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_第五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第五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走出西苑,过了一道月牙门,紧挨着的就是梨园了。满园满树的梨花在夕阳晚照的霞光里,簌簌如绯红的雪花。

“哼,明明就是故意的,还装模作样的带我去上什么烫伤药。”宇文邕沉着脸说,一把甩开我,冷冷朝碧梨池走去。

碧梨池是梨园里的一座池塘,因为池水碧绿通透,又飘满梨花花瓣而得名。我对他的敌意早已经不以为然,恍若无事地跟过去。环顾四周,不禁暗暗乍舌,这大冢宰府当真是富可敌国,不但大得出奇,而且处处都是风景。

宇文邕坐到池边的大石上,将烫红的手臂浸到沁凉的水中。微风拂过,卷起池中片片涟漪,花瓣如千层雪片堆叠,暗香涌动。林间又有花瓣纷纷扬扬从高处飘落,散在他乌黑的发间。

不得不说,宇文邕有一个很俊美的侧脸。直挺的鼻梁,深邃幽黑的星眸,线条优雅的薄唇,远远看去,就像一副完美的雕塑。身边的景色却那么柔媚,与他身上冷峻刚毅的气息那么不符。

我远远看着这幅美丽画面,不由得在心里慨叹道,这么一副好皮囊,生在他身上还真是糟蹋了。转头望向碧波荡漾的碧梨池,继续在脑中追寻着方才那个一闪即逝的念头。

“好一句至贵之容,帝王之相呢。”耳边忽有沉沉的声音响起,我吓了一跳,抬眼看见宇文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身边,袖子滴下来的水珠落在我裙裾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目光泛着一丝的寒意,剑眉一挑,说,“你以为凭你几句话,就能影响我的安危么?”

我蓦然从沉思中惊醒,心想真不该跟他独处,好让他有机会翻旧帐。对上他迫人的目光,心头不由掠过一丝恐惧,面上却不肯示弱,扬着下巴笑道,“区区几句戏言,哪能影响到司空大人您的安危呢?不过是个小小插曲,聊以解闷罢了。”

见我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宇文邕面色一沉,有力的手臂忽然自后扣住我纤细的腰肢,一加劲已将我抵在胸前,细细端详着。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我强抑制着想要逃开的冲动,直直地回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他忽然伸手拂过我的眼角眉间,修长的手指略带粗糙,划过细嫩的皮肤,有微微的痛感。言语中竟有几分感慨,道,“你的眼神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那老道说这是桃花眼,想来还真有几分恰当。”

看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就火大,心中怒起,瞪他一眼,身子狠狠动了几下,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可是力量实在悬殊,在他有力的臂膀之下,我娇小的身躯依然被他攥得纹丝不动。

宇文邕似是被我挣得不耐烦,俊美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说,“元清锁,你到底想怎么样?以前在司空府,整日就知道扮可怜博同情,现在到了大冢宰府,又跟我没完没了地玩欲擒故纵。”说着,凑近了我,男子特有的温热呼吸迎面而来,痒痒地萦绕在我耳边,戏谑的声音无比接近地响起,“你不是一直钟情于我么?那晚我要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哭?方才那场家宴,又为什么要跟我示威?……我现在越来越不讨厌你了,或许,你若乖乖听话,我会好好疼你的。”说着,两片灼热的唇就轻轻印在我脸颊,淡淡且温柔。我不由得浑身一颤,脊背上一阵发麻。虽然只是亲在脸颊,心中也是羞愤交加,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挥过去……可是身长七尺的宇文邕岂是那么好打的?我连他的头发都还没碰到,就已经被他手疾眼快地扼住手腕。宇文邕一脸阴沉,面色由方才寡淡的温存转化为不耐的暴怒,目光仿佛要喷火一般,一字一顿冷冷地说,“元清锁,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这句话正是我想说的!”我怒极,仰起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愤恨地说,“宇文邕,你给我听好了,我从来就没有对你动过半分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加不会有!”

宇文邕闻言,重重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握着我的手也不由得松了些。我趁机狠狠甩开他的手,抚摸着被他扼红了的手腕,冷冷地瞥向他,说,“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告诉你,我知道宇文护在提防什么,也知道你在掩饰什么!他随时可能对你起疑心,就像你随时可能下手除了他!”

听了我这么直白的话,宇文邕浑身细微地一颤,目光极深地看向我,面无表情,神色风起云涌,阴晴不定。

“我只想得到我想要的。如果你肯给,我绝不再找你麻烦。”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说道。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谓再害怕什么。这样一想,声音反倒轻松了许多。“我……”我正欲继续说下去,却看见不远处有个娇艳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袭海蓝色云锦绣裙,髻上斜插个海棠步摇,垂着暗红色的斜片流苏。

果然是大家小姐来的,衣着服饰,无不考究。这么大的大冢宰府,值得她如此为之精心打扮的,恐怕也只有宇文邕了。她的身影越来越近,我心中却在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忽然伸手抱住宇文邕,双手环住他的颈,以一种无比亲昵恩爱的姿态。

宇文邕猝不及防地被我抱住,惊讶之下竟然浑身一震。我侧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别动。私人恩怨以后再算。”

宇文邕大抵也听到了身后有脚边声,他又背对着,看不到来者是谁。是以竟然很合作地没有动,一双大手反而回抱住我,腰间传来阵阵电流般的温热。我有些不自在,却也忍住了,妩媚一笑,故意抬高了声音,娇声道,“你答应我不再纳侍妾进门了的,可不许反悔哦。”

宇文邕不知我为何忽然说这些,微微一怔,我忙又开口道,“我答应以后事事都顺着你还不成么?总之不许再纳妾进门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她!”说完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说,“再说你也只是一时新鲜,以后必定会冷落人家,最后苦的还是那些自作多情的女子。”

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宇文邕此时想必已是一头雾水,身体似乎也有些僵硬。我这才抬起头看向前方,露出一个刚刚发现她的表情,面带羞涩地从宇文邕怀里跳开,说,“哎呀,颜姑娘……你怎么来了?”

“……啊,大冢宰大人让我过来看看司空大人的烫伤严不严重……说要是严重的话好赶紧请大夫,可别耽误了。”颜婉微微有些尴尬,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浓浓的酸涩,说,“对不住呢,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宇文邕此时早已回过头来,见到是她,颇有些了然地望向我,唇边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悠悠地静立一旁,没有说话。

“他啊,好得很呢。”我轻拍一下宇文邕的手臂,同时在心中飞快鄙视一下这么轻佻的自己。声音是甜甜的,眼神中却蕴着一丝机锋,挑了挑眉毛,说,“那就劳烦完颜姑娘跟大冢宰大人说声多谢了。”言下之意就是,是你自己想来看他,还是别人让你来看他,你自己心里有数。

颜婉很勉强地笑笑,说,“婉儿先告辞了。”说着朝宇文邕盈盈俯身行个礼,一双妙目略带幽怨地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朝西苑的方向走去。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良久,心中迷茫一片,仿佛解开了一个小疑团,却牵引出一个更大的疑团来。

“怎么,吃醋了?”宇文邕戏谑地挑眉问我,唇边扬起一抹邪邪的笑意。

我回想起自己方才主动抱他的情景,脸颊一红,没好气地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你若是娶了她,我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宇文邕黑眸微微一闪,没有说话,只是保持同样的表情凝视着我。

“……她跟无尘道人并非第一次见面。”我眼看完颜莞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这才压低了声音说。

直到刚才见到颜婉,我才捕捉到自己心中一直隐隐困惑着的是什么。……颜婉方才进到屋里,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无尘道人,却没有多做任何停留。一般来说,一个人在一群熟悉的人中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怎么也该多看两眼的……后来我跟宇文邕一起离开的时候,看见他们两个人目光相接,颜婉却飞快地调转视线,刻意装成不熟的样子,反倒有些不自然。

虽说没有真凭实据,可这可以说是我作为一个失去记忆孤苦无依的女人的直觉吧。

宇文邕静静听我说完,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只是看我的目光更深了一层,淡淡地说,“无所谓。越是复杂的东西,我就越有兴趣。”

我心中暗自一怔,原来他也看出来了。扬唇笑道,“不愧是司空大人,心思细密敏锐岂是我这小女子可比的,倒是清锁班门弄斧了。”

“不过我对她可半点兴趣都没有。”我挑眉,一字一顿地说,“你休想把她娶进门来挤兑我!”眼神含着一丝挑衅。努嘴瞥了他一眼,转身朝西苑的方向走去。

长长曳地的暗红色裙裾掠过满地堆积的梨花花瓣,划出一道长长的模糊的弧线。只觉宇文邕含义复杂的目光凝在我背上,久久不散。

金兽香炉弥漫出袅袅青烟,香薰四溢。

无尘道人坐在妆台边,对着菱花镜细细端详着自己,不时牵动唇角,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含情脉脉地凝视镜中许久许久,似是十分陶醉的样子。那认真的表情,似乎比年轻女子更重视自己的容貌。

立在窗边的花架下的我,见到此番诡异的情景,心下微惊,背上无声无息地渗出一层冷汗……原本是来拜访他的,想看看能不能在对话言语中套

出一些什么……为显得自己无拘无束别具一格,特意绕开了守门的两个小童。哪知隔着镂花的红木窗,就看到这样一个诡异的景象。无尘道人侧对着我,似是忽然发现皮肤上有个什么瑕疵,微一皱眉,把脸凑到镜前……因为太专注于照镜子,是以并未没发觉窗外有人。

“师傅,大师姐求见。”忽有小童自大门口走进来通报,我急忙闪身躲到廊下的柱子后面。

“呆子,我说了多少次了,在这儿不准叫她师姐。”无尘道人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总镜中移开,不耐烦地骂到。语气竟然嗔得像个孩子,没有半点在人前的那种端庄和严肃。

随着他徐徐转过头来,我也渐渐瞥到他的正脸……蓦地张大了嘴巴,惊讶得几乎就要叫出声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白皙的,清秀的,甚至有些妖娆的,年轻的脸。有白皙似蛋白般吹弹可破的肌肤,一双细长灵魅的眼睛,上挑如妖狐般的凤眸细眉……反衬着雪白雪白的头发和荆钗挽成的道髻,更显得此景诡异难言。往日雪白修长的眉毛和胡须都不见了,露出樱桃红的嫣然唇色。乍看过去,面若烟云,雌雄莫辨……竟透着惊天动地的妩媚,直看得我一阵心惊。

这是,颜婉已经款步走了进来,怀抱一个看起来很贵重的桃木匣子,远远拜下,说,“颜婉拜见师傅。”

“嗯。”无尘道人懒懒应了,说,“这大冢宰府人多嘴杂,不是教你没事别往我这儿跑么。”

“婉儿谨遵师傅教诲……只是刚得了几件珍品,急于献给师傅呢。”说着打开桃木匣子,露出三层小抽屉,第一层放着四颗光芒耀眼的大珍珠,第二层是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第三层则是一个已具人形的人参。我不禁暗暗乍舌,果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这是南海珍珠,西域熊胆,和雪山人参。把这珍珠磨成粉涂在脸上,可令肌肤光泽四溢……熊胆和人参一起熬汤,滋养宁神,刻有由内而外的养颜功效。”

颜家果然富庶。这道人爱美,她就送这么多养颜美容的东西给他,也是很会投其所好。她为何又叫他师傅?难道她也会法术?——我的忌惮不由又多了一层。

“嗯,你有心了。”无尘道人和颜悦色地说,看起来大合心意。一边命小童把桃木匣子接过来,端详片刻,说,“难为你对我这么有心。”

“能为师傅做事,是弟子的福分,弟子高兴还来不及呢。”颜婉颔首,小心翼翼道,“其实这些都是我在自家山庄搜罗来的,小意思了。……另外,仙子让我传话给您,说上头在催了,地宫可能近日有变……让您拿了青鸾镜就尽快赶回去。”

四周沉寂片刻。

忽听“啪”的一声,是桃木匣子狠狠闭合的声音。颜婉吓得打个机灵,忙把头低得更深,道,“师傅息怒。”

“我香无尘是四大护法之一,她妙无音也是,凭什么总是这么跟我说话!我是朱雀她是白虎,还真当自己高我一等么?”无尘道人方才纤细好听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连我听了都浑身一冷。

“师傅恕罪!我想仙子她也是没把您当外人,还请师傅不要见怪!”颜婉诚惶诚恐说道,“妙音仙子算出地宫变期将至,却一直没有青鸾镜的消息,为我们担心罢了。”

无尘道人静默片刻,傲然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声音缓和许多,说,“青鸾镜的事我自有分寸,以后不许再提。……倒是你背着妙无音给我拿来这么多宝贝,又是为了什么?”

颜婉闻言,知道无尘道人并未真的迁怒于她,面带喜色地起身,走到无尘道人背后,轻轻给他捶着背,细声说道,“徒弟的心思,还能瞒得过师傅么?上次师傅施往生咒之前都肯给我一份解药,更何况现在师傅在大冢宰府已是位高权重……还请师傅给婉儿做主。”说着,脸上也生出一抹动人的红色和向往来。

解药?我脑中蓦然呈现出那日她在树林里给宇文邕莲子羹的情景。终于明白为何府中上下全都染病,独独宇文邕安然无恙了。

“跟我你还绕弯子,直说不就得了。哼,要不是你私自利用傀儡咒去害情敌,宇文护早在我们掌控之下,还能用得上往生咒么。”无尘语气淡淡地,只是斜睨她一眼。

“……师傅恕罪!”颜婉脸色微变,急忙伏在地上请罪。“元清锁误打误撞,差点坏了师傅的大事,弟子没能及时阻止,是弟子的错!”

“你推的到干净。”无尘道人嗤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说,“是她误打误撞,还是你借刀杀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弟子知错!”颜婉神色一颤,但也不太惊慌,只是不停认错,不再分辨。

“过几日我就跟宇文护说,让他把你指给宇文邕。”看来无尘对这徒弟很是疼爱,面色稍缓。

“谢师傅!”颜婉面露喜色地行礼道谢,顿了顿,咬牙道,“可是,婉儿还有一事相求。”

“……怎么,想让我给你除了元清锁那丫头?”无尘道人顿了顿,眯眼看她,懒懒问道。

“……师傅料事如神,婉儿佩服!”颜婉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颔首作揖,冷冷说道,“那个女人,我一看见她就讨厌!”

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心中陡然一惊,更是小心调整呼吸,誓死也不能让他们发现我。

“呵,宇文邕府里那么多女人,你杀的完么?而且照我看,他们两个感情并非就真那么好,不过是在人前做戏罢了。”无尘道人摆弄着水葱一般的修长手指,扬眸说,“再说那丫头大有来头,你动了她,恐怕会引起一番风波。……你正好来了,陪我去皇宫看看。皇家是聚敛宝物的地方,或许妙音那婆娘算错了青鸾镜的方位也未可知。”说着朝旁边斜睨一眼,立即有小童上来帮他粘好雪白的眉毛和胡子,还有额头上的细细皱纹。待化好了妆,才到门外叫了侍卫进来,用两根木杖撑起无尘道人所做的藤条椅,做成一个简单的肩舆,晃晃地抬着走出院落。

“是,师傅。”颜婉面上闪过一丝不甘与失落,却不敢再表现出来,低声答道,起身跟在肩舆后面走出门去。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很远,院子里只剩下我自己,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声的时候,我才从门廊柱子后的花架下闪身出来。背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浸湿,黏稠的一片凉意。因为听到了太多秘密,所以双腿也变得沉重起来,强打精神才走出这院子。

……香无尘,护法,地宫。

香无尘到底是什么身份?颜婉口中的妙音仙子又是谁?

这个神秘的道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说我大有来头?

原来事情远非表面所见的这么简单。这个爱漂亮的道人背后还藏着一股庞大而神秘的势力。

跟完颜莞几次过招,其实我只是不想她嫁进来,并无加害之意。没想到她竟然恨我入骨,已经想置我于死地。

听无尘道人方才的口气,似乎要我的命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背后的又是些什么人?又凭什么对青鸾镜志在必得?

……我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的样子。只觉自己仿佛被层层黑雾包围了,看不清方向,也毫无还手之力。

别说是保护青鸾镜的使命了,恐怕就连保住自己的小命也难吧?

可是即使要丢掉性命,我也必须要执行端木家的使命啊……窗外更深露重,寒意渐浓。我独坐窗台,内心深处却涌出一股有如涓涓细流般的无助之感。

眼前浮现出那张略显狰狞的青铜面具……心中半是温暖半是失落。我环抱住自己,娇小的身躯竟是冰凉瑟缩的。

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此时此刻的我,有多害怕。

花影一样的少年,与我端坐在树下,细语呢喃,绵绵情话。

我什么也听不见,却被这画面的温暖感觉所震撼了。

虽然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笑容的温度,以及眼底散发出的温柔……我心中一暖,眼泪霎时模糊了视线,伸手不顾一切去够他们,脚下却失足踩空,身体惶惶下坠……我猛地坐起身来,睁开眼睛,方才那种下坠的感觉还真真切切地来不及褪去,显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了……镂花的红木窗子,暗红梅花纹梨花木桌椅,桌上放着鎏金麒麟形的铜制烛台。塌上缭绕着层层轻纱薄幔,蓝色绣凤绸缎薄被搭在身上,软软的,很是舒服。我心中蔓过一丝失落,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起身走到窗边。

那个少年到底是谁?

与我的过去有什么关系?

我究竟是谁?何以走到如今的境地?想要逃脱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活路?

连日来下了几场小雨,空气中盘旋着湿润泥土的味道,推开窗子,一阵清爽的凉意迎面而来。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深深呼了口气……胸腔内清凉了许多,再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矗立在我窗前,锦衣金冠,面目英挺,正是宇文邕。

他有些微怔地看着我,仿佛把我方才那一刻的惆怅与轻松尽收眼底,见我惊讶地望着他,面上浮出一层复杂的神情,深黑的眼眸喜怒莫辨,轻挑剑眉,淡淡说道,“走吧。今日,会有场好戏看。”

为了配合宇文邕的装束,我特意选了套墨蓝色镶银线的暗碎花长裙,配镶玉坠银色流苏的耳环。盈盈走在他身边,看起来竟有几分和谐之感。并肩行至北苑的玉金殿,只见殿门大开着,有凉爽的风绕梁拂过,夹杂着一丝醇醇的酒香。

宇文护在玉金殿这样隆重的开宴,果然像是有大事发生。

我跟宇文邕分别向众人问了安,宇文护似是心情不错,指了指右侧下首位置,笑道,“你们两个穿得倒般配。……今日是邕儿大喜的日子,想来清锁也会为他高兴。”

我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一眼宇文邕,他却只是一脸恍若无事。心中不禁疑惑,我僵硬地笑笑,朝宇文护微微颌首,算是答话了。抬眼看见无尘道人正坐在左侧上首位置,颜婉坐在他旁边,一袭粉红色桃花纹轻纱芙蓉衫,看起来十分喜庆,脸上化了浓妆,更显得娇艳动人,羞涩抬眼看向宇文邕,双目脉脉含情。

“无尘阁刚建了一半,道人就要走了,真是十分遗憾。”元氏一脸惋惜,举杯道。

我抬起头来,倏地一怔。方才心中有种又不好的预感,所以只顾低头吃菜,并未太过留意众人的言语。无尘道人要走?乍然听到这一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今日开此盛宴,就是为道人饯行的。道人有要事在身,我们也不便挽留。”宇文护闻言,也转头望向无尘,礼貌地说。

“贫道虽然心中无尘,可是身在冉冉浮生之中,却也做不到了无牵挂。总是有些不得已的羁绊。”无尘道人悠然说道。冠冕堂皇,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原来这场宴会是要给他饯行的。我微微一惊,心中随即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来,这个来历不明的危险人物走了,我的威胁自然会少一些。揣测他离开的理由,恐怕是他口中那神秘的“地宫”出了什么事吧。

“道人艺高,自然身系万千众生的福泽。责任大了,牵绊也自然就多。清锁代天下人敬您一杯。”我心中喜悦,举杯说道,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灿烂。

“呵,这丫头嘴可真甜。”无尘大悦,眯着眼睛朝我举杯,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

“清锁此次回来,乖觉伶俐了不少,想来日后也会与婉儿相处融洽。”宇文护笑着接口道。

我闻言一怔,酒杯刚举到唇边,不由得停住动作。

“嗯,颜姑娘与司空大人有姻缘相,八字又合,乃是命中注定的金玉良缘。大人不如就成全了这对美眷。”无尘笑道。想必两人早已经通好气,只是挑现在这场合说出来而已。

“其实我也早有此意撮合他们,正好道人今日提起。你我二老就给他们做主了,也算是结了姻亲呢。”我心中暗哼一声,既能与掌握兵权的经略节度使结亲,又能笼络无尘道人,表面上看是一举两得,殊不知这无尘道人来历不明,此举实是引狼入室。

宇文护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宇文邕,说,“颜姑娘才貌双全,邕儿也定会喜欢的吧。”

宇文邕戏谑地看我一眼,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说,“多谢皇兄美意。”看样子,他也早知道这个安排了,难怪会说有好戏看。看来整个宴会上,惟一刚刚知道的人,就是我了。心中不由蹿出一股怒火和恐惧,司空府已经有了个媚主子,若是颜婉再进门,我哪还有好日子过。可是这是宇文护的意思,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颇有些犹疑地望向元氏,目光中有些求助的成分。

元氏瞥见我的表情,开口道,“我们清锁知书达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耍小性的,是不是?”

我有苦说不出,只好僵硬地笑着点头。

“不过入门有先后,算来婉儿还应该叫你一声姐姐。邕儿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日后你姐妹二人雨露均沾,想来也不会厚此薄彼。邕儿,你说是不是?”元氏望向宇文邕,笑着问道。

“那是当然。”宇文邕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摩挲我的肩膀,说,“清锁对我情深意重,恭顺可爱,我怎么放得下她。”说着,作势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眸子里全是戏谑。我面上浅笑着,眼中目光却是怒火喷薄可以杀人的。恭顺可爱?哼,说的全是反话。

宇文邕见我这个样子,唇边扬起一抹邪邪的清淡梨窝,笑得更是惬意。

见我跟宇文邕如此亲近,颜婉脸上不由有些讪讪的,心中对我的厌恶怕是更深了一层,面上却含羞笑道,“日后还请清锁姐姐多多关照妹妹。”

我压制住心中的反感,正色道,“婉儿妹妹善良敦厚,无半点害人之心,能与妹妹这样的人才一同伺候司空大人,清锁高兴来不及呢。”说着举杯朝向宇文护和无尘道人,说,“恭贺姑父和道人结成姻亲,喜气盈门。”又转头看着宇文邕,扬了扬唇角,说,“恭喜夫君再得佳人。”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夫君。实事上我只是没有名分的侍妾而已,原本是没有资格叫他夫君的。这样说,无非是给颜婉听的。既然和她杠上了,就只有一直杠下去了。

无尘道人见前几天还闹着不许宇文邕纳妾的我是这种反应,眼中多了丝玩味和欣赏,道,“颜姑娘不如尽快回娘家省亲,等着司空府正式下聘。大冢宰大人到时便会为你主礼。贫道此次西行,正好可以护送你一段,不如明日一同启程。”

“婉儿听从道人安排。”颜婉恭谨道。

明天就走?虽然日后颜婉嫁进来会是个永久性的麻烦,不过眼下我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心念一动,说,“那青鸾镜呢?道人可有寻到了?”

无尘听我提起青鸾镜,目光一闪,眸子中瞬间闪过一丝狐疑。我只是一脸无辜地回望着,说,“道人不是说那是不祥之物?还留在府里,终是让人无法心安。”

“放心吧,贫道走前会在无尘阁四周下符,以保府中平安。”无尘面色恢复如常,说,“若是有青鸾镜的消息,还请大冢宰大人派人到昆仑山云顶……”

无尘道人话还没有说完,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凛冽的琴声,曲调凌乱,凌厉刺耳,让人听了心乱无比,桌上的酒杯剧烈颤动着,纷纷砸落到地上,片刻后,连桌子也簌簌地摇晃起来。琴声中传来一个充满怨气的女声,“香无尘,装模作样回什么昆仑云顶?还真当自己是道士了?你我十年之约,难道你忘了不成?”

我捂着耳朵,只觉心中刺痛难忍。宇文邕微微皱眉,却远没有我这般痛苦。在座众人面色各异,只有无尘道人面色如常,轻拍一下眼前的小桌,随后往半空一指,小桌应声飞出,却好像在半空撞到什么,轰然碎裂,激起木片四下横飞,宇文邕挥袖在我面前一挡,将我护在身后。

琴音戛然而止,半空中浮现出一把精致的古琴,缓缓落到下,弦上还落着几片桃花花瓣。一个美貌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立于大殿中央,将那琴抱在怀里,定定地望着无尘道人,如水的眼眸中涌起层层悲伤,哀怨,不甘,愤恨等复杂混合的情感。隐约似乎还有一层……思念。乍一面对面看着他,唇角动了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琴声停止,我这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袭粉白色的素净长裙,头上绾着一支桃花,打扮素雅,却别有一番妖娆。碎发垂在耳边,迎风舞动,更显得脸庞娇小如荷叶,白皙无暇,娇艳动人。竟然是比颜婉更加出众的一个美貌女子。

“桃花,别来无恙。”无尘神色淡淡地,目光扫过她时,眼中却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怜惜和歉疚转瞬即逝。

“……哼,想不到,你还记得我。”桃花微一咬牙,语气狠狠的,眼神却是无限凄楚。

“许久不见,你的琴艺倒未见精进。”无尘道人瞥我一眼,说,“越是懂音律的人,听着就是越是痛苦。既然这样,何苦再弹呢。”无尘叹了一声,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是。桃花自知再炼十年,在你心中,也比不上妙音仙子万分之一。”桃花收起方才那丝软弱的表情,冷冷说道,“但是你欠我的,始终要还。”说罢,一手抱琴,一手掠动琴弦,发出一阵杂乱而锥心的声响。我只觉胸痛难忍,仿佛有利爪一下一下撕扯着,痛苦地捂住耳朵,四处乱撞。宇文邕慌忙将我抱在怀里,见我痛苦难忍,随手把眼前的酒壶掷过去,怒道,“别再弹了!”

瓷制酒杯落到半空,仿佛碰触到她的琴音,砰然碎裂。

桃花见宇文邕如此护着我,眸子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和嫉恨,瞥我一眼,说,“倒是个懂音律的,悟性也不错。只不过世间男子皆是薄情,信不过的!”说着,朝我猛地一掠琴弦,我心中猛地一痛,悬挂在胸前的扇形玉佩霎时碎成粉末散在空中,我身子一晃,喷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无尘身影一闪,已经无比接近地站在桃花面前,桃花一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二人面对面看着彼此,眼中各有各的波澜,无尘表情有些无奈,微作叹息,道,“三个月后,吊念山见。我欠你什么,你拿走便是。”

无尘的目光一向傲然飘忽,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目光凌厉之余,偶尔还有几分孩童般的率直无状,这是他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动容沉寂地眼神,似是触动了久远的回忆,眸中含着一丝歉疚,怜惜,淡漠,和隐痛,却又那么无能为力。

桃花深深地凝视着他,眼中似有无限眷恋,以及因为那些眷恋所演化而来的怨恨,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微一咬牙,身影一闪,如她凭空而来一般,又凭空消失在这殿堂之上。

我见她走了,心头不由一松,只见宇文邕正关切地看着我,为擦去我唇边的血迹,轻声问,“你怎么样?”

我捂着胸口,摇摇头,视线却越加模糊,软软靠在他怀里,觉得身子有些轻。

我半闭上眼睛,恍惚中只觉宇文邕横抱起我朝殿外冲去,渐渐失去了知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