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_第六章 非云非烟瑶池宴

第六章 非云非烟瑶池宴

脸颊上传来丝丝凉意,很是舒服,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侍女正在细细地帮我擦脸。见我醒来,喜道,“小姐,您醒了。”

我起身,斜靠在塌上,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敷在脸上清醒一下,颇为感激,说,“辛苦你了。”

这侍女年纪不大,脸上一红,眼中溢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说,“司空大人在这儿守了一夜,他才辛苦呢。”

依稀想起那日宇文邕对我的回护,心中微微有些动容,随口应道,“……是么?”

“是啊,要不是方才大冢宰大人叫他去送无尘道长和颜姑娘,他恐怕还在这儿守着小姐您呢。”小丫头一脸喜悦地回答。

随着最近的接触,我倒也开始觉得,这宇文邕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刚想说什么,肚子却响了一声,这才觉得腹中空空的。

“小姐饿了吧?我这就去厨房传膳。小姐想吃点什么?”她殷勤问道,又说,“小姐过去最喜欢吃桂花砂糖糕了,奴婢去准备一些吧。”

“嗯,有劳了。……除了这个,我还想吃卤水鸭,醋溜鱼,腊肉豆腐,陈醋炒白菜……”听她那么一说,我更是觉得饿,一下子想到很多菜式,仿佛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样。

“胃口这么好,看来已经没有大碍了。”门口传来由远及近地沉稳磁性的男声,宇文邕黝黑英挺的俊脸映入眼帘,唇边挂着一丝放下心来的笑容,口气却是淡淡的。

“那你是希望我胃口好呢,还是希望我继续生病?”跟他顶嘴,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微一挑眉,顽皮笑道,“我这种吃法,不会把你吃穷了吧?”

那小侍女见此情景,早已笑着退出房门。

宇文邕原本板着脸,此时也忍俊不禁,说,“还贫呢。要不是那块玉佩替你挡了一下,没伤到心脉,你还能这么中气十足么?”微扬唇角,讽刺道,“就属你跟那些乐师伤得重,看来精通音律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块玉佩……是谁送给我的?”忽然想起那块被震碎了玉佩,好像它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被我带在身边了。

“你忘了?”宇文邕剑眉一挑,“……成亲的时候,我送给你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怪,我们分明成了亲,却互相防备;原本是敌人,现在似乎又渐渐成了朋友。

念及于此,我不由又想起那个名叫桃花的女子,她跟香无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么浓烈的爱恨,一定有段旁人无法得知的刻骨铭心的过往吧。而她口中的妙音仙子又是什么人呢?这名字我似乎曾在颜婉和香无尘的对话中听过一次……

“……不知那桃花是什么人,以后还会不会再来大闹大冢宰府。”我撇撇嘴角,自语般地说。

“那老道什么也没说,看样子倒像是情债。”宇文邕坐到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说道。

“这种事你最有经验了,还会看错?”我顿住一会,眨眨眼睛,故作狐疑地问。从他们俩当时的眼神来看,桃花是恨着他的,可那恨意也掩盖不了眼中分明的爱慕。

见我这副表情,宇文邕忍不住笑,唇角微扬,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人家老道也年轻过。”

我浅笑,歪着下巴挑眉道,“好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大人您这是以己度人,感同身受啊。”

宇文邕含笑瞥我一眼,没有答话。

烛火煌煌,映得满室一片温暖的橘色。镂花红木窗半开着一扇,一钩弯月悬在树梢,蝉声阵阵,伴着夜风,卷来丝丝舒适的凉意。

记忆中,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与宇文邕这样融洽地相处。以前每次见面,他都是冰冷的或者暴虐的,而我偏偏又有些倔强,彼此之间说不到三句话就会翻脸吵起来。

“……无尘和颜婉都走了,虽然只是暂时的,可也能清净一阵子了吧。”我深呼一口气,喃喃叹道。想必宇文邕并不知道香无尘有张妖艳年轻的脸,也不知道他背后有股神秘莫测的势力。而他未过门的妾侍颜婉,也是其中一员。

“你……怪我么?”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一双星眸有些闪烁地望向我,隐隐竟像是在期待什么。当日我主动抱他给颜婉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知道指的是什么。

“……我哪有资格怪你呢?再说,或许娶了她,对你来说是好事呢。”他这样一问,我反倒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怪他,说,“那日我偷偷潜到尘道人的住处,听到了一些我不该知道的话。……还记得颜婉给你的那碗莲子羹吗?那就是全府上下统统病倒,只有你一个人安然无恙的原因呢。”

宇文邕眼中隐约闪过一丝失落,只是看我,没有说话。

“那颜婉对你倒是真心的。……只是,恐怕她进门以后,整个烟云阁的女子都要遭殃了。”我撑着下巴看他,坐得太久有些累了,那侍女去传膳迟迟还不回来,我饿得发昏,掀开被子,打算出去催催她。

可是我毕竟躺了一天一夜,还受了伤,踏下去竟是软软的,脚下不由得一个趔趄……宇文邕飞快起身,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停住一瞬,手却忽然一松,还没站稳的我往前一倾,整个人栽到他怀里。

“……只是这样么?”他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呼出绒毛般的热气,“原来你在乎的,并不是我。”他的声线有些飘忽,像是责备,又像叹息。

这话听起来有些暧昧,我挣了挣,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却忽然揽住我的腰,将我牢牢地箍在怀里。

“我知道你只是想保全自己。可是身处风口浪尖,哪有那么多平静呢?齐国大将斛律光本是来和谈的,却被陈国大将吴明彻派人先请了去。若是陈齐两国联手,我大周就岌岌可危了。”宇文邕忽然抱住我,尖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疲惫,“二人一同前来,恐怕此番不是议和,倒是示威了。……明日皇兄会在宫中设宴款待他们,你我都要出席。清锁,你逃不掉的,不如和我一起面对。”

宴会,又是宴会,我已经对这些事情厌倦透了。从地图上来看,陈与北齐是以长江为界,荆襄及其西面是北周的领土。也就是说,这个疆域大体上和三国时东吴前期差不多。虽然陈国只是那么一小块地方,可是南方一向富庶,实力也不可小觑。

此时正是陈国的太建三年,宣帝即位,经过文帝在位七年间不懈的努力,境内的大小军阀基本都被扫平,国势相对强盛了许多。从外部来说,齐国政局混乱,掌舵人宇文护不思进取。陈朝在这段时间内不但能够自保,还有多余的力量能够发动北伐。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鸿门宴么。”我不由也是一声叹息,轻声接口道。一时只是任他抱着,不再挣扎了。

“要真是鸿门宴,反倒给了他们出兵的理由。……进退两难啊。”他声音中的不甘多过惆怅。

此时的宇文邕,丰神俊朗,收敛锋芒,屈居人下,身上隐隐透着一抹壮志未酬的悲壮。

因为离得这样近,近得可以听到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我能清晰感受到他此刻的无助与疲惫,以及那一抹深深的,从不轻易显现出来的寂寞。

而在我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藏着同样的无助,疲惫,与寂寞。

仿佛被一种莫名的相知相怜的情绪所牵动,我忽然觉得很累,不由得不再挣扎,只是顺从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瞬间他给我的温暖。仿佛憩息在浮萍上的蝴蝶,飞得久了,真的好累。霎那间,竟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他感受到我的变化,身子微微一颤,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背,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微风吹动烛火,晃动了地上互相依偎的两个人影。天边浮云涌动,时时掩盖住弯月原本就微弱的光辉。

夜风卷来的花香冲淡了房内金兽香炉所散发出的檀香味,满室清新的沁凉。

我们都累了。

或者,与其说这是个拥抱……不如说是取暖吧。

相比国外的形势,大冢宰宇文护更看重国内的权力,想必一旦打起仗来,他也还是会把枪头先对准国内。

所以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对外场合,大冢宰宇文护是不感兴趣的。声称自己旧疾未愈,不肯进宫,只是临走前随意地吩咐我跟宇文邕一句,让我们配合皇上见机行事,不要丢了我们大周的脸面。

元氏吩咐侍女给我化了浓妆,临行前揽镜自照,镜中人皮肤晶莹剔透,眉如远山翠黛,唇色粉嫩嫣然,清纯中竟透着一丝妖艳……不禁感慨道,不愧是夫人的丫头,手段高超,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我到底是女人,哪有不爱美的,心中喜悦,忍不住眉花眼笑。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中,更显得眉目如画。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猛地推开。我闻声回过头,只见宇文邕背光站着,颀长的身影掩映在迷离的月色中,看见我,一时间竟愣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一片夜色朦胧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想来是在门外的等得不耐烦,便自己进来催我了。

“我……可以走了。”我轻声说,看自己穿成这样,不由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失去记忆以来,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打扮过。元氏给我选了一剑水粉色镶银线水袖锦衣,乳白色芙蓉暗纹轻纱裙,头上梳个侧髻,绾着一支凤凰镶钻金步摇,下面坠着小珍珠串成的斜片流苏。华贵又不失娇美。

“……哦。”宇文邕怔住片刻,应了一声,表情不似平时那般风流倜傥,看起来倒像有些尴尬,侧身闪到门旁,让我先行。

扶着我踏上车辇,他坐到我身边,转头看看我,却又不说什么,无声地转头望向窗外。

“如果……今晚你我一切顺利,你我就是生死之交。你答应我一

件事,好不好?”我率先打破这场寂静。那晚经历过片刻的疲惫软弱过后,我仍是要为自己打算,按照心中规划好的轨迹一步一步走下去。

“……原来到了现在,你还是想要离开我。”宇文邕转过头来看我,面色一黯,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却又飞快恢复如常,俊脸上露出一个轻浮的表情,忽然抓起我的手,放到唇边,神色暧昧地说,“我还以为……经过那晚,你我之间已经不一样了。”

我侧头看着他,微微一怔。

“或者……那晚我没留下陪你过夜,你生我气么?”宇文邕轻吻我的手背,目光从我的角度看来轻佻而深邃,神色颇为浪荡,说,“今晚我就好好陪你,也让你姑父姑母看看,我们有多恩爱。”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和怒意,俯身吻向我的脖颈。

我怔住片刻,顿时大怒,慌忙侧头躲过,双手用力将他推开,愤愤地瞪他一眼,转头望向窗外,再不说话。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当他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我竟觉得他对我是有一分真心的。如果没有后面那些轻佻的话,我或许会于心不忍,或许也会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真有什么不同了……不由得暗自嘲讽自己,难道还真以为,这个隐忍多变,深沉莫测又风流倜傥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女子,会有什么真感情么?……更何况,是对我。我与他背景不同,立场不同,想要的和拥有的也完全不同。我是大冢宰府送给他的侍妾,他是暴虐善变的花心夫君,他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就像我不可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女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玩物,那晚碰巧是他脆弱的时候,无论是那个女人在他眼前,他都会紧紧抱她的吧。

我跟他之间,一直都是在演戏。偶尔配合一下,却不小心把自己也给骗了。

车厢中一阵沉寂。只有车辙碾过的地面的声音,吱呀吱呀一声一声地响起。

“……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际,“或许,我可以给你。”

我一愣,侧头看向宇文邕冷然英挺的侧脸。

他淡淡地看着前方,窗外透进来的微薄星光将他雕塑般的轮廓渲染得更加完美。

我却再心中暗叹一声,我想要自由,你能给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他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夜海般的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喜怒莫测。仿佛石子丢入暗涌的海面,无声地隐没。

“被江燕媚毒打的时候,我发现我失忆了。……我讨厌这个地方,也不想再留在你身边。”我微低了头,一字一顿地说。“一旦弄清楚我的身世,我希望你可以放我走。”

“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看来你是真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的声音冰冷且不屑,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时候。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说话。

车辇轻轻摇晃着,有微醺凉薄的夜风透过窗帘涌进车里来。““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做不了你的侍妾,或许我还可以做你的朋友。”良久,我的声音划破这片寂静,清澈而诚恳。是真的,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感激他给我那一瞬间的温暖。

黑暗中,他倏忽一怔。

“我不需要。”他冷冷回答,转头望向窗外,没有再说话。

一路无语。

车帘的缝隙中透进越来越明亮辉煌的光芒。

皇宫很快就要到了。星光映亮了灰色城墙上金黄色的琉璃瓦,闪耀得有些冷寂。

北周的皇宫与大冢宰府比起来,并未相差许多。虽然比大冢宰府大了不少,也更加奢华,可是说到精巧细致,却又及不上了。不过到底住过几代帝王,还是宽广恢弘,鎏金碧瓦,气象非凡。

皇宫中礼仪甚多,据说为了安全起见,所有后宫之外的女眷前来,都要先到凤仪阁接受检查,然后才能面见皇帝。不过其实这种担心也是不无道理,女眷服饰繁杂,不但袍襟袖口都可以收藏暗器,金钗玉佩等饰物涂了毒也都可用来做杀人凶器。不过因为皇帝宇文毓本身没有多大实权,而来晋见的也都是皇亲国戚,大有来头,宫人们不敢得罪。所以凤仪阁的检查也只是走个形式,草草过场便罢了。

“哎,小心点,可别弄坏了我家主子的衣服。”一个脆生生的声轻声呵斥道。那个负责检查的宫女闻言吓了一跳,赶忙缩手赔不是,不敢再检查下去了。她的手很粗糙,指尖的倒刺碰到我身上的轻薄纱衣,发出轻微的声响。

说话的是我从大冢宰府带进宫来的侍女,正是那晚照顾我的小姑娘,名叫小蝶。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感念她那天的照料,多聊了几句。她跟我混熟了,非要央我带她进宫来见见市面。这小蝶人不坏,只是过度紧张罢了。

我朝那宫女抚慰一笑,却也不愿意在这多耗时间,转身欲走。

“哼,老远就听到有人乱吠,下人这么嚣张跋扈,可见主子更没什么家教。”一个娇媚的女声远远传来,语气中尽是轻蔑。

我回头,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橘色的身影款款走来,很是娇艳的一张脸,颧骨有些高,两片唇鲜红如花,身形微显丰腴,衬上一袭橘色敞领云纹芙蓉裙,更显得珠圆玉润。

“看什么看,我说的不对么?”她走近了,在我身侧站定,故意不看我,只是扬了下巴,向上翻翻眼睛,一脸嚣张,没好气地说。

我此时没心情跟人吵架,看她一身华贵,也不知是什么来历,示意小蝶不要接口,只管朝凤仪阁门口走去。

“站住!”那女子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似乎对我的无视十分愤怒。“周国的女眷都这么没规矩么!”

我闻言,停住脚步,颇有些探究地回头望她。从她的话来看,难道她不是本国的人?

“你是什么人?”我挑眉问道,心中暗自揣测她的身份。身在异国他乡还这么嚣张,连主场客场都分不清么。

“哼,凭你,也配问我是什么人?”她摆出得理不饶人嘴脸。好像知道我的身份,故意来找茬的。

“回禀司空夫人,这位主子是陈国大将吴明彻吴将军的宠妾,兰萍夫人。”凤仪阁的小官见此情景,急忙躬身出来打圆场道。

“哦,原来是兰萍夫人。久闻艳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我礼貌而疏离地说,心想那陈国吴明彻也算是个有些才能的武将,怎么会有个这么无礼的宠妾。不过也是,那吴明彻近日收复了许多城镇,大有要跟周国叫板的意思,借口平乱而出兵边境,大有蠢蠢欲动之态。如今又联合了北齐的斛律光,想来更是底气十足。女人的气焰说到底还不是男人给的,他没把周国放在眼里,所以他的女人才会这么嚣张。又或者这本来就是他们两公婆商量好的,故意想要激怒我们。

兰萍夫人见我态度谦逊,不由得意起来,扬着下巴翻个白眼,道,“哼,算你识相。小小司空侍妾,无名无份,也配在这皇宫里穿得花枝招展。”

“哦,原来是有人嫉妒我们家小姐的美貌,刻意找茬来的。”小蝶见她对我如此不敬,低头嘀咕道。

我侧头瞥她一眼,小蝶自知失言,垂首不再做声。

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愤愤,按我的性子,让她一次已属不易,她却不依不饶,要是再让下去,倒连周国的面子也丢了。

可是,连我也知道,要名正言顺地挑起一场战争,总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所以吴明彻此次入宫,才会让宇文邕那么忧虑。陈国弹丸之地,江南虽然富庶,可是毕竟版图渺小。纵使大兵压境,周国也未必就怕了。可是周国内部政局不稳,再加上北齐大将斛律光态度不明,战事当然能免则免。

于是,该拿出怎样的态度,才能让他们觉得周国并非懦弱可欺,又不盛气凌人,贻笑大方,着实让人为难。

“兰萍夫人说的极是。天下人皆知兰萍夫人深得吴将军宠爱,所以是宠妾。而清锁只是个侍妾,两者虽都有个‘妾’字,却也不可同日而语。”我面带笑容地说。言下之意便是,你我都非正室,你再受宠,也不过是妾。

兰萍夫人面色一黯,眼中似有怒火喷薄而出。我这才想起,市井盛传她与吴明彻的正室斗得不可开交,誓不两立,最恨人家提起她的偏房身份。只见她凤眼一竖,也不说话,扬手一巴掌挥过来。

我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动手,下意识往后一闪身,虽然躲开了她的手,脚跟却绊在后面的石头上,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后跌倒在地上。

兰萍夫人虽然没打到我,但是见我跌得狼狈,眼中的怒气也宣泄出了些,居高临下地扫我一眼,冷冷刺道,“哼,不知好歹的东西,看你以后还敢在我面前耍嘴皮子。”说罢,一甩袖子,气势汹汹地走出凤仪阁。

我斜在地上,右手撑着地,手腕生疼。小蝶急忙过来扶我,见我手掌都硌红了,又急又气,说,“小姐你没事吧?她怎么乱打人啊,一会让司空大人上报皇上,治她的罪!”

“算了。别误了时辰,我们走吧。”我在小蝶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尘土,重整衣冠,也朝凤仪阁门外停着的轿子旁走去。心中却不怎么生气,兰萍夫人如此泼辣,照她这种性子,日后自会有人下手惩治她。

圆月高悬。

繁华堂皇的瑶光殿掩映在月光弥漫的夜色里,两侧林中杏花疏影,暗香浮动,远处有一汪凝碧清澈的湖水,名为泠玉池。不时被微风卷起阵阵波纹,银光粼粼。

尚未到时辰开宴。我随宫中内侍走到瑶池殿中,却见宇文邕正端坐在大殿正中的桃木长桌边。对面坐着一个武将装束的男子,面目白皙,却刻意留了络腮胡子,兰萍夫人一脸娇嗔地倚在他身边,可见他就是陈国将军吴明彻。

宇文邕和吴明彻的侧面斜斜坐着一个面目

英挺的男子。较之吴明彻,容貌更为年轻些。不似其他两人严阵以待,他看起来神色稍微轻松一些,齐国名将斛律光估计就是他了。

皇上坐于殿上,远远看着他们,眉宇间透着一抹凝重。整座大殿虽然丝竹悦耳,香烟袅袅,一切如常。气氛中却似有一丝紧绷和僵持,一时沉静得有些诡异。

我款款走上前,行礼道,“臣女元清锁,参见皇上。”

多日未见,宇文毓面色有些憔悴,眼睛却越发炯炯,似是一根弦绷得太紧,泛出铮铮的光亮来。见到我,眼波中似有什么微微一动,随即只是和颜悦色地让我起来,等我一一见过吴明彻与斛律光,便赐坐让我坐到宇文邕身边。

斛律光听了我的名字,抬起头来探究地看我,目光相接的瞬间,眼眸中闪过细微复杂的光焰,竟像是早就认识我了一般。我心中不明所以,却也顾不得多想,坐近了才发觉,原来他们三个是在玩天九。

我坐在宇文邕身边,双眼细细看了牌桌上的牌,又扫过宇文邕手中的牌,心下微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看样子,他这手气可不怎么好,怕是要输了。

“司空大人怎么还不出牌呢?难道是坐拥美人,忘了众人还在等你呢么?”兰萍夫人娇声说道,斜靠着吴明彻肩膀,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吴明彻侧头瞥她一眼,兰萍夫人急忙不再做声,眼中却没有半丝收敛,反倒更加有恃无恐。

“若是这把司空大人输了,可就要把蒲州输给我们了。让他多想一会也好。”吴明彻扬了扬唇角,直视着宇文邕说,言语间似是胜券在握。

我一愣,蒲州可是周国的军事重地,岂能是一场赌局可以轻易输掉的?

宇文邕面上只是淡淡的,没有做声。

吴明彻看一眼皇座上的宇文毓,补了一句道,“为人君者,一诺千金,如今司空大人可是代皇上来玩这一局,斛律将军和我也都是受命于君。若是到时候输家想反悔,怕是我长安城外的那些兄弟也不会答应。”说着垂眼去看手中的牌,故意不看宇文邕。

我心下暗惊,这吴明彻还真是嚣张。陈国收复边塞,大军压境,看来果然底气十足。万一真输了,蒲州乃是军事重地,岂能将它拱手于人?若要不给,倒又给了他出兵开战的理由,又让天下人耻笑。

可是既然是赌博,就是要听天由命。如今宇文邕的牌这么差,赢面真的很小,却也是无半点办法可以想。

我抬眼打量四周,只见斛律光把玩着手中的牌,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吴明彻唇边挂着一丝冷笑,兰萍夫人脸上嚣张不屑的样子更是让我无法容忍。心中转念一想,反倒庆幸起她对我的挑衅来了。

“吴将军所言甚是。君子一言九鼎,怎可在众目睽睽之下食言而肥?将军若是输了,也定是要割地给我们的。”我娇声道,复又用袖子掩口笑道,“可惜陈国弹丸之地,再割可就所剩无几了呢。”

吴明彻闻言,面色一沉,眼中蹿出一簇怒意,却还按捺中了,没有做声。兰萍夫人却忍不住喝道,“贱人,你说什么!”

宇文邕抬眼看我,幽深眼眸中透着一丝讶异和探究,似是疑惑我为什么会在如此劣势之下招惹吴明彻。斛律光看我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玩味,并不做声。

我秀眉一挑,故作愤怒,狠狠瞪了兰萍夫人一眼,抬起扭伤了的手腕,厉声喝道,“住口!在我大周皇宫里你竟敢寻衅生事,妄伤重臣女眷,却无半点悔改之心,是不是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见我方才懦弱不争,如今骤然凌厉起来,兰萍夫人措手不及,一时被我的气势压住,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我不屑地瞥她一眼,侧头看向宇文邕,又直视着吴明彻,正对着他眼中昭然的怒意,道,“吴将军是英雄好汉,不如再加重注,一局定输赢!——干脆再赌上双手双脚,输的一方,一辈子是个废人,永无翻身之日!”

说着,我双目灼灼地看一眼宇文邕,道,“你让一尺,他进三丈!妇人之仁难成大事,不如今日永诀后患!

见我如此自信的样子,又下此狠毒的赌注,吴明彻眼中掠过一丝狐疑,表情惊疑不定,方才的自信也不那么确定了。其实他并不知道宇文邕手中握的是什么牌,虽然宇文邕输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也有百分之一的赢面。而这百分之一的赢面一旦出现,他可是要断手断脚的。

宇文邕不动声色地看我,目光深深的,外人看不出一丝端倪,隐约竟还有些宠溺。我回望着他,声音温柔了许多,小声道,“兰萍夫人将我践踏在地,清锁生平从未受过此奇耻大辱。妾深知夫君宽仁,凡事忍让,不愿咄咄逼人。这次就是当是为我,不要放过他罢。”

宇文邕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眼中透着一丝悲悯,淡然道,“那就随你吧。”

这样一说,他手中到底握着怎样一副牌,众人更是猜测不定。我看一眼斛律光,恭敬说道,“斛律将军是来和谈的,若周齐两国可以和睦相处,实乃百姓之幸。”

斛律光抬眼看我,充满英气的眸子里透出一抹深意和探究。我见他看我的目光友好温和,于是继续说道,“清锁无意冒犯斛律将军,如此赌命一搏,实乃私人恩怨,无意牵连无辜,将军大可置身事外。”

斛律光眸子中似有若无地透过一丝感叹和欣赏,眼神顿了顿,随即扬唇一笑,道,“在下还想留着这双手饮马舞剑,那就恕不奉陪了。”说罢轻轻放下手中的牌,站起来悠然静立一旁。

我见此情景,一心想要趁热打铁,面上更是不依不饶,冷笑道,“吴将军若是有什么事,兰萍夫人此等烈女,又岂能苟且独活?不如就再赌上你我的性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吧!”说罢挑眉看她,一手抚着扭伤红肿了的右腕,故作愤愤地看着她。

兰萍夫人见我如此笃定的表情,眼中已有退却之意,侧头看一眼吴明彻,见他也是惊疑不定地望着我,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瑟瑟地不再言语。

宇文邕作势浅浅摇头,轻声道,“清锁,得饶人处且饶人。陈国与我大周多年来相安无事,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我看一眼宇文邕,乖巧地端坐在他身边,收敛了许多,再不多话。心中却暗想,我跟他,似乎无论何时,都可以将对手戏配合得这样好。我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也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只有他跟我两人知道他手中的底牌,必输无疑之下,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诈一诈对方,才能有一丝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可是此计如若不成,便是害了宇文邕一生,连我自己也要陪葬。这样想着,不由得深深望向宇文邕,近在咫尺的黑眸,彼此间都有种种复杂难言的情感在里面。我的忐忑,他的默然,波涛汹涌,却都隐藏在恍若无事的表情之下,半晌,我甜甜一笑,恭顺说道,“夫君的话,清锁记下了。”说完,揽着他的手臂,神态悠然地看着吴明彻。

毕竟是赌命。兰萍夫人的面色已经有些惨白,俯身在吴明彻耳边嘀咕几句。吴明彻也不看她,只是惊疑不定地端详宇文邕,又看看我,有一滴汗缓缓从鬓角间流淌下来。我恍若不见,只是神色平静地逼视着兰萍夫人,眼中泛着一丝刻意的嚣张。

此时宇文邕仍是淡淡的,面色沉静如水,与方才并无二致。仿佛并不是在赌命,反倒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望着他英挺淡漠的侧脸,我心中也不由得暗暗钦佩,这样的胆色与深藏不露,的确不是常人可有的。

时间仿佛静止了,四下静寂无声。其实我心底是非常害怕的,我怕吴明彻不上当,执意赌下去,看到我们的底牌。我怕真的输了,我要赔上性命,宇文邕要断手断脚……心中纷乱的恐惧如丝纠缠,我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因为我也深知,心里越是害怕,表面就越要不动声色,否则一旦被吴明彻看出端倪,那些我所害怕的事就会变成现实。

“这本是用来消磨时间的玩意罢了。何必赌上性命,伤了和气。”吴明彻挣扎了许久,终是不敢冒这个险,面色有些僵硬,很勉强地笑笑,把手中的牌狠狠甩在桌上,站起身,朝皇上微鞠一躬,冷声说,“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做戏做全套,我见此情景,心底骤然一松,强抑着狂喜,故意冷“哼”一声,似是在惋惜这场未完成的赌局。

皇上点头默许。兰萍夫人怏怏地看我一眼,跟在吴明彻身后扬长而去。

我眼见他们僵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视线里,这才完全松弛下来,只是觉得疲惫,不由得伏在案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忽觉一双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我冰凉的肩膀,微一侧头,正对上宇文邕幽深的黑眸,他眼神复杂地凝视我片刻,轻轻扶起虚脱一般的我,说,“要开宴了,我们走吧。”我试图要站起来,脚下却是一软,只能斜斜靠在宇文邕胸前,仿佛一时间耗尽了所有体力。

皇上宇文毓见此情景,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赌桌旁,伸手翻一下宇文邕面前扣住的牌,眼中倏忽一惊,随即闪过一丝恍然,随手将满桌的纸牌推乱,意味深长地吁一口气,道,“你们也累了,过来开宴吧。”

我的脚踝这才渐渐恢复知觉,在宇文邕怀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蓦一侧头,发现斛律光正幽幽地看着我,透着一丝笑意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仔细想来,他方才的退出也算是配合了我。念及于此,我朝他微一点头,露出感激的笑容。目光又划过不远处的皇帝宇文毓,他身穿明黄色金线绣龙袍,乌发金冠,在朦胧的宫灯照耀之下,更显得温润如玉。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眼中迅速浮起一抹复杂的光焰,似是探究,似是欣赏,又似是……一抹若无的眷恋。

宇文邕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面上一冷,揽着我的大手蓦然一收,扼得我腰际一阵生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