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弦诵:教授“立”校_教授树立学风
教授树立学风
大师上基础课
采访邹承鲁院士是在李四光大院里。他是李四光的女婿,一家三代人、四院士。邹承鲁身材高大,面貌毓秀,给人的感觉始终沉郁寡言。夫人李凌的活泼打破了大房子里的沉闷,她正在隔壁一间房子里打电脑,不时跑过来说几句。
有一张邹先生学生时代的照片,李凌说:“那是我拍的。”照片儒雅稚气。白发苍苍的李院士一句话,透出背后多少同窗共读的佳事。
邹承鲁印象最深的是大师上基础课:“总之,西南联大的传统就是:越是普通的课,越是高级老师教。系主任就教普通化学。我上普通物理,是吴有训教;微积分,是杨武之教,他是杨振宁的父亲。反正越是普通的课,越是名教授。”
王汉斌,校友中政坛地位最高的中共元老。他说:“联大为什么能造就一批人才呢?应该说,教师在国内是第一流的,这是很关键的因素。教基础课的教师都是有名的大师,像陈岱孙、李继侗、贺麟等。各个系主任基本上都教基础课。”
联大的基础课却给他广博的社会经济学视野,使他后来在执政管理中能有所借鉴和思索。
我们学的基础课,在以后的经历中还是有用的。我开始学中文系,后来转学历史系。我念过政治概论,我学的政治概论就是讲比较宪法和各国的政府制度。我后来搞法律工作,因为对各国政府制度有点了解,包括美国、法国还有英国的,所以对我的工作就有帮助。
我上过陈岱孙的经济概论,凯恩斯学说讲的供求关系、边际效用,我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我们国家搞宏观调控,调整供需关系,我看跟凯恩斯学说有关系。罗斯福新政,搞公共投资,增加和扩大内需,都跟凯恩斯学说有关。
联大的基础课有特点,大一、大二要学国文、英文,我也学过两年英文。
许渊冲先生近年来写了一些书回忆联大生活。他说:
杨振宁给我的序言里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和我的成就都是得益于联大的教育,我们今天的这种成就,都得益于联大。
如果没有联大,我想我的历史要改写。我写的这篇文章及回忆世界一流大学,总结联大教育的三大优点:
第一,大学不是有大楼的学校,而是有大师的学校。联大最大的特点就是大师多。杨振宁说,联大当时已经是世界一流大学。联大的过程,已经与美国最好的大学同行。他在联大念完以后,再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习,芝加哥当时是物理系最好的,但是不如他在联大念的深。
联大那些刚回国的,如华罗庚、钱学森,都是当时国际一流的学者。当时就是帮助(外国导师)得到物理奖的。文学也一样,当时中国文科精英在联大。文史大师、散文大师朱自清,诗歌是闻一多。比较文学方面就是钱锺书。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他。因为外国人没有中国人英文学得好,这是中西贯通的。钱锺书是中西贯通的第一人。
一个国家的大师都集中这里,这是世界一流大学的前提。我们都是在联大长大的。我们可以说,是吃联大的奶长大的。
这种大师集中的名校优势,建国后被一股院校合并的风潮冲散了。“我现在说一句老实话,我们当时的教育,到50年代就断了。清华、北大合并,不像当年联大那样把我们全部集中了。杂牌大学并在一起,反而不如当年的北大。名校的传统已经断了三十年。我们也痛惜。”许先生不客气地称一些院校为“杂牌大学”,固然有些刺耳。不过在民国时期,大学的等级是非常清晰的。
记得父亲曾经对我说过,某某是“野鸡大学”出来的。就是那种有钱就可以上的,质量、风气都被学界所菲薄的学校。许说:
全靠老师教,那是没出息的。但是没有老师教,也不行,光有老师也不行,联大这个领导,他能够让你发挥。牛津大学校长说过一句话:一个学校的传统是经过多少年积累起来的,恢复过去很难。
台北学长易君博先生说:
对我印象最深的是联大的教授。第一个就是张奚若老先生,他是系主任。另外一位就是钱(端升)先生。一位是教政治思想,一位是讲授各国政治。后来有机会到英国去的时候,发现我们自己的老师都不错。他们讲的东西,讲授的方式,绝不亚于英国第一流的教授。因为语言相同,所以我们更容易感受,收获更多。
有一位,他是英国新一代的大师,我听他的课,再和张先生讲的同样内容比,张先生确实不仅仅是功力深厚,而且吸收的能力特别强。
钱端升也不例外,他在美国受的训练非常好。他是哈佛大学毕业的。他教的跟其他的不同。他就是随便讲,每讲一个东西他的深度都非常深。其他那些外国老师没有他讲得好。英国政治学是近代以来非常重视的,可是听英国人讲起来,就觉得那些思想反而不如钱先生讲得深刻、对我们的影响深刻。他当时从大宪章开始一直讲到1832年英国的改革方案,很出名的改革方案,这就看出来,他对英国的熟悉和专业,很少人有他的深度。
在联大,无论学什么,都必须先修中国史,打好做一个中国人的基础。易说:
在大学一年级,冯友兰先生教《新原人》,就是他那几本书,叫做“贞元六书”,印象非常深刻。冯友兰讲中国哲学史是很多人没法跟他相比的。虽然有点结巴,但是他的深度很强,是史学家的感受。他好像一个宋代的史学家给我们讲授一样。
金岳霖先生也是大家都很崇尚的,他是超然无为的学者样子。殷海光就非常崇拜金岳霖。殷海光把金岳霖的书扔到地上,说:“听到没有?掷地有声。”
名师与名校的烟灭,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
师生互教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真正的教育就像源头活水一样。陈省身说:
我们在西南联大就不分教授与学生,有的学生很好的,跟教授一样,见面就随便谈谈,平起平坐的。国内现在一般的情况,教授就是教,学生就是学,教授讲什么,学生就听、就学什么。这个在大学是不应该的。
陈省身指的现在大陆教育,与西南联大相比,与国外相比,有浮浅、庸俗与深刻、深远的差别。
学生发展了,他自己有自己的方向。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学生比老师好。学生最好能往新的方向发展,结果他的成就会比老师大,很短的一个时期,他就可以回来教老师。这个国内没有这个观念,老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在联大,老师和学生是互相来往的,没有等级,谈天。这是交流最基本的方式。
我的学生有很好的。比方说有一个是很好的数学家,他比我死得早,几年以前,他就死掉了。但他贡献了很多。他有时候来看看我,我们谈谈。我告诉他一些东西。学生知道的东西比较少,他需要从老师方面得到这些材料。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应鼓励他的想法。
除了“师道”的责任,根本的观念还是对于“学问”的认识。“主要的是你要做一个学问,这是一个活的学问,一直在变化,一直在扩充。像我们数学,那扩充的,包括科学的,有多少!”现在,国内自上而下,对于学科、学问和学者的观念都基于实用的考虑,而没有一种对于知识的敬畏之心和严肃态度。
像教育部讲“应用数学”没有道理。数学一定有应用,没有应用数学老早就完了。所以在一直扩充,一直在发展,形成新的发展方向,是好现象。它跟老的不一样。你能够发现新的方面的主要原则,有新的方法,是好的。老的东西,也不见得一直都好。有的东西需要改善,尤其是新的老的混起来,这学问大得很。问题不知道有多少,你能够抓住要紧的,有些能够发展的,有些能够做一点进展的,这个进展可能就是你的贡献;也有可能是了解,你对这个东西知道得,懂得的深刻点而已。
学生有成就的主要原因是教师的鼓励。我尊敬学生,我希望他有一天比我好。我不是摆架子。学生不用功,我骂他,批评学生,所以我有好多学生。比如最近得奖的吴文骏,他就是我的学生。
学生与教员在知识的面前是平等的,是都可能有所发现的。他们共同的责任是提供贡献,哪怕只是更深刻的认识,为后来者开路。“老师跟学生是不分的,你任何人都要做老师的。这样子搞学问,就有意思了”。而国内大学照本宣科式的讲课,违背了科学与育人的规律。“不是这一段我把他背出来、讲出来、年年讲,这是不对的。学问是永远在变化的。”知识是一条活的河流。
名教授带队考察
郝诒纯学长,女院士,著名地质学家。她认为自己在地质学领域中的成功,和联大教育关系密切:
这个关系是很密切的,因为联大,是北大、清华、南开,各个学科,在全国拔尖的、有造诣的学者都是在我们那儿教学。
地学系,当时我们的系主任是孙先生。从国外回国的博士就有好几位,教我们地质专业的就有五位,那都是在国内最有名的地质学家行列中的。这些教授不但业务造诣非常深,而且为人跟爱国主义思想都很值得我们学习。
那个时候我们出去实习都是系主任亲自带队,最有名的教授亲自带队。不像现在,最有名的教授他不一定出来,让什么副教授、讲师去。那时候都是亲自带队,而且他们在野外是很艰苦的,不怕困难。这种教学的态度,一直是对我们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的。
显然郝诒纯对于现在的学风不满意,有一点资历和名气的教授就不再带队出野外了。这对于地质学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潘光旦调查土家族
费孝通与潘光旦的关系很深。费孝通说:
潘先生是我的直接老师了。他一条腿。因为在清华体育跳高的时候摔坏了。这条腿不行了,受了伤。当时医疗条件不够,就把它锯掉了。只有一条腿,可是他不服气,不服气自己这个缺陷。他仍很努力。尽管在这么一个困难的生活条件之下,他能继续不断地为学生服务,想各种办法,同时提出重要的看法,指导我们做人。怎么样做人?成为他主要的教育工作。现在的教育里面,这方面缺乏一点。是讲怎么得到钱,不是讲怎么做人。
几乎所有的当年联大师生,都严厉地批评现在的教育。
潘先生是我的直接老师啦。后来他和我们一同搞民族工作。他有一个问题,土家族是不是一个民族?大家争论得很厉害。他
自己就到土家族里面去。土家族在湖南的湘西,都是山地里面,他自己要去看,去调查研究,把它的历史搞清楚,说明它这个民族究竟从哪里来的。
我那时候没有时间陪他去,他一个人带着一个学生,两个人下去了。骑马?马又不能骑,他只有一条腿啊,就等于伏在马背上,到深山里面来解决问题。后来把这问题解决了。土家族的来源,把它弄清楚了。
潘光旦不向残疾低头,甚至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有残障。本来是属于个性化的人生态度,但在抗战的环境里,外有强虏,内有艰难,潘光旦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的这种精神,就有了强烈的感召力。
我曾有过骑马的经历体验。试想,一位独腿的人竟然骑马到山里去,他如何控制马?如何掌握自己的平衡?
这是一种英勇精神。
老师身教言教
在清华大学草地“西山苍苍”的校歌碑前,我采访摩擦力学专家郑林庆。郑说:老师的身教,更在于“德”的操守。
我是等他们到了昆明之后,就从北京到天津坐船,到香港,后从越南海防坐小铁路火车到昆明,追着去了。在受教育等方面,真是得到很多好处,特别是老师的身教言教,感触特别深,包括在黑板板书的时候,他不说话,但对你都有影响。
比如说,有一道题应该怎么做?先不给学生讲,让你们想,他也在那儿想。看了半天,画了一条线,这条线一画下来,问题立刻就清楚了。
所以你就跟着他想,他不告诉你怎么想。他画出那条线,你立刻就悟道:哎呀!我就没有想到画这根线。他为什么就能想到画这根线?就是几分钟的时间,是几堂课教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好多这类事情,很能使你深思。
现在教学赶时间,一天必须教多少,一个钟头都塞满了。他很快地讲,当然能讲明白。可是想法、思路,没有讲清楚。
我们学机械的,有一个老师叫刘仙洲,从前就是清华大学的第一副校长,我们机械系的老师。他这一生为人是很清白的,而且治学很严格,对我们的教育不仅是在学问方面,而且在德育方面影响很大。
他过一百岁的时候——1990年,我就讲了一个笑话:大家说刘先生那么好,有没有缺点呢?我们同学平常难得碰一块儿,大家想了半天,说:刘老有一个缺点。什么缺点呢?没教给我们“走后门”,我们谁都不会走。我们那些老师都很正直,绝不会教你邪门歪道的东西。
所以我们这一生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也许现在的人看了,觉得你们太傻了。
在一个学校里,不只是某个人对你的影响,实际上整个学校的风气,都自然会陶冶人的性格,会在各方面对学生有所影响。
“零分”与拳师
王希季,中国“火箭之父”。在联大时,他有过“零分”的纪录:
在联大四年,作为培养我工程学方面的基础,我觉得是比较难得的。另外做人处世等方面,这些名师能给你做出表率。
例如刘仙洲先生。刘先生教我的是机械学。有一次考试他出了一个题目,他在题目的后面要求准确到小数点后三位。那个时候我们没有计算器、没有计算机,有那个计算尺,计算尺是不可能准确到第三位的。我对这个准确到第三位并没有注意。结果,我把这道题都算了,我这道题什么都对,就是没有准确到第三位。刘先生给我这道题零分。
机械学的零分可是对我们很大的事。因为机械学是必修的,机械学之后才能学机械设计,机械设计之后,才可以学其他的东西。机械学不及格就等于你要多学一年,你的第二年就得再学。
所以这个事情对我的冲击非常大,让我认识到,做一件事情就必须把你做事情的要求,或者你的目标,要考虑得非常清楚,非常认真。不然的话,好像是对了,结果没有达到最后的要求。
我以后做工作要求自己必须严谨,就是从这个事情培养出来的。严师出高徒,它不止是知识的事情。
机械学和所有的工程学,都是要付诸实践的,如果计算不确,立刻导致报废、损失,甚至危险。
在功课上的认真态度,直接导致在事业上的责任和敬业精神。这个零分对学生的培养,比给八十分、九十分更好。
我学热力学,那时候教我们的是孟广喆教授,也是非常有名的。有一次他出一个题目,结果全班人没人做出来。后来他一指点,他说你用微积分的方法,一积分这个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大家一看,个个都会。为什么没想到要用这个?他说,这个就像跟师傅学打拳一样的,你跟我学,不能老是照我这个方法做、按书本做,你要灵活应用。他说,一个拳师教了一个徒弟,这个徒弟跟着他练功,每一个路数都非常好,结果出去一打,却打了败仗。拳师回来问,为什么你会打败?徒弟说:他的路数跟您的不对。
孟广喆教授说,你们跟我学,不能死啃书本,你要应用你全部的知识来解题,不要老用我那个书本上教的东西。思维方式的启发、做工作的启发、做人的启发,他都在培养你。怎么用知识,怎么去做事情,所以说他不是照本宣科。不单是考试考得好这件事情。
做一道题目,不只是教解题方法,还指出学生的思维障碍,教给你广开思路。这种教育,真的是“大师”的讲授,非平庸辈可为之。
刘先生、孟先生,还有我们在机械绘图上的董树屏先生,他那个机械绘图,你如果交得上卷,他能够收你的,那你就得很辛苦。你要做得很工整,否则不规范,他连收都不收。他看不行,你就得重新画,从头来。
做不好,从头来,干我们这行的现在也是。如果你一个设计做不好,你得从头来,因为你没有满足这个东西。这个要求对我今后做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很大的影响。
今人提出“素质教育”,却不知其为何物。那时没有“素质教育”这个词,但是有这个意识,有这个内涵。现在有这个词,可没有这个内涵。
“老师本身就像一本教科书”
郑敏,“九叶诗人”中唯一的女性。她的讲述,带有诗人的敏锐与女性的感知:“西南联大的教育,百分之百是启发式教育。我是念哲学的,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月考、期中考试。只是在学期末,才有一个考试。”
哲学系是一个研究“形而上”的地方,我所接触的联大哲学系学子,他们都有一种诗人的气质:郑敏、熊秉明、刘孚坤。他们特别追求一种精神的世界,沉溺于自由的想象与思索。也许是哲学给了他们一种空灵,也许他们自身的性格里就带着这种东西。
我们没有课本,没有像现在的教科书。那是在抗战的时候。但是,老师本身像一本教科书。我接触的老师,什么时候你见到他,你都觉得他是在思考问题。他的生活跟思考完全连在一起,并不是说上课是一副教书的样子,而是他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跟他交流的时候,他就跟你谈有关的问题。
西南联大会聚的,都是不得了的、星光灿烂的学者。从他们身上你会得到一种极大的启发,就觉得你这一生,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这是一个言传身教的方式。“他就启发你考虑很多人生的问题。你自己就沉浸在这个学术的氛围里面了。”他对你的培养不是表面给你塞很多知识,不是注重很多具体知识。人各有天赋,有的人记性非常好,过目不忘。有的人,他没有那种强记的本领。如果你老去考试,把他的精力就全放在强记上面了。
我就是一个不善于记忆,可是比较有兴趣考虑问题的学生。我的老师每次去上课,基本上都是带着他一生研究的问题,这就是课本。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课本。他的每一堂课,他讲的时候,都好像他自己在考虑这个问题。
熊秉明、刘孚坤都说过他们选择哲学系的目的,完全是非功利的,没有什么世俗需求,就是为了想要解决个人探索社会领域中的许多疑惑,直接说就是世界观和信仰问题。
有一个先生,就是教康德的老师,郑新教授。郑新教授给我留下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每次上课都抽烟斗,同时他就开始思考。
他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思考所谓“物”本身,这个问题永远是解决不了的。他教康德,这个是哲学里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人到底能不能进入物质里面,知道物的本身?他这种苦苦的思考,不断地把考虑的过程讲给我们听,不是给你提一个大纲或答案。
他站在那儿或者坐在那儿,就一个人在那儿反复思考问题。他想到的他就讲出来,或者怀疑的他也讲。他有什么还没有解决的,他也讲。你就跟他一块儿思考。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锻炼,学生知道怎么样思考问题,能让你感觉到,老师在带着你思考。
这种启发式的教育,只有最高级的老师才能够做到这样。那种至高智慧的启发,是了不起的。
我们的先人是最早探索哲学奥秘的。从庄子到屈原,无不在叩问天地、叩问心灵,想要求索一个个最终极的问题。然而这种求索的传统和质疑的智慧,现在大学已经丢失了。
现在老师一进教室——今天教案进入第几课了?就在黑板上写,现场答案灌输给你,这叫灌输。老师把课本的东西消化了喂你。我所有联大的老师,他们没有一个是这样做的。
他们自己一生都在里面,他们的言行,一切都是带着他所相信的东西,他走进来跟你谈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哲学谈话。上课是一种师生之间精神的对话,你不感觉他在灌输什么知识。
现在的哲学教员,由于学识面狭窄,兴趣也不在此,他们多半难以陶醉于哲学,只可能是把哲学当作“工具”一样来教,谈不上将哲学当作“寻求信仰”的思索之路。
对于知识的概念,绝对没想着知识明天能换来什么样的报酬。在我们哲学系没想过这个问题。
经济系有比较实际的角度。当时经济系的学生跑仰光,他们已经开始实践了,我们哲学系的人在思考。所以一点都没有“知识等于若干报酬”的感觉,没有这种感觉。
哲学,在当代中国已经失去它高蹈的意义;过去哲学与“阶级斗争”混为一谈,而现在讲一些所谓“方法论”,都非常庸俗。
“读书要有兴趣”
身处陋室,以茶馆当图书馆,却旁若无人,讨论着世界级的科学问题,思考着人类生存的哲学。他们为什么可以做到这样呢?除了外在的战争压迫,使人焕发出奋进的力量外,知识者最重要
的还是自身的素质。许渊冲先生说: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朱光潜先生的一句话。他说,读书要有兴趣,没有兴趣做不了事。杨振宁也讲过,没有兴趣的事情我不做。刚开始的时候,我家里让我学习经济,也有现在的下海之风。那个时候大学毕业一个月只赚三十块钱。但我的兴趣不在那儿。
这些严格选拔出来的学生,他们自身有一种读书的兴趣,这种兴趣非常重要。
“联大,当时就有很多狂人,到台湾去的鹿桥也是一个狂人,在台湾写了一本小说,叫《未央歌》。钱锺书,狂的。你看他的《围城》,字字珠玑。”
有兴趣才有理解,有理解才有创造。然而当代往往不顾人的天性,对青少年采取强制性的学习。违背了人性,也违背了学习的规律。
创造的冲动与享受的冲动
台北的刘孚坤学长与我讨论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创造?他说,这是人的一种需要,创造本身就含有一种享受在里面。
罗素在《社会结构的理论》这本书里提道:人有两种冲动。第一种冲动是创造性的冲动,第二种冲动就是占有的冲动。罗素讲,要尽量地发挥创造的冲动,而减低和不要那个“占有的冲动”。应是享受的占有的冲动。
我的讲法稍微有点不同,追求利益的冲动也要有,但是这个追求利益的冲动是融合在创造冲动里面的。
可是,光去创造而不求享受,只有少数的人是这样的。我创造了以后,我就不要了,留给别人。少数的人可以成为别人仰慕的一种目标。但这不是一个全体的状况。
可是刘学长依然坚持:“创造的冲动里面带有占有冲动。占有的冲动是融合在创造的冲动里面的。这是我和罗素讲法不同的一点。这不只是我的理论,现实中就有。”对于靠灵性和思想劳动的人,这两说都能成立。创造本身在劳动的时候都在享受,同时也需要从创造的结果中得到物质的回报。刘说:
享有的冲动融合在创造的冲动里面,你创造了就有,结果就融合在里面。这才是理想的。其实现实中就已经有这种情形,一体的,享有的冲动融合在创造冲动里面。它不是两个东西的和谐,而是并成一个东西。
哲学思考可以磋商,刘学长也许忽略了另外一面。但正是这种精神的追求、创造的享受,贯穿着西南联大学子们战时的学习生活。
书桌上的公式
在南开大学静湖畔,陈省身先生住在一幢袖珍型的小楼里。楼下是餐厅与客厅。电梯上去,门一开就是书房。书房可称为跬步之斋。陈先生的轮椅一进去,就再不能进什么人了。
我说,这书房太小。陈先生说:“够了。”
在书桌上放有一页纸,上面写着几道数学公式。陈先生说,这是他正在思索的问题。助理在旁边说,就在上个星期,陈先生忽然又解决了一道多年未决的数学难题。陈先生对我说:
数学和生活不是分开的。你想不通的时候,就放下它,去生活、去处理别的事情。但是它在你的脑海里,它自己在思索。忽然,就有了答案。所以我有个习惯,问题想到哪儿,就写在一张纸上,放在桌上,不管它。这就是我想到的地方,会想怎么往下走?结果总是这样,一段时间过后,或者是受到其他问题的启发,你忽然知道下面要怎么做了。
曾经以为,数学是非常有奥秘的学问,抽象并且脱离生活。原来数学也同人文一样,可以在人生中得到演进,焕发出灵感。
这种思考的方法与习惯,是否与当年西南联大在昆明时候的住所条件和动荡环境有关系?陈先生说:“当然有关系。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要学会思维。”
陈省身不仅是一位数学的巨人,也是一位思想的巨人。中国古人说的“贫贱不能移”,还不只是一个抽象理念,它是一个具体的生动的思维活动。什么时候这个活动停止了,那么,作为学者的意义就消殆了。
“要看到世界”
哲学史家任继愈是一位与联大相始终的学人。他在联大念书,后来又在联大教书。他说:“八年我都在那儿。我当研究生三年后就教书了。后来我在那儿教书,是联大的教员,前后九年。日本投降以后,没有立刻搬回来,第二年才搬回来。”
当年他的导师有两位,一正一副,贺麟是其一。任说,导师对他的教导,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要看到世界”;一个是“文理不能分割”。“中国当时的时代精神,就是放眼世界。你研究中国,你也要了解世界;你研究古代,要了解当前。所以到现在,甚至以后也是这样的。你了解局部,非得从全部着眼。”他认为,现在大学学科越分越细,有弊病。学生出了那个圈子后,不会思维,不会联系。
除了题目做得很深以外,他知道的很少,他上不去。他那个小范围他很清楚,很头头是道,出了这个圈他很茫然、很无知,这是没有发展前景的,前景一定会受限制。
对外看到世界,对内打通各学科与各界,这才是真正的宏观意识。所谓知识构架,人生观、世界观,莫不起源于此意识中。
要看到世界。文理不要那么分割,国内外、古与今、中与外,都要融汇进来。因为文化本身是一个综合体,为了教学方便,分了这个系、那个系,课讲起来是方便,但对真正接受的、培养的人来说,要把知识凑合在一个人的脑子里,凑合成一个整体。
高等教育一个最大目的,就是要打开视野,打开胸怀。对于世界的认识,绝不是用文科或理科这样的界线可以分开的。
2007年秋,我到南沙沟探望任继愈先生。先生拿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两枚校徽,颜色有别,分学生和教师所佩戴。他说:“这两件东西,送给你是最合适的。因为你对比有这个感情。”一枚是他当学生时的,一枚是毕业后他留校任教时的,背后的号码就是任先生当年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身份号码。西南联大只有八年,像这样上完了学,又留下任教的不多,所以这两枚校徽也很难得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历经七十年,沧桑动荡,这两枚校徽还在。这两枚校徽,曾经千百次地被青年任继愈别在胸前,纽在前襟,它们是那些极其珍贵的岁月之证明和纪念,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不料,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在任先生的家里与他交谈。
中美教育比较
杨振宁声称他身受中美两个国家最典型的教育,所以他进行了回顾与总结:“在西南联大毕业后,我念的东西很扎实,我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去念研究院。当时的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在全世界是数一数二的。我就觉得芝加哥大学的教授对于物理学的想法,或者是他们作研究的态度,和在昆明西南联大有一个分别。”这种不同里有很多的因素:
比如说,当时在芝加哥大学物理系最重要的理论物理学家一位是费米,一位是泰勒。费米当时是四十几岁,是1901年9月29日出生的。前不久全世界六个地方庆祝他一百周年的生日。费米当时是世界最有名的几位物理学家之一。1942年12月由他给人类制造出来第一个核反应堆,等于给人类发现了一个方法、一个新的能源。以前的能源不管说火也好,燃烧油也好,烧煤也好,都是化学的,把化学能解放出来,就变成了普通的能源。费米的这个工作使得人类得到一个新的、更重要的、更强的能源,就是核能。这是他对于人类巨大的贡献。
另外一位重要的理论物理学家,当时还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叫做泰勒。泰勒后来非常有名,他当时是美国最早设计氢弹的主要人才。
杨振宁在芝加哥大学跟他们两位有了很多的接触,发现他们做学问的态度跟西南联大物理系做学问的态度不一样,总体表述就是好像不那么严肃。
尤其是泰勒。你走在走廊里看到泰勒,他抓住你就说:我刚刚有一个好主意。于是他就大讲一套。多半这主意都是错的,但是他不怕讲。于是你跟他说,到黑板上去讨论几分钟。然后你说,你这个办法好像不太对,应该怎么样改一改,他立刻就接受。他能很快地就跟你讨论起来。泰勒一天至少有十个新主意,其中有九个半都是错,不过没有关系,假如一个人一天有半个正确的主意,这就不得了呀。
这就是泰勒做研究的办法:一个是主意非常之多,兴趣非常之广,随时都在试新的想法;另一个是不怕跟人讨论。
中国的传统教育,有一点是教你不要乱开口,你还没想清楚不要讲。美国的教育哲学跟中国的教育哲学是两个极端。“欧洲是在两者之间,比较接近于美国;日本呢,大体也在这两者之间,比较接近中国。”
当今中国青年出洋留学者大增,可谓浩浩荡荡。但是其中几人有如此清醒和自觉的认识?
这种教育的哲学,都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新的主意很多。这个里头虽然错的很多,没关系,你过些时候就懂了,对自己就是一个新的发现、新的认识。这个办法也有它的坏处,它有一个启发,有一个思维上的跳跃。这对于有的学生来说有坏处,因为他跳得太多了,以后他自己不太清楚,底下不瓷实。
比如说小孩玩积木,美国的教育哲学是让小孩赶快把这个积木搭起来,他可以有一个构想,很快就可以搭起来,可是底下常常是不瓷实的。因为不瓷实,危险的地方是要塌下来的,那简直是糟极了。中国就不是这样,中国是一块搭一块,慢慢砌上去。砌上去以后,它不坍塌,因为它底下是很巩固的。所以这个方法有好处,也有坏处。
杨振宁的体会,对于留学的个人,对于当代教育工作者,对于教育学的研究,有非常生动和宏观性的意义。
我非常占便宜的地方,可以说是我一生很幸运的地方,就是我把两个好处都学进去了。我在中国有瓷实的基础,所以我同美国和芝加哥大学的同学(这些同学都是很有名的物理学家,有好几位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一比,像考试,他们不能够跟我比。因为我从前念的知识,念得非常瓷实。他们没有念得那么瓷实,这点上我占了一个很大便宜。
到了美国发现,原来泰勒和费米,他们的着眼点不在考试。那么过了些时候,我渐渐了解他们,也学会在什么地方发现问题,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方法。吸取了他们这个精神,所以我非常幸运,把两种教育好的地方都吸收进来了。
一个善于总结思想方法的人,才可能有大的成就,杨振宁在这方面是相当自觉的。这是一个人早年人文基础宽厚与扎实的成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