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帚木
第二回 帚木
光源氏,仅仅这个名称,世人评论就够耸人听闻的,实际上,源氏公子身上存在的遭受世人非议的瑕疵很多,尤其是那些风流韵事,他自己也深怕会流传至后世,落得一个轻浮人的名声。不料,连自己十分小心谨慎,力图不引人注目的秘密行事,都被人公开流传,众口纷纭,真是人言可畏啊!尽管如此,总的说来,源氏公子还是非常顾及体面的,他为人处世十分谨慎,行事也很小心,并没有人们所传闻的那么多拈花惹草的艳事。想必那位风流潇洒、声名卓著的交野少将也会笑他不够风雅吧。
源氏公子还在任近卫中将时,只顾住在宫中,侍候皇上,偶尔才回到左大臣宅邸妻子葵姬家。左大臣家人不免怀疑:源氏公子会不会是被宫中某位美人惹得“激越恋心如潮骚”了呢?实际上,源氏公子的性格并不是那么喜欢轻浮无度,如世间比比皆是的那种一时心血**,涌起好色念头的人,不过,他有个毛病:偶尔也会与其本性完全相反,做出使心灵蒙受重创、难以宽恕的举止来。
五月间梅雨连绵,天总不见放晴,宫中连续举行斋戒,闭居室内以避邪,源氏公子便长住宫中。左大臣家盼待日久,却不见源氏到来,不免有所埋怨,但还是备办了诸如服饰用品、珍稀物件送进宫中供源氏公子使用,真是照顾周到。左大臣家诸公子就专程到源氏公子的宫中住处淑景舍来陪同共事。诸公子中,左大臣的原配夫人所生的那位藏人少将,现在晋升为头中将,他与源氏公子格外亲近,游玩戏耍等,比其他人都更加不分彼此,举止非常亲密。这位头中将是右大臣的女婿,虽然受到右大臣的珍惜,周到地对待,可是他和源氏公子不太愿意回左大臣家一样,也一向不太愿意回右大臣的四女儿——妻子家。他到处拈花惹草,是个轻浮的好色者。他不把妻子的家当回事,却把本家的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源氏公子出入他家时,他总是陪同一起进进出出,昼夜如此,不论研习学问或抚弄管弦乐器,两人都在一起操作,形影不离,因此自然无所拘束,甚至心中所想之事,也不加隐瞒地坦白了出来,彼此相处得十分和睦。
一天,阴雨绵绵,下个不停。雨夜愈发寂静,殿上几乎无人侍候,淑景舍比平时更加清静。头中将把灯台移近,浏览群书,顺手从身边的书橱里取出一束用各种纸张书写的文书,非常优雅地正想信手翻阅,看看上面都写些什么时,源氏公子不许他全看,说:“让我挑些无碍的给你看吧,因为里面有些是不堪入目的。”头中将听他这么一说,满心不高兴地说:“不,我就是想看坦率的、让人看了觉得不合适的东西,至于一般常见的情书,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也相应地授受了不少。我要看的是妇女们一封封怨恨男子薄情的艳文丽句,或者密约男子幽会黄昏之类的情书,这才有看头。”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好让他看了。实际上,源氏公子觉得最重要的、必须秘藏起来的情书,怎么会随便放在这种随手可取的书橱里呢,早就深藏在秘密的地方了。放在这里的,大致上都是一些次要的,即使让人看了都无关紧要的轻松愉快的书信吧。头中将从一头依次翻阅,说:“真有不少各式各样的书信啊!”他边看边寻思,此文是某人写的,有的猜中了,有的却把全然不着边际的事,安在可能的某人身上加以猜测怀疑,源氏公子心中觉得挺可笑的,不过他没有作过多的应答,只是设法说东道西地搪塞一番,敷衍了事。并且说:“你那里才是藏着许多书信吧,能否也让我拜读?你如果让我看,我就乐意把这橱柜全打开。”头中将说:“我那里恐怕没有什么值得你一看的书信。”
过后,他又断续发表感想说:“最近我才逐渐明白,世间的女子,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实在难得一见啊!从表面上看似乎聪明机敏,书信文字也写得十分流畅,还善于交际应答,这么能干的人,似乎很多,可是真到要从中挑选出文采出类拔萃者,符合条件者恐怕少之又少。还有为数不少的女子只顾沾沾自喜地炫耀自己之所长,而贬低他人,旁人看来实在很不体面。有的女子,受到父母的珍惜、宠爱,在深闺中长大。外边传闻说此女子颇有才能,有的男子为此而动心。有的女子容貌长得很可爱,性情文静,年轻水灵,无忧无虑,闲来无事,一半是为了求得自我愉悦,而去模仿人家热心学习操琴和习作和歌等游艺,自然也练就了一门技艺。这样一来,为媒妁者只顾吹嘘该女子之所长,而避谈她的不擅长。听者不免要怀疑‘不,恐怕不一定是这样吧’,可是没有什么证据。光凭推测,怎么能贬低人家呢,于是信以为真,待到相遇,在接触的过程中,大体上就会露出马脚,相形见绌了。”他说着叹了一口气,俨然一副精通此道的样子。
源氏公子并不完全赞同头中将的话,但内中大概也有符合他自己的观点的地方吧,只见他微笑着说:“不过,真有一点才艺都没有的人吗?”头中将说:“不,毫无可取之处的女子,谁还会上当去靠近她呢,根本就不会去接近的。简直毫无可取之处的、不起眼的女子,同一眼就觉得她非常优秀的女子,这两者为数大致上都很少吧。出身高贵、有许多仆人侍候的女子,她本人的许多缺点都被巧妙地掩饰了起来,其模样看上去自然会觉得无比漂亮。中户人家的女子,因人而异,性格分别不同,各具特色,人人都能看得见,大都可以从各个角度评判其优劣。最下层人家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津津乐道,仿佛无所不知的样子,源氏公子也觉得蛮有意思,说:“你的所谓门第品位,上中下是拿什么尺度来衡量的呢?比如某女子本来出身于高贵人家,但是现在自己时运不济,地位低下,受人冷落。还有,本来出身于很一般的人家,后来其亲人暴发晋升为公卿,她就惟我独尊,得意忘形,大肆装饰室内,以求不亚于他人。对这两类女子又如何加以判定她们是属于上中下的哪个等级呢?”
这时,左马头和藤式部丞两人走了进来,他们也来参加斋戒值宿。左马头是个好色者,见多识广,巧言善辩。头中将觉得他们来得正好,于是让他们也来争论就形形色色的女子,如何品评、判定其上中下等级的问题,争论过程中许多言语不堪入耳。
左马头高谈阔论说:“本人再怎么发迹,其家系血统本来就非高贵的人,不管怎么说,世人对他们的看法同对血统高贵者的看法还是不一样的。另外,即使昔日门第高贵者,但如今经济拮据,时势变了,世间的威望也衰颓了,即使本人气派、心气还很高,可是生活不充裕,不尽如人意的事,层出不穷。这两者由于各自分别有其长和短,因此只能列入中级品位吧。还有身居地方长官位置的国守,掌管并经营地方的行政事务,这种人的身份基本上业已确定,他们当中又多少分些等级,居于中层品位的条件不错的女子,似乎是可以挑选出来,这符合当今的风尚要求。此外还有一些候补参议四位官爵者,他们比那些不上不下又无实力的公卿情况要好些,他们在社会上的人缘不错,出身门第也不赖,这种人过着安乐舒适的生活,性格爽朗,心情舒畅。这种人家庭经济富裕,可以随心挥霍,无须精打细算,对女儿的衣装打扮,更是备加用心,无微不至,力求将她打造成无懈可击的美人。这样的女子很多,这种女子一旦进宫,侥幸获得恩宠,则可享受莫大的荣华富贵,这种例子也不少。”源氏公子笑道:“按你说,一切都以贫富为衡量标准了。”头中将也跟着非难说:“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左马头接着又说:“有的人家,本来家境不错,名望也很好,两方面都无可挑剔,却不知怎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养育出来的女子,竟因父母对她日常举止言行的教养不佳,长相也丑陋,简直不足挂齿,人们肯定会遗憾地想:‘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中竟会培养出如此低下的女儿来呢!’还有,有的人家上述两方面的条件都很好,养育出来的千金也很优秀,人们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可稀奇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惊讶的。这些门第高贵的千金小姐,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些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此姑且搁置一边不去说她。且说世间还有这样一种女子,却不为世人所知晓——在极其寂寞荒芜葎草丛生的家宅中,却出人意外地深藏着非常可爱的女子,这才令人感到无比珍奇呢,觉着如此亮丽的美人,怎么竟埋没在这里,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从而牵动人心,难以忘却。还有一种情况:家中老父年迈,体态过于肥胖不雅,兄长其貌不扬,由此揣测,这户人家的闺女,必定不足挂齿,谁知深闺中竟有不俗娇女,其举止得体,也颇有风韵,虽说是略有才艺,却是出人意外,而惹人感兴趣。这种女子虽然比不上优秀无瑕疵的佳人,但是在那样的环境里,竟有这样的人,也叫人怜惜,难以舍弃啊!”他说着望了望藤式部丞,藤式部丞有几个妹妹,声望颇佳,他疑心:“左马头莫非是在谈论我妹妹?”于是缄口不语。
源氏公子暗自想道:“如今,在气质上乘的女子中,称心如意的佳人,在这人世间也是挺难觅的呀!”源氏公子身穿一套柔软的衣裳,外面只随便地罩上一件贵族便服,带子也没有系上,他倚靠在凭肘几上,在灯火辉映下,那姿影更觉美不胜收,恍若一位绝色天仙。要为如此美貌的贵公子择偶,即使从上流阶层中挑选出上乘的佳人,恐怕都难能与他般配。
四人继续议论天下种种女子。左马头说:“作为普通女子看待,似乎无可非议,然而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在众多佳人里,也不易挑中一个呀。
“就男子汉而言,奉职于朝廷,即使在估计能成为天下柱石,肩负起重任的人物堆里,真到要从中遴选出真正有才干,能肩负起重任者,恐怕也相当困难吧。再说,这种人物再怎么贤明,也不可能由他们一两个人统管天下的政治,因此身居上级者,需要得到其下级的协助,身居下级者需要服从上级,彼此通融协调,互相配合,才能办好多方面的事务。就以居所狭窄人家的一名主妇来说,从资格的角度来考虑,有各种必不可缺的重要条件,然而就一般女子的实情来讲,有这方面的长处难免又有那方面的短处,这点好那点又差,难能找到十全十美的。可是愿意勉强接纳这种美中不足者的人又很少,像我这类人,虽然决不是要仿效好色之徒,玩弄女性,试图搜罗众多女子来进行对比,而只是真心实意地想寻找到称心如意,能托付终身的妻子,务求办同样的事,不需要丈夫费大力气指点,也没有招来需要丈夫加以矫正的麻烦,符合自己理想的女子,有没有呢?妻子的人选,着实相当难定夺啊!
“还有些人,虽然对其对象未必称心如意,但是他认定只要有缘分,就会一见钟情,难以割舍。看来他似乎是有诚意的,他觉得被爱的女方温文尔雅,在某些方面也是有可取之处吧。不过,综观人世间的种种世态,也没有见着十分理想的、像样的姻缘啊!更何况像你们那样的贵人,遴选条件无比之高,不知挑选什么样的淑女才合格呢?
“有些女子,长相蛮漂亮,又值青春妙龄,纯洁得一尘不染,洁身自好,写信的措辞稳重大方,笔迹清秀含蓄,弄得收信的男方神魂颠倒,把握不住女方的意向如何,于是,再度致函,但求看到明确的回音,等得焦急,好不容易获得相会,也只能隔着帘子,隐约听闻她的声音,仅只传来三言两语而已。这样的女子,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缺点,然而在男方看来,觉得她真是个十足温柔的女性,终于一往情深,倾心追求。却不知她是个卖弄**的女子。这是择偶遇到的第一道难关啊!
“在作为主妇必须承担的种种重要天职中,最重要的是把丈夫侍候得妥帖,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不需要过多地懂得感人的幽深情趣,或在某种情景中心潮激荡而咏歌,擅长于风流之道,她没有这方面的本事,似乎也很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此主妇一味忠诚老实,家务忙得只顾将额头边的垂发撩到耳后,不讲求仪容的整洁,成天只想到照顾家中大小的杂事,却没有体察到丈夫的心情如何,则又作何感想呢?丈夫朝夕出入家门,无论是公务还是私事,人们的举止状态,或是善事或是恶事,所见所闻,又怎能向不善解人意的人倾诉啊!他还是希望自己最亲近的妻子能理解自己的倾诉,体察自己的心情,彼此亲密交谈,时而浮现笑容,时而热泪盈眶,甚或有时莫名地为他人的事而愤慨,他心中充满了欲向知心人倾吐的话语,可是面对这样一位不善解人意的妻子,即使说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一想到此,终于背向着妻子,悄悄地自作回忆,时而独自发笑,时而可怜巴巴地自言自语,独自嗟叹。妻子无法体察丈夫的心情,在这种时候就会问道:‘你这是怎么啦?’而后呆头呆脑地凝眸仰望着丈夫的脸,这种情状的夫妇,简直太令人遗憾了。
“此外还有这样一种女子,她简直就像个孩子,人品却非常老实、温顺,不过人们相信经过丈夫耐心地多方调教,总会把她调教好的,即使看上去似乎还有几分靠不住,但总有信心把她矫正过来,这样的女子,即便未必全靠得住,但是相信对她调教总会有成效的吧。果然,当丈夫和她彼此面对时,觉得她的样子蛮可爱的,因此也就完全宽容她的缺点,然而当丈夫远离她时,尽管临行前多方开导她诸多要事,诸如在什么场合下必须如何应对之事,或娱乐无聊之事,或正经实用之要事,但是她自己没有主见,也没有周全妥当的思虑,着实十分遗憾,这种靠不住的缺点,实在令人头疼。相反,平素看似脾气有点倔强,态度生硬不合群的女子,真到某种关键时刻,竟能出人意外地运用出高明的处世手腕来。”左马头高谈阔论,似乎精通各式各样的女子状况,可是究竟哪种女子最好,自己终于也无定见,不觉慨叹不已。
左马头接着又说:“如今,再也不要去想门第如何,容貌姿色等更不应成为问题,只要脾气不过分乖僻,人品忠厚老实,举止端庄娴雅,就可以托付生涯,选作终身伴侣,娶为正妻。如果能够再加上有才干又有情趣,那就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如若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也不要动不动就强制要求人家给弥补上,只要妻子安分守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之处,就足够了。至于表面上的娇媚风雅,日后自然都会逐渐具备的。
“世间还有这样一种女子,相貌艳丽,生性腼腆,纵然遭遇来自男子方面的怨恨之事,也佯装不知而暗自忍受,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及至悲愤填膺忍无可忍的时候,就留下无限凄凉的遗言,吟咏哀伤断肠的和歌留了下来,或留下成为纪念的遗物,而后逃往深山老林,或远离人寰的偏僻海边,销声匿迹地隐遁了起来。曾记得我童年时代,听说过侍女们阅读物语小说中的故事,觉得非常可怜,极其悲伤,多么深沉地打动人心啊!甚至使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但是,如今回想起来,这女子的举止,未免过于轻率,仿佛是故意这么做的。就算是眼前遇上伤心欲绝的事,也不该撇下深深爱着自己的男人,不体谅对方的真心实意而逃遁远离,令男方困惑,不知如何是好,女的试图借此试探男方的心,殊不知在这过程中,酿成了终生无法挽回的恨事,诸如此类之事,实在是太没意思了。她听见人们极力赞扬她说:‘此人心气好高啊!’她自己感伤得心潮澎湃,不久就削发为尼了。她当初脑海里泛起出家念头时,诚然心境清澄,对尘世毫无迷恋之意。可是,后来相知者来访,对她说:‘啊!真可悲,你终于竟下定如此的决心呀!’另外,她丈夫也并非全然厌恶她而抛弃她,听说她出家了,不免流下眼泪,使女、老侍女们也都说:‘老爷是那么真心疼爱您,可惜啊您竟出家为尼。’她情不自禁地摩挲着削短了的额发,内心泛起一阵悲伤、胆怯,挂着一副凄凉的面孔,虽然极力强忍,但是一旦隐忍不住而洒下一次眼泪,此后每每遇上什么事时,就无法忍受,越发后悔出家之事。如此一来,佛祖亦会觉得她尘缘未了,心存污秽吧。她自己也会感到与其做这种不彻底的出家人,也许反而更容易误入邪恶之道,还不如身染尘世之龌龊时代更好些呢。
“还有些女子,所幸前世宿缘深,夫妇之缘未绝,在未削发为尼之前,被丈夫寻找到,带着她一起回家来,可是一经发生此种出家之事,日后每每回忆起来,就觉难以为情,难免成为无限之恨事。不管是好也罢是坏也罢,既然已结为夫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发生了什么事,都应该彼此体谅,互相宽容,这才是缘分深,爱情浓啊!不过,一旦发生过出家之类的事,不论是出在男方,还是出在女方,彼此都会感到内疚,心存隔阂了。
“另外有些女子,怨恨丈夫草率地移情别恋其他女子,于是沉下脸来离开了他,这样做也未免过于愚蠢啊!即使丈夫有移情别恋之举,但若念在初遇当时的恩爱,眷恋此种缘分,这份心有可能促成言归旧好而维系夫妻关系;如若憎恨丈夫,爱心动摇,就难免会形成断绝夫妻缘分的因素。归根结底,无论遇上任何事,女方都要沉着应对,即使丈夫有草率的移情别恋令人怨恨之事,妻子也应隐约流露出:我知道此事。有令人恼恨之事发生,妻子也只在言语中隐约暗示而不伤夫妻感情,这样做就会增加丈夫对妻子的怜爱。一般说,丈夫的负心都是靠妻子的处理态度来治愈的。然而妻子过分宽容,对丈夫放任不管,虽然表面上似乎完全信赖丈夫,显得很可爱,但是这样做自然有可能是处理欠妥之举,丈夫就会宛如‘不系之舟’。有过这样的例子,那才真正是失策的考虑哩,你说是不是?”
头中将点点头说:“眼下就有这样的事,妻子自以为自己心地善良又可爱,自己倾心爱慕的丈夫,如若有不可信赖的轻浮行为之嫌疑,这难道不是一个事件吗?虽然她自己内心大概也在想: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不犯过错,对丈夫的负心采取宽容的态度,相信丈夫不久就会回心转意吧。但实际上,事态的发展并不如愿。总而言之,作为一个妻子,丈夫即使犯了难以宽恕的错误,自己也要忍气吞声,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心转意,除此似乎别无其他更好的法子。”他说着想到自己的妹妹葵姬,恰巧符合这样的评判,此时,只见源氏正在假寐,沉默不语,也许评判刺耳,听不进去,令他感到惴惴不安,心存内疚。
左马头成了评判女子优劣的博士,一个劲地高谈阔论,头中将想听他的议论直至最后,于是热心地应对他的评论。
左马头接着说:“不妨把它同其他万般的技艺作个比较,例如木匠,凭着自己的匠心,造出各式各样的木制器具,但是如果临时要造一件供玩赏的器具,这器具本身没有规定的模型,在旁观者看来,这是一件别致的合乎风尚的东西,人们就会想,果然也能做成这种样式的,合乎现时潮流,一改旧时模样,能吸引人的、饶有情趣的器具。但是,要制作重要的贵重器具,真正样式漂亮的、供人们做装饰用的井然有序的日常用具,那就要按照一定的模型,做出无懈可击的东西,这就要请精通此道的真正名家来制作,他造出的作品别具一格,简直非同凡响。
“另外,又如宫廷的画院里,聚集着众多的高明画家,如若要从他们的画稿中筛选出杰作,将一幅幅画稿逐一进行比较,一时也难以断定孰优孰劣。不过,却有这样的情况,例如描画人类未曾见过的蓬莱山、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狂怒怪鱼的形状、栖息在唐国的猛兽的造型、肉眼看不见的鬼脸等,凭着夸张的想象力,杜撰出非常可怕的动物,尽可以随心所欲,任凭想象力驰骋,越发夸张地绘画出令人惊叹的东西,实际上这些东西与实物相距甚远,甚至是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世人观之,也无从厚非。可是,如若描绘世间处处可见的高山流水的姿影、眼前附近人家的家居模样,那就要表现出令人觉得肖似的样子,这当中再加上熟悉可亲的、幽雅和谐的景物,或是线条柔和的山峦形态、郁郁葱葱的树木、远离尘世的重峦叠嶂,近景画上篱笆内种有花草树木的庭院,配合得巧妙宜人。这种颇具匠心的画法,若在名家高手之笔下,势必显示出其笔锋之娴熟优秀,呈现出平庸画师望尘莫及之处。
“又比如在书法方面,有的书写者本无多少高深的素养,却处处着墨龙飞凤舞,一副难以形容的装腔作势的姿态,乍看似乎才气横溢,颇具风情,然而,真正修养高深者的精心书写,从表面上看,其笔法功力,似乎不那么显眼,但是若将这两者的作品并排端详,作个比较,还是具有实力的后者一方优胜。就连不足挂齿的技艺,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心的鉴定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明白了逢场作戏、卖弄**是靠不住的。顺便想谈谈我以前的故事,虽说似乎有点像渔色之谈,不妨姑妄听之。”他说着把双腿席地的身子稍许往前蹭了蹭,此前假寐的源氏公子,这时也睁开眼,头中将非常佩服地以手托腮,面对着左马头洗耳恭听,这情景宛如在说教场,法师行将登上讲坛,宣讲世间之道理,令人看来觉得有点滑稽,不过,在这种氛围下,各人都忍不住将隐藏在内心中的男女恋慕的私语倾吐了出来。
于是,左马头接着说:“很早以前,当我的地位还很低的时候,我有一个中意的女子。这个女子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长相并不特别标致。年轻人重色,我无意娶此女子为正妻,只是找个暂且栖身之处,一边与她交往,一边又觉不太满意,于是又四处找别的女子,这女子就妒火中烧。我心想:你要宽容些才好,总怀疑我,实在受不了。可是转念又想:她不嫌我身份卑微,还重视我,真是委屈她了。于是我自然检点自己,不再朝三暮四了。这个女子对我,可谓用心良苦,即使她天生不擅长的事,为了我,她也要想方设法奋力去做,她自己不太拿手的技艺,也绝不落人后地狠下功夫,努力学习,总之,她在各方面都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尽心竭力不做违背我意愿的事,哪怕是一星半点。虽然我觉得她有好显摆自己的一面,不过她万般顺从我的心愿,对我越发温柔,她生怕我觉得她长相丑陋而讨厌她,于是精心装扮,又恐外人瞧见,于我不体面,所以深居简出有意回避他人眼目。如此天长日久,我也就逐渐看惯了,从而觉得她心肠不坏,只是妒忌心重这点,简直令我无法忍受。当时,我暗自思忖:此女子如此惟我所言是从,小心翼翼地生怕我厌弃她,我不妨故意惩艾她一下,吓唬吓唬她,以便让她稍许改掉她那好妒忌的毛病,或许连她那爱唠叨的习气也会改过来呢。我又琢磨:如若她真心跟随我,那么我表现出照现在这样和她生活下去,我实在受不了,因此我们分手吧。如果她有心依从我,肯定就会摒弃自己的陋习吧。因此,我故意装出一副薄情负心的样子,当她照例愤怒地燃烧起妒忌之火时,我就说:‘你如此纠缠不休地妒火中烧,我们俩的因缘再怎么深厚,也都会了断的。如果你想就此断绝关系,那你就尽情去作那无凭无据的瞎怀疑好了。如若还想今后永做长相厮守的恩爱夫妻,那么即使我有让你吃不消之类的事发生,你也要忍耐,采取宽容的态度相处。只要你改掉你那可恶的嫉妒毛病
,我就会非常真心地爱你,日后,我也会和常人一样升官晋爵,出人头地,到了那时,你也就成为我非同一般的夫人。’我自以为自己的这番说教很高明,得意忘形地滔滔不绝,不料此女子听后,微微一笑说:‘你现在万事无成,寒碜度日,官位低下,我耐心地等待着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我并不介意,也无心焦。然而要让我容忍你的薄情负心,耐心等待你不知猴年马月才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怀着渺茫无望的心情,痛苦地打发漫长的岁月,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因此现在正是我们应该分手的时刻了。’她满怀妒火说此番话时,我也火冒三丈地口出狠言,恶态百出,女方控制不住自己嫉妒的怒火,蓦地抓住了我的手,狠狠地咬伤了我的一个手指头,我就小题大做地大声威吓道:‘你如此把我咬伤了,叫我如何去与世人交往,你毁了我升官晋爵的前途,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人,我除了遁入空门出家以外,别无他途了!那么我们今天就作最后的诀别吧。’我屈曲着被她咬伤的手指,走出她的家门,临行吟歌曰:
‘屈指历数相遇事,
嫉妒心重苦瑕疵。
你再也怨恨不着我了吧?’女子听罢,情不自禁地噙着眼泪答歌曰:
心中哀怨数不尽,
与君诀别斯时辰。
“两人虽然作此赠答歌,其实双方都不想就此诀别,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我没有给她写信,四处游荡拈花惹草。
“一天,恰巧是彩排临时祭的舞乐的日子,这天深夜时分,雨雪交加下个不停,众人从宫中退出后,纷纷道别,各自回家。我辗转寻思向何处去,还是回到那个女子家吧,除此无家可归。再说,折回宫中借宿,独自就寝,也太没意思,到另外那个爱装腔作势的女子家歇宿,从感情上说又不禁感到冷飕飕的。啊!那个女子打那以后不知作何想法,真想顺便去探望一下她的神色,于是,我就掸掉落在身上的雪花,奔她家去。但要进入该女子家,总觉得难以为情,有点不体面,不由得逡巡不前,可是转念又想:说不定今宵见面,可化解往日的积怨呢。遂下定决心走了进去,只见灯火微亮,向墙壁方向照射,烘笼上烘烤着柔软丝绸面的厚厚棉便服,丈夫来时才撩起的居室围屏垂帘,此刻也高高地撩了起来,仿佛在等待着我今夜可能到来。我觉得很惬意,不由得满心自豪,可是关键的她本人却不在家,只留下几个侍女看守家屋,经询问,侍女答称:‘小姐今夜已去她双亲家了。’实际上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她就没有给我捎来过她吟咏的格外有情调的歌,也没有给我寄来情意绵绵的书信,只顾狠心地闭居家中。我也感到泄气,暗自思忖:莫非她有心让我以为她另有别的男人,使我讨厌她以便了断这份情缘,才故意那样没完没了地叨唠,醋性大发作的吗?可是,我并非看见了什么真凭实据,可能是由于她不在家,我心中不悦才胡乱揣摩的吧。经仔细观察现场,但见她为我准备该穿的衣服,无论在织染的色泽方面或缝纫的做工方面,都比以前更加精心选择,式样讲究,都是我所喜欢的类型。看来自从那次分手后,她还是关心并照顾我的事,尽管她今天不在家,但不管怎么说她对我并非完全绝望。此后我曾多次向她表白自己的心绪,她既不反感,也没有逃遁让我为难,她给我的回信总是维持在不使我感到难堪的程度。有一次她回信说:‘不过,你如若还像原来那样薄情负心于我,我是无法忍受的。你若能改正那种轻浮的毛病,更加沉着稳重些,那我们就见面吧。’我想:她尽管这么说,但是哪舍得与我绝交呢。我趾高气扬,打算再惩治她一下,于是,我也不说要按她的意思去改正,不料在我极其固执己见地对待她的过程中,这女子由于过度悲伤嗟叹,终于忧郁地辞世了。我深刻地体会到,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是万万不能做的呀。
“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感到万分惋惜,像她这样的女子,真是可以作为贤惠妻子而委托一切的。无论是区区的弹唱歌舞等技艺,或是重要的大事,一经与她商量,她不仅能成为可信赖的商量对象,而且在染色方面,说她是装点秋季自然万物着色的女神立田姬,也不为过。至于缝纫方面,她的技艺也绝不亚于织女星的妙手,她在这方面的才能也是优秀的。”左马头说着,一味沉浸在极其哀伤的追忆里。
头中将旋即随声附和,他说:“姑且不论你刚才所谈的织女星的缝纫技艺,但愿能像她有与牛郎永结良缘这样的福分就好了。你那位可比拟作立田姬的女性,实际上是技艺非常优秀,可遇而难求的人啊!就说短暂无常的春花,或秋天的红叶,如若不按季节适时地渲染,不漂亮有风趣,没什么看头,就引不起人们的注目去观赏它,它就会徒然地干枯凋萎。因此,这种才艺优秀的女性,在这人世间是很难求的呀!要评定妻子谈何容易啊!”
左马头经他这么恭维,接着又说:“那时期我还有另一个相好的女子。这个女子看起来人品不错,细心诚实,会吟咏歌,字迹也流畅,还会弹琴,手艺灵巧,口齿伶俐,使我觉得似乎没有什么靠不住的地方。长相还算过得去。于是,我把那爱妒忌的女子家作为可安身的落脚处,偶尔悄悄到这个女子家里来过夜,这样的日子觉得也很惬意。那个爱妒忌的女子死后,我顿时茫然不知所措,悲伤惋惜也枉然。于是不时亲近这个女子。日子长了就发现这个女子有妖艳轻浮之举,令人看不惯。我觉得靠不住就逐渐疏远了她,这期间她暗中似乎早有情夫了。
“十月里,恰好在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我刚从宫中退出,有个殿上人来和我打招呼,说是要搭我的车,当天晚上我本打算去大纳言家歇宿,这殿上人说:‘今晚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有个女子在等我,不去会见,心里总惦挂着。’我的那个女子家正好就在我行车要路过的地方。他搭上我的车,来到这女子家跟前,我从眼看即将崩溃的瓦顶板心泥墙的一角坍塌处,一眼望去,只见一泓池水,粼粼生辉,月亮倒映在水面上,如此清幽之处,怎能过门而不入,我便尾随这位殿上人下车。看样子他已和此女子相约好,只见他兴高采烈地走了进去,并在靠近门前廊道的矮台上落座,稍事观赏月色。庭院里的菊花色彩斑斓有趣,夜风把红叶吹得扑簌簌地散落,呈现一派情趣浓重的景色。于是,殿上人从怀里掏出短笛,吹奏起来。笛声不时间歇地穿插着吟咏:
理应投宿飞鸟井,
影美水凉饲料精。
“这时候传来了音色美妙的六弦琴音调,可能是事先早已有所准备吧,不大一会儿,传来了和着殿上人吟咏的歌,奏出精彩的曲调来,听上去觉得蛮不错。女子温柔地抚琴奏出恰如《飞鸟井》般的律调,琴声是从室内透过帘子传送出来的,多少像现今流行乐器奏出的音色,配合着清澄的月色,情调十分和谐。殿上人非常感动,遂走近帘子旁边,故意讥诮说:‘庭院铺满红叶,却不见寻访足迹啊!’然后摘下一枝菊花,吟歌曰:
‘琴声月色无限美,
却留不住薄情类。
也许给你添麻烦来了。’又热烈调情说:‘再弹一曲,何不趁知音赞赏者在时,尽情献秘曲呢。’女子听了故作嗲声嗲气地吟道:
笛声凄厉似狂风,
摧残枯木留何用。
“他们如此调情讥诮,却不知我心中有多怨恨。这回,女子又抚筝,弹奏盘涉调,奏出当今流行的曲调,指法娴熟,还算比较出色,不过我总觉得有点过于妖艳。
“我偶尔也曾同一些喜好俏皮举止较轻浮的宫女交谈,尽管那只是逢场作戏,倒也有几分乐趣。但是,时不时在这个女子家投宿,每当想把她当作难以忘怀的恋人、可仰赖之场所,就觉得此女子是靠不住的,因为这女子过于妖冶,我心中总感到不安,于是,我就以今夜之事为理由,完全与她断绝关系了。
“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进行思考,就连缺乏周密思考的年少时代的我,都觉得那女子过分轻浮,不像话,靠不住,何况随着年龄增长,我更会这样想了。你们诸位正当丰姿少年,难免会随心任性,喜爱诸如胡枝子花瓣上的露珠,一摘花露珠即滴落,欲拾起即消失的玉筱叶上的霰子那样的婀娜多姿、纤弱温柔的女子,一味对此类女子感兴趣吧。然而,即使此刻如斯想,再过七年多后,你们可能就会理解我亲身的经历。请接受像我这种人的不足挂齿的忠告,谨防那种轻佻的、过于风流的女子,这种女子定会做出丑事,玷污你们的芳名的。”左马头作了如是的忠告。
头中将照例点头,源氏公子只是微微笑,似乎在想,这话的确如此。后来说道:“都是些粗俗的猥琐之谈啊!”说着笑了起来。
头中将说:“那么接下来由我谈点愚鲁者的故事吧。过去,我曾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起初并无意和此女子长期交往下去,但是,见过她之后,觉得她有令人难以割舍的优点,随着逐渐熟悉之后,越发觉得她很可爱,尽管断断续续地和她见面,但她已成为我难以忘怀的恋人之一。这样一来,女方似乎也表现出要依靠我的意思。随着她有意要依靠我,我不禁暗自思忖:她可能在埋怨我薄情不常来访吧。我不时觉得对不住她,可是女方对此巧妙地掩饰她内心的哀怨,表现出一向不介意的样子,纵令阔别许久没造访她,她也从不把我当作偶尔来访者看待,依然宛如朝夕厮守,而小心谨慎地殷勤款待。我觉得她的态度真招人怜爱,因此我也曾对她说要长久尽量照顾她使她安心。这个女子双亲已故,诚然孤身只影,无依无靠,她遇上什么事,都认定我是她最靠得住的知心人,她的确相当招人喜欢。而我觉得这个女子性格文静、豁达大度,大可放心。阔别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她了,这期间,不知赶巧什么机会,我家内人知道了此事,醋性大发作,绕着弯子将恶言恶语传到了那个女子的耳朵里,这事后来我才听说。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这边给她带来了痛苦,心中虽然没有忘记她,但却没有给她去信,长时间把她搁置在一边,因此,她特别感到沮丧,更觉孤单无靠了。再加上我们俩之间还有个孩子,她想不出什么主意,无奈中折下一枝抚子花,送到我这里来。”头中将说着满眼噙着泪水。
源氏公子询问道:“那么她的信是怎么写的呢?”
头中将说:“唉!也没有写什么特别的事,信中附上一首歌曰:
纵令不屑山樵痴,
惟盼露珠润抚子。
见信后,我想起她,旋即前去造访,只见她一如既往,毫无隔阂地热情相迎,殷勤款待,然而极其深沉的忧虑都写在她的脸上,荒凉的家屋、被露珠打得湿漉漉的庭院,望着这一片寂寞冷落的景象,觉得其凄凉程度不亚于虫子的哀鸣,自己也情不自禁悄悄地潸然泪下,活像古时物语中的故事。我遂答歌曰:
争妍斗丽百花发,
群芳不及常夏花。
我且不去说可爱的孩子之事,首先运用‘尘埃不染鸳鸯榻’这首古歌的精神,来取悦孩子的母亲。于是女子接着吟道:
举袖拂尘泪滴榻,
常夏花怕秋风刮。
女子脆弱地吟咏了此歌,没有认真地露出怨恨的神情。即使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她也腼腆而小心谨慎地力图掩饰过去,她本心是想让我知道我的薄情,可是要表露出这样的神色让我看到,她又觉得非常痛苦,而我却又觉得她比较好应对,于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又绝迹,没来造访她。就在这段期间里,这女子终于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这个女子倘若还存活在这无常的人世间,想必徘徊在无依无靠的艰辛中饱受生活煎熬。回想当初我十分怜爱她,她若跟我吐露些怨恨的话语,哪怕缠住我不放,让我上心惦念,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浪迹天涯含辛茹苦呢。她若能那样做的话,我也就不会经常在她那里绝迹,我会把她看作难以割舍的恋人,设法永久照顾她。那个孩子很可爱,我千方百计想把他找到,可是至今连他的住所在哪里都不得而知。这种情况才真正像刚才你所说的那种无常靠不住女子的例子吧。这女子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内心中却怨恨我冷酷薄情,我却一直没有察觉,只觉得内心还深深地怀念她,想来这种感情终于也成了无济于事的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最近我开始逐渐将她忘却,但我想她可能还忘不了我,不时还会在某个傍晚暗自悲伤,痛心疾首的。这样的女子也是一个例子,这样的女子当真是靠不住,不能成为长相厮守的永久伴侣。
“因此刚才谈到的那种爱叨唠的女子,她对丈夫却能无微不至地照顾,这点虽然令人难以忘怀,可是面对她时,她那种没完没了的叨唠劲儿,实在令人讨厌,搞不好的话,丈夫甚至会舍弃她。还有那种抚琴能手的才女,她那轻浮的举止恐怕也难以宽恕吧。再有就是刚才谈到的那种妒忌心过重的女子靠不住,可是这样说是否也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呢?说来说去,人世间究竟哪种女子才算是最好,都难以定论。如此逐一地挑出来加以比较,也难以判定孰优孰劣。只具备像刚才所说的人们的优点,却没有夹杂任何缺点的女子,上哪儿去才能找到呢?如此说来,就只有去追求吉祥天女了,可又觉得吉祥天女佛教气味太重,令人敬而远之,终究难以接近啊!”他的话引起众人一片笑声。
头中将催促藤式部丞说:“你那里一定有非同凡响的有趣的故事吧?说些来听听嘛。”藤式部丞说:“像我这种下之又下的伙伴,能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故事呢?!”他虽然这么说了,可是头中将还是认真地催促道:“快说快说!”
藤式部丞一边寻思着:“说什么好呢?”一边启齿道:“当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倒是遇见过一个贤惠女子,诚如左马头刚才所说的可靠女子的实例,此女子对公务方面也精通,是个很好的可与她商量办事的对象。在私生活方面,她深深懂得为人处世须知的道理,处世用心深沉,细心周到。在才学方面,甚至能使那些不上不下的文章博士感到汗颜,对任何问题甚至能说得让对方无法张口。
“情况是这样的,我曾到过一个文章博士家里,请他教授汉诗文等学问。当时我听说这位博士有几个女儿,我找到机会就向其中一个女儿求爱。她父母知道了,就办起酒席来,举杯庆祝。文章博士还吟咏了‘听我歌两途’的诗句让我听。其实我同这个女子的感情并不十分融洽,但又不好辜负她父母的一番好意,只得和她勉强维持关系。这期间,这女子对我关照备至,枕边私语,也都是教我有关学问之事,以及将来为朝廷命官须知的路数等知识。她的消息很灵通,给我的书信也专用汉文没有掺入假名,郑重其事地书写,这种缘分着实难以割绝。我以她为师,学到一些拙劣的诗文,她对我的这份恩师之情,令我至今也难以忘怀。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把她当作可靠的可爱妻子,因为像我这样一个无才学的男人,万一有什么不端的举止,让她看到,那多难为情啊!更何况对于像你们这样的贵公子来说,如此活泼伶俐、办事干净利落的女子,能派上什么用场呢?虽然我也觉得娶这样的女子为妻,不太合适,但心中又很惦挂,难以割舍,还是被前世的宿缘所吸引,终于和她结成夫妻。看来,男子这种人,真没用,太缺心眼儿啦!”他说着突然打住,头中将想让他接着说下去,便恭维道:“嘿!这是个蛮有意思的女子嘛。”藤式部丞尽管明知这是捧场的话,却故意洋洋自得地接着说:
“就这样,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到她家去,后来有个机会要到她家附近那带,于是我顺便造访她家,她却不是一如既往地让我无隔阂地走进她房间会面,而是岂有此理地让我隔着幔帐和她对话。我心想大概是我久未到她家,她生气而向我闹别扭吧,我心里也觉得很不痛快,甚至想,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分手算了。可是这位才女先生,她才不稀里糊涂地表露吃醋的模样,她表现得通情达理,毫无怨恨我的意思。于是,只听见她扬声快言快语地说:‘妾身近来因患难以忍受的重伤风,服用了祛除极热的草药,因此身上有一股巨臭味,故而不便直面于君,虽然不能直接对面与君交谈,但君若有需要妾办的事,请尽管吩咐。’那语气诚然充满情爱,十分恳切。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说了声‘知道了’,转身就想走开。她大概觉得这样对我未免太怠慢了吧,只听见她扬声说道:‘待妾这身恶臭祛除后,请君再来。’对此,我如若当作耳旁风,又觉得她太可怜;若驻步停留下来,那股巨臭的大蒜味,扑鼻而来,实在令人受不了,于是我便想逃脱此境地,匆匆撂下一首歌曰:
‘蜘蛛预兆夕夫来,
蒜味竟把郎支开。
你这算是哪门子借口?’我没等话音落地就跑了出来,这女子遣人追赶上来,并送上她给我的即席答歌,曰:
君若夜夜来共欢,
昼间承爱又何妨。
她答歌如此迅速,真不愧是一位才女,不是吗?”他慢条斯理地说。头中将等人感到愕然,“你撒谎吧?”他们说着笑了起来。有的轻蔑地说:“世间怎么竟有这种女子,与其和她相处,还不如老老实实地与鬼做伴更好呢。真令人毛骨悚然。”有的说:“实在荒谬绝伦。”有的蔑视讨厌藤式部丞并责备他说:“再说些好听的故事好不好?”藤式部丞说:“我哪还有比这个更稀奇的故事呀!”说着从源氏公子的值宿所淑景舍退了出来。
左马头接着刚才学者女子的话题说:“所有根性恶劣的男子或女子,都恨不得把自己仅有的一星半点知识,全部外露,好显摆自己,我觉得这才是最可怜的。作为一个女子而潜心去研究三史、五经等高深的学问,反而没有魅力。我并不是说,正因为是个女子,所以全然没必要去了解关于世间一般的公事或私事的知识,我是说,即使不刻意去钻研学问,只要有点才能爱动脑筋的人,耳濡目染,自然也能获得很多知识的。在自以为有学问的女子当中,有的人汉字写得非常流畅,就连给同是女子却觉得文书还是少些汉字为好的女友写信时,通篇书信也有一半以上是用难懂的汉字来表达的,不由得令收信女友觉得遗憾地想道:‘真讨厌呀,这方面为何不用更温柔的文字来书写呢?!’写信人可能并不觉得怎样,可是收信者读来就觉得语调生硬,仿佛在故意装腔作势。这种情况,在身份高者群中,大有人在。
“另外,有的人自鸣得意,自以为自己懂得咏歌,不知不觉间成了歌的俘虏,总爱用有趣的典故作为咏歌的开头发句,荒唐透顶地不顾场合是否合适,故弄玄虚地给人赠歌,承受歌一方若不答歌,就显得不懂情趣,而对不擅此道的人,岂不难为人令人难堪吗?特别是在节宴上,例如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匆匆忙忙急于进宫参贺,哪顾得上思考什么节气的象征物菖兰时,就潦草地以菖兰草根为双关语,咏了一首麻烦的歌。又如在九月九日重阳节宴的筵席上,首先只顾绞尽脑汁思索艰难深奥的汉诗趣旨,无暇顾及其他时,把菊花上的露珠比作泪珠,咏歌赠人,迫使人家不得不勉强答歌。其实事后慢慢回味,觉得此歌既有韵味又有情趣,只是由于吟咏的场合错误,时间不恰当,难怪不被人家重视。不想想是在什么情况下,就咏歌赠人,这样做看来是太缺乏思考了。万事都应该想想‘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看时间、地点是否合适就贸然行事的人,最好还是不要装腔作势、显摆风流姿态,反而平安无事。即使心知肚明的事,脸上也要装傻,纵然想倾吐为快的话语,也要含蓄地留下一两句的余地才好。”
这时候,源氏公子心中不断思念的只有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无不足之处,也没有过分的地方,真是难能可贵啊!”想到此不由得心情郁闷。这雨夜品评,说来说去,结局还是没有定论。最后陷入漫无边际的杂谈,直至天明。
好不容易今天天气晴朗。源氏公子觉得自己总是这样闭居宫中,让左大臣担心,确实蛮可怜的。于是请准出宫,前往左大臣宅邸。观赏大宅邸的景色,特别是探望妻子葵姬,她心情舒畅,品格高雅,谦虚和蔼,分寸得体,无懈可击。他想:“这正符合左马头等人所说的难以割舍,毫不轻浮,可作为忠实妻子的重要人选,的确是可靠的人吧。”但又觉得她过于端庄严肃,很难与她融洽交谈,总觉得她一本正经让你感到相形见绌,这真是美中不足。于是,他就同中纳言、中务等优秀而又貌美的年轻侍女们聊天、开玩笑。时值梅雨期过后天放晴,气候闷热,源氏公子的装束也因闷热而不拘礼节地随便些,那姿态比往常更显得潇洒自若,吸引住侍女们的目光,使她们百看不厌。这时候,左大臣来了,他看见源氏公子穿着便装,不好意思直接面对他,于是隔着幔帐坐下与他交谈。源氏公子哭丧着脸说道:“这么热的天气,还要隔着幔帐……”侍女们望见他这副模样,一个个都笑了。源氏公子制止她们说:“哦,安静些!”说着靠在凭肘几上,那姿态格外舒适安闲。
傍黑时分,侍女们说:“今宵从皇宫到这里,恰巧是中神漫游的方向。”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难怪宫中总避忌此方向,这么说来二条院也是这个方向,叫我上哪儿去回避呢?真是太令人烦恼啊!”说着就想就寝。侍女们不约而同地说:“这可不好。”其时又有个侍女禀告说:“侍臣中有一位常进出的亲信,是纪伊国守,他家坐落在中川一带,最近将江水引进庭院的池子、小溪里,是个非常凉爽的地方。”话音刚落,源氏公子就说:“那太好了。我情绪不佳,必须找个能让牛车直接进得去的去处才好。”其实,若论悄悄前往幽会的恋人之处,可供回避不吉利方向的歇宿地方,无疑很多,不过,他担心自己阔别许久没有到左大臣家来,如今来了又急着走,妻子葵姬心中可能会想:“他是特意挑避忌不吉利方向的日子来,而后匆匆离开到别的地方去的。”这样,自己不免觉得对不住她。于是就对纪伊守说要到他家去歇宿之事,纪伊守当场接受了,可是,退下来之后,纪伊守秘密地对身边的随从担心地说:“父亲伊豫介朝臣家,在办斋戒之事,那边的妇女们都转移到我家来借宿,地方狭窄,会不会造成对源氏公子有失礼的地方?实在令人担心呀。”此话被源氏公子听见后,源氏公子说:“人多的地方很好嘛。在远离女子的地方投宿,我还觉得害怕呢,我只需在幔帐的后面歇宿便可。”随从的人们说:“如此说来,那去处正是很合适的投宿之地。”遂派使者前往纪伊守家通报。源氏公子心想:“要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行事,不要特别张扬。”于是急匆匆地出门,因此,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前去打声招呼,只带了几个亲信陪同前往。
纪伊守颇感为难地说:“太仓促了!”可是随从们谁都没有理会他。不管怎么说,纪伊守还是让人把正殿朝阳的房间拾掇干净,及时地齐备了诸多用品,供源氏公子暂时歇宿。这里的造园意向,诸如引川水注入庭院的池塘溪流等,颇具情趣。四周围上篱笆,洋溢着农家风味,精
心栽种着花草树木的庭院,也令人赏心悦目。凉风习习,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扬的虫鸣声,萤火虫星星点点交错飞舞,一派情趣盎然的景象。随从的人们都在从游廊下面流出来的泉水边上落座,一边俯视流水一边喝酒。主人纪伊守也为款待客人,张罗酒菜,宛如风俗歌《珠帘》中所唱“微微摇动的,海岸边收割的裙带菜”,忙着走来走去招呼客人。这时,源氏公子悠闲地观赏四周的景色,想起那天雨夜品评中提到的,中富之家的女子,大概就是这一带人家那样的吧。源氏公子以前曾耳闻此间有个品格高尚的女子,他很想一睹此女子的尊容,故洗耳静听四周动静,听得正殿西面的厢房里似乎有人声。衣服摩擦的沙沙声,年轻女子的说话声,听来也觉得蛮悦耳。大概是顾忌到有客人在,特意压低声音说说笑笑,那情景令人感到,显然有几分刻意做作。这房间的格子窗本来是开着的。纪伊守生怕对客人失礼,叫关上了。室内点灯,妇女们的身影映现在纸隔扇上。源氏公子悄悄地走近前去,想窥视一下室内,但纸隔扇无缝隙,只好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听见她们似乎都集中在这近处的里间,窃窃私语,隐约可闻,原来她们是在议论他。其中有一人说:
“这位公子真是个非常正派的人,可惜早早就娶定了一位不甚惬意的妻子,可叹美中不足啊!不过,听说他经常是一找到好机会,就悄悄地前去与中意的恋人幽会呐。”源氏公子听到此话后,心中不禁吓了一跳,他惦挂着自己恋慕的藤壶妃子,他担心这些女子在这样的说话场合,万一泄漏出自己与藤壶妃子的事,势必形成流言,当这种传闻传到自己耳朵里时,可怎么办。不过,幸亏她们没有谈及什么特别的事,因此他听到半截就不再听下去。源氏公子还听见她们谈到他给式部卿亲王的千金赠送牵牛花时的赠歌,她们说的与事实有些不符。源氏公子想:“这些女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无所顾忌地胡乱吟歌,即使见面也会觉得不过尔尔吧。”
这时,纪伊守来了,他加挂灯笼,挑明灯火,端出水果来。源氏公子问道:“你家的‘幔帐’挂得怎么样了?这方面如若张罗不周,可就是不风流的主人啦。”纪伊守立即回答说:“真是‘丰盛肴馔何其多’啊!”说着显得拘谨惶恐。
源氏公子在靠近房间一头安置的双层铺席的铺垫上,作短暂假寐似的歇息,因此,随从的人们也安静地入睡了。
且说这家主人纪伊守,有好几个蛮可爱的孩子。其中有当殿上童的,也有源氏公子在殿上居室里很面熟的侍童,还有伊豫介的孩子。在众多孩子当中,有一个仪态格外文雅、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源氏公子问:“那是谁家的孩子?”纪伊守回答说:“这是已故卫门督的小儿子小君,从小得到他父亲的格外疼爱,可怜幼小年纪就丧父,只得投靠嫁到这边来的姐姐空蝉,如今就在这里姐夫伊豫介家住下,看样子这孩子将来可望造就成个有学问的人,是个不错的孩子,他很想当殿上童,只因本家无人提携举荐,至今尚未能顺利地如愿以偿。”
源氏公子说:“这太可怜了呀。这孩子的姐姐,就是你的后母啰。”
纪伊守答:“是的。”
源氏公子说:“你有个年龄很不相称的后母呀。我父皇以前似乎也知道此人的事,曾询问:‘卫门督曾密奏过,欲将女儿送进宫侍候,那女子现在怎样了?’男女之间的缘分这种事是无法预见的,是不可知的呀!”他说了一番相当老成的话。
纪伊守说:“她也是出于无奈才嫁过来的。论及男女的缘分问题,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真是渺茫不可知啊。特别是女子的命运,更是飘渺无着,实在令人同情。”
源氏公子说:“听说伊豫介很珍惜她,待她宛如自己的主人似的重视,是吗?”
“这是自然的了。似乎奉为自己独占的主人,尊崇得很。那样的年纪了,未免显得过于好色,以至引起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很不服气。”纪伊守说。
“正因如此,他才不将她让给像你们那样的年龄合适又趋时的人。那个伊豫介尽管上了年纪,却很有风度,显得还很年轻呢。”源氏公子与他交谈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女子现住何处?”
“我让她们都搬到下房去住,她可能还来不及迁走。”纪伊守说。
源氏公子的随从们,可能因酒劲发作,都在廊檐下的走廊上躺倒熟睡,鸦雀无声。
源氏公子尽管与纪伊守交谈得很融洽,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甚至觉得独睡太没意思了,他目光清明,心想:“北面隔扇的那边住着女子,那里大概就是我们刚才议论的那个女子深藏的居室吧。可怜的人呀。”他惦挂着她,并从容地起身,侧耳静听,听见刚才还在这一带的那个卫门督的小儿子用嘶哑却蛮可爱的声音询问道:“嗳!你现在哪里?”答声说:“在这儿躺着呢,客人就寝了吧?我原来担心,以为很靠近客人的寝所,现在看来相隔得还很远。”她那躺在卧铺里不加粉饰的声音,酷似那个孩子的声音,听其声就可以断定这是那个孩子的姐姐的声音。“客人在厢房里就寝了,我第一次拜见了传闻中的源氏公子的尊容,他的容貌的确如传闻所说,是非常俊秀啊!”弟弟悄悄地说。“倘若是白天,我也想从缝隙里一睹他尊颜呢。”姐姐困倦地说,她似乎是把脸蒙在被窝里发出来的语声。源氏公子觉得她太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哪怕再热心地向她弟弟多问几句也好啊。他深感乏味。又听见她弟弟说:“我在那头睡。啊!真黑。”说着似乎是在把灯火挑明些。这女子似乎就睡在那紧关着的隔扇出入口的斜对过处。只听见她说:“中将君上哪儿去了?我觉得身边没人有点害怕呀。”睡在门外较低处的人们回答说:“她到下房那边泡澡去了,马上就会回来的。”
不久,大家都熟睡,安静了下来。源氏公子试着将纸隔扇上的铁钩弄开,看见对面的隔扇门没有扣上铁钩,他悄悄地拉开隔扇门,只见隔扇的出入口处,立着围屏幔帐,灯火昏暗,凭借这丝光线,他看见室内安置有唐式柜子等器具,杂乱无章,他就从中穿行通过,走进刚才似乎有人的地方,一看,只见那女子独自躺着,她身材的确很娇小。
源氏公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伸手将她盖在身上的衣服掀开。这空蝉以为是她刚才叫的那个侍女中将回来了,却听见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想必你会了解我暗自爱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蝉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像遭到袭击般“呀”地惊叫了一声,然而源氏公子的衣袖已挡着她的脸,所以外面不会听见。源氏公子对她说:“事情来得太唐突,你可能以为我是个轻浮者一时心血**,这也难怪。其实多年来我心中一直在爱慕你,总想和你倾吐衷肠,苦无机缘。今夜幸得邂逅,万望视为缘分匪浅。”话说得委婉柔和,仪态又俊美动人,连鬼神听了恐怕都不会兴妖作怪,何况又不能不体面地高喊:“这里有怪人!”只觉得心中憋闷,想到此等违背妇道之事,更觉得卑鄙,她仿佛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说:“你认错人了吧。”她那无路可走痛不欲生的神态,实在令人心痛,又觉得很可爱。源氏公子觉得她美极了,回答道:“哪能认错人,恋心所系,引领我不由自主地前来,令你感到意外,以至装糊涂的吧。我决非带着轻浮的心情前来见你,我只是想向你倾吐平素思恋你的心情而已。”说着将身材娇小的她一把抱了起来,刚走到隔扇门口正想出去的时候,刚才空蝉呼唤的那个侍女中将迎面走了进来,源氏公子喊了一声:“喂喂!”侍女觉得奇怪,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走了过来,她觉得有一股浓烈的芳香扑面而来,这股甜美的香味使她意识到此人必是源氏公子。由于事出突然,中将惊恐万状,困惑不解,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想:“对方若是个普通人,大可以有法子粗野地从对方的手里把女主人硬抢回来,可是这样一来,又恐惊动大家,招来误解,何况对方又是源氏公子,这可怎么好……”她心神不定,只得无奈地尾随其后,源氏公子则泰然自若地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隔扇门时吩咐中将说:“黎明时分,你来接她吧。”空蝉心想,中将不知会怎么想呢!一想到此,空蝉感到比死还难受,她出了一身冷汗,显得异常痛苦,源氏公子见状,虽然觉得她怪可怜的,但还是照例用不知哪里学来的诱惑人的话,力图用深情爱慕的情感去打动她,万般柔情地安慰她,可是空蝉还是碍于自己是有夫之妇,觉得的确很卑鄙,她说:
“我只觉得似乎是一场梦。虽然我身份卑微,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可是你如此藐视我,不能不令我觉得你的心思,为什么如此浅薄,像我这样一个有夫之妇,还是有这种身份的人的立场啊!”她对源氏公子如此无理的强求,深感无情和难过,她的这副模样使源氏公子觉得她实在可爱,她那端庄的态度又使他自惭形秽,源氏公子回答道:“我是个阅历不深者,还不知道什么是身份,你把我看成世间一般的轻浮者,未免太无情。你可能也听说了,我迄今从未曾做过无理强求的好色之事,今天与你邂逅,可能是前世宿缘所注定的吧,你如此疏远我,也许不无道理,我不能怪你,今天发生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认真地说了许多话,然而空蝉面对这位无与伦比的优秀的源氏公子,自觉身份卑微,羞于与他融洽相处,内心深感苦闷。她心想:“我不如装作一个不解风情、不合他意的生硬女子,让他觉得我是个不谙情爱之道、不值得交谈的无聊者吧。”于是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态。
空蝉这个人,表面上看是个婀娜纤弱的女子,内心却很坚强,宛如一株细弱的嫩竹,看似要折断的样子,其实不可能折断。此刻,空蝉当真感到恼火,诚然内心负疚,她对源氏公子的这种非礼行为,感到无比伤心,她低声哭泣,那模样确实非常可怜。源氏公子心想:“我虽然对她有过意不去的地方,可是,就这样白白放过此番邂逅的机会,岂不太遗憾了吗?!”空蝉始终对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耿耿于怀,态度无情。源氏公子满心哀怨地说:“为什么把我看作那么讨厌的人,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如此意外地相遇是一种深深的缘分吗?你装作全然不解男女间情爱之事,实在令我感到痛苦。”
空蝉答道:“说实在的,我这不幸之身,如若在尚未嫁人的少女时代,能够接受你的恩爱,哪怕是出自非分的自我陶醉,我也许还能指望着有朝一日获得你的持久宠爱,聊以自我安慰。然而,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妇,一想到就这样要与你结成短暂无常的露水姻缘,不由得内心感到无比纷乱和困惑。现在‘事已至此无奈何’,请你务必不要将与我邂逅的事泄露出去啊!”她说着陷入沉思,这情状使源氏公子觉得她说的诚然在理。于是恳切地向她作了种种保证,并多方地安慰她。
雄鸡打鸣报晓了。随从人员一个个醒来,有的说:“昨夜睡得可真熟呀。来,快把车子备好拉出去。”纪伊守也出来了,他说:“又不是女眷出门避凶,公子回宫,何必非要赶在天色未明时分匆匆动身嘛。”源氏公子心想:“像这样顺便造访的机会,恐怕今后很难再有,也没有理由特意来见面,要写彼此赠答的信笺,确实也很困难。”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很痛心。
在里间的侍女中将也出来迎接女主人了,她看见源氏公子还不愿快快放还女主人,觉得非常为难,尽管源氏公子已答应放手,可是又把女主人留住。源氏公子对空蝉说道:“今后我们如何才能互通信息呢?昨夜你那世间罕见的痛苦之心,以及十分恋慕你的我那一片心,都将成为非同一般的两人的回忆,种种情状都是世间稀罕的例子啊!”说着潸潸泪下,那神态实在艳美。雄鸡不时打鸣,源氏公子心慌意乱,吟歌曰:
怨君无情言未尽,
雄鸡何苦催人紧。
空蝉想到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觉得自己与源氏公子太不般配了,心中不免惭愧万分:难得源氏公子如此关爱我,却引不起我任何感觉。她心中总在想着那粗俗的、不惬意的、令人蔑视的伊豫介的事,“他会不会在梦中梦见我昨夜的事呢?”想及此,一阵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她咏歌曰:
悲叹身世不觉晓,
苦境别离热泪浇。
眼见天色放明,源氏公子把空蝉送至隔扇的出入口处。房间内外人声杂沓,源氏公子把隔扇门关上,与空蝉分别后回到卧铺上来时,心神不定,心情格外寂寞,觉得这一层隔扇宛如“银河关”。
源氏公子身穿便装,来到南面的栏杆边,眺望庭园片刻。侍女们急忙将朝西的格子窗门吊起,似乎有人在窥视源氏公子的尊容。在走廊的中段处,立着一道屏风,因此她们只能从屏风的上方,隐约望见源氏公子的姿影,其中也有个性轻浮的侍女,窥见那俊美的身影,似乎看得入迷,甚至沁入她们的肺腑。
黎明的下弦残月的余辉逐渐暗淡,不过,景物的轮廓还是能清楚地望见的,反而呈现一派具有风情的清晨景致。苍穹的景色本无任何定评,只因观赏者的心情不同而反应各异,有人觉得妖娆,有人觉得可怕。源氏公子内心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恋情,面对着这般饶有情趣的景致,越发伤心和痛苦,他想:“今后恐怕连捎个口信的机会都不会有了!”他依依不舍,不时回首张望地离开了此地。
源氏公子回到左大臣宅邸后,无法立即成眠,心想:“再也无法与她相会了,不知她此刻心中作何感想?!”他不禁为她于心感到不安。他想起那天雨夜品评的事,觉得她虽然没有特别优秀之处,不过看上去有修养,也很顺眼,无懈可击,大概属于中流阶层的人吧。诚如见识广博的左马头所说的。
源氏公子最近一直在左大臣宅邸住下。此后,他没有与空蝉通过任何信息,觉得未免太绝情,他觉得她非常令人怜爱,他惦挂着她,内心痛苦之余便把纪伊守找来。源氏公子对他说道:“能不能把前些日子谈到的中纳言卫门督的儿子小君给我呢?我觉得这孩子很招人喜欢,因此我想把他安置到我身边来,然后由我来向父皇举荐,让他当殿上侍童。”
纪伊守道:“承蒙关照不胜感激,我将向那孩子的姐姐转告您的这番好意。”源氏公子一听到“那孩子的姐姐”这句话,心里不禁怦怦跳,他问道:“那位姐姐没有生个你的异母弟弟吗?”
“没有,她嫁给家父才两年。她觉得自己违背了她父亲希望她入宫的遗言,而悲伤叹息,听说她对眼下的境遇很不满意。”
“真令人同情啊!外间传闻说她是个相当标致的人,确实是很美吗?”
纪伊守答道:“长相似乎很不错,不过,我与她很疏远,正如世间所说的,对继母是不便亲近的。”
此后过了五六天,纪伊守就把那孩子小君领来了。源氏公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这孩子虽说不是十全十美,不过总觉得他有艳丽之处,有贵人相,是可期待的人。
源氏公子把小君招呼进帘内来,非常亲切地与他交谈。小君的童心深深地感激并很高兴。源氏公子也详细地询问了有关他姐姐空蝉的事,无关紧要的事他都一一作答了,有时也显得腼腆地沉默下来,因此,源氏公子也不好穷追下去,但是源氏公子还是把话说得让小君意识到他和自己的姐姐是很相熟的。小君也渐渐约略领会到:“哦,原来他们之间有这层关系呀。”小君虽然感到意外,但是在他的童心里也没有更深入地思考未来将会如何。不久,小君带着源氏公子的信到姐姐这里来,空蝉深感卑鄙,自怜而落泪。但又顾忌在弟弟面前,会否引起他有别的想法,很不体面,可是心中却又想看信,于是把信展开挡住了脸来阅读。信写得很长,其中有首歌曰:
“嗟叹旧梦难重做,
望眼欲穿再蹉跎。
‘长夜不眠’啊!”这信文风潇洒,字迹秀美夺目,空蝉不由得泪眼模糊,只恨自己因缘浅薄,再加上这件伤心事,想想自己不幸的命运,不胜悲伤,就躺了下来。
翌日,源氏公子那边召唤小君回去,小君临走前向姐姐讨回信,姐姐说:“你就说:‘这里没有拜读此函的人。’”小君微笑着说:“他没有弄错人,我怎么好对他这样说呢。”空蝉感到自愧,心想:“看来,他把详情都告诉这孩子了。”想到这些,她内心无比难过,责备说:“算了,小孩子家,不要说老成话,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上殿去了。”小君答道:“他召我回去,我怎能不去呢。”说着就走了。
纪伊守也是个好色的人,他对这位年轻貌美的继母,觉得太可惜了,有心要取悦于她以便接近她,因此也巴结小君,很重视地来回接送他。今天也如此。
源氏公子把小君召到身边来,埋怨地说道:“昨日一整天我都在等你,可你还是不把我的事当事呀!”小君只顾面红耳赤。源氏公子问道:“回信呢?”小君只好如此这般地据实禀报。源氏公子说:“你这孩子靠不住呀,这算什么事嘛。”说着又叫他再送去一封信。源氏公子还对小君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姐姐在认识那个伊豫介老人之前,就和我相识了。不过,她嫌我脖子细细弱不禁风的姿容靠不住,就嫁给体格健壮可照顾她生活的老人,她就是这样地欺负我。尽管如此,你还是做我的孩子吧。你姐姐依靠的那个老人,寿命也不会太长的。”小君心想:“哦,原来如此,姐姐舍弃这样一位公子,未免太过分了。”小君显出颇同情源氏公子的神情,源氏公子看在眼里,觉得十分可爱。此后,源氏公子经常安置小君在自己身边,不时带他进宫,还让自己的裁缝所为他量身制作装束,就像亲生父亲那样关爱他。
源氏公子不断地让小君给空蝉送信,但是,空蝉想:“弟弟毕竟还是个孩子,万一这事被泄漏出去,此身势必又添加轻浮不自量的骂名。”承蒙高贵公子的宠爱,心中纵然很感激,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不般配,她始终未曾毫无隔阂地回信以心相许。尽管她也不是不曾回想那天夜里邂逅的情景,隐约看见源氏公子的姿容,真是气宇非凡,无比优秀,可是转念又想:“他在我眼前展现了饶有情趣的神态,但事到如今这又有何用呢。”
却说源氏公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空蝉,想到她心灵深处的忧伤,不禁同情又爱慕,想到那天夜里过分的事,让她陷入哀叹沉思的模样,多么令人可怜,他浮想联翩,简直无法排解胸中的郁闷。但是,如若轻率地悄悄前往她身边,那里是人多口杂之处,自己这种不端的行为会不会败露呢?万一败露对她也是很不利的,所以是否前去,他总是踌躇不决。
源氏公子按惯例一连在宫中住了一些日子,这期间,他等待到适合于朝纪伊守家方向去的、可供借口外出避凶的禁忌日,装出突然请假回左大臣家的样子,走到半路改道前往纪伊守家。纪伊守感到惊讶,还以为是他家的池水景致吸引了源氏公子再度光临,不胜欣喜。源氏公子早在白日里已将准备如何行动的事告诉了小君,并让他保证做好。小君本来就是早晚都侍候在公子身边的人,今宵自然也一道前往。
且说空蝉也收到了源氏公子的来函,告知此消息。空蝉心想:“源氏公子做出如此周详的来访计划,足见其对爱情之用心匪浅,绝非轻浮之举,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无隔阂地让他看见我这寒碜的姿影,否则太无聊,又会再次尝到那梦也似的刚刚成为过去的、那夜的痛苦和悲叹。”她思绪翩跹,苦恼万状,最后还是觉得如若就这样在此处等待着接受他,这是一种羞耻。于是,空蝉趁小君被源氏公子叫去的时候,对侍女们说:“这里距源氏公子下榻的房间太近,很不方便,再加上我身体又觉着不舒服,想让你们给我轻轻地揉揉肩膀、捶捶腰。迁居远些为好。”遂迁移到游廊那边,那个中将君侍女住的房间里,并把这里当作躲避的场所。
源氏公子心中自有打算,便让随从人员早早入睡,空蝉那边他已在信中通知她了,待大家熟睡安静下来之后,他派遣小君去找姐姐,小君在姐姐住房里却找不见姐姐,于是四处去寻找,最后到游廊那边径直进入侍女中将君的住房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姐姐的居处。小君觉得姐姐对源氏公子的态度未免太无情,他几乎哭了出来说:“人家会觉得我多么无能、靠不住啊!”姐姐吓唬弟弟说:“你怎么干这种不像话的差事呢。一个小孩子干这种差事,这是世间最令人厌恶的事呀。”又说:“你回去对他说,我身体不舒服,因此要让众侍女围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以便服侍我。你心神不定地转来转去,难免会让人家觉着奇怪哩。”她斩钉截铁地把话说完,可是内心中却在想:“如果我的境遇不是像现在这样已嫁人,身份已定,而是像过去还住在父母家,偶尔承蒙公子来访,那才真正是既有情趣又风流的艳事呢。可是,如今难得公子这番非同寻常的心意,我的处境迫使我不得不强做不解风情的人,而坚决拒绝。公子大概会以为我是个多么不懂分寸的人吧!”内心中对自己拒绝源氏公子一事毕竟很伤心,不由得心乱如麻,乱了方寸。可转念又想:“事到如今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怨只怨自己不幸的命运,只好硬装成一个不解风情、令人讨厌的女人啦。”她终于下定决心这样做。
且说源氏公子独自寻思:“不知小君设法说动的工作做得怎样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源氏公子不免担心地等候着小君的回音,他刚躺下来,就听见小君前来禀报说服失败的结果,源氏公子感到愕然,觉得这女子实在太狠心了,真是世间罕见。他神情懊恼,显得十分可怜,感到:“我自己也太羞耻了!”他沉默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女子的心肠使他感到伤心,他陷入沉思,吟歌曰:
“不知帚木心何在,
误入薗原悔不该。
真是无话可说啊!”小君将此歌传递给姐姐。空蝉也一直难以成眠,答歌曰:
卑微寄生于伏屋,
形同帚木有似无。
小君非常同情源氏公子,他也不想睡觉,只顾来回奔忙于源氏公子与姐姐之间传递信息。空蝉生怕别人生疑心,颇感困扰。
随从人员照例香甜地酣睡。只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不由得怨气满腹,极其荒唐地继续沉思:“此女子心肠好狠啊!尽管怨恨她,但对她恋慕之情却怎么也拂之不去,心中的情火反而越烧越旺,实在令人焦急,正因为她的态度如此冷淡,才更加吸引自己的心。”另一方面又想:“她那冷淡无情的态度,实在令人惊讶和心焦。唉,就此打住算了吧!”可是,自己又不甘心。于是对小君说:“哪怕你悄悄地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去呢。”小君答道:“她那里把门关得很严实,侍候她的人也很多,您说带您去,怎么行呢。”小君觉得源氏公子很可怜。源氏公子说:“罢了,至少还有你不会舍弃我吧。”说着让小君在他身旁睡下。小君能傍依这位年轻的、姿容优雅的公子,心中不胜欣喜并感到荣幸。源氏公子也觉得小君远比那位冷漠的姐姐,更加可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