给紫夫人看,对她说道:“既然称为花,就得有这种香气才对。倘若能把这种香气移植到樱花上,那么其他所有的花都不会使我动心啦。”接着又说:“这梅花也许是在我尚未看到其他诸多花盛开时,最先绽放的缘故,格外吸引我注目。多么希望能看到它与樱花同时绽放的情景啊!”源氏正在说些取悦紫夫人的话语时,三公主的回信送来了。信纸是红色的很薄的上等和纸,包装也很鲜艳抢眼。源氏大吃一惊,心想:“三公主的字迹稚嫩,还是暂先不让紫夫人看为好。并非有心对紫夫人见外,只因三公主的笔法太浅陋,有损体面。”可是转念又想:“事已至此,如若把信藏起来,反而引起紫夫人多心。”于是展开信纸的一端,紫夫人斜靠着身子,用眼梢窥扫一遍,只见三公主答歌云:

霏霏春雪风中飘,

须臾无常碧空消。

三公主的字迹果然太稚嫩了。紫夫人心想:“都长这么大的人了,字迹理应写得更像样些。”紫夫人明明已窥见,却佯装没看见,沉默不语。此事若是别的普通女子之事,源氏肯定会私下在紫夫人面前评头品足、说长论短的,但是这关系到三公主的身份问题,他不忍心让三公主受委屈。源氏对紫夫人只说了一声宽慰的话:“你大可放心了!”

今儿白日里源氏要到三公主那边去。他格外精心打扮一番,众侍女看到主人如此清秀优美的姿影,想必干起活儿来都觉得很带劲吧。只有像乳母等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当中有人说:“唉,不要太高兴啦!源氏大人固然仪表堂堂,令人喜爱,不过只怕日后会发生意外的麻烦事呐。”她们的心态是既欣喜又担忧。

三公主长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十足一副孩子的模样。她的居室布置装饰得相当威严庄重,格外富丽堂皇,但是三公主本人对这些漠不关心,也无要求,一味天真烂漫。她穿着许多衣服,从整体上看,她那娇小的个子几乎被层层服装所淹没看不见了。她见了源氏也不特别害羞,仿佛一个不怕陌生人的孩子,悠然自得美丽可爱。源氏心想:“一般世间都认为朱雀院欠缺英勇的雄才大略,而在追求风雅情趣,追求优美娇艳、品格高尚方面则是出类拔萃的。为什么教养出来的公主竟如斯平庸?况且听说三公主还是他最心疼的宝贝闺女呢。”源氏虽然感到美中不足,但是并不厌恶她,倒觉得她蛮可爱的。三公主对源氏则百依百顺,只要是源氏所说,她都姿态柔婉地一一顺从,即使是应答时,但凡她知道的,她都天真无邪地说出来,不加修饰,她的这份纯洁心灵着实令人爱怜,难以舍弃。源氏心想:“倘使是昔日,我年轻时代那样纯真的话,肯定极其看不上这位三公主,可是如今阅历多了,觉得世间有各式各样的人,沉下心来观察,人们都各有千秋。然而要想找个出类拔萃者,谈何容易呀!多数情况下,人都各有所长,又都各有所短。在旁人的想象看来,这位三公主还是个无可挑剔的人儿呢。”源氏接着又想,他和紫夫人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一起,如今回想起来,更加钦佩紫夫人的人品,觉得真是世间无与伦比,从而也自我欣赏,觉得自己对她的苦心栽培确实有效果。现在反而更觉得自己对紫夫人的爱越发深沉浓烈,分开一夜,或者朝别夕归,只觉相思难耐,颇感苦楚,为什么竟如此钟情?!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朱雀院定于本月内移居西山的寺内。临别给源氏写了十分诚恳的信,信中叙述放心不下有关三公主的诸多事项,这是自不待言的。他写道:“你不必顾虑事情让我闻知后会惹烦恼等等。不论任何事,请随尊意关照栽培小女是盼。”此话他反复嘱托了好几遍,可见他心中还是可怜三公主年幼,放不下心啊!他还特地给紫夫人写一信,信中写道:“小女年幼无知,前往府上,万望夫人怜其无辜,多加宽容照料。夫人与小女似尚有亲戚之缘分。

欲遁空门情未了,

入山道上多羁绊。

爱女心切情难消,以至唠叨了这许多,不揣冒昧,望多海涵。”源氏也看了此信,他对紫夫人说:“他太谦恭了。你该回信表示定当遵照所嘱办理。”说罢命侍女拿出素陶酒具,以酒款待送信来的使者。紫夫人不知回信写些什么才好,有些为难。她觉得没有必要过分地表示欣然接受嘱托,只是如实述说一番心情,歌曰:

千丝万缕系尘缘,

砍断恩爱又何苦。

犒赏信使的礼品为女子装束一套外加细长女服一件。

朱雀院看到紫夫人的字迹相当优美,联想到稚嫩无知的女儿三公主与这万般优秀的、令人相形见绌的夫人并列相处,内心不由得可怜女儿而感到十分痛苦。这时,朱雀院行将告别尘世入山修行。朱雀院的女御、更衣等都各自分别告假回娘家,凄凉之事颇多。尚侍胧月夜移居已故弘徽殿太后的故居二条宅邸。令朱雀院依依难舍、无限挂牵的,除了女儿三公主的事之外,就只有这位尚侍胧月夜。尚侍胧月夜本想趁朱雀院入山之时削发为尼,可是朱雀院制止她说:“你在此忙乱之秋,要削发为尼,难免有仿效他人作为之嫌,态度欠稳重。”因此胧月夜暂且不遁入空门,先行循序渐进地做些修行前的准备工作。

六条院的源氏与尚侍胧月夜曾有过偷情关系,后来终于也没有再次幽会的机会,以至近年来源氏对胧月夜依旧念念不忘,总盼着有朝一日能设法找个好机会相见,再次共叙旧谊,彼此交谈昔日的诸多往事。然而他们两人都有碍于身份特别高贵,不能不顾忌世人的耳目。源氏想起昔日发生过名噪一时的漂泊须磨的事件,所以万事都得备加小心谨慎。如今尚侍胧月夜过着清寂悠闲的日子,在她正想脱离尘世,遁入空门的时刻,源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了解她的近况,尽管他明知不该有这个念头,可还是借口作一般的问候,经常给她写亲切的问候信。胧月夜也觉得,如今大家都已非年轻时代,大可不必避嫌,因而不时相应地给他写回信。源氏阅读她的回信,从她的字迹里感受到她在各方面都远比从前进步,完全成熟了。源氏终究按捺不住激越的心情,于是经常给胧月夜的贴身侍女即当年给他们居中牵线的中纳言君去信,向她述说迷恋胧月夜的心绪。此外源氏还把曾经当过和泉守的中纳言君的哥哥召来,复又恢复昔日年轻时代的气势,对他说道:“我不希望差人传话,而想隔着垂帘和她直接对谈。我有话要对她说,你去与她商量,若蒙应允,我将悄悄地前往。我因受身份的约束,轻易不微服出行,因此必须严加防范,保守秘密,估计你也不会泄密,关于这点彼此都可以放心。”

尚侍胧月夜听了前和泉守的传话之后,心想:“唉!何苦来。我逐渐懂得世间事之后,越想越怨恨他的薄情。如今我都已到了这般年龄,况且正值朱雀院上皇入山修行,别离伤悲之际,我怎能不顾及此景况而与他人叙谈什么往事旧情呢。纵令如前和泉守所说的那样保守秘密不泄漏出去,可是自己‘扪心自问何言语’,岂不是羞煞人吗?”她只顾哀叹,不予搭理。前和泉守只好将她无意会面的意思禀报源氏。源氏心想:“当年那么突兀无理之事,胧月夜都不曾拒绝我……当然此刻她确有与朱雀院上皇别离之悲伤和内疚的心情,但是她与我也并非毫无关系,现在却骤然装作洁白无瑕疵的样子,要知道‘欲盖弥彰何苦装’,如今又怎能挽回呢。”源氏鼓足勇气,下定决心要以“信田之森林”为路标,前往造访胧月夜。

源氏对紫夫人说:“住二条院东院的那位末摘花小姐,长期患病,我因杂务缠身,至今尚未抽空前去探望,觉得很过意不去。白日里光天化日之下出门也有所不便,因此想在夜间悄悄前往。我也不想让外人知晓。”说着精心装扮一番,紫夫人瞧着他这身异常讲究的打扮,觉得有点蹊跷,其实她内心也猜中了几分。不过,自从三公主下嫁过来之后,她对源氏,不论在任何事情上,全然与昔日大不相同,总觉心存隔阂,然而表面上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天,源氏并没有到三公主那边去,只派人送一封信给她。白日里源氏只顾精心薰衣香,直到傍黑,仅带四五名平素信赖的亲信,装扮成昔日微服出行的模样,乘坐一辆车厢外表为竹箔的牛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了。到了二条宅邸,源氏命前和泉守前去通报。侍女们悄悄地向胧月夜禀报源氏已到访,胧月夜吃了一惊,很不高兴地说道:“奇怪呀!不知前和泉守是怎样向他转达我的意思的。”

居中人前和泉守说:“难得一次富有情趣的拜访,倘若就这样打发人家回去,实在太失礼了。”于是勉强想方设法引领源氏进屋来。源氏首先把慰问的来意请侍女转达之后,接着又说:“希望尚侍能移步至此,哪怕隔着帘子交谈也好。我当年那种不该有之心思,如今已荡然无存了。”他一再热心恳求,胧月夜只好唉声叹气地膝行出来。源氏心想:“她果然依然如故,还是那么容易亲近啊!”两人虽然相隔,但是互相都感应到对方的体态动作的声响,彼此都感慨良多。这里是二条宅邸的东厅,源氏的客座设在东南角上的厢房里,通厢房的隔扇紧紧地锁上了。源氏满心怨恨地说:“如此严密相隔地来接待,俨然接待一个春心浮动的青年。打那以后过了多少岁月,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今这般冷淡地接待我,未免太无情了!”

这时夜已深沉,鸳鸯在池塘里的玉藻间浮游,发出声声啼鸣,听上去其声也哀。源氏看见二条宅邸内寂静无声、阒无人影的景况,感慨万千:“啊!世态也变了!”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这倒不是模仿平仲假掉泪,而是真落泪。源氏现在不像当年那样轻浮,言谈极其稳重,然而他这时却伸手去试试拉动隔扇,希望能把隔扇拉开,并咏歌曰:

难得重逢还设栏,

情不自禁泪潸潸。

尚侍胧月夜答歌曰:

悲伤热泪似清流,

重逢路途绝已久。

她虽持断然搪塞的口吻说话,但是回忆当年,一想到发生那名噪一时的源氏谪居须磨的事件,究竟因为谁而起,她的强硬态度不由得软了下来,觉得如今与他再见一面也未尝不可。尚侍胧月夜本来就是个意志不坚的人,尽管近年来随着阅历的增长,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在公事的处理方面,或在私事的应对上,深深后悔自己犯过诸多过失,从而悔过自新,之后一直谨慎从事,然而今夜之幽会,不由得旧情复萌,那种亲切感恍若昨日之事,此刻自己再怎么坚强,也无法拒绝源氏了。

尚侍胧月夜依然一如既往,伶俐可爱、朝气蓬勃、和蔼可亲。她一方面顾虑世间的流言蜚语,一方面又难舍爱恋,左右为难,乱了方寸,那愁容满面不时叹息的神情,牵动着源氏的心。源氏觉得仿佛比现在刚恋上的更为难得,情味更加深沉浓重。可惜的是天色逐渐明亮,然而恋情依依难舍,毫无归意。

黎明时分的天空,充满异乎寻常的情趣,各种小鸟啁啾鸣啭,清脆动听。丛林里的花尽皆散落,树梢上的新绿依稀可见。源氏想起昔日右大臣举办藤花宴正是这个时节。虽然已是时隔多年,然而每当追忆往事,昔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着实令人不胜怀念。侍女中纳言君打开边门,拟目送源氏回去。源氏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说道:“啊!这藤花怎么着上如此美丽的色彩!还是那么难以言喻的鲜艳动人,叫我如何舍得离开这花荫呀!”他徘徊良久,怎么也不忍离去。

这时旭日从山边露脸,灿烂的光芒映照着源氏,他宛如从梦中苏醒过来似的,目光闪烁,精神焕发,俊秀迷人。中纳言君已多年不曾看见他,此刻觉得他的相貌神采真是稀世罕见,美极了。她浮想联翩,昔日的诸多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她觉得:“尚侍胧月夜今后接受这位大人的照顾,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她虽然进宫了,但身份也很有限,又不是女御或更衣,而是个外勤的尚侍,其实不必非与源氏大人一刀两断不可。然而已故弘徽殿太后万般思虑过分多心,以致酿成那谪居须磨的不幸事件,闹得天下喧嚣一时,使尚侍胧月夜落得一个轻浮的恶名流传世间,这两人的关系自那以后全然断绝了。”她多么想让这对倾诉不尽衷肠的恋人继续叙谈下去,然而源氏碍于身份的约束,不能随意行动,再说这宅邸内耳目众多也挺可怕,举止不能不谨小慎微。太阳逐渐升高,他内心也忐忑不安。这时随行人员已将车子驱到游廊门口,悄悄地低声清了一下嗓子,意在催促。源氏召唤一个随从过来,命他去折一枝垂下来的藤花。源氏身靠一旁,陷入沉思,苦恼万状,咏歌曰:

难忘沉沦为君豁,

投身恋海荡藤波。

中纳言君看见这般情景,十分同情源氏。胧月夜想起昨夜之事,不禁羞愧,极其苦恼,不过她觉得花荫毕竟令人感到亲切。胧月夜答歌曰:

投身恋海非真海,

不再接受飘渺爱。

这种十足年轻人干的行为,连源氏自己都觉得难以宽容,但是也许是由于此时无人盯梢,无须顾忌的缘故吧,他又和她私订日后幽会的密约,而后告辞。想当年源氏对胧月夜的爱恋,比其他人都令他更上心,可是曾几何时这种互恋关系就横遭断绝了,今日难得重逢,怎不叫人魂牵梦萦难舍难分呢。

源氏回到六条院,悄悄地走进紫夫人的房间里,紫夫人早已做好准备迎接他,她看到他那睡起不整洁的模样,已猜到他去哪儿了,但她却佯装不知,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的这种态度对于源氏来说,远比醋性发作挖苦讥讽几句更使他内心难受。源氏不安地纳闷:“紫夫人缘何对我如此不关心呢?!”于是源氏满怀着比以往更深的情爱,向她再次海誓山盟,表示永不变心。源氏觉得此番与胧月夜再次聚首的事,对谁都不应该泄漏,不过自己过去的行径,紫夫人全都一清二楚,所以他含混其辞地说:“昨夜与尚侍胧月夜隔着隔扇晤谈了,不过总觉言犹未尽,所以还得设法避人耳目,再次秘密造访她,哪怕是一次。”紫夫人莞尔一笑说道:“你真不愧追逐潮流青春复苏了呀!重操旧业,轻车熟路嘛。反观我身似吊在半空中无着落,好痛苦啊!”终因伤心而双眼噙着泪珠,源氏看到这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噙着泪珠,更觉美丽可爱。源氏说道:“让你如此心绪不安,我也深感苦楚。我若惹你不高兴,哪怕一如寻常掐我也罢或别的什么也罢,只管责备发泄好了。我从来未曾教过你待人要如斯冷漠,你的任性也未免太固执了。”源氏千言万语,慰藉相劝,在讨好紫夫人的诸多言语中,不觉间似乎把与胧月夜**之事也无一遗漏地坦白交代了。源氏不能立即抽身到三公主那边去,而只顾在这里安慰紫夫人。三公主本人虽然毫不介意,但是乳母们则当作非同小可之事,不免有微词。如果三公主也妒火中烧起来,那么源氏势必又增添另一层烦恼。现今和谐安详,源氏只把她看作是一件大方而美丽可爱的欣赏品。

住在桐壶院的明石女公子,即皇太子妃明石女御,自从进宫之后,一直没有回娘家六条院来。她深受皇太子的宠爱,难能请到假期。迄今她过惯了轻松安闲的生活,如今深居宫阙,童心未泯的她,颇感苦闷。夏天到了,明石女御觉得身体不舒服,可是皇太子不愿准假让她立即回娘家,缘此明石女御更加烦恼。她之所以感到身体不适,想必是怀孕的关系。明石女御尚属年幼可爱之时,却幼年怀孕,将来分娩可是件大事,大家无不为她担心。明石女御好不容易获准请假回娘家。她的住处设在三公主居住的正殿的东面。明石女御的生母明石夫人,现在已经常陪伴女儿,还可以一起在宫中自由出入,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紫夫人想去明石女御的住处,顺便去探望三公主,她对源氏说道:“命人打开中门,我想顺道去探望三公主。我早就想去探望她了,只因没有合适的机会,以至拖延至今。现在正好前去造访,日后就可以无拘束地来往啦。”源氏微笑着说:“你们能和睦相处正合我意,三公主确实还很幼稚,请你今后多多善诱开导她,使她不断长进。”源氏欣然应允她们俩照面。其实紫夫人觉得更重要的不是三公主,而是将与明石女御的母亲姿色出众的明石夫人见面,心情有些兴奋,于是郑重其事地梳洗秀发,精心挑选服饰着装,打扮得极其漂亮,无与伦比。

源氏来到三公主的居室内,对她说道:“今日傍晚时分,紫夫人将与桐壶院明石女御会面,顺便来探望你,想和你亲近,请你答应并与她交谈吧。紫夫人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而且充满朝气,蛮适合做你的游戏伙伴呢。”三公主落落大方地回答说:“太不好意思了,和她交谈什么才好呢?”源氏答道:“如何与人寒暄晤谈,得视当时的具体情况,随机应变为好,总之,坦诚相待,不要疏远人。”诚恳地开导她。源氏自然希望紫夫人和三公主和睦相处,希望之余也有几分担心,生怕三公主的稚嫩无知被紫夫人洞察,岂不令人难堪。可是紫夫人又那么难得开口说想和三公主会面,婉拒她也怪过意不去的。紫姬自己一边准备造访三公主,一边在想:“在源氏的诸多夫人当中,位于我之上的,可说是没有。不过自己幼年时代孤苦伶仃,被源氏领养过来抚育成人,惟有这点有损体面啊!”她思绪翩跹,陷入沉思,不知不觉间在随便书写消遣的过程中,信手写出来的净是浮现在脑海里的一些感伤、心灰意懒的古歌词句。自己看了看写下的字句,察觉到:“如此看来,我自己也是个有忧虑的人啊!”就在这时,源氏来到了紫夫人身边。近日来源氏端详了三公主和明石女御的姿容,他感到:“她们确实很美啊!”按说这双见多了世间千姿百态之美的眼睛,再去看长年累月看惯了的人的姿容,难免会感到姿态寻常失色,令人印象模糊,引不起太大的注目,然而在源氏的眼里,紫夫人的姿容之美依然是无与伦比,确实是绝色佳人、稀世珍宝。实际上,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她的气质都很高雅端庄,看见她不由得令人感到相形见绌,她的长相有羞花闭月之美,姿态袅娜多姿合乎时宜,加之她身上飘逸出各色优雅的薰衣香味,这些因素汇集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无上的美。源氏觉得她的姿色今年比去年更优胜,今日比昨日更珍奇,永远水灵,永远新奇。源氏也感到奇怪:“她怎么长得如此艳美啊!”紫夫人看见源氏走进居室来,遂将为了消遣信手书写的字迹藏在砚台下面,被源氏发现翻了出来,反复阅览。紫夫人的书法虽说并不特别高明,但是运笔娴熟、字迹秀美,源氏看到其中有一首歌写道:

常青树山渐染红,

悲秋莫非逼近侬。

源氏阅罢,在这首歌旁和歌一首曰:

野鸭绿羽色不变,

胡枝子叶变异迁。

尽管紫夫人竭力按捺住内心中的苦楚,不外露,然而这种压抑的心绪,有时难免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源氏看到紫夫人刻意克制自己,她的这种卓越涵养,令源氏不胜钦佩。

源氏觉着今天夜里,紫夫人或三公主似乎对于他都不甚留意,于是又千方百计地悄悄溜出去造访胧月夜了。尽管他曾再三思虑,以为不该有此念头,但是这念头怎么也拂之不去。

皇太子的明石女御对义母紫夫人,比对亲生母亲明石夫人更觉亲热和睦与信赖。紫夫人对这个已长成人,亭亭玉立美丽多姿的义女,发自内心地疼爱她,如同己生毫无隔阂。紫夫人和明石女御亲切交谈了之后,命人打开中门,前去和三公主会面。她看见三公主果然天真无邪的模样,也安心了。于是用慈母般的大人口吻和她叙谈她们俩之间的血缘关系,并召唤乳母中纳言到跟前来,对乳母说道:“原谅我不揣冒昧,絮叨起昔日的血缘关系来,其实我们是姑表姐妹的关系呐。只缘此前没有机会,两人尚未见过面,从今以后应该多往来免疏远才是,也请你们常到我那边去叙谈。我若有照顾不周之处,务请不客气地予以提示,我就高兴了。”乳母中纳言答道:“公主年幼丧母,上皇最近又出家修行,公主无至亲护佑,孤寒凄凉,如今承蒙夫人这般体贴关照,真是无比庆幸之事。遁入空门的朱雀院上皇也曾有过这样的期望,惟盼夫人推心置腹地呵护,多加关爱这位年幼无知的公主。公主自己内心也极其愿意依靠夫人。”紫夫人说:“承蒙上皇赐书叮咛,我总想尽心为公主效力,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之身,辜负了上皇的厚望,实在遗憾。”说着安闲地以年长者的态度与三公主闲聊一些公主所喜欢听的话题,诸如绘画之类的事、有说不尽乐趣的女儿节摆偶人的游戏等,像孩子一般开怀畅谈。三公主觉得:“紫夫人果然如他所说,朝气蓬勃、和蔼可亲。”三公主这颗天真烂漫的心灵完全喜欢上紫夫人,感情上与她十分融洽。从此以后,她们两人经常通信,但凡有趣的游戏,她们两人都在一起戏耍,亲密无间,和睦相处。世间的人们对待一些高贵人家的家事,总喜欢捕风捉影地说三道四,散布流言蜚语。想当初三公主下嫁到六条院来的时候,有人就说:“不知紫夫人会作何感想。源氏对她的情爱肯定不如从前了,多少总要褪色啦。”实际上,三公主入门之后,源氏对紫夫人的情爱反而更加深了。尽管如此,世间还是有人妄加议论,风言风语。不过,紫夫人和三公主两人这样和睦相处,亲密无间,所以世间的流言蜚语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从而也保持了六条院的体面。

十月间,紫夫人为源氏祝寿,在嵯峨野的佛堂里做佛事,上供药师佛。事前源氏劝诫紫夫人切莫过分铺张,缘此一切准备工作都悄悄地进行。实际上办得也相当体面,佛像、经盒和包装经卷的竹套一应俱全,做工精美。佛堂庄严肃穆的景况,让人一走进来,甚至感到仿佛真的来到了极乐净土。所诵的经文是《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和《寿命经》等,祈祷的场面确实相当隆重庄严。前来参加祈祷法会的公卿大臣为数众多,之所以能吸引如此众多的参会者前来,多半是由于这佛堂的景致富有情趣,美得无法形容,从穿过红叶林,步入嵯峨野一带开始,秋天的美景一览无余,难怪大家争先恐后地前来参加集会。在广袤的因霜冻而草木枯萎了的原野上,马车牛车来来往往之声络绎不绝,响彻原野。六条院的诸位夫人也惟恐落后地给诵经的僧众献上精美的布施品。

十月二十三日是办佛事的斋戒期满接着要举办庆贺宴会的日子。六条院内布满诸位夫人的居所,几乎无空隙之处可言。缘此,紫夫人将贺宴设在像是她私邸的二条院内。她负责操办这次飨宴的一切准备工作,包括当日的装束乃至一切主要事宜,都由她一人来定夺。其他诸位夫人都主动前来协助,各自分担一些相应的事务。

二条院的配殿等处原本是侍女们的起居室,这一天让她们暂时腾出来,作为殿上人、诸大夫、六条院的院司以及下人的飨宴场所,布置得精当庄严。正殿的耳房按惯例装点,设置镶嵌螺钿的椅子,作为准太上天皇源氏的座位。堂屋西面的厢房里,安放十二张放衣服的桌子,桌子上面照例放有夏冬的装束及寝具等,不过,这些物件的上面用紫色的绫绸盖着,看上去十分华美,但从表面是看不见盖在下面的物件的。源氏面前摆设两张陈列物件的桌子,桌面上铺的是色彩染成由浅渐深的唐绫罗桌布,其上陈列有放置插头花的小台子,是沉香木制的,台足上有雕花。那插头花的造型是一只黄金鸟落在银枝杈上,饶有情趣,这是桐壶院明石女御所赠,这件手工艺品的造型设计者是她母亲明石夫人,真是情味深长别具匠心。源氏的座位后面立着四折的屏风,这是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赠送的。这屏风在做工上格外讲究,屏风上所绘的图案虽然照例是四季景色,但是所绘的泉水和瀑布等都很新奇别致,富有情趣。北面靠墙处放置两对柜子,柜内按惯例摆放日常使用的生活用具和用假名书写的书籍,诸如小说、日记、和歌集等。南厢房里安置有包括公卿大臣、左右大臣、式部卿亲王在内以及位居他们之下的众多官员的坐席,这些人无不前来就席。舞台左右两侧张着天幕,是乐人的临时休息处。东西两边还备有八十份屯食,以及并排着内装犒赏品的四十个唐式柜子。

乐人队伍于未时到场,跳起《万岁乐》和《皇獐》舞,不久于日暮时分,响起开始演奏高丽乐的信号,表演《落蹲》舞,这也是难得一见的舞姿。缘此,临结束前中纳言夕雾和右卫门督柏木都下到舞场,加入舞人中,反复跳末了的小段入绫退场舞,而后隐入红叶林中。观众兴趣正浓,仿佛还没有看够,依依惜别舞人退场的面影。

宴席间人们回忆起当年桐壶帝行幸朱雀院时,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共舞《青海波》的那个饶有趣味的傍晚的情景。人们觉得中纳言夕雾和右卫门督柏木各自都不亚于他们的父辈,沿着父辈的足迹前行。这两人在世间声望、容貌才干、兴趣爱好、谨慎稳重等方面,与他们的父亲当年相比几乎可说毫不逊色,在官位上说甚至比当年的他们还稍高些。人们还算出当年这些父辈们和儿子们现今的年龄相仿,背后议论纷纷,有的人感叹说:“还是前世修来的福,以至父子两代都是旗鼓相当的能人。”六条院的主人源氏也回忆起诸多往事,感慨良多,但觉催人泪下。

天黑了,乐队行将退出。主持内政的紫夫人的首席执事率领众人,走到放置犒赏品的唐式柜子旁,将犒赏品取出,逐一赏赐给乐人。众乐人肩上扛着主人赏赐的白绸子等犒赏品,从假山脚绕过去,经过湖堤退出。这番景象,从远处望去似乎给人一种错觉,疑为“千年仙鹤漫游川”那仙鹤的羽衣。

堂上开始进行管弦乐的演奏,满场又是雅兴大发。弦乐器之类皆由皇太子那边妥善办理。朱雀院留传下来的琵琶与琴、冷泉帝赐下的筝等,这些乐器的乐声都是昔日在宫中听惯了的,难得今天能聚集在一起合奏,无论弹奏任何曲调,都不禁引人抚今追昔,想起当年桐壶院在世时的情景和现今宫中的情况。源氏暗自想道:“出家了的藤壶母后倘若还在世,要举行四十大寿,我定然会主动承担置办,可惜啊!我连尽这点孝心的机会都没有。”每念及此,不禁遗憾万分。

冷泉帝则在思忖:“亲生母藤壶母后过早驾鹤西去,使得我对万事都兴味索然,内心十分孤寂,因此总想哪怕为六条院的源氏以明确的父子礼仪尽一份恭敬的诚孝之心,然而实际上不能这样做。”缘此,内心总觉很不如意顺心。冷泉帝本想借口庆贺源氏四十华诞,行幸六条院,可是源氏屡屡谏阻称:“切莫引得世人泛起微词。”冷泉帝只好不胜怅惋而作罢。

十二月二十日过后,秋好皇后回娘家六条院,她要在这年终岁暮之际,为义父源氏庆贺四十大寿做祈祷祝福,特地请来奈良七大寺院众僧诵经,布施布四千端,并请京都附近四十寺院的僧众诵经,布施绢绸四百匹。秋好皇后知恩图报,为感谢义父源氏多年来辛勤的培育之恩,想趁此机会献上一份孝心。她想:倘若父亲前皇太子和母亲六条妃子还健在,他们肯定也会为源氏庆贺的。缘此她又添加替代父母还愿的心情表示庆贺源氏四十大寿之意。但是由于源氏连朝廷要为他庆贺寿辰,他都坚决婉言辞谢了,因此秋好皇后只好从简办事,将计划中的许多项目都删除了。源氏对秋好皇后说:“据我所知,上上代的事例,但凡做庆贺四十寿辰大典者,其寿命大都不长。因此,此番办事切莫为获世人的赞扬,轰动一时而过分铺张。倘若我真能活到五十岁,届时再来为我庆贺吧!”源氏虽然婉言辞谢了,可是秋好皇后还是按朝廷仪式举办,场面极盛大隆重。

秋好皇后居住在六条院西南面的围墙内正殿里,这里装饰得富丽堂皇,贺宴会场就设在这里,规模与先前紫夫人举办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给公卿大臣们的赏赐品,是仿照宫中大飨的做法,赏赐诸亲王的是特备的女子装束,赏赐给非参议的官阶四位、五位的官员及一般的殿上人的,是一套细长女服,此外还一一赏赐绸绢。

秋好皇后赠送给源氏的装束无比精美,其中闻名遐迩的玉带和佩刀,都是秋好皇后的父亲前皇太子留传下来的遗物,触物生情,不由得令人感慨万端。自古以来盖世无双的一件件珍贵物品,几乎都汇集到这里,真可谓盛大的祝寿大会。昔日的小说故事中,往往会备加赞扬地一一列举惠赠的礼品,但是此类贵人之间的应酬赠答着实繁杂,不胜枚举啊!

冷泉帝既然已私下决意要为源氏祝寿,自然不愿轻易作罢,于是命中纳言夕雾操办此事。这时候,右大将因病辞职。冷泉帝为使源氏的寿宴锦上添花,增添喜庆的氛围,遂迅速晋升中纳言夕雾为右大将。源氏听说此事也甚欣喜,他谦逊地说:“如此迅速晋升,实在过分荣幸,我觉得过早了。”夕雾遂在继母花散里所居住的位于六条院东北区的夏殿摆设庆祝宴席,虽然是内部的家宴,但是由于今天的家宴是奉圣旨操办的,因此还是按正规的仪式办理,非同寻常。一处处的飨宴,都由宫中的内藏寮和谷仓院操持。屯食等事宜都仿照朝廷的贺宴的模样做,由头中将奉旨照办。前来参加庆祝的有亲王五人、左右大臣、大纳言二人、中纳言三人、参议五人,殿上人照例有冷泉帝身边的、皇太子身边的和朱雀院身边的人员等,几乎全都来参加了。源氏的坐席及用品之类,都由冷泉帝详细指示太政大臣置办。太政大臣并于当天奉命列席贺宴。源氏也甚为震惊,诚惶诚恐地就座。太政大臣的坐席设在堂屋内与源氏的坐席正相对处。这位太政大臣长相很俊秀,体格魁梧微丰,看上去是个风华正茂福星高照的人。六条院主人源氏则青春常在,看上去依然是当年年轻清秀的源氏。四折屏风上有皇上亲笔挥毫的御歌,洇染在白地淡紫色唐绫上,洋溢着水墨画之趣,真是妙趣横生不容忽视。比起描绘有趣的春秋景色的彩色画来,这屏风上的水墨光彩照人,美得不能正视,尤其是想到这是皇上的挥毫真迹,更觉难能可贵了。摆放装饰物的柜子、弦乐器、管乐器等,均由藏人所提供。

新任右大将夕雾的气势比以往更加威严了,因此今天举行的仪式自然更为盛大隆重。冷泉帝所赐御马四十匹,由左右马寮和六卫府的官员,依次从上方牵到庭院里排成排。这过程中,天色黑了。按惯例表演了《万岁乐》、《贺皇恩》等吉祥舞。只为庆贺应景而已,不大一会儿舞罢,管弦乐之会开始。由于有太政大臣在场,管弦合奏格外动听,演奏者无不使尽浑身解数,用心弹奏。琵琶照例由兵部卿亲王献艺。这位亲王多才多艺,真是世间罕见,无人可以与他比拟。源氏弹七弦琴,太政大臣弹和琴,源氏已多年未曾听到太政大臣弹的和琴声了,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今日听来觉得格外优美动听。于是源氏自己也毫无保留地竭尽全力在弹七弦琴上献出自己的绝招。两人都弹奏出各式各样的极其优美的音色。他们还共叙旧谊,话说当年诸多往事回忆,绵延至今。这亲上加亲缔结亲戚关系的两人,情系千秋,岂有不和睦相处共商万事之理。畅叙投机,遂开怀痛饮,正是兴致盎然无尽时,酩酊热泪潸潸止不住。

源氏赠送太政大臣的礼品,是上好的和琴一张,外加太政大臣所喜爱的高丽笛子一管,还有一具紫檀箱,箱内装有唐国的字帖、画册以及日本草书假名的字帖等。派人追上车子,将礼品献上。源氏拜领恩赐的四十匹御马时,右马寮的官人奏响高丽乐,热闹非凡。右大将夕雾则负责给六卫府的人们颁发犒赏物品。源氏的本意是想万事从简,但凡过分铺张的做法一概辞谢。然而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皇后以及接连不断前来的各方亲戚朋友,身份高贵,出手体面,寿宴自然呈现一派喜庆祥和、盛大隆重的氛围。

源氏只有夕雾一个儿子,未免孤单,总觉美中不足,不过好在夕雾才华超群,声望颇高,人品优秀。回想起来,当年夕雾的生母即源氏的原配葵姬与伊势斋宫秋好皇后的生母六条妃子,积怨深重,相互争斗不已。但这两人的后代,现今都荣华富贵,可见因果报应也变幻莫测啊!这一天的装束物件之类,皆由六条院夏殿的花散里夫人负责监制,犒赏品及其他万般事务,则由居住三条院的夕雾的原配云居雁夫人操持备办。往常六条院每遇举办盛会时,即使是私家宅邸内的逸闻趣事,花散里夫人也向来仅闻不问,只当是他人之事听听就过去了,因此,无论有任何盛会,她总认为自己无缘担任什么重要角色。可是今天只因她与右大将夕雾有母子之缘,所以备受重视。

去旧迎新,又到了新年。明石女御的产期临近了,因此自正月初一开始诵经不断,家人前往一处处寺院、一家家神社举办法事,祈祷神灵保佑明石女御安产,次数不计其数。源氏以往曾经历过葵姬因产而死的不吉利事件,因此对分娩一事十分害怕,忧心忡忡。紫夫人未有分娩的经历,固然深感遗憾,着实有美中不足之感,难免膝下寂寞,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再说明石女御年幼体弱,能否安产无恙,源氏老早就为她提心吊胆。进入二月里,明石女御的气色异乎寻常,身体颇觉痛苦,家人无不为她忧心惶恐。阴阳师们建议,为谨慎起见,明石女御迁居他处为宜。但是倘若迁居六条院外,则相距太远,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决定迁往她母亲明石夫人所居住的西北院正中的配殿。这西北区域里,只有两栋大的配殿,外面围着穿廊连接起来,于是即刻在配殿里密密麻麻地设置好几处祈祷坛,供奉五大明王,聘请许多道行高深的高僧聚集到一起,高声诵经祈祷。为母亲者明石夫人想到女儿分娩之安危关系到自己命运之好歹,内心急得火烧火燎。

那位出家为尼的明石女御的外祖母,近年来已老态龙钟,她觉得能够面见这个身份高贵的女御外孙女,恍如身在梦中,当天急不可待地走近外孙女亲昵一番。明石夫人近年来虽然如此亲近地陪伴这个女御女儿,却始终没有将当年的往事认真正面地详细告诉过女儿。可是这位老尼外祖母高兴得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一到女御身边,就淌着泪珠发出颤巍巍的声调,向外孙女述说起陈年旧事。女御初听讲述,觉得:“她真是一位奇怪的老太婆!”直勾勾地望着外祖母。以往她曾隐约听说过自己有这么一位外祖母,所以亲切地对待她,听她讲下去。老尼姑把女御诞生时的情况和源氏谪居明石海湾时的境遇都一一讲给她听,说:“昔日大臣行将离开明石海湾返回京城

的时候,我们都感到日暮途穷不知如何是好,以为至此缘分已尽,再也见不到面了。悲叹情缘何其短暂。幸而玉女诞生,助佑我们改变了命运,这宿世因缘真令我们不胜感铭啊!”她说到这里不由得潸然泪下。明石女御心想:“这些往事确实令人感动,若不是外祖母告诉我,恐怕这辈子我也不会了解自己的身世了。”她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接着又暗自寻思:“这样看来,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本来是不可能身居高位的,全靠紫夫人辛勤养育和精心栽培,才罩上这高贵炫目的光环,受到人们的尊重。迄今自以为出类拔萃无与伦比,进宫侍奉期间,蔑视朋辈,盛气凌人,想必世人都在背后闲言碎语诋毁我吧。”这时候她才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明石女御早先虽然知道自己的生母身世稍卑微,却不知道自己诞生时的情况,更不知道自己出生在远离京城的穷乡僻壤。这也许是由于她过分享受优厚待遇的关系,同时也说明她自己实在太糊涂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呀。她还从外祖母那里听说,外祖父明石道人现在如同仙人一般,过着远离尘世的世外生活,她觉得外祖父太可怜了,从而思绪翩跹,苦恼万状。正在陷入沉思冥想感慨万端的时候,她母亲明石夫人来了。这一天,白日里举行法会,一处处高僧云集,诵经祈祷,吵吵嚷嚷,所幸明石女御身边侍女不多,惟有这老尼姑适得其所似的挨近女御身旁伺候。明石夫人看见这般情形,说道:“啊!这太不像样啦,应该拉上短围屏,躲在短围屏后面才是。风劲吹,不时掀动门帘,外面人从缝隙里望得见的呀!简直像医师一般,挨得太近,太不雅观了嘛。”明石夫人感到有点困惑,老尼姑却自鸣得意装腔作势,我行我素,加上耄耋之年,耳朵又背,看见女儿冲着她说话,只顾侧着头问了声:“啊?”其实老尼姑并不算太高龄,今年约莫六十五六岁。这位老尼打扮得干净利落,气质蛮高雅的,不过此刻噙着的泪珠在闪烁,眼皮红肿,神色显得有些怪。明石夫人估计她准是在叙说陈年旧事,不由得吓了一跳说道:“您莫不是错误百出地在述说昔日诸多无聊的往事吧?怕的是您记忆不清,虚实搅和到一块,形成一些捕风捉影的怪事,让人听了觉得就像做梦一般。”说着微微笑。她望着女御,只觉得她长得眉清目秀、婀娜多姿,只是比往常更沉静了,似乎陷入沉思的样子。

明石夫人没有把女御当作自家闺女看待,只觉得女御是可尊敬的贵人。明石夫人心想,可能老尼姑已向女御叙说了昔日诸多无聊的往事,以致使她心烦意乱。明石夫人本想待到女御当上皇后,然后再把往事详细地告诉她。现在提前告诉她,虽然她不至于心灰意冷、大失所望,但是提早让她得知自己如此这般的身世情况,终归不是一件舒心事吧。

诵经祈祷结束,众高僧退出。明石夫人备好一盘水果端到女御身边来,说:“哪怕尝尝这类水果呢!”她想借此举宽慰一下女御的愁闷。老尼姑只顾凝视着女御,觉得她长得着实端庄可爱,止不住热泪潸潸,面部表情却在微笑,只见嘴角咧开,怪模怪样的,实在难看,眼睛周围则泪迹斑斑,呈现一副哭丧的脸。明石夫人向老尼姑使个眼色表示“太不雅观了”,可是老尼姑却不理会,只顾咏歌曰:

“老尼幸遇美天仙,

喜泪扑簌总难免。

即使在古代,像我这样的老人有所得罪也会被赦免的。”听老尼姑如是说,明石女御遂在砚台旁放置着的一张纸上写道:

祈盼老尼当向导,

寻访草庵尊长老。

明石夫人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哭泣了,她咏歌曰:

抛弃红尘居明石,

心念子孙难休止。

她们借咏歌调整情绪,排遣忧愁。明石女御心想,当年自己于一个黎明时分,在明石海湾向外祖父明石道人拜别时的情景,连梦中都不能浮现出来,实在太遗憾了。

三月初十过后,明石女御幸运地安产了。直至她分娩以前,大家都特别为她担心,所幸她临盆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并且生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万事大吉,真是如愿以偿,皆大欢喜。源氏也松下一口气,放下心来。明石女御现在所居的配殿位于正殿的里侧,在众人房间的附近,庄严的产后庆宴接连不断,显得格外华丽、热闹,在老尼姑看来正如她所咏的“美天仙”所在处,不过就女御暂时居住的场所来说,毕竟简陋,呈现不出仪式的辉煌。于是,明石女御拟迁回紫夫人所居东南区域内的自己原来的住处。这时,紫夫人也前来探望,看见明石女御着一身洁白的装束,紧抱住小皇子,俨然是个母亲的形象,那姿态着实有趣。紫夫人自己没有生育的体验,也难得见到别人分娩的情景,因此见了觉得非常珍奇也很可爱。紫夫人觉得初生婴儿要精心呵护,成天抱着。婴儿的亲生外祖母明石夫人则全然听任紫夫人安排,自己只是专心伺候入浴之事。兼任宣布立皇太子的圣旨的典侍,担任给新生婴儿第一次洗澡和伺候洗澡水之职,她看见明石夫人主动来协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有关明石夫人的出身内情,这位典侍略有所闻。明石夫人的人品倘若稍有瑕疵,难免会连累明石女御蒙羞,有碍体面,然而实际上出乎意外,明石夫人气质高雅令典侍敬重,她觉得明石夫人真是一位命运格外吉祥多福者。此次庆贺仪式盛况一如既往,恕不赘述。

明石女御于产后第六日,从西北区域迁回东南区域内自己原先的住处。第七日夜间,冷泉帝也送来了贺仪。朱雀院作为小皇子的祖父,理应亲临探视,但由于他已遁入空门,远离尘世,大概是以代表的形式履行此事吧,由弁官兼藏人头作为代表,奉旨从藏人所内取出相当珍贵的礼品,赠予女御。犒赏众人的绢绸,由秋好皇后负责安排,做得比朝廷所置办的更加完美。

诸亲王与众大臣等家家户户都把为庆贺小皇子的诞生送礼一事,当作头等大事来办,争先恐后,力求做得尽善尽美。源氏这回也打破惯例,改变了向来崇尚简约的作风,庆贺仪式做得无比盛大隆重,举世赞声不绝。仪式设计内涵别具匠心,优美风雅之情趣荡漾,自然应有详细记载流传后世的。这一页页情节,自然也会在不经意间就掀过去了。

源氏抱着小皇子,说道:“夕雾大将生了许多孩子,至今还没有让我见到这些孙子,正感到遗憾的时候,欣喜于能抱上这样可爱的小外孙。”他极其疼爱这小外孙,当属理所当然之事。

小皇子一天一个样地迅速成长。在挑选乳母等诸事上,不召不知根底者,而从原有的侍女中选择人品好气质高尚者来担任。身为外祖母的明石夫人,沉稳庄重,气质高雅,雍容大方,礼貌分寸拿捏得当,不卑不亢,缘此无人不赞誉她。紫夫人以往总是委婉地与她相处,不是那么融洽,曾一度觉得明石夫人难以饶恕,但是现在托了小皇子诞生之福,紫夫人觉得明石夫人还算不错,彼此感情上相当和睦亲密。紫夫人天生喜欢小孩儿,亲自给小皇子缝制天儿,真是童心未泯。她朝朝暮暮为呵护照顾小皇子而忙个不停。

那位旧脑筋的老尼姑,不能随意慢慢地把小皇子看个够,总觉很遗憾。她只能匆匆地瞧上几面,打那以后思念小曾外孙情切,不胜凄苦,真是思念心焦得要死。明石海湾那边也都得知明石女御生下小皇子的消息。遁入空门的明石道人也欣喜万分,他对众弟子说:“如今我可以安心地摆脱尘世,奔向极乐往生了!”于是他把迄今居住的住宅改成寺院,把附近的田地和器物等都捐献出来作为寺院的财产,自己本人则拟进入深山修行。且说这播磨国地方有一个郡,郡内有一处深山,难能有人进出。明石道人于多年前早已购置此山,以备日后笼闭深山,不再与世人交往。然而只因尘缘未绝,以至拖延至今未能如愿。如今得知外孙女传来喜讯,一切放心,今后仰仗神佛保佑,自己该是潜入深山的时候了。

近年来明石道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由,无须派人进京传递信息。只有在京中遣使到明石传递消息时,略作简复,或将近况告知老尼姑。如今决意远离尘世,遂给女儿明石夫人写一信,作为最后留言,信中写道:

“多年来我与你等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尘世间,但是我总觉得自己仿佛已转世再生于另一个世界了,因此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要事,就不与你等通信。再说看惯汉文而阅读起假名书信,煞费时间,从而懈怠念佛,实属无益,缘此就不给你等写信。今据转达传言,得知外孙女已进宫,并贵为皇太子妃,且诞生一小皇子,欣喜万分。我想此事个中自有缘由,且听我慢慢道来。我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山中修行僧侣,不再贪婪现世的荣华富贵。然而迄今在漫长的岁月里,未能舍弃私情,在六时勤修之时,内心只顾惦挂着为你祈求神灵,而把自己往生极乐的祈愿置于第二位。你行将诞生的那年二月里,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右手托着须弥山,日月之光从山的左右两侧射出,鲜艳灿烂,普照世界。但是我自己则隐身于山脚的背阴处,没有承受日月之光。后来我将山放入宽广的大海里,漂浮在水面上,自己乘上一叶扁舟朝向西方划行远去。

“梦清醒过来后的那天清晨,我寻思着: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微不足道的人,竟然前途有望,但是这梦究竟是什么兆头?凭借什么才能期待如此辉煌的幸运呢?自己内心也在怀疑,也许这只是一场梦而已,可是从这个时候起,你母亲就怀上了你。此后我查阅世俗各方的汉学书籍,还探寻佛教经典的真义,看到书中记载托梦可信之事例甚多,因此有吉祥的托梦告示而生下来的你,纵令家庭出身卑微,也应珍视这份托梦的缘分,竭尽全力培养你。然而想到自家能力毕竟很有限,哀叹惟恐此梦难圆,遂决心告辞京城返归乡间故里。自从担任播磨国守之后,便决意扎根此地,老后也不再进京。在蛰居此地明石海湾多年期间,由于对你未来的运气寄予莫大的期望,因此私下内心中曾悄悄向神佛许下了诸多祈愿。如今宿愿得以顺利地如愿以偿,你身荣华富贵。将来外孙女明石女御成为国母,大愿圆满成就之时,你务必到住吉神社以及各大寺院还愿。当年的那个梦是应验的梦,我毫不怀疑。如今这最大的愿望既已在眼前圆满实现,那么我将来奔赴遥隔十万亿佛土之极乐净土时,势必身居九品中之上品上生,这是毫无疑问的。现今我只是在安详地等待阿弥陀佛偕菩萨一起前来接引,携往极乐净土。直至来迎的傍晚之前,我将笼闭于‘水草清’的深山中专心修行。正是:

曙光初露近拂晓,

托梦应验呈美妙。”

信上记下月日。接着又叮咛数语道:“我于何月何日寿终,你等不必探询。自古以来的习俗惯例是居丧必穿麻布丧服,这有什么必要呢。你只需将自身当作佛神之化身,为我这老法师勤做功德便可。享尽现世之乐,切莫忘却来世之事。我倘若能如愿往生极乐净土,将来总会有重逢的机会,希望你努力用心,早日抵达苦海世界之外的彼岸,再见面吧!”写罢,遂将向住吉神社许愿的无数祷告文装在一个大的沉香木书箱里,加封随函送给明石夫人。致老尼姑的函件里,没有写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说:“我定于本月十四日离开草庵,进入深山,拟将此无用之身躯,布施给熊狼。但愿你长生在世,以待宿愿圆满实现时节。你我有朝一日终将于极乐净土重逢。”

老尼姑阅罢此信,向送信来的僧人探询情况,僧人回答说:“师父写此文书后的第三天,便移居人烟绝迹的深山峻岭。贫僧等一路送行,送至山麓,师父便令其余人都折返,只留下一僧人及二童子。当年师父出家时,大家以为这是最后一次悲伤了,谁知还留下此更深的悲哀。近年来师父于修行之余暇,常靠在一旁弹琴或琵琶。此番临行前,将这两种乐器拿了过来,在佛前弹奏,向佛告辞。然后将乐器布施给佛堂。还有他各种器物,大都捐赠给神社寺院。剩下的分别赠给平日亲近的弟子六十余人,留作纪念。再有剩下的,命我运送至京城来,供贵处使用。师父终于与我等告别,遁入深山峻岭,隐身云霞中。世间空留遗迹,悲叹者众多。”此僧人童年时代就跟随明石道人自京城下到明石海湾来,如今已成为老法师居于乡间。这僧人告别主人明石道人,无限悲伤,内心深感无着落。连释迦牟尼佛祖众弟子中最贤圣者,确信佛祖涅槃后将长住灵鹫山,可是当佛祖涅槃时,他们还是感到深沉的悲伤,何况老尼姑,闻知明石道人进入人烟绝迹的深山峻岭的消息,自然无限哀伤。

明石夫人那时陪伴明石女御住在六条院的春殿。老尼姑派人前往通报明石夫人说:“明石海湾那边送来了这样的信。”明石夫人闻讯旋即悄悄回到六条院的冬殿来。如今明石夫人身份高贵,行动举止规矩繁缛,非有重要事,难能与老尼姑往来会面。现在听说有悲伤的信息传来,十分担心,因此悄悄前来。她见到了老尼姑异常哀伤的神情,走近灯前,阅读明石道人的来信,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区区小事一桩,然而明石夫人回忆起当年父女情深,不胜眷恋。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容颜了,悲伤至极,实在无可奈何,泪珠不住地淌下。她一边伤心一边阅信,信中说的托梦,预兆自己前程大有可望,她寻思:“这样说来,父亲之所以一味顽固坚持己见,硬要我嫁给身份不般配的郎君,我曾一度焦灼不安,以为这将断送我的终身,却原来是父亲凭借这场不着边际的梦,心怀高瞻远瞩之志所使然啊!”她这才恍然大悟,理解了父亲的一片苦心。老尼姑伤心地沉默了良久,才边哭边说:“托你的福,我喜遇良辰,脸面增光,过分庆幸,不过悲哀与忧愁也倍加于人。我身份虽微不足道,但舍弃住惯了的京城,沉沦于像播磨明石海湾这样的穷乡僻壤,已觉得这是非同常人的命运不济了。我与你父同在世间,却分居生活,但我并不在意,惟盼将来能往生极乐净土同住莲蓬,再结来世之缘。岁月倏忽而过,不料突然发生你要离乡奔赴京城之事,我又得以随你重返舍弃多年的京城,眼看着越活越有劲头,欣喜万分的同时,也无比惦念留乡的道人,增添愁思不绝。倏忽终于不能再与你父见面,生离终于变成了死别,这叫人怎不感到遗憾万分。你父于出家前,性格气质早已非同寻常人,也有时运乖蹇的因素,不过他与我自打年轻的时候起,彼此信赖,相互投缘,情深意浓非同一般,不知缘何因果报应,终于近年来竟处于如信中所述之境,相距虽不远,却蓦地成永别了呢!”她双眉颦蹙,深陷痛不欲生的忧伤境地。明石夫人也极其伤心地痛哭。她说:“我无心企图使自己的前程比别人辉煌,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也不曾奢望会获得什么显贵荣华。如今遇上与父亲生离的悲伤境况,一想到从此再也不能与父亲重逢,这才真是万分遗憾啊!我近年来的万般作为,一心只为祈盼能慰藉父亲的一片苦心于一二。可是如今父亲笼闭人烟绝迹的深山峻岭,世态无常,一旦父亲大限终至,我这用心都成徒然,还有什么意思呀!”当天夜里母女俩愁肠寸断,相互倾诉直至拂晓。

明石夫人说:“昨日六条院的主君源氏看见我陪在明石女御身边,今日突然隐身不见人,恐怕难免会怪我举止轻率,就我自身而言,发生什么事倒无所顾忌,不过惟恐有损明石女御体面,所以不能任意行动。”于是,拂晓时分,明石夫人便折回春殿那边去。临走,老尼姑对她说:“小皇子近日情况如何?我总想设法看看他呐。”说着又哭了起来。明石夫人回答说:“您不久就会看到他的。女御对您非常亲,经常提起您呐。六条院主君在闲聊中也提到您。他说:‘我要说句似乎不吉利的预言:倘若世态如我所估计发展的话,但愿老尼姑多寿多福活到那个时候才好。’也许他心中有什么打算吧。”老尼姑听了欣喜地微笑着说:“哟!这样说来,我的宿命真是福星高照无与伦比啦!”说着开怀而笑。明石夫人遂携带着道人送来的书信箱回到春殿去。

皇太子多次催促明石女御快些回宫。紫夫人说:“皇太子如此惦念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又喜添宝贝皇子,怎不令他等得心急如焚呢。”说着悄悄地精心做好准备工作,拟送明石女御母子回宫。小皇子的母亲明石女御鉴于回宫后请假回娘家之艰难,很想借此机会在这里多住上几天。她年龄小,身体又弱,经过此番可怕的分娩之后,容颜略见清减,体态袅娜。明石夫人等怜爱女御,担心地说:“这样虚弱的身子,令人放心不下,还是在这里多静养几天吧。”源氏说:“容颜清减,袅娜多姿,皇太子看了反而更觉爱怜呐。”

紫夫人等返回自己居处之后,日暮时分,四周静寂,明石夫人来到女御居室内,将明石道人送书信箱来的事告诉女御。明石夫人说:“我本想在你尚未实现祈愿登上皇后宝座之前,将此书信箱隐藏起来,暂时不让你启开阅览。但考虑到世事无常,天命大限难料,行隐藏办法我也放心不下。倘若在你未能主宰万事之时,万一我身面临大限,按我的身份地位,弥留之际难能与你诀别,缘此莫如趁我健在期间,将这件哪怕是无聊之事告诉你为宜。这封文字字迹古怪难于阅读,但也必须给你阅览。这些祈愿文可收藏在近身的柜子里,得便时务必读一读。祈愿文中所许的愿,将来必须还愿。此事切莫向非亲近者泄漏。你的辉煌前程大致上已成定局,故我亦可无挂牵地出家为尼。近来出家之心思愈加迫切,以至内心总觉得很不踏实。你必须念念不忘紫夫人对你尽心栽培的恩德。我看到她对你无微不至的深切关怀,内心为她祈福,但愿她远比我多福长寿。原本该由我来抚育你长大,但由于我身份卑微,不得不谦让,让你自幼由紫夫人来抚育栽培。多年来我总以为她也不过是世间一般的义母罢了,不曾想到她却如此发自内心地疼爱你。今后我大可完全放心了。”此外,明石夫人还讲了许多许多。明石女御噙着眼泪听她叙述。明石夫人在这样至亲的亲生母女推心置腹叙旧的情况下,依然总是恪守礼仪,态度十分谦恭。明石道人的书信,汉文调的词句艰深,没有亲切感。书信写在五六页厚实的陆奥纸上,信纸虽已陈旧多年,颜色变黄了,但其薰香却还很浓重。明石女御阅信,深受感动,她那低垂的额发被泪珠渐渐濡湿,从侧面望去,她那神态显得高贵而娇艳。

这时,六条院主君源氏正在三公主的住处。他突然打开间壁门,冷不防地走进明石女御的房间里来。明石夫人来不及将书信箱隐藏起来,于是将围屏稍微拉了过来,连自身也隐藏在围屏的后面了。源氏说:“小皇子醒了吗?我片刻不见他,还真想得慌呐!”没有听见明石女御答话,明石夫人遂答道:“小皇子给紫夫人抱走了。”源氏说:“这太不像话啦!小皇子成天在她那边,仿佛被她一人独占了。她一直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痴醉般忙个不停,以至衣服都湿透,换了一件又一件。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让她把小皇子抱走了呢?应该让她到这边来看才是。”明石夫人答道:“太残酷啦,这话太不体谅人了嘛。纵令是个皇女,由她呵护抚育也是最为妥善的,何况是个小皇子。虽说小皇子身份无比高贵,然而在她那边不是最可放心的吗?就算是戏言,也不应过分苛刻地口出冷酷言辞呀!”源氏笑道:“那么就听任志同道合的你们同伙说了算吧,我乐得放手,一切都不管了。你们大家都排挤我,对我说些好神气的话,怪可笑的。首先你就躲在围屏后面,扫兴地在贬我呀!”说着把围屏拉开,只见明石夫人凭依在主房的柱子旁,姿态典雅秀丽,不由得令人自惭形秽。她不好意思仓促地将刚才的那个书信箱藏匿起来,它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源氏察觉,问道:“这是什么箱子?似乎是深切怀念的恋人将遥寄相思的长歌封入箱内送来的哩。”明石夫人答道:“哟!瞧您说的,好讨厌呀!您近来似乎返老还童,不时蹦出令人觉得突兀的戏言。”她嘴边虽然露出微笑的形状,然而面部却显现出满怀心事的神情。源氏纳闷,歪着脑袋寻思。明石夫人也懒得拐弯抹角,说道:“这是明石海湾岩屋那边送来的书信箱,箱内装有家父祈祷时念诵的经典陀罗尼等,还有尚未还愿的许愿。家父说,若有适当机会,可否也让您过过目。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缘此不必急于开箱。”源氏回忆起明石道人那副虔诚供佛的模样,说道:“明石道人自那以后该不知修行积功德有多么深厚,老人家长寿,长年累月勤于修行佛道,想必消除了不少罪障。人世间的所谓身份高贵、学问渊博的人们,迷恋尘世,沾染的龌龊多,烦恼愈深,纵令再怎么贤能,也很有限,总也比不上明石道人。老人家佛道造诣高深,神采确实是风流倜傥的。他没有那种俨然清高高僧解脱尘世的模样,然而内心深处却是通向极乐净土的境界。更何况现在心无牵挂,实实在在地从尘世中解脱了出来。倘若我是自由轻便之身,真想悄悄地前往造访他啊!”明石夫人说:“听说家父现在已经舍弃原来的住处,遁入鸟声也听不见的深山老林里了。”源氏说:“这样看来,明石道人的遗嘱就藏在这书信箱里了。有没有相互通信息呢?老尼姑该不知有多么伤心啦。要知道夫妻之情远比父女情义更加深切得多啊!”说着不由得满眼噙着泪珠。接着又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逐渐更多地理解世间的人情世故,回忆起明石道人那怪令人羡慕的神采,不由得感到亲切留恋。何况与他成为结发夫妻的老尼姑,此番诀别该不知多么伤心。”听了这番话之后,明石夫人心想:“何不趁此良机,把父亲做的那个梦告诉他,或许他也会感动呢。”于是,明石夫人应声说道:“家父寄来的书信,字迹古怪,就像是梵文。不过信中似乎也夹杂着值得你一阅的段落。想起当年我离家进京之时,以为今朝一别,亲情也断了,殊不知人子之情永留心中。”她说着痛哭了起来,神态甚是感人。源氏把信拿了过来阅览,说道:“透过此信看来,道人确实还很矍铄,尚未呈现耄耋之相,无论运笔字迹或其他各方面,都格外优秀,不愧为人楷模。只是在处世方面,用心稍嫌不足。世间的人们似乎都在说:‘曾任大臣的道人的先祖相当贤明,稀世罕见地忠诚为朝廷尽心竭力,不知缘何谬误,招致报应,落得子孙不兴旺的下场。’不过从女儿这方面的血缘关系而言,呈现荣华富贵,绝非后继无人,这大概就是明石道人多年来勤修佛道积功德的应验果报吧。”源氏揩拭眼泪并把视线落在行文说梦的段落上,心想:“人们都指责明石道人是个性情古怪乖僻、莫名其妙地怀抱着崇高理想的人。再说我本身起初也觉得他当年要接纳我为女婿,这样身份不般配的举止,纵令是偶发的也未免轻率。直至明石小女公子诞生,我才恍然悟到原来这是深沉宿缘所注定该如此的。然而对于眼前看不到的未来之事将会如何,我始终都放心不下。如今读到道人的书信,这才知道他依据这场托梦,对未来抱有莫大的期望,才一味希望接纳我为婿的啊!如此看来,当年我横遭贬黜,漂泊穷乡僻壤须磨、明石一带,也是宿命注定为了明石小女公子的诞生所以然的啊!”源氏真想知道明石道人内心里许的是什么愿,遂暗自在心里一边膜拜,一边将祈愿文拿了过来拜读。源氏接着又对明石女御说:“除此之外,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还有许多事要告诉你。”顺便又说:“现在你已经了解诸多往事的原委了,但你切莫忽视了紫夫人对你的深情厚爱。亲生骨肉之情爱,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毫无血缘关系者的关爱呵护照顾,甚至是一句诚心好意的言辞,其心之所向更是非同一般。何况紫夫人看到明石夫人一直跟随你照顾你,却依然初衷不变,照样关爱你,深切真诚地呵护照顾你。看看自古以来世间的惯例,常言道:‘继母继子表面亲。’这句话看似洞察伪情,形似贤明,其实似是而非。就算有的继母对继子心术不正,但是只要继子这方毫不计较,并且心胸坦荡,诚恳地孝敬她,继母终将会被继子的真情所打动而回心转意,反躬自省何苦不善待这么可亲的继子呢,以怨报德会遭天罚的呀。从而幡然改过自新。世间也有这样的例子,只要不是前世结下的冤家仇敌而是正直的普通人,纵然彼此想法各异,感情上存在隔阂,但只要双方都无罪过,自然会有和解的一天吧。反过来说,为了丁点小事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只顾横加挑剔指责他人,没有与人为善之心的人,那确实是很难和解了。我虽然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是综观诸多人心世相,人的秉性、才智,各有千秋,性格各异,但各自都有各自的独到之处。人无完人,也没有一无是处的人。但话又说回来,要从人群中认真挑选忠诚可靠的自己的终身伴侣,谈何容易。若论气质高尚、心地善良者,我只选中紫夫人一人。我觉得她不愧是善良稳重、雍容华贵的淑女。不过,虽说善良也不能过分宽容,以至方寸混乱,那就不可取啦。”从源氏只顾赞美紫夫人的人品一事看来,大体上可以想象出他对其他诸位夫人的评价吧。源氏说着压低嗓门,对明石夫人说道:“你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希望你与紫夫人和睦相处,齐心协力照顾好明石女御。”

明石夫人答道:“这还用说吗!我敬重紫夫人,她真是一位稀世罕见的亲切贵人,我朝朝暮暮几乎像口头禅似的不停地称赞她呢。倘若紫夫人容纳不下我这身份卑微的人,那么女御也不可能如此亲近我。紫夫人这么器重我,反而使我觉得难以为情,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本应自行消失,却活在世间,这只会使女御脸上无光,我内心实在痛苦,只觉畏首畏尾。承蒙紫夫人对我宽容大度不予治罪,我之所以有今天全然仰仗紫夫人的庇护。”源氏听罢说道:“她对你的关怀,也算不上什么特别深切。只不过因为她本人不能天天陪伴女御,实在放心不下,缘此让你来承担起这项任务。而你为人办事审慎,没有俨然以生母身份自居而我行我素,所以万事得以顺利进行,我也安心,十分高兴。有时候,纵然是区区小事,若有不通情达理、想法乖僻的人掺和其中,也会使周围众人深感为难。所幸我周围没有这类人,大可心安了。”听了源氏这番话后,明石夫人继续在思索,她心想:“看来,我迄今的谦恭低调行事,真是做对了。”

源氏返回紫夫人的住处去了。明石夫人在私下里议论说:“他对紫夫人的宠爱,似乎越来越深沉了。紫夫人的人品出类拔萃,处理万事细致周详,着实优秀。他那么深爱她,实属理所当然,可庆可贺。他对三公主尽管表面上的待遇也很重视,但在她那里留宿的时日并不那么多,的确使她受委屈了。三公主与紫夫人出自同一血缘,不过论身份她比紫夫人更高一层,从而内心更痛苦了。”明石夫人背地里议论的同时,也对比起自己的往事,她觉得自己的宿世果报真是福气匪浅。明石夫人还暗自寻思:“连三公主那样身份高贵的人,在这人世间尚且不能遂心如意,何况我这身份无法比肩的人呢。如今我已毫无憾事,只是牵挂着那位断绝尘寰笼闭深山的父亲,不由得心绪不安悲从中来。”

明石夫人的母亲老尼姑也是一心只顾信奉明石道人信中所书的一句话:“福地园内播善种。”她时常心系来世相逢之事,在思念中度日。

夕雾大将昔日对这位三公主并非没有思恋之情。如今三公主下嫁给父亲,就住在附近,她近在眼前,使他没法无动于衷。于是,每当遇上适当的机会,他便借口作一般的问候,前往三公主的住处作亲切的问安,在这过程中自然看到或听到有关三公主的诸多状况。

三公主年龄小,但身份高贵、威仪堂皇,源氏给予她的排场很尊贵,重视侍奉她的程度几乎是举世无先例,然而却看不见她呈现出有深度的、格外显眼的优雅风情。服侍她的侍女们中,年长持重者甚少,净是些花枝招展、喜气洋洋、年轻貌美的女子,成群不计其数地围绕在她身边伺候,她这里就像是一处轻松快乐的殿堂。不过这些年轻的侍女中,也有为人端庄处事沉着,却只因知音难觅而心绪惆怅者,这样的人掺杂在似乎十分欢乐坦荡的人群中,天长日久自然而然地也接受感染,形成与他人步调一致的欢快情景。尤其是那些女童,朝夕只顾沉湎在不得要领的无聊游戏中,源氏看了,内心甚感不快。但是源氏秉性宽容,对世间万事不求划一、惟我是从,缘此听任这些女童自由自在地自行其乐。他觉得她们大概也希望能这样吧,因此对她们宽大处理,权当视而不见,不加训斥或惩戒,只对三公主本人的举止做派精心教导,所以三公主也逐渐成熟懂事了。这些情况,夕雾大将都看在眼里,心想:“的确,世间十全十美的女子,千载难逢啊!惟觉紫夫人不论在人品气质或仪表方面,历经多年的岁月直至今天,似乎未曾露出破绽或被人散布过什么微词。首先她本性恬静沉稳,真不愧是一位品格高尚的人。她不蔑视他人,同时又能永葆自身的高尚品格,令人更觉得她雍容典雅,颇有深度。”曾记得一天寒风吹拂的清晨,偶然瞥见紫夫人的面影,至今难忘,此刻又浮现在脑海里。他还想到自己的妻子云居雁十分可爱,自己对她的情爱也深沉,不过总觉得她欠缺那种扎实的、出类拔萃的灵巧。她已成为自己的妻子,如今自己安心了,然而天长日久见惯了,情感上难免泛起微微的波澜。夕雾想到六条院里聚集着众多女子,千姿百态,艳丽纷呈,内心中也禁不住涌起思慕之情。特别是这位三公主,从她身份高贵这个角度去看,理应得到父亲源氏无限特别的宠爱,然而父亲对她的情爱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表面众人所能见到的地方显现出似乎很重视的样子。夕雾尽管有这样的感觉,却没有什么非分的野心,惟盼有朝一日能与她见上一面。

且说右卫门督柏木,平素经常探访朱雀院,亲切地伺候朱雀院,因此深知这位太上皇朱雀院非常疼爱女儿三公主,格外关怀照顾她。当朱雀院为三公主挑选女婿的时候,柏木也听到了种种信息,自身亦曾隐约地向他提过亲,朱雀院并不认为此举有什么不妥当。然而不知在哪个节骨眼上,阴差阳错,三公主终于嫁给了源氏,柏木深感遗憾,万般悲伤。直到今天柏木对三公主依然念念不忘,恋心不死。那时柏木曾经请求过三公主的侍女从中牵线,现在还是通过这名侍女打听有关三公主的情况,这种行为哪怕不着边际,也权且充作自我慰藉吧。柏木听到世间传闻说:“三公主也还是被紫夫人的气势所压倒。”于是时常向三公主的乳母的女儿小侍从发泄内心的不平说:“太委屈三公主啦!她倘若下嫁给我,就绝不会受这种气了。诚然,她身份高贵,像我这样的人确实不般配,不过……”柏木总耿耿于怀地想着:“世间事瞬息万变难以料定,源氏早先就有遁入空门的宿愿,有朝一日倘若他能如愿成行,我将……”

三月里,某日天气晴朗,兵部卿亲王和柏木卫门督等人奔六条院登门拜访。源氏出面接见,共叙家常。源氏说:“过着这般恬静的生活,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无所事事,闲得无聊。无论是公家或私人都无事可做,不知该找什么新鲜玩意儿,以供排遣呀。”接着又说:“今早夕雾大将来过,这会儿不知他在哪儿。太寂寞了,实在受不了,我让他带来小弓,玩射箭,看看也好嘛。难得喜好这项游戏的年轻人来了,可惜他却不在场,他是不是回去了呢?”伺候于近旁的人回答说:“夕雾大将现在东北殿,正在与众人蹴鞠呢。”源氏说:“蹴鞠这项游戏,动作粗野,但是令人清醒振奋,也蛮有意思的。是不是把他叫到这里来呢?”说着派人去把他唤来。夕雾大将旋即到来,源氏问道:“把球带来了吗?一起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夕雾大将告知是某某某等人,问道:“可否请他们都到这边来?”源氏应允。

正殿东面,原本是明石女御的居所,这时,明石女御已带着新生的小皇子返回宫中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静寂无声。夕雾等人便在远离人工小溪流水纵横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明朗开阔,适合于蹴鞠的场所。太政大臣家的诸位公子头弁、兵卫佐、大夫等,有的已成人,有的年龄尚幼小,但个个都是蹴鞠的行家里手,技艺都比一般人优胜。眼看天色呈日暮时分,头弁按捺不住内心涌动的兴致,说道:“今天没有风,正是适合蹴鞠的日子。”说着也加入蹴鞠的队伍里了,源氏看了说道:“连弁官都按捺不住游兴,忘了身份下到场地上踢球了,这里的几个身居高位的年轻武官,为什么还端着架势,不下去蹴鞠呢?像我这样上了岁数的人,看到像你们这般年龄的人,心不在焉地只在观看,就觉得很可惜。不过话又说回来,老人要玩这种蹴鞠游戏,那就太轻率了呀。”夕雾大将和柏木卫门督听了他这番话后,都下到场地上参加蹴鞠。众公子在美不胜收的花香树荫下追着球来回奔跑,这幅景象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美极了。

蹴鞠本来就不是一种文雅的游戏,而是动作剧烈的游戏,不过也要看在什么场地,是什么人在玩儿,呈现的氛围就不一样。在这六条院有来历的饶有情趣的庭园里,栽种的树木在雾霭的笼罩下葱茏成趣,各色樱花处处绽放争妍斗丽,柳树梢微吐新绿,在这样的环境中,纵然是微不足道的游戏,诸位公子也都在较劲,一个个信心十足地力争优胜。柏木卫门督也参与其中略略作陪,没想到他的足下功夫竟无人能与他比肩。柏木卫门督容貌清秀,是个温文尔雅的人,非常注意仪表、风度教养,但此刻他追逐踢球,邋遢相百出,也蛮有趣的。众人踢球,追逐到台阶前一带的樱花树荫下,一心只顾球哪还顾得上樱花。源氏与兵部卿亲王都走到栏杆一角凭栏观赏。众人竞相奉献各自的绝技高招,花样逐渐增多。有好几位高官,兴之所至也顾不上仪表,前额发际上的官帽也有点歪斜了。夕雾大将也考虑到自己的身份高贵,今天真是史无前例地欢闹戏谑了。不过,一眼望去,夕雾大将还是比他人显得更加年轻,更为英俊,他身穿外表白内里花的贵族便服,稍微有点皱,裙裤的下摆稍许鼓起来,裤腿略微往上提了些,但并不显得轻率。他的服饰搭配协调,呈现一派洒脱的神态。樱花落英缤纷宛如飘雪,洒落在他身上,他抬头仰望,将一些枯萎的枝杈折断,而后在台阶的约莫中段处落座歇息。

柏木卫门督跟着也来了。柏木一边说:“樱花凋谢得好惨哟!‘但愿风儿惜樱花’就好了。”一边用眼梢往三公主所在的那方窥视。三公主住处的房门照例没有关严,侍女们色彩缤纷的装束的下摆,在垂帘的一处处角落露了出来,透过缝隙看到的身影,活像暮春旅途上献给道路神的币帛袋,所呈现的缤纷色彩依稀可见。室内的围屏等杂乱无章,被人不经心地拉到了一边,室内展露无遗,仿佛能看到深处,令人有容易接近的感觉。这时,有只可爱的唐国种小猫,被一只较大的猫追逐,突然从帘子底下逃了出来。侍女们慌里慌张、吵吵嚷嚷地跑来跑去,喧嚣声夹杂着衣裳的窸窣声频频传来。那只小猫大概是还没有被驯服,它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缠住了物件,猫越想跑绳子就缠得越紧,在猫挣扎的过程中,帘子的边缘被高高地掀起,却没有人立即察觉而把帘子整好。那柱子近旁的侍女们只顾为猫的突然出现吓一大跳,仿佛惊魂未定,束手无策。围屏边缘稍许深处,有个身穿夹上衣的女子站在那里。那是从正面台阶往西第二个房间的东隅处,因此从柏木此刻所在之处一眼望去,毫无阻拦,可以一目了然。只见她穿多层的衬袍,有大概是白面暗红色里的衬袍,色彩浓淡不一的衬袍,一层层摞着穿,层次分明,色彩浓淡有致,十分华美,看上去活像订成册子的彩色纸的断面。在多层衬袍的最上面,似乎是罩上一身细长的白面浅蓝里的绸缎便服。她那长长的秀发一直垂到衣裳的下摆,亮丽可人,简直像一绺捻丝随风轻轻飘动,发端修剪得十分整齐雅观,那秀发比她的身高长七八寸。她身材苗条,个子小,因此衣裾长长地拖在地板上,姿态袅娜,神采高贵。她那秀发下垂的侧脸,简直美得无法形容,但只因暮色苍茫,室内深处幽暗,没能看得很清楚,柏木内心总觉没看够,而遗憾万分。年轻的公子们只顾热衷于蹴鞠,连被撞落的樱花缤纷凋零景象也无暇顾及怜惜,在一旁观看的众侍女的目光被众公子的蹴鞠场面所吸引,似乎没有立即察觉到三公主的身影被外人一览无余了。

那只小猫蓦地发出惨叫声,那人回眸一瞧,瞬间闪现的美貌和典雅的姿态不由得令人赞叹:“真是一位文静水灵的美女啊!”

夕雾眼见这番情景,内心感到实在看不下去,可是自己倘若悄悄靠近,前去把帘子拨正,又觉着此举未免太轻率,只好故意咳嗽几声,提醒那人注意。那人便平静地退到里面去了。夕雾出于好心,本能地这样做了,但是从心情上说,自己也没有看够,可是这时小猫已经挣脱了绳子,帘子自然落了下来。夕雾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更不用说刻骨铭心思慕着三公主的柏木卫门督了,只见他愁绪萦怀。柏木寻思:“方才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在众多身着正装的侍女中,惟有她一人格外醒目地穿着夹上衣装束,由此看来,那人肯定是三公主,不会是别人。”此人的姿影便留在他心上拂之不去。柏木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夕雾料定:“柏木不可能没有看见那副姿容。”不免为三公主感到惋惜。柏木百无聊赖,遂引逗那小猫过来,将它抱在怀里,聊以**。他觉得这猫身上浸染着三公主浓烈的衣香。听见猫那娇嫩的叫声,联想到宛如三公主,顿觉亲切可爱。他真是个多情人。

源氏朝这边看了看,说道:“诸位公卿大臣的座位似乎太靠边了,请到这边来!”说着走进东南正殿,大家尾随着他进了殿堂的客厅里。兵部卿亲王也换了座位,与大家叙谈。公卿大臣以下的殿上人们,则在檐廊上设置的圆草垫上落座。没有特别的排场,招待的食品有山茶叶饼、梨、柑子之类,各种点心水果混合装在盒子盖里。众多年轻人边吃边谈笑风生。下酒菜则只有必备的鱼干。柏木卫门督神色甚是颓唐,时而朝向樱花树那边凝望发呆,若有所思。夕雾大将猜透柏木的心思,估计他是在回味方才赶巧透过帘缝瞥见的佳人的面影,正在心驰神往呐。夕雾心想:“三公主身份高贵,竟如此靠前站立,想必柏木也会感到她此举未免轻率吧。相形之下,那位紫夫人绝不会有这般轻率之举。”接着又想:“诚然,三公主的高贵身份获得世人的尊敬,然而相比之下,父亲对她的情爱,实际上是比较淡薄的,这也难怪。”夕雾还觉得:“三公主对里里外外的一切事务照顾不周,她还像是个小女孩儿,固然天真可爱,但却令人放心不下。”可见夕雾内心中还是藐视她的。

柏木宰相则几乎没有闲工夫去思考三公主的种种欠缺,只顾沉溺在思索中,他觉得此次意想不到地能透过帘缝瞥见佳人的面影,这是否是早先的宿愿行将实现的吉兆呢?不禁为自己与她有宿缘而暗自欣喜,从而更加迷恋三公主。

源氏开始谈起陈年旧事,他对柏木说道:“你父亲太政大臣年轻的时候,万事都要与我较劲,比试高低。在万般技艺中,惟有蹴鞠一项,我怎样也比不过他。蹴鞠这种区区玩意儿,估计也不需要什么家传,不过你们家倒是确实有这方面的好传统,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身手不凡者呢。”柏木听罢莞尔而笑,谦逊地回答道:“我们家的家风,只有在无济于事的方面保有传统,而在真才实学上则很逊色,恐怕子孙一代也难有所成吧。”源氏说:“差矣!不论什么事,只要是崭露头角,就应该记下来传承下去。你在蹴鞠方面的超群技艺,就应该在你家的传记里记录在案,后人看了定会饶有兴味的。”源氏以戏言的口吻说了这番话,显得姿容焕发、神采奕奕。柏木见了,不由得冥想:“看惯了这样一位才貌超群的人,恐怕不会再移情别恋了吧。我要如何作为,才能博得她的垂青,求得她哪怕有些许同情而动心呢?!”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身份与三公主相差太远,应有自知之明。柏木怀着满腔寂寥郁闷的心情,从六条院退了出来。

夕雾大将与柏木宰相同乘一辆车,一路上相互交谈。夕雾对柏木说:“近来无所事事闲暇无聊时,还是应该到这六条院来散心解闷才好啊!家父曾说:‘挑个像今天这样的闲暇日子,趁春花犹存期间,到这里来相聚。’本月内找一天,你可否携带小弓前来六条院,边惜春赏花,边游玩呢?”就此与柏木相约。两人在归途中彼此畅谈,柏木还是想聊有关三公主的传闻,便对夕雾说:“听说六条院的令尊至今依然经常住在紫夫人那边,他真是格外宠爱紫夫人啊!这样一来,三公主的心情真不知有多么寂寞啦,她可是她父皇朱雀院无比宠爱的心肝宝贝,如今在夫君这里,不是那么获宠,太委屈她了,实在可怜。”这话太过放肆,夕雾回应说:“哪儿的话,你想差矣。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紫夫人的情况非同一般,她是家父从小培育长大的,故而感情上格外亲密无间,惟独这点与众不同吧。至于对待三公主,事无巨细,家父处处都极其重视她嘛。”柏木说:“罢了,不要再说啦!内情我全都听说了。三公主不是经常受闷气吗?金枝玉叶之身,备受父皇宠爱之娇女,竟然这般委屈,不是太遗憾了吗?!”说罢,满怀同情心咏歌曰:

“黄莺穿梭花丛里,

缘何不择樱枝栖。

黄莺是春之鸟,缘何偏不为樱花所吸引?实在令人百思不解。”柏木仿佛在自言自语,夕雾心想:“柏木真无聊,何苦多管闲事,如此看来,他似乎别有用心。”遂答歌曰:

“杜鹃深山栖古木,

焉能厌弃樱花树。

你不该只顾钻牛角尖地胡言乱语。”两人都觉得这话题太敏感,于是转换思路,再谈别的事。不久彼此话别,各自回家。

柏木卫门督依然在父亲太政大臣宅邸的东厢房居住,过着独身生活。他有自己的想法,好高骛远,宁缺毋滥,以至至今仍然独身。这并非他人所使然而是自我作祟自食其果,有时难免感到孤身只影,太寂寞了。不过他本人却很自负,每每认为:“像自己这样一个男子汉,怎么可能不如愿以偿呢。”自从这天傍晚瞥见佳人的倩影之后,只觉头疼,忧心忡忡,他总盼望着:“找个机会,再见上佳人一面,哪怕像先前那样隐约瞥见也罢。”接着又想:“像自己这种身份的人,任何行动都不会太引人注目,只需找个适当的理由,诸如斋戒供佛,祈求消灾避邪等,就可轻易地出门。届时自然可以抓住好机会,乘虚而入接近她……”他浮想联翩,不着边际,转念又想:“她身在深闺,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她知道我深深地思恋她呢?!”他心潮澎湃难以忍受,遂照惯例给那个小侍从写信,信中写道:“前些天在春风的引领下,有幸应邀赴六条院,偶然瞥见佳人的面影,佳人该不知会多么蔑视我轻浮。可是我自该日傍晚以来,一直心绪烦乱,正是‘恋心实是难抚平’啊!”他还赠歌一首曰:

遥望难即暮色花,

叹惜频仍留恋啊!

这小侍从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经过,只当是世间常见的相思情怀的表露。于是在三公主身边伺候者稀少时,将此信面呈三公主,并微笑着说道:“此人竟如此念念不忘,还把这信送来,真是讨厌呀!不过,我看到此人那种单思痛苦的神情,怪可怜的,又不忍心弃之不顾,自己内心真不知如何是好。”三公主心不在焉地说道:“瞧你又来说讨厌话了。”说着看了看那封打开了的信。她看到引自古歌“似见非见斯倩影,恋心实是……”一句时,联想起那天傍晚,帘子边缘意想不到地被小猫揭开的事,脸上不由得飞起一片红潮。曾记得源氏每遇适当的机会,总是提醒她注意说:“切莫让夕雾大将看见。你年龄尚小,自然容易疏忽,一不经心也许就被他看见。”她心想:“倘使那天被夕雾瞥见,而源氏得知此事,定然会责备我太不注意了。”她没有去想被柏木窥见的事,最担心的是源氏会不会责备,她的心思可真幼稚。小侍从看见三公主今天的心情比往常欠佳,不便硬要她复函。小侍从遂悄悄代她写回信说:“前些日子闯入内院,实属非礼,难以饶恕。来函称‘似见非见斯倩影’是怎么回事,莫非别有原委?”她运笔流畅地写了下来,还答歌曰:

“山樱高耸不可攀,

何须多言空断肠。

何苦徒劳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