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挑战
01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入北京难熬的盛夏。
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直到进入六月下旬,温度才一点点升上来,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高温倒还在其次,雨水又多,整个北京城像被倒扣在一口高压锅里。
办公室的空调温度调得太低,谭斌裹着一条大披肩,还是冻得涕泪交零。
北京地区的销售代表方芳递过来一杯热普洱:“来,老大,暖和暖和。”
谭斌从Excel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抬起头,方芳一张粉扑扑的圆脸上,正努力做出同情状,却掩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
谭斌皱起脸:“小姐,外面三十九摄氏度,喝普洱?你不怕被心火烧死?”
“减肥啊,总要有点儿代价吧?”
“减什么肥?”谭斌拉紧披肩,低声抱怨,“你不知道吗?普达的集中采购马上就要开始了,应标那段时间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你还是留点儿脂肪紧要关头救命吧!”
方芳和周围几个同事都会意地笑。
说起普达集团公司,它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每年的销售占全国销售总额的七成以上。集中采购的消息,三天前已由普达集团总部正式发布。
当时谭斌看完通知邮件,忍不住合手惨呼一声:“苍天哪!”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他们头顶悬了一年半,终于砍了下来。
集中采购就意味着销售合同的决定权从省公司收归总部,意味着MPL中国十年间在二十几个省公司打下的江山,百分之八十将失去用武之地。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最最令人恐惧的,是普达集采招标邀请书中那几家土生土长的中国供应商。
以前几次交锋,这些中国供应商的表现都令人心悸。他们在投标阶段的主要目的,仿佛就是搅局。用低于成本的报价,或者零销售赠送的方式,把几家跨国公司的价格,一轮一轮压到泥里去。基于这种忘我的奉献,最后他们或多或少都能从客户那里分到一杯羹。
正是因为这几家中国供应商的存在,这个行业的利润率一次次触底。这种状况不仅让MPL痛心疾首,其他几家跨国公司亦闻风胆寒。
曾有人问:“为什么国际通用的市场规则,来到中国便水土不服?”
没什么可说的,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特色。
“也叫爱国,阻止国有资产的外流。”一个客户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
提起这件事,谭斌就有点儿上火,因为担心今年的销售指标不能如期完成,光洁的额头上居然冒出几粒醒目的红痘痘。
其实,她情绪的不稳定不仅仅来源于普达集团的集中采购,还因为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
于晓波一人兼管东、北两个大区,二十几个销售经理向他报告,事务繁杂,顾此失彼,渐渐有点儿吃力。
比如谭斌发给他的邮件,总是两三天后才能得到回复。涉及公司的决策权限,他不回复,谭斌就无法拍板决定,就得让自己的客户等着,绞尽脑汁地想拖延的理由。
乔利维和北方区其他几位销售经理,提起来也颇有微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给北方区找一个全职的销售总监,已是迫在眉睫的需要。
谣言很多,有说委托了猎头在外面寻找的,有说从公司内部提拔一个的。谭斌自己分析,因为IT行业不同于快速消费品,它有自己特定的大客户群,客户关系高于一切。除非从条件相当的竞争对手那里挖一个过来,比如业内的FSK公司,否则外部空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至于内部提拔,谭斌把所有人的资历筛选一遍,勉强够格的,只有自己和乔利维两人。虽然两人资历相似,但论起销售数字,东北三省的业绩比起首都北京,就像它们之间的经济落差一般,是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之前她从未想过,余永麟的离开,竟会给自己创造一个升迁的机会。
能有机会挑起销售总监这个重担,谭斌有点儿害怕,可是也十分期待,低落的情绪因此节节上升。每天收邮件、回邮件、开会、回访客户,一切如常。只有路过黑洞洞的总监办公室,心里恍似小虫在啃,缺了的一块,再也补不上。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谭斌接到一个电话,号码很陌生。
“Cherie,是我,余永麟。”
谭斌吃了一惊,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你还好吗?”
“谢谢你还记得我,Cherie,我挺好,你呢?”
谭斌嗫嚅着没有出声。
无论好与不好,办公室都不是聊这种话题的地方,何况是对着一个曾经的敏感人物。
余永麟像是明白她的心境,电话里笑了一声:“也没什么,我刚签了一个新offer,晚上你要是没事,出来吃顿饭。”
“真的?”谭斌满心替他高兴,“恭喜恭喜!我请客给你庆贺。”
“得得,甭装了,哪儿有让你出钱的理由?说好了,你也甭开车,待会儿我去接你,车停在公司南边,你多走两步,让人看见不好。”余永麟说话随意,不再拿捏上司的腔调,但还是为谭斌想得周全。
临出门前,谭斌进洗手间整理妆容。
幸亏正装衬衣里多加了一件背心,松绿的软缎,配上白色宽腿长裤和金色凉鞋,勉强适合晚餐的气氛,还不算失礼。
等见了余永麟,才发觉自己纯粹多此一举。
一个月不见,余永麟依然是老样子,不过换了T恤和短裤,头发剃得紧贴头皮,像街边的小痞子。
谭斌见惯了余永麟西装革履的模样,很有点儿不适应,随即发现他开着一辆崭新的精英版君越。
“嗬,换车了?”谭斌上下左右打量余永麟,“说实话,前几天持枪抢劫运钞车那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是啊是啊,要不是刚抢了银行,谁舍得换车呀?”
谭斌眼波一闪,反应过来:“用MPL给你的package 买的吧?”
余永麟熟练地掉头,然后回头笑:“你还真聪明!”
谭斌一撇嘴:“我都跟你多少年了?要没这点儿主动配合的自觉性,怎么混啊?”她就手脱了衬衣,露出胸前背后大片白皙的肌肤。
余永麟一眼一眼地瞟着她,笑得龇牙咧嘴:“哎哟,这是干什么?我跟你说Cherie,对我你用不着色诱,我早就是你的裙下之臣。”
谭斌默契地拉下脸:“俗!你这人真俗,还特别的低级趣味!”
余永麟笑得前仰后合。
等他笑够了,谭斌这才问:“offer是谁家的?”
这回余永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专心开车,仿佛没有听见。此刻正是这个城市的交通高峰时段,窗外车流滚滚,双向八车道的东三环,如一座巨大的停车场。
他们的车几乎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直到移至红灯跟前,余永麟一脚刹车,闷闷地开口:“FSK。”
“什么?你去了FSK?”谭斌瞪大眼睛。MPL和FSK一直是业内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两家的销售队伍多年来几乎已经打成了见面就眼红的宿敌。
“很可笑是吧?国共内战多年,最后竟让国军给招安了。”
谭斌细细品味余永麟话里的含义,觉得实在荒谬,于是哈哈笑了出来。
真的,整个行业就这么大一个圈子,跳来跳去就是这几家。自以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睁开眼依然是如来的五指山。
“给你什么职位?”这是谭斌最关心的问题。
“北方区销售总监。”
谭斌不禁愣了一下。
“你看,多可笑!”余永麟的笑容似乎有些苦涩,“我连名片都不用重印,改个公司名就成了。”
谭斌察言观色,余永麟的确不太高兴,她小心翼翼地调笑:“这么说,从此我们就是对手了?余总监?”
“不错。Cherie谭,以后你要当心了!”
余永麟的话半真半假,谭斌转过头笑,心里却咯噔一声。
这几年,MPL的销售份额一直屈居FSK之下。余永麟此番加盟FSK,对MPL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余永麟则望着前方的路况,想起接受offer的过程,心里更不是滋味。
FSK提供的offer,虽然待遇和他在MPL时一样,管理的地盘却小了很多。因为FSK的销售地域分为四个大区,比MPL多一个西南区。
但就是这么个并不让他满意的机会,还是程睿敏为他争取来的。
程睿敏离开MPL一个月,FSK公司就找上门来,为吸引他加盟,竟为他平白造出一个业务发展总经理的职位,同样的VP待遇。
程睿敏婉言谢绝,但听到FSK北方区销售总监即将移民国外的消息时,当即推荐了余永麟。
“业务发展总经理,听着好听,其实是张空头支票,”程睿敏向余永麟解释,“他们看上的,是我在普达总部的那点儿人脉。”
程睿敏和余永麟的母校,是这个行业的黄埔军校,在普达总部和北方各省,师兄师弟多得像地里的花生,拔出来一嘟噜一嘟噜地连着筋带着骨。
“刘秉康为了他那点儿小心眼,竟然敢让你走。他不怕你去FSK吗?”余永麟说,“要说他也挺不容易,简直是他妈的壮士断腕,够狠!”程睿敏低头笑笑,不说话,笑容却有点儿凄凉。他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接受FSK的邀请,刘秉康大概深深了解这一点,才敢做得如此决绝。但因为此事受他连累的人众多,如今他自顾不暇,能照顾到的也只有余永麟。
虽然不是很满意,余永麟最后还是接受了FSK的offer。他满面羞愧地对程睿敏说:“兄弟,你有骨气,我佩服!可我和你不一样,银行里还欠着二百万房款,老婆马上又要生了……”
程睿敏揽过余永麟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哎哎,并错线了,你想什么呢?”谭斌敲着方向盘提醒。
余永麟回过神,发现已错过右转的机会,他只好在下一个路口掉头,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停车的位置。
吃饭的地方,是在燕莎北边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人不是很多,环境相对安静。
服务生带他们进去,轻轻拉开纸门。
包间里另有人在,他听到动静立即转身。白色的立领休闲衬衣,灯光下眉目清明,新添了一副时髦的玳瑁框眼镜,看上去愈加英俊斯文。
这不是程睿敏是谁?
谭斌心头“突”地一跳,呆立在门口。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程睿敏站起身,朝她笑了笑:“你好,Cherie。好久不见!”
谭斌是见惯了场面的人,此刻也有点儿局促。
“程帅……啊,Ray,你好!”
余永麟不耐烦地推着她:“坐坐坐,你们当海峡两岸双边会谈呢?搞那些虚把式做什么?今儿没别人,就咱们仨。”
谭斌脱鞋踩上榻榻米。
程睿敏斟茶给她,“路上堵吗?”
谭斌低头喝一口:“还好。”
原来扒皮会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就算程睿敏这般礼贤下士,仍让谭斌心惊肉跳。
那时每次会前,谭斌都紧张得频频上洗手间。她永远不会忘记某次扒皮会的遭遇。头天晚上将资料发给程睿敏,有几个数据没有来得及核实,她以为无关大局能侥幸过关。没想到第二天他似乎闭着眼睛都能指出其中的谬误,不仅记忆力惊人,更仿佛对数字有天生的敏感。虽然他一直和颜悦色,谭斌却被他质问得冷汗直流,余永麟原想替她解围,也被他追问到瞠目结舌,最后像小学生一样乖乖认错。
自此谭斌养成了习惯,每拿出一个数据,都要反复求证,再不敢轻易信口开河。
余永麟像是猜到她的心思,笑笑说:“Cherie,他现在是只纸老虎,你不用怕他。”
“不是怕,”谭斌恢复镇静,眨眨眼说,“我一见到Ray,完全下意识地,就开始检讨今年的销售指标。”
她小心避过任何可能刺激程睿敏的词汇。看得出来,程睿敏清减许多。
程睿敏哑然失笑:“原来我周扒皮的形象,这么深入人心。”
“不不,周扒皮比您仁慈多了。您经过资本主义的多年调教,他用的却是最原始、最低级的手段。井蛙怎可言海?夏虫更不可以语冰。”
余永麟顿时大笑:“老程,听到没有?我忍你多年,终于有人说实话,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程睿敏看向谭斌,点点头说:“真惨,墙倒众人推。”但眼角眉梢有绷不住的笑意。
余永麟用力拍着谭斌的肩膀,“行,有前途,不愧我余某人的调教。”
谭斌微笑不语。拍马屁也是个技术活,既要不动声色,不能让对方察觉你的意图,又要恰好搔到他的痒处。这些年靠看客户的眉高眼低生存,此道她早已修炼至化境。
房间内吊灯低垂,映得谭斌颈间一块翠绿的石头温润晶莹,似一汪流动的碧水。那件背心的领口开得极低,却又十分有技巧,华丽的花肩胸衣似露非露,勾得人欲罢不能。
谭斌微觉异样,猛一抬头,程睿敏正从镜片后审视着她,眼神耐人寻味。
她笑一笑。
程睿敏立刻移开目光。也许是谭斌的错觉,他的脸似乎红了一红。
菜上来了,油金鱼寿司、牡丹虾刺身、烤鳗鱼,都是谭斌爱吃的那一口。她瞟一眼余永麟,心里有点儿嘀咕。这完全不像是余永麟的做派,他从来没有这样细心过。
程睿敏给她倒了一杯清酒:“Cherie,那天谢谢你!”
“啊?”谭斌被芥末辣得眼泪汪汪,一脸茫然地仰起头,“哪天?”
程睿敏和余永麟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谭斌当然不会明白,她那杯焦糖玛奇朵,曾经充当过强心剂的角色。不然那天程睿敏走不出MPL中国公司,很有可能当场殉职,创造MPL的历史纪录。
程睿敏回家就倒下来,高烧并发肺炎,烧得不省人事,在医院待了整整一个星期。他的父母都不在北京,女友又在国外。只苦了余永麟,家里医院两头跑,既要对夫人晨昏定省,又时刻惦记着老友的安危。
六天后,余永麟接程睿敏出院。
坐在车上,程睿敏第一次跟他谈起那天的事:“这倒霉事儿一来,总是脚跟脚。那晚徐悦然打电话来,我们俩彻底谈崩。我在酒吧喝高了,手机、钱包全让人摸走。想着不能再倒霉了吧,得,又亲自送上门去给人羞辱。”
余永麟这才知道,他被解雇那一日,竟也是和相处七年的女友分手的日子。他的女友三年前拿着工作签证去了美国。两人分处两地,若即若离地坚持了三年,终于在他失去工作的时候,感情的缘分也同时散尽。
说起这些,程睿敏脸上带笑,语气轻松,眼里却是那种往事种种俱成灰的寂然。
余永麟在路边停车,转过身紧紧拥抱同窗旧友。虽然两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但程睿敏的心情他能够理解。
余永麟跳过几家公司,对公司的依恋和忠诚度没有那么强烈,此时只是愤怒而已。而程睿敏研究生毕业就进了MPL中国,自一张白纸入门到如今,从里到外都是MPL的烙印,血液里流动着的,也是MPL三个字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包括一天十六个小时的超负荷工作,体力和脑力的长期透支。一朝起床忽然发现天地变色,形容为天塌地陷并不为过。
“别把公司当作家,”余永麟说,“你出卖体力,它付你薪水,看不顺眼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程睿敏却像真的复原了,从此绝口不提MPL。
余永麟更担心,他宁可程睿敏四处买醉,拍桌子骂娘,桃花朵朵向阳开,那才比较像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程睿敏只是沉默,若无其事地恢复了正常作息,每天下午按时去健身房,跑步机上一万米,再加三十分钟器械。
看得余永麟直皱眉:“老程,你这不是自虐吗?”
程睿敏说:“你少管闲事!”
余永麟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任他自生自灭。
直到余永麟拿了offer请客,程睿敏才开口建议:“把你那个标致的下属也约出来,一起吃顿饭。”
此刻见谭斌压根儿不记得那天的事,或者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程睿敏也不愿再提起。三个人都转了话题,聊起业界最近的发展。
谭斌平时看书特别杂,天南海北,乱七八糟的什么话题都能胡扯一通,有些观点听上去还颇像那么回事。能根据客户的心情喜好随时转换话题,也是一个好销售最基本的素质。
这顿饭后来吃得非常热闹,谭斌却品出点儿别的味道。因为程睿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次数,实在多了点儿。
趁着谭斌去洗手间,程睿敏问余永麟:“她会坐你的位置吗?”
“谁?你说谭斌?”
“嗯。”
“不可能。她太年轻,压不住场子。”
“还有谁具备可能性?”
“基本没有。”余永麟苦笑,“我还没来得及培养好接班人,就被扫地出门了。就算有合适的,你在MPL待的时间比我长,Kenny Lau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
刘秉康是台湾人,却把毛泽东的一部《论持久战》背得滚瓜烂熟。最信奉的一句话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以他的为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让一个人晋级?他要的是下属死心塌地的臣服,不把人的胃口吊足,他不会轻易吐口。
程睿敏转着手中的杯子,保持缄默,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饭后,余永麟赶着回去服侍太太,他用力拥抱谭斌:“乖孩子,自己保重!”
程睿敏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狭小的车内空间,只有空调的声音咝咝作响。车窗外的东三环,灯火辉煌,璀璨的光华蜿蜒延伸,直至道路尽头。
谭斌支着头,有点儿犯困,只想快快到家,冲个澡上床睡觉。
程睿敏驾驶技术不错,车子开得熟练平顺。
为礼貌起见,谭斌觉得有必要开口说点儿什么,她清清嗓子:“我住得太远,麻烦你绕了一大圈。”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尤其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机会并不多。”
程睿敏的场面话像他的驾驶技术一样,圆滑得滴水不漏。
“我怎么听着极其十分非常之言不由衷啊?”
程睿敏略微侧过头笑了,左
颊上一道括弧般的笑纹引人注目:“Cherie,你们女性是不是习惯怀疑一切?”
“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谭斌特意强调,“大部分还是很传统的。”
“是吗?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传统女性什么样?”
“无条件崇拜男性。”谭斌想了想回答,“遇到难事能哭能流泪能示弱,坚信白马王子会带她们离开恶龙的城堡。”
程睿敏再次侧头,从镜片间隙看看谭斌:“这话听上去很潇洒、很前卫,其实非常刻薄,你知道吗?”
谭斌挑起眉毛:“愿闻其详。”
“像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良好,受过高等教育,又有合适的机会施展才华,经济上自给自足,毕竟是少数。其他的,她们没有选择,不靠男人又能靠谁?”
谭斌几乎被惊吓到了,一直在笑:“听听,简直像世界妇女组织发言人。其实吧,您也就是一变相的大男子主义,什么叫没有选择?自己不愿意选择而已。不过这部分女性的幸福指数是最高的,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可以,谁愿意自己戳在露天地里风吹雨淋?谭斌自觉早已变成榨干的柠檬,别说流眼泪,哭泣的本能都在逐步退化。
程睿敏笑着摇摇头:“你还是年轻,真的太年轻了。”
“您在奉承我对吧?”谭斌夸张地摸摸眼角。
“我真心在夸你,可惜你总是抱着戒备之心。”程睿敏踩下刹车,然后说,“到了。”
谭斌吓一跳,看看窗外,黑黢黢的草地,几片灯火阑珊的楼群,果然停在自家的楼下。
“您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程睿敏下车转到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你忘了,我们做销售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谭斌当然不会忘记:尽最大努力摸清目标客户的所有资料,性格、成长背景、教育背景、家庭、爱好……但程睿敏把她当作了什么?目标客户?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睿敏一直目送她走进灯光明亮的公寓大门,才启动车子离去。
电梯里有一面半身镜,谭斌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彩妆半脱,额角、鼻头稍稍露出本色,唇膏和腮红早已无影无踪。幸好她一向淡妆,不会给人断壁残垣的凄惨印象。
她伸出食指戳着镜中人的脸:“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什么人?是销售。人家逗你玩呢,你可千万甭当真。”
天气太热,电梯里几分钟,衣服已经湿得贴在背上。谭斌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关窗开空调,等屋内温度降下来了,她脱下外衣跑进浴室。
浴室里摆着一色浅蓝的毛巾,四脚落地的老式浴缸,琳琅满目的香水浴盐,亮晶晶的玻璃瓶摆满架子,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拧开热水龙头,谭斌躺进浴缸,这才长舒口气,酸痛的脊椎骨开始一节节放松。
当初为买下这套两室两厅的公寓,几乎和父母吵翻。母亲还是传统观念,觉得谭斌多此一举。男人买房子娶老婆养孩子,母后大人认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谭斌需要一个自己的窝,她不会为了一套房子胡乱嫁人。
此刻进了家门,环顾室内,一尘不染,简洁素净,到处是熟悉的味道,谭斌感到十分满足。关上门自成一统,门外落原子弹也与她无关,这些年的辛苦并没有打了水漂儿。
洗到一半,客厅电话不停地响,谭斌只好披着浴衣出来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沈培的声音。
“我刚进门。”
“那手机呢?我以为你失踪了。”
谭斌摸出手机,原来下午开会设成会议模式,忘了改回来。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总是这样,”沈培抱怨,“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差点儿打110报警。”
谭斌只好干笑。
“算了,不说你了,”沈培气馁,“周末咱们去昌平好不好?”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两个周末你都在加班,想让你出去散散心。”
晚饭时谭斌多喝了两杯清酒,这会儿酒意上涌,热得心浮气躁,很有点儿不耐烦:“周五再说,谁知道周末会有什么突发事件?”
“也好。”沈培似乎叹口气,语气十分隐忍迁就,“那你早点儿睡,周五我给你电话。”
谭斌内心忽然牵动,叫了一声:“小培……”
“什么事?”
“没事,”谭斌的声音异常温柔,“你也早点儿睡。”
沈培在那边对着话筒吹口气,吹得谭斌耳后一阵酥麻。他清楚而快乐地说:“我爱你,宝贝儿,晚安!”
02
事实被余永麟不幸言中。
MPL的传统,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会选择在周末或者节前发布。因为随后几天的休息日会消化掉潜在的**和震荡,假期结束便是一个全新的局面。
周五工作日的最后一个小时,宣布北方区销售总监任命的邮件,以刘秉康的名义,发到MPL中国公司所有相关员工的信箱里。
邮件的内容,就是关于北方区新销售总监的认命。两个人,谭斌与乔利维,分管北方区,两人的头衔,都有一个Acting,即代理销售总监,都直接报告给刘秉康。不同的是,谭斌负责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区,其余北方十省,都划到了乔利维名下。
这情况很微妙,乔利维管的片儿比谭斌大,但都是业务发展一般的中型客户。谭斌手里的北京,不仅是MPL全球最大的客户项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普达集团公司总部的所在地。
在同一块业务里设两个平起平坐的位置,职责分工再详细,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其间的合作和摩擦都难以避免,情势摆明了要把两人架在炭火上烤。即使谭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邮件时,心境依然五味杂陈,兴奋、不满和失望兼而有之。
那天她难得准时下班,直接去了沈培的公寓。
沈培正戴着整套皮围裙和胶皮手套,站在水槽边清洗画笔,颈后的头发顺滑光润,完全够资格为飘柔做广告。
谭斌光着脚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咳嗽一声。
“你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沈培迅速转身,张开水淋淋的双手,一把抱住她,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职了。”谭斌搂着他的腰,把脸藏进他的胸前,低声说。
“好事啊,你一向能干。”沈培淡淡地说,神色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听到今晚出去吃饭一样淡然。
“可是我并不高兴。”
“为什么?你不是盼升职盼了好久了吗?”
“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很不高兴。”
沈培笑起来,抵着谭斌的额头,直看进她的眼睛中去:“宝贝儿,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你难道从来没有遭遇过不公平吗?为什么你从不抱怨?”
沈培抱紧她一点儿:“抱怨什么?我现在衣食无忧,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干,为什么抱怨?”
谭斌闻言抬起头,像是头回见面,细细打量男友。
频繁的室外写生,令沈培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淡淡的棕褐,却质地柔软,不见一丝风霜之色。他有一位身为著名国画家的父亲,入行之初就有人捧,占尽天时地利,成名轻而易举。沈培的字典里,没有挣扎、奋斗这类字眼,他本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苦涩之态。
谭斌撇撇嘴:“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凡·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了无数奸商。像你这样的,却衣食无忧。”她自己都觉得,口气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着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实我们这一行,最容易听到牢骚,一句怀才不遇,就可以抱怨一辈子。”
谭斌叹口气:“能抱怨怀才不遇也是种幸运。可惜职场中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我们只会找个角落,反省自己学艺不精。”
她的语气调侃,嘴角那点儿笑容却让沈培看得心疼。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松开双臂放开她,脱下围裙扔在一边。围裙里面穿着一件牙白色的丝质衬衣,透过半透明的材质,肌肤若隐若现。
谭斌立刻主动搂紧他,把手从衬衣下摆探进去,摩挲着他背部结实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琐的念头,嘿嘿地笑出声。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边幅的居多,这似乎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贫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为公论,困窘衍生的戾气融入作品,才能焕发出非凡的生命力。像沈培这样起居讲究的八旗后裔,纯属其中的异类,很为同行诟病,亦连累他的画风,被激烈地抨击为华丽而空洞。但他的心态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不要让他人的噪音淹没你内心的声音。”
谭斌对此曾肃然起敬。沈培时常有惊人之语。但是他随后一句补充,马上让谭斌的满腔敬意化为乌有。
沈培说:“迎合这些人有什么用?买我画的又不是他们。”
这些细节若传进文晓慧耳朵里,一定会让她笑歪了嘴。很多时候谭斌也困惑不已,自己和沈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不过缘分这件事,经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两人的相识,说起来非常富有戏剧性。
某个周末谭斌心血**,一个人跑到世纪坛艺术馆消磨时间,在一幅展画前,她停步驻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画的作者。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国的毛笔和宣纸,落笔却是典型的西洋画风,在巴黎画展中得过铜奖。
看到一个美貌时髦的年轻女子,站在空旷的展厅中,长久而痴迷地盯着自己的作品,沈培几乎立刻被深深感动。他认为能够静心欣赏艺术之美妙的年轻女人,在现今这个急功近利的浮躁社会里,实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讪:“您喜欢这幅画,是吗?”
谭斌转身,看清对面站着的男生,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一个短短的马尾辫,衣着粗看不修边幅,细看别具匠心,长着一张清爽漂亮的面孔,气质恍若年轻时的冯德伦。这身独特的装扮已将他的身份表明无遗,再瞄一眼墙上的画家简介,加上他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自得与期盼,她便将这幅画的作者,和眼前这位美少年款的男生画上了等号。
于是她回答:“对一件艺术品来说,仅用喜欢不喜欢来评价,实在太亵渎了。你欣赏它,难道不是因为它与你的心灵极度契合,打动了你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吗?”
这句话让沈培几乎立刻将她引为知己。随后两人交换通讯方式,约会,随后而来的是其他更亲密的方式,直至谭斌成为他的女朋友,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沈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找一个在外企任职的女友。在他的眼里,此类女性过于市侩势利,非常不可爱,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个同行。但遇到谭斌之后,他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类女人,外表斯文,性格却像男人一样坚定,且目标明确,永不言败,从不会为莫名其妙的小事哭泣。
沈培被深深地迷惑,然后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那时他才知道,英语形容一个人坠入爱河为“fall in love”,是多么贴切。
不过谭斌一直没敢跟他说,当初她停下脚步,是因为那天穿了双新鞋,夹脚,很疼。即使后来沈培发现她其实对绘画一窍不通,参观画展只是为了附庸风雅,她也不打算把真相告诉他,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执着于不同的东西,谭斌承认,自己最大的弱点是难以抵挡美色的诱惑。就这样,她跟沈培相处了整整两年。
“来,给你看样东西。”
沈培收起画笔,拉着她的手,掀开画架上的白布。
三十厘米见方的油画,背景是一片朦胧的新绿,影影绰绰的旧屋顶,树干后探出少女羞涩的笑脸,两条油黑的长辫垂落肩头。
“猜猜,这幅画叫什么?”
谭斌凝神端看,画面中似有轻风吹过,斜飞的柳枝,撩起画中人纷乱的刘海儿,露出明净的额头。
她犹豫着试探着问:“二月春风似剪刀?”
“对,”沈培击掌,显得分外高兴,“《春风》,就是《春风》。”
画中的少女笑容纯真,眉眼分明是谭斌,只是比她年轻得多。谭斌伸手摸过去,大惑不解地问:“这是我?”
沈培说,没错,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谭斌退后两步,再次细细观看。
这幅画的风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样,色彩偏冷,画面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她喜欢这种年华不再的惆怅调调,可是事关自己,不能夸,一夸就成了自恋,所以她维持一个神秘的微笑,亦如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说,“你离开这个城市,脱下这身职业装,究竟是什么样子。”
“哦,这样。”谭斌矜持地点头,谨慎起见,并不立即发表意见。其实有句话已经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说,我脱光了什么也不穿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过女人的言辞一旦豪爽过头,就变成十三点。这点分寸谭斌还有。
03
昌平县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汤山,京郊的温泉胜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这里,是多年前没有禁止农民出让宅基地时,自搭自建的农庄。前后占地一亩半,屋内的所有立柱都保持着树木的原生状态,正中的壁炉上,还隐隐露着白茬儿。
主人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妇,一般的返璞归真,穿的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粗纺棉布。红花绿叶,蓝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女主人的名字也非常别致,姓黄名槿,一种花的名字。
沈培给谭斌一大杯现榨的玉米汁,她端着杯子四下浏览,起初兴致盎然,后来发觉电力来自七八公里外的村落,自来水通过自建管道引进房间,热水要自己烧,夏天没空调,冬季无暖气。
谭斌觉得甚是不可思议。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动物,早被宠坏,小区热水管道维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无法忍受。她完全不能想象,在这样的环境里如何维持生活质量。
午饭非常具有农家风味,冒着热气的大砂锅端上桌,原来是南瓜玉米炖排骨。
主人说,都是当地农民种给自己吃的,绝对纯净无污染,肉里也不会有激素。
砂锅的滋味非常鲜美,但谭斌吃得很少,秀丽的女主人殷勤劝客:“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谭斌只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着解围:“甭理她,这么大的人,还能饿着她?”这么说着,还是往谭斌碗里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两口,都是粗纤维,不会让你长脂肪的。”
女主人说:“嗬,小沈还真疼女朋友。”
谭斌低头笑笑,慢慢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她很少有这么听话的时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只吃一点点,开始也劝过几次,谭斌一句话就噎死了他。
她说:“你们见惯了肥胖的希腊**,审美观早就过时,做不得准。”
过时的沈培只好郁闷地闭嘴。
午饭后,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报到,谭斌有幸见到几个真正的美女。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长发在胸前打两条粗粗的辫子,却是明眸皓齿,天生丽质。
原来这里是某个小圈子的定期沙龙,来的都是沈培的熟人与业内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鱼得水,在谭斌面前的谨慎收敛完全消失,笑到深处,脸颊上轻易不见天日的酒窝都现了形,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神飞。招得几个女孩子的眼睛像502胶水一样,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谭斌远远地看着。虽然她由衷地感觉,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然而胸口却不由自主地泛酸。看到那几个女孩,她才明白,原来沈培的创作灵感,竟然是来自这些美术学院的女生。
听他们谈结构,谈色彩,谈欧洲的最新流派,谭斌一句也插不进,索性开了后门走出去。
后院很安静,几株足可合抱的槐树,树荫下悠闲地卧着两只芦花鸡。树间的麻绳上,晾着雪白的床单,风从下面穿过,床单高高扬起,像白鸽的翅膀。竹篱上攀爬着蔷薇和牵牛,地面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此时阳光正烈,谭斌抬手遮在额头,神思有点儿恍惚。眼前的风景,像是时光倒转三十年。
她穿过篱笆,渐渐走远,突然间发出惊叹的声音,发现没有白跑这一趟。一片碧绿的湖水扑入眼帘,彼岸的树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铺展着如茵的绿草。周围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断枝落地的声音。
谭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软如绵,阳光透过眼睑,变成炫目的鲜红。身后尘嚣正逐渐淡去,MPL、普达、乔利维……都变得遥不可及。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和沈培在这种地方过一生,可能也不错。
恍惚中,她似乎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觉。
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谭斌惊醒,一下坐起来。待看清来人,她松了口气,又躺回草地。
沈培在她身边坐下,一下一下地理着她的长发。谭斌的头发又厚又密,修发时需要发型师刻意打薄。
“都说长这样头发的人,性格桀骜不驯。斌斌,将来驯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谁?”沈培的声音里充满不易察觉的忧伤。
谭斌睁开一只眼睛,看看沈培又重新闭上,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无端端文青脾气发作。
“过来做什么?不用陪朋友?”她顾左右而言他。
“谭斌。”
沈培贴近了叫她,眼睛里是她不熟悉的忧郁。谭斌的心口无端震荡。
沈培并不是缺根筋,他只是生性平和,万般烦恼皆不上身,这才是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你今天怎么了?怪吓人的。”谭斌想坐起来。
“我一直看着你,知道你不太高兴。谁得罪你了?”
谭斌一怔,她的确忘了,画家们最大的特征是敏感,但她也不知道方才为什么会不高兴。是因为融不进沈培的圈子吗?还是嫉妒他和其他女孩过于亲近?好像都不是。
“说什么呢?我一直好好的,关别人什么事?”
“你说好就好吧。”沈培叹气,脸色暗淡下来,“我知道你从来不愿意和我说太多,因为我帮不到你。可是斌斌,你每天都那么端着,累不累?说实话,我一直希望你能天天开心,可我的努力看
起来总是很傻。”
也许过于寂静的环境令人恍惚,沈培像是认定了,一定要敞开了和她坦诚相对。
谭斌不出声,沈培只好继续:“我想白了头发,也无法理解你们这种人,赢过了还想赢更多,爬到一个高度还要爬得更高,每天见人三分假笑,私下里却斗得一塌糊涂,到底为什么?很有满足感吗?”
为什么?谭斌答不出来。只知道你可以不斗,职场中也能生存,但注定了永远是垫脚石。
这些年过惯了一惊一炸的日子,每天的心情都像飘忽不定的中国股市,高开低走已是见怪不怪。牛气冲天的时刻,突然砸下一个噩耗,全盘崩溃,谭斌经历的,也不是一次两次。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也想过,还不如学人做只金丝雀。可也只是想想而已。那一行人才济济,要求色艺俱佳,不见得就比职场好混。而且收起所有自尊放低了姿态去讨一个人的欢心,更需要天分。
她做不到。
从五年前的某一日,谭斌把自己破碎的心脏攒在一起,重新填入胸腔,就已经明白,她只能在这条窄窄的路上跋涉,再没有选择。那样的海誓山盟最终都能变成一个笑话,她再也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再也不会轻信旁人给她的承诺。
见她沉默,沈培轻轻地摇摇头,也在她身边躺下,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沈培的声音似从地底传出来。
谭斌取笑他:“红颜逝去只剩下如花?”
“这几天一直做噩梦,眼睁睁对着画布,一笔也画不出来。有人在耳边不停说,沈培,你江郎才尽了!醒过来一身冷汗。”
类似的梦境,谭斌也经常遭遇,只是版本不一样。总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梦里声嘶力竭地对她大喊:“Cherie Tan,你丢了一单大合同!”
这情景有点儿滑稽,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却无能为力,完全冷暖自知。
谭斌心中恻然,洒脱如沈培,也逃不过同样的苦恼。她抚着他脑后柔软的头发,慢慢说:“真有这一天,小培,我养你。”
“斌斌,谢谢你……”沈培很容易就被感动,紧紧抱住她。他知道都市中有太多女子,期望男方是台永不枯竭的提款机。能有一个女人诚心实意地对他说“我养你”,他已觉自己过于幸运。
两人都不说话,只觉得这一刻颇有相依为命的荡气回肠。
身边大蓬的野花开得正盛,金黄璀璨如正午的骄阳,馥郁的清香明媚鲜活,绽放在夏季濡湿潮热的空气中。
04
回到城里已是周日下午。
沈培送谭斌到公寓楼下,依依不舍地吻她的脸颊。
谭斌一边躲闪一边笑,心不在焉地下了车,满心惦记着快快跳进浴缸,好好洗涮一番。
电脑里还有下周的工作计划等着她完成。她裹着头发走出浴室,倒了杯咖啡,又摸出一支烟点上,这才走到书桌前。
镜子里偶尔瞟一眼,谭斌知道自己这个形象风尘气过重,活脱脱就是一妈妈桑。她叹口气,留恋地再深吸一口,然后掐灭了香烟。公司里三十多岁的前辈经常抱怨,说女人三十一大关口,过了那个岁数,所有身体指标都会一路下滑。算一算自己的日子,离那一关也只剩下三百八十多天了。谭斌不能不心惊。危害皮肤和健康的事,还是能少做则少做。
谭斌喝口咖啡,打开Outlook的日历页面。这已是多年的习惯,其实周五加加班也能把这份计划写出来,但她情愿周日下午一个人静静待着,以便提前进入工作状态。
电脑上,MSN的图标一直在闪。文晓慧正在线上找她。
谭斌问:“什么事?”
文晓慧说:“听说你升职,什么时候请我吃燕鲍翅?”
谭斌回:“升什么职?没劲。”
文晓慧那头先抛出个诚惶诚恐的小图案,然后说:“矫情。”
谭斌解释:“不是矫情,你想想,一个位置两人争,准要斗得乌眼鸡一样,赢了姿态也难看。”
“你的能力和业绩在那儿摆着,先一脚踩死他,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真狠。”
“当然,无毒不丈夫。”
谭斌郁闷:“我是女的,这辈子不可能是丈夫。”
文晓慧:“那你就做一次小人。”
谭斌敲上一个头晕目眩的小人头。
“你别傻啊,该上就上,这世道资源有限,机会难得。”文晓慧一向快言快语,极其讨厌办公室里虚与委蛇那一套。谭斌明白,跟她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转了话题。
谭斌问:“一个男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三十四岁依然未婚,什么意思?”
“他是gay?”
“不可能,他对我的身体有反应。”
文晓慧立刻送过来一个瞪大眼睛的小人头,然后是一只笑得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发觉说错话,急忙解释:“我是说,我穿了件低胸衣服,他的眼睛老往那儿瞟。”
文晓慧捶地笑:“也许人家认为你是暴露狂。”
“滚,好奇和好色的区别,我还分得出来。”
又一只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忍无可忍,用力打上四个字:“你去死吧!”
毅然下线。
过一会儿手机嘀嘀响,谭斌拿起来,上面一条短信:“亲爱滴,你喜欢他,就放手去追,不然管他去死。”
谭斌回过去:“你先去死!”
谭斌给自己做了顿晚饭,打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瞄两眼。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余永麟打电话,把目前的处境告诉他,听听他的建议。毕竟这么些年,能面对面说几句真话的,也只有他。
余永麟听完马上说:“恭喜恭喜,以后咱们平起平坐,别忘了,再见面可就是国共和谈了。”
谭斌察觉到其中的言不由衷,当即发现自己做了蠢事。余永麟始终对MPL耿耿于怀,如今又已成为FSK的销售总监,他不再是以前的余永麟了。
恍然若失之际,想起自己无数的小习惯,都沿袭自余永麟。比如永远提前几分钟到达约会地点,比如和重要人物打电话前先在纸上列出谈话要点,比如公共场合绝口不提任何与业务有关的话题……
谭斌立刻想打退堂鼓:“Tony,我只是心乱,想找人随便聊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余永麟犹豫一下:“我们家那位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去请假,八点半见面,就在咱们经常临幸的那间酒吧。”
谭斌放了电话,脸埋在手心里,坐了很久。方才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一个她绝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原来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并不全赖于她的能干,而是余永麟在照应她。
开始时余永麟对她那点企图,是个人都看得明白,但她一直装傻,他也就知难而退,自去结婚生子,从来没有难为过她。四年来能维持还算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只是因为她运气好,碰上一个合理的上司。这棵遮阴的大树一旦不存在,会不会所有的狂风暴雨都需要自己去抵挡?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谭斌惊觉,跳起身套上T恤和牛仔裤,胡乱洗把脸出门赴约。
她按时赶到,却没看到余永麟,等着她的,是程睿敏。
谭斌支开带路的服务生,冷眼站在暗处,双臂抱在胸前,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这姿势是她遭遇不可控制的场面时,不自觉进入自卫状态的标志。
程睿敏正安静地靠在吧台前,大概是为了让人找起来方便。这次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名牌V领T恤衫,那种柔软如丝的面料,谭斌见过它家的广告,价值不菲。
程睿敏有足够的资格奢侈。他们这批十年左右的老员工,手头都持有公司的股票,年年分红,股价最高的时候,个人资产翻了十倍不止。
程睿敏盯着头顶的电视,似乎看得专心,可是明明白白地目无焦点。可能对大部分女人来说,看到一个清俊的男人无意中露出疲倦落寞之色,是件很要命的事。
犹豫很久,谭斌才上前招呼:“Ray,怎么是你?”
程睿敏起身为她拉开椅子,“Tony晚点儿才能出来,他怕你等,让我先过来。”
两人都开车,不能喝酒,只好各叫了一杯柠檬红茶。
谭斌还未开口,程睿敏已经熟练地接上,“这位小姐的茶不加糖,谢谢。”连这样颇为矫情的习惯他都一清二楚。谭斌抵着下巴研究他半晌,有心说句俏皮话,觉得造次,张张嘴又闭上了。
程睿敏微笑看着她:“你又想说什么?”
于是谭斌开始问:“请问程先生,您是否出身FBI?”
程睿敏很配合,咳嗽一声,正襟危坐地回答:“坦白地说,罗伯特·米勒局长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谭斌哈一声笑出来。这个程睿敏还真懂得游戏规则,sales多年的功底并没有丢弃。她勉强忍住笑,接着发问:“第二个问题,您的眼镜呢?为什么不戴了?”
程睿敏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什么,笑笑说:“那回丢了一只隐形眼镜,来不及配,才把旧眼镜找出来。”
另一只则在他的左眼球上待了三天。他高烧昏迷的时候,没人留意这个细节。直到他清醒,左眼已经发炎,红得像只兔子。
谭斌惋惜:“你戴眼镜挺好看的,好像《碟中谍》里汤姆·克鲁斯的造型。”
程睿敏露出迷惑的神色。
谭斌立刻补上:“我说的是Mission Impossible。”
程睿敏恍然。
谭斌心想:假洋鬼子!
程睿敏看着谭斌,笑容促狭:“你心里一准儿在说,假洋鬼子。”
谭斌感觉耳后一点儿火热顷刻蔓延开来。想起以前的扒皮会,程睿敏的双眼也似探照灯一般,照得人无处遁形。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借以掩饰窘态。
程睿敏笑一笑,打算放过她:“你的事,Tony已经告诉我了,愿意听听我的意见吗?”
“当然!求之不得!”谭斌立刻提起精神。
程睿敏喝口茶,直入主题。
“第一,不能争,一点儿争的意思都不能露,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
这个论调很奇特,一般的职场秘籍,都讲究该出手时就出手。
谭斌有点儿迷惑:“为什么?”
“有一个词,叫制衡。我想你一定明白它的意思。”
平日看历史,满篇的尔虞我诈,让谭斌明白一件事,即使功勋卓著,也不能一枝独秀,更不能功高震主,她点点头。
“有人想要平衡的局面,你不能成心破坏。”
“可是……”
“怕被抢了风头?”
“是。”谭斌老老实实承认。
程睿敏转过头,吧台的灯光映进眼睛,他的目光深长幽远,尽头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他说:“Cherie,永远不要低估上司的智商。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看着。如果你觉得做了很多,却不被赏识,那是因为他有意选择看不见,你明白吗?”
程睿敏的话,谭斌要消化一会儿才能完全明白。
她追问:“那第二呢?”
“工作中真有了分歧,你和那边关上门怎么吵都没关系,但是绝不能当着下属的面争执。”
谭斌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觉得无所谓?”程睿敏语重心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是在逼着他们当场表态。他们选择任何一方,都会担心站错队祸及将来,刻意保持中立,又会把你们两个都得罪了。一次两次看不出恶果,时间长了就会人心涣散。”
谭斌睁大眼睛,她还真没有想这么深。她的处世哲学向来是就事论事,工作中从不掺杂个人恩怨。
程睿敏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作为一个team leader,你应该尽力保护和帮助为你工作的人。做错事并不可怕,最可怕的错误是失去团队的凝聚力。”
谭斌琢磨半天,摊开手说:“我明白了,不就六个字吗?不出头,不出错。”
“Exactly!”程睿敏看上去很欣慰,“藏其心,但不掩其才。你还年轻,再过几年,也许能更明白这句话。”
谭斌摇头:“可也太委屈了!不照这个规则玩,会有什么后果?”
“我问你,一家成熟的公司,最重要的资源是什么?”
“人。”
“对,人。可它不是指superstar,而是高效的团队。任何个体,步伐一乱,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听得谭斌悚然心惊,她想问程睿敏:“你呢?你是不是那个乱了步伐的棋子?难道对弃子的命运你也能安然接受吗?”
不过即使有酒壮胆,她也不敢就此发问。
程睿敏忽然笑了,笑得充满讥诮和自嘲。他说:“我跟你说什么呢?我自己就一塌糊涂。用尽心机,蹉跎半生,也不过如此。”
话中的辛酸似乎一言难尽,饶是铁石心肠,谭斌也不禁动容,却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她说:“您这么年轻,哪里就说得上半生?”
“人生七十古来稀,马上就三十五了,难道不是半辈子?”
谭斌认真地点头,以证明程睿敏的算术做得没错,七十的一半,可不就是三十五?
程睿敏则向吧台后的调酒师做了个手势,“Gin Martini,谢谢。”他转头问谭斌:“你要不要来点儿?”
谭斌慌忙摇头。平时陪客户是迫不得已,闲暇时间她可不愿再虐待自己可怜的肝脏。
酒精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使人的其他肌肉放松,舌后肌肉的功能却空前强大。程睿敏的闲话果然多起来。
“回想这些年,其他记忆一片空白,就是自一个会议室走进另一个会议室,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
谭斌暗暗叹气,对自己说:看见没有?人不能太闲,闲了就开始思考人生,眼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不过他尚能侃侃而谈,应该还处在低级阶段,未到纠结我是谁、谁是我的最高境界。
她提醒程睿敏:“一会儿你还要开车。”
程睿敏侧头看她,扬起一道眉毛:“我当然记得,不过你会送我回家,对吧?”他属于那种酒精敏感体质,半杯酒下去就春上眉梢,眼眶四周隐隐泛出粉色。
谭斌偏过头,没有任何理由,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程睿敏的话,亦真亦假,调戏的成分太浓。其实更过分的风言风语,她尚且能应对自如,今晚不知为何频频发挥失常。
过了九点半,酒吧的乐队开始演出,贝斯、吉他响成一片,说话要扯开嗓门。两人索性沉默下来,专心欣赏演出。
余永麟终于打电话过来,说夫人身体不爽快,实在出不来了。谭斌挂了电话有点儿黯然,愈加在心里检讨自己的过分。余永麟到底过不了这一坎,换作是她,恐怕也难以平心静气地面对曾经的下属。
程睿敏征求谭斌的意见:“我们也走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好。”谭斌叫过服务生结账。
“三百八十二。”服务生按照惯例,把账单递给程睿敏。
谭斌起身去抢:“我来付,今儿是我麻烦你,怎么能让你出钱?”
程睿敏却攥住她的手,眼神暧昧:“我说过,是我的荣幸。”
晦暗的环境和灯光,更借着酒意,愈发显得他眼珠乌黑,波光流转。
谭斌觉得掌心滑腻腻的,顷刻冒了汗。她想抽回手,程睿敏却握紧不放,颇用了点儿力气。她放弃努力,近乎哀求地看向他。
程睿敏忽然一笑,若无其事地放手,接过找回的零钱,然后说:“走吧。”
谭斌的车停得很远,两人走过去花了七八分钟。
程睿敏问她:“心情好点儿没有?”
谭斌据实回答:“一身冷汗。”
程睿敏仰起头笑,似乎完全明白她在想什么。盛夏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暧昧,将他的恤衫和长裤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现出美好的身段。办公室里中规中矩的西服衬衫,曾把这一切掩盖得完美无缺。
谭斌沉默地发动车子,等着程睿敏上车。他却关上车门,向她挥挥手。
谭斌摇下车窗:“为什么不上车?”
程睿敏俯低身体,臂肘支在车顶,看着谭斌并不说话。谭斌只觉得空气里似有化不开的黏稠,扑面而来。
过一会儿,程睿敏幽幽地开口:“我不会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
这近乎赤裸裸的表白了,谭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却站直了,退后两步,再加一句:“你放心,我不开车,我打车回去。”
谭斌发觉被戏弄,顿时七情上面,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在他面前一寸寸升起车窗。程睿敏双手插在裤袋里,只是望着她笑一笑。
谭斌踩下油门,从他身边疾驶而过。他站在那里不动,静静看着她离去。后视镜里他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谭斌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寂静的街道两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似水面上漂移的游轮,从身旁一一掠过。她犹自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似把她的背部熔出两个大洞,烧灼似的炙痛。
完全失去控制,整个晚上她都处于下风,任人调戏,一直没有机会翻身。谭斌恨得咬牙切齿。
半道手机响个不停,一个陌生的号码。谭斌整整心情,取出蓝牙耳机扣在耳朵上。
“您好,我是Cherie Tan,请问您是哪位?”
“Cherie吗?你好,我是Kenny Lau。”
谭斌真正出了一身冷汗。来电的是大中国区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她如今的直接上司。她如此精明的一个人,竟会忘了把他的号码输入手机。
刘秉康的声音显得平易近人:“这么晚打扰你,没什么不方便吧?”
谭斌心里说:靠,就算有不方便的事,也已经让你搅黄了。但她嘴里依旧诚惶诚恐地回答:“没有,我们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待命嘛。”
刘秉康“唔”了一声表示满意,然后说:“明天一上班,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谈谈,好吧?”
他的客气令谭斌浑身不自在,她爽快地答:“好,九点我准时到您办公室。”
“那好,明天见。”不容多说,刘秉康很快挂了电话。
“Damn it!”确认电话确实已经挂断,谭斌这才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盘。什么题目也不交代,让她今晚准备些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