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空蝉

第三回 空蝉

源氏公子在纪伊守家里,无法成眠。源氏公子说:“我从来未曾经历过如此招人讨厌,今夜,第一次深深地体验到人世间之痛苦,羞耻得几乎再也活不下去了。”小君觉得很对不住源氏公子,连眼泪都夺眶而出了,他趴在源氏公子身边。源氏公子觉得他的模样非常可爱。源氏公子心想:“那天夜里,我在黑暗中亲手触摸到空蝉的娇小身躯,她的头发似乎不是太长,那样子酷似小君,着实可爱。我的这种感觉可能是由于心理作用的关系吧。总之我的心还是被她所吸引。回想起来,我对她无理强求,缠住不放地找到她藏身之处,确实不成体统。不过那女子的冷漠也实在太残酷了。”想了一夜,天刚亮,他也不像往常那样亲切地招呼小君,趁还昏暗时分就匆匆离去。小君非常怜悯源氏公子,心里也甚感寂寞。

空蝉硬是让源氏公子白走一趟,事后非常内疚。从此以后,源氏公子毫无音信。她想:“大概是吃过苦头不敢再试了吧。”接着又想:“他如若就此不把我的事当回事,而全然把我忘却的话,也实在令人伤心。但如若任其纠缠不休,也让人受不了,归根结底,还是见好就收,就此打住吧。”她虽然这么想了,可是内心总是难以平静,还是惦挂着源氏公子,不时陷入沉思。

源氏公子这边,空蝉的无情举止使他心中闷闷不乐,却又不能从此断绝思念,虽然不成体统,但是在想不出主意的时候就常对小君说:“她的做法未免太狠心,实属可叹。我本想强制自己把她忘掉,可是力不从心,痛苦不堪,你设法找个适当的机会,让我和她再相聚一次。”小君虽然觉得此事很棘手难办,但是难得公子如此信赖,委以此任,心中还是不胜欣喜。

小君的童心也在反复盘算,继续等待好机会。赶巧纪伊守到地方赴任去了,家中只留下女眷,悠闲度日。一天傍晚,暮色苍茫、道路模糊、行人依稀难辨时分,小君驱车来请源氏公子上车前往。源氏公子心想:“这孩子毕竟还年纪小,不知办事首尾是否稳妥。”不免有些担心,却又耐不住作悠悠的仔细思量,于是略作不引人注目的装扮,趁对方尚未紧闭门户之前,匆匆上路。小君从不被人瞧见的一道门口,驱车进去,并请源氏公子下车。由于是个孩子在赶车,所以值守人员就不十分在意,也不殷勤地前来接车,这样,对他们来说反而更觉轻松。小君请源氏公子站在东面屋角上的便门等候,自己动静很大地打开南面角落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走了进去。侍女们说:“这样,外面就看见了。”小君询问说:“大热天,为何要把格子门关上?”侍女回答称:“中午,西厢的那位轩端荻小姐就来了,正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我倒想看她们面对面对弈呢。”他悄悄地从便门进来,走到挂帘子的地方。小君进入的格子门还没有关上,可以从缝隙里窥探,朝西看可望见室内的最深处,摆设在格子门旁的屏风一端,正好折叠着,由于天热,遮挡人视线的围屏布帘都撩了起来,源氏公子能将室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室内座位的近旁,点着灯火。源氏公子在揣摩:“靠着正屋的中柱,侧面而坐的人,就是我所思慕的伊人了。”他细心窥视,只见她身穿一件深紫色的绫子单层袍,因为相距远看不清她穿在上身的是什么色彩的衣服。她的发型秀丽,身材娇小,姿影并不花哨。她仿佛特意躲闪地将容颜掩藏起来,甚至连对弈的对方也不让看清似的。她的手势相当轻快,似乎想把手尽量深藏在衣袖里。另一个人,她朝东而坐,面向这边,因此可以一览无余。她下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绫罗单层袍,外面随便地穿着一件像是紫红色的小夹上衣,腰间系着红色和服裙的腰带,裙带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装扮显得邋邋遢遢。但是,她肌肤白皙,蛮标致的,体态肥胖圆乎,个子高高,发型、额头的模样都很漂亮,眼梢、嘴角露出一种媚态,容颜异常艳丽。她的头发虽不很长,却长得浓密,垂肩发光润可爱,看上去似乎无太大瑕疵可挑剔,是个招人喜欢的人儿。源氏公子心想:“难怪她父亲伊豫介那么珍惜她,把她看作是举世无双的宝贝呢。”源氏公子饶有兴味地观赏,又觉得:“她如若在心气上再沉稳些则更好。”源氏公子瞥见她,就有这种感觉。

不过,看来此女子并非无才气。围棋结局,填空眼时,动作敏捷利落,一面谈笑风生,一面收拾棋局。坐在里首的空蝉则相当文静沉着,她说:“请等等,那里是和局,应从这劫处乘虚而入……”她对手的女子轩端荻则说:“不不,这局我输了,来,我从这个角落数吧。”说着屈指数开:“十、二十、三十、四十……”那麻利的神情,仿佛能数尽伊豫温泉浴槽周围的木板似的。只是品格稍嫌逊色。空蝉则无比谦恭地,常用衣袖遮掩嘴角,不让人清楚地看到她的容貌,不过,只要凝眸注视,自然能够看见她的侧脸。眼皮稍许鼓起,鼻梁也不很美观,显得老成,没有红润娇嫩之色,如若逐一品评她的五官,毋宁说她的容貌是属于不美一类,但是,若论修养和嗜好方面,则内涵深沉,仪容端庄整洁,比有才气的轩端荻更有情趣,她的姿态具有引人注目、牵动人心的魅力。

轩端荻方面,她性格开朗,妩媚可爱。她每每洋洋得意地纵情欢笑,喧闹起来娇艳百态,越发吸引人,从这个角度上说,她也是个蛮招人喜爱的人。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她似乎是个轻浮的女子”,但是在他多情好色的心中,似乎也不能将她割舍。源氏公子迄今所遇到的不少女子,一个个都不是轻

浮无所拘束的人,在源氏公子面前总是表现得一本正经,连脸都不让他全看见,不露出自己的本性,因此,他总是只能看到她们的表面,像轩端荻这样不拘礼节,全部外露的形象,让他窥视到了,这还是头一回。因此尽管自己也觉得在对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偷看到她的全貌,这举止是对不住女方的,但还是想长时间看下去。不过源氏公子觉察到小君似乎往这边走过来,于是从容不迫地离开了这里。

源氏公子回到先前所在处,靠在廊道的便门口。小君觉得让源氏公子在这种地方久候,不胜惶恐,他说:“今天有稀客来,我无法靠近姐姐身边。”源氏公子说:“这么说,今宵就这么空手而归吗?这不是令人太难堪了吗?”小君答道:“怎么会呢。待客人回到那边去后,我立即设法。”源氏公子心想:“如此看来,他那神情似乎有把握使他姐姐依从似的。小君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很懂事,善于察言观色,也很沉着。”

大概是下完棋了,室内传出衣服的窸窣声,似乎是人们站起身来的动静,看样子是散场了。侍女说:“小少爷到哪里去了?我把这扇格子门关上吧。”接着传来了关上格子门的声响。源氏公子对小君说:“人们都熟睡了,那么你就到姐姐那里去,巧妙地安排一下吧。”可是,小君知道姐姐坚贞、一本正经,终究是不可能被折服的,自己无法与姐姐商量,因此他打算趁人少的时候,悄悄地把源氏公子直接带进姐姐的居室。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轩端荻也在这边吗?让我去窥视一下吧。”小君说:“这可万万使不得。因为格子门的内侧还立有围屏呢。”

源氏公子心想:“这倒也是,不过自己早已全都窥视到了。”他心中觉得蛮有趣的,又想:“窥见她的事不能告诉小君,不然太对不住她了。”于是他只是反复地说:“还要等到夜深人静,真等得使人焦急啊!”

小君这回敲开旁门,走了进去。人们都睡了,寂静得很。小君说:“我就在这隔扇门口睡吧,这里通风,好凉快。”说着摊开薄席子躺下了。侍女们大都在东厢的房间里睡了。刚才给小君开门的小女童侍女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片刻,他拉开屏风遮挡灯火照亮的一方,引领源氏公子悄悄地向室内昏暗的那边走了进去,源氏公子带着宛如双腿发软似的心情,悚惧地想道:“此番事情不知办得是否稳妥,会不会又遭倒霉?”但是脚步还是跟随引领者走,撩起围屏上挂着的布帘,想轻轻地走进去,但是由于夜深人静,他那身质地柔软的丝绸服装,还是发出窸窣的声音,清晰可闻。

空蝉虽然努力使自己对“源氏公子就那样把她给忘却了”感到高兴,但是,那桩不可思议的、像梦一般的“夜间之事”,总是在她心中萦绕,拂之不去,使她无法安详地成眠。她经常是“白昼凝眸夜难眠”,虽然不是“春之树芽”,此目却无法合眼歇息,而陷入深深的悲叹。她的围棋对手、女客轩端荻说:“今夜我也在这里歇宿了。”说着笑容可掬地谈了许多,而后就在这儿睡了。这个年轻人无忧无虑,很快就睡着了。

空蝉感觉到似乎有人悄悄走过来,闻到飘逸过来一股芳香,她觉得奇怪,抬头一看,从挂着单层布帘的围屏缝隙,虽然是在黑暗中,但她确实清楚地看见有个身影在挪动,往这边靠近,她觉得太卑鄙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顾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来穿上一件丝绸单衣,不声不响地从居室溜了出去。

源氏公子不了解情况,走进室内,摸索到只有一个人在睡着就放心了。比地板低一段的另一间厢房里,只有两个侍女在那里睡。源氏公子将盖在此女子身上的衣服掀开,挨近身去,他觉得此女子似乎比前次邂逅的那个女子体形大些,却没有特别介意。只是觉得:都有人走到自己身边了,还睡得那么酣。这副模样使他觉得有点奇怪,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他感到意外又觉恼火,可是他又想:“事到如今,若让此女子察觉到自己是认错人了,岂不让她耻笑自己笨,她也会觉得奇怪吧。再说,自己即使前去追寻自己的意中人,可她既然成心躲避自己到如此程度,就算追到她,终归未必实现得了愿望,反而会被她认为自己傻。”于是,转念又想:“这里的这个女子,如若是今宵在灯火映照下窥见的那个可爱的美人,那就事出无奈,将错就错吧。”他之所以作如斯想,恐怕也是平素不良的轻浮心所导致的吧。

轩端荻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她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非常惊慌,只顾茫然不知所措,由于毫无思想准备,自然也不知脉脉的柔情。不过,她虽然是个尚未经过世面的纯洁处女,但也有几分风流心,因此她没有显出因未经世故而惊慌失措的样子。源氏公子本打算不把自己是谁告诉这女子,可是转念又想:如果此女子于事后,静下心来琢磨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对自己来说,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可是对那个冷漠的空蝉来说,她格外恐惧世间的流言蜚语,势必伤透心,未免太对不住她。因此源氏公子巧妙地编造出一些理由,自圆其说地对此女子说道:“以前我曾多次假托避凶而到这家来,为的是想遇见你。”此语,如果是个细心人,只需琢磨一下前因后果,就能觉察出破绽来,可是,轩端荻似乎是个冒失者,毕竟还年轻,想不到那一层。源氏公子虽然觉得这个女子并不可憎,但是对她似乎也并不十分惬意,自己还是爱慕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源氏公子心想:“此刻她不知躲藏在什么地方,想必会笑我是个愚蠢者吧,总之,如此狠心的

人,真是少见啊!”尽管如是想,他脑海里却不掺杂别的东西,只顾回忆空蝉的事。这且不去说它,却说此刻在身边的这位轩端荻,天真烂漫,年轻水灵,也蛮可爱的,他终于又含情脉脉地和她结下盟约。他说:“古人云‘与其结下众所周知的因缘,不如这样的私通更添情趣’,让我们彼此相思吧。我的处境令我不得不顾忌世人的流言蜚语,有时身不由己,力不从心,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再说,你那边也有麻烦的人们在,不会容忍你这样做,一想到这些,就让人心痛。请你不要把我忘记,等着我吧。”他说得头头是道。轩端荻毫无怀疑,心中想到什么就直率地说:“让人议论也怪羞耻的,因此,我这边无法给你写信了。”源氏公子说:“不可以让一般人知道此事,不过,信件倒是可以托付给这里的殿上小侍童。不露声色地交给他即可。”说着顺手将估计是空蝉脱掉扔下的丝绸薄衣拿起走出了居室。

小君就在附近睡,源氏公子把他叫醒,小君心中惦挂着事,睡不很熟,公子一叫,他旋即睁眼。于是,悄悄地将旁门推开,这当儿,一个年长的老侍女令人害怕地扬声问道:“是谁在开门?”小君生怕源氏公子听见,心中觉得挺讨厌的,他回答道:“是我呀。”

“哎呀,半夜三更的,还要到哪里去呀?”老侍女自作聪明地加以关照,她走了出来。小君觉得实在讨厌,回答道:“不,不到哪里去,只是在附近走走。”说着把源氏公子推出门外去,这时正值晓月当空,普照大地的每个角落,老侍女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于是问道:“还有另一位是谁?”接着又自以为是地说:“哦,是民部姑娘吧?你的个子好高呀!”她说的民部姑娘是这家一个个子高大的侍女,由于个子高大而常被人取笑。老侍女误以为小君带着这个高个子侍女出去走走,她说:“小少爷过不了多时也将长成民部姑娘一般高了。”说着自己也从门口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感到狼狈,可又不能张口让她回去,只好靠到廊道门口阴暗处藏身,不想老侍女竟然走到他身边来,向他诉苦说:“你是今宵到上边去侍候的吧?我从前天起就闹肚子,所以就到下边来,可是据说上边侍候人手不够,又把我召了去,因此昨夜我就在上边侍候来着,可是我的肚子还是难受得要命。”她没等对方回话,又说:“哎呀!肚子好痛呀!痛死我了,那么过后再见……”说着就匆匆进门去了。源氏公子好不容易脱开身,便走了出去。源氏公子觉得这种蹑足而行的行径,既轻率又危险,他大概吃了苦头不敢再试了吧。

小君坐在车后,陪源氏公子乘车。源氏公子回到自己的本邸二条院,于是和小君聊起昨夜的情况,他责备小君说:“你的做法还很幼稚呐。”他非难空蝉心肠狠,怨恨不已。小君觉得源氏公子的心思蛮可怜的,却又没有话安慰他。源氏公子愤怨满腹地说:“一想到她对我如此深恶痛绝,我也讨厌起自己来。她不愿见我,哪怕给我一封温情的信也好嘛,难道我连那个老头伊豫介还不如吗?”尽管如是说,他还是将携带回家来的空蝉那件丝绸薄衣,压在自己的衣服底下,然后就寝。他让小君在他身旁躺下,时而吐露许多怨言,时而又亲切地交谈。随后又对小君十分认真地说:“你虽然很可爱,但毕竟是那个狠心人的亲人,因此我恐怕不能永久地照顾你了。”小君听了真的很伤心。源氏公子躺下良久,仍未能成眠,便又坐起身来,叫小君立即将笔砚拿来,那书写的文笔不像是特意赠人的书信,只是在一张怀纸上,像消遣似的书写起来。歌曰:

金蝉脱壳身他去,

蝉衣余香熬煎人。

写毕,塞入小君怀里,叫他明日送去。此时,源氏公子又想起那位轩端荻,不知她此刻作何感想,他觉得她怪可怜的。可是,转念又思前顾后,浮想联翩,最终还是决定不给她写信。而那件薄薄的丝绸衣,由于留有伊人亲切的香味儿,他始终藏在身边,还不时拿出来观赏。

小君前往坐落于中川的家,姐姐空蝉早已在家里等候着弟弟的到来。一见到弟弟就痛斥他一番说:“昨夜,你这孩子办事怎么如此荒唐,我总算逃脱了一劫,逃是逃过去了,可是难免会遭到世人的怀疑,真是给我带来了莫大的麻烦。像你这样一个糊涂的毛孩儿,源氏公子不知是怎样想的,竟然遣用你。”小君听了,羞愧得无地自容。小君觉得无论源氏公子或姐姐内心都很痛苦。他掏出那张怀纸,上面有源氏公子为消遣而写的歌,交给姐姐。空蝉毕竟舍不得置之不理,接过来看了一遍,心想:“哎呀!那件蝉蜕般的丝绸薄衣,他带回去了吗?!那是一件‘伊势海女’般陈旧的衣服呀!”仅仅想到这些都羞煞人了。她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心乱如麻。

且说住在对面西厢房的轩端荻,昨夜遭遇此事,心中总觉得很羞愧,她带着羞愧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事别人谁都不知晓,她无从与谁交谈,只能独自陷入沉思。她看见小君出入四处奔走,却不是为她送来源氏公子的来信,心中颇感郁闷。但她也并不埋怨源氏公子的举止过分轻浮,只是出于风流之心,颇感寂寞和思恋。至于那位狠心人,尽管是那么沉得住气,压抑着自己的恋心,也明白源氏公子对她的爱情绝非一时的心血**,如若这种情况发生在昔日她还是少女身的时代,她可能会接受,如今青春岁月已一去不复返,可恨此身缘薄,想到这些不免心潮涌动,遂在那张怀纸的一端,抄下了一首歌:

蝉翼露珠藏树间,

恰似湿袖悄然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