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离开

01

“叮”的一声响,电脑右下角迅速弹出一个浮动窗口,表示有新邮件进了邮箱。

正在埋头写会议纪要的谭斌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此刻已是晚上九点十分,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偌大的几百平方的空间,只有她一人还在挑灯夜战。

邮件的发信人,是MPL中国公司的执行董事长刘秉康。

谭斌耸耸肩,并未打开邮件的浏览页面,接着写她的纪要。因为Kenny Lau先生与她隔了至少三层,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这封邮件大概又是告全体员工书之类的官方新闻。

等最后一个句号落停,谭斌抬头、伸懒腰、喝水,这才随手点开刚才的邮件,只一瞥的工夫,她就愣住了。

信里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不再担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一职。

谭斌把这句话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错觉,心中立即升起不祥的预感。

程睿敏进MPL已有九年,现任,不,自这封邮件发出之前,从销售代表、销售经理、销售总监,一步步做到销售总经理,在MPL中国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此身份,若属正常离职,总该由大中国区总裁亲自执笔写这封信,信中必会极尽感激肉麻之词,以示挽留和不舍,绝不会如此简单、仓促和冷漠。

都在IT这个圈子里混,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但是这封邮件,显然是个异数。

谭斌走到窗前,茫然地注视着MPL大厦脚下熟悉的灯光和土地。

这一晚,和北京初夏任何一个夜晚相似,清风拂面,夜凉如水,立交桥上车灯如练,映照着CBD地区的不眠夜。

但是谭斌此刻却觉得手心冰凉,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惧。类似内容的文字,她在五年前初进MPL公司时,见识过一次。那一回,是亚太区和大中国区分家,董事会中泾渭分明,为几个位子杀得血流成河。整个过程异常残酷,所以印象深刻。

谭斌犹豫着,好像应该立刻给自己的直接经理——北方区销售总监余永麟一个电话。可她又有点儿担心是自己神经过敏,或许这就是一次普通的离职呢?

她的上司余永麟是MPL中国的北方区销售总监。原来也是一位喜欢加班的工作狂,太太怀孕几个月,已经让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模范的住家男人,每天六点按时下班回家。

三分钟后,谭斌终于按下余永麟的号码。

不为别的,只因她知道,余永麟是程睿敏带进公司的,两人又是大学同窗,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公司内部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Cherie,什么事?”随着余永麟的声音传出话筒的,还有电视的嘈杂声。

“Tony,”谭斌吸口气,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咱们的大老板Ray要离开公司了。”

“嗯?什么?”

噪音太大,余永麟显然没有听明白,回答得漫不经心,话筒里间或有女人低低的笑声。

谭斌着急道:“Tony,请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我有急事。”

她的语气不同寻常,余永麟终于警觉,推开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Ray,老大,是Ray要离开公司了,你知道吗?”

余永麟的手机差点儿脱手落地。

“你听谁说的?”

“Kenny十分钟前发的e-mail。”谭斌尽量平静地回答,心却直沉下去,余永麟也不知道,事情肯定不对了。

余永麟定定神:“我知道了,这就收e-mail。你在哪儿?”

“办公室。”

“为什么还不回家?”

谭斌哭笑不得:“Tony,我在替你和全球总部那帮闲人开会,你忘了?”

“哦,是我糊涂了,抱歉!开完会赶紧回去,路上小心!”

“老大,谢谢关心,谢谢!”谭斌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收线挂机,到此为止。她已尽到一个下属的本分,其余的话,一句也不可多说。

余永麟扔下手机,冲进书房,打开手提电脑,网络连接,登录公司防火墙,进入Outlook,然后,他看到了那封奇怪的邮件。

余永麟的反应显然比谭斌快得多,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Shit!”他一脚踹上书房的门,开始拨打程睿敏的手机。

一遍又一遍,手机里一直是同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那天晚上,MPL公司无数人在同一时刻拨打同一个号码,但他们听到的,都是中国移动那个呆板的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02

办公室里,谭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关机前她习惯性地查看次日的备忘录。早上八点和客户有个交流会,比公司正常的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这意味着她明早五点半就要起床。

MPL员工价值观的第一条,就是客户优先,自然包括尊重客户的工作时间,即使客户要求半夜开会,也要做出甘之如饴的样子,断不可有任何怨言。

会议地点是位于国贸中心的中国大饭店,日日例行堵得水泄不通的重灾区。而谭斌住在京城东北四环外的望京地区,想在上下班时段开车穿越国贸,简直比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仅想象一下每天清晨摩肩接踵的人潮,她便狠狠打了个哆嗦。

决定翌日清晨坐地铁去开会,她索性将自己的车留在公司停车场,打车回家。

冲完澡躺在床上,她又想起那封奇特的邮件。

“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这行话在她眼前不时晃动,就像水面上浮动的灯光。

提起程睿敏此人,他在公司九年间的升迁经历,从普通销售代表,到销售经理、销售总监、再到如今MPL中国公司的销售总经理,作为MPL全球现今最年轻的VP ,他几乎是MPL的一个传奇,不但是很多新员工心中的偶像,也一直是谭斌倾心效仿的榜样。

因为程睿敏是余永麟的上司,到底隔着一层,谭斌和他在工作中的直接接触并不多,除了每月一次的常规销售例会。这个例会通常被同事们戏称为“扒皮会”,不仅东南北三区的销售总监经常被扒得颜面无光,连他们下面所有的销售经理都要在程睿敏面前战战兢兢地一一过堂。

谭斌曾在程睿敏的助理处见过他的日程安排。密密麻麻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令人眼晕。他的邮件,发出时间要么在早上九点以前,要么在晚上十点以后。

但程睿敏永远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和人谈话时神情专注、思路清晰,提问一针见血,却态度温和。兼之他身段高挑,深色西装熨帖合身,面孔上有着浓浓的书卷气,无论气质还是谈吐,都让人感觉舒服,因此从未给人锋芒毕露的压迫感。

见过太多拿着鸡毛当令箭,坐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便自觉是社会栋梁的职场白领,谭斌觉得这点尤其难得。

人人都说程睿敏前途不可限量,真正锐不可当。那么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公司以这种不合常规的方式宣布一个重要人物的离开?

谭斌翻来覆去想了半天,好像除了MPL中国上一任首席执行官Oliver退休回欧洲养老,继任CEO李海洋上任,公司近来并没有太大的动作。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想得太多,很晚才睡着。好像只是一闭眼,就听见“哔哔哔”的声音不绝于耳。谭斌苦恼地睁开眼,伸手按停了手机的闹钟。

仿佛总也睡不够。目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可真的偷空休几天假,清晨六点半一过,必定双目炯炯地醒来,听力变得异常灵敏,远处道路机动车的刹车声、公交车报站声、楼下隐隐的说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身体早就脱离大脑控制,有了自己的意志。比如此刻,明明意识清醒,身体却顽强地不肯合作。

窗帘的缝隙间已有晨曦透入,屋内器物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北京的夏天亮得早,五点左右天空就转为淡青色,地平线隐现霞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炽。

谭斌只好小声和自己商量:“谭斌,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如何控制别人?”

“唉,我说谭斌,你对自己是不是太狠了?今儿不跑步了好吗?”她翻个身接着自言自语,决定原谅今天的堕落,因为只睡了三个小时。

再挣扎一会儿,她还是爬了起来,半闭着眼睛摸进浴室。掬把凉水浇在脸上,才算彻底清醒,换上短裤和跑鞋,下楼晨练。

时间太早,出门的人还寥寥无几,小区的林荫路上,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遛狗。

慢跑的习惯,还是大学时被逼着养成的,这些年从中受益颇多。谭斌迎着晨风跑了三十分钟,自觉从里到外如同新生,方才的困倦竟像错觉,整个人顿时满血复活。

锻炼完毕迅速地沐浴化妆,睡眠不够,镜子里两个大黑眼圈。她冲着镜子攥起拳头:“说吧,说谭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

镜子不出声,也许在她的威胁之下,内心已经挣扎至破碎。她边涂面霜边吃吃地笑。

吃过简单的早餐,换上一套深蓝色的正装,谭斌提起电脑包匆匆出门。

由于常年坚持锻炼,谭斌的双腿修长结实,腰腹没有一点儿赘肉,穿起长裤和职业装来尤其漂亮,英姿飒飒中有一点儿不经意的妩媚。她所行经之处,总会有人回头冲着她的背影再三打量。

谭斌却没工夫享受自己引来的回头率,她正为狭小的个人空间烦恼不已。只听说地铁人多,可除非亲眼目睹,她真想象不出清晨七点四十的一号线,会拥挤到这种程度。人被挤得站立不稳,后背紧紧贴在铁栏杆上,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幸亏练过瑜伽,不至于过于难受,她挥汗之余暗自庆幸。上到地面后抱着电脑一路狂奔,总算按时抵达会场。

会议进行到三分之一,轮到谭斌发言,她长吸一口气,收紧腰腹,挺直脊背走向最前排。因为做宣讲陈述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就是身体语言的端正。这是谭斌从工程师转型为销售代表时,接受的第一课。

谭斌毕业后在一家国企混了一年,才辞职加入MPL。入公司五年,她算不上升得最快的,却是走得最稳的。刚做了三个月工程师,就被发现有管理的潜力,转去做项目管理。半年后转行销售,销售代表做满十二个月,即被提升为销售经理,从最不起眼的小项目开始,如今她已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负责北方区最大的销售区域,每年销售额将近两千万欧元。

也难怪有新晋的后辈爱慕谭斌,她站在演示板前,笑容自信,双眼闪亮,如《魔戒》中精灵女王的水晶瓶,从内到外都折射出晶光。

因为私下演练过两次,所以谭斌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再回答完客户的几个问题,正好三十分钟,和议程的安排分毫不差。

当她说完“谢谢”两字,前排有人轻轻鼓掌,谭斌微笑致谢。

落座后,有熟悉的客户低声问她:“听说小程走了,为什么?”

谭斌苦笑,坏消息总是传得最快,好八卦又是人类至死不改的天性。此刻不仅客户,恐怕整个业内,程睿敏离职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

不过谭斌并不知道,当她站在大屏幕前的时候,恰恰错过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场面。事后同事添油加醋,七嘴八舌间才让谭斌对当时的情境,做出一个大概的拼图。

03

程睿敏到达公司的时间,是清晨七点半。这是他平时正常的上班时间。

跟程睿敏久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如无特殊情况,他一定七点半准时到达公司,利用九点上班前无人打扰的安静时段,专心处理邮件和安排当天的工作。

在MPL大厦的一楼大门处,他取出电子门卡晃晃,却没有听到熟悉的嘀嘀声。电子锁的绿灯闪了几闪,又变成红灯。这表明他的门卡已失效,入门权限被取消。

他反复尝试,结果依然令人失望。

他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值夜的保安。“先生,现在不是工作时间,请您九点以后再来。”

“我是这个公司的人,门卡坏了,请帮我开门。”程睿敏有些气恼,取出员工卡亮给他。

玻璃门后的保安面无表情:“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这个权力。”

程睿敏瞪着他,气息渐急,向来温和亲切的销售总经理,此刻不知什么原因有点儿失却从容。

看他神情不悦,保安的口气缓和了些:“先生,您要是自己进来当然没有问题,公司有规定我们就必须执行。今儿我为您开了门,明儿我的饭碗可能就砸了。”

这话说得在理,程睿敏也觉得自己过分,只好回停车场苦等一个多小时。

九点左右,员工陆陆续续上班。程睿敏依然进不去公司的大门。

这次接待他的,是大厦的保安部经理:“程先生,我接到通知,您不再是MPL公司的员工了。”

程睿敏简直怀疑自己落入一个噩梦中。

“Kenny Lau,李海洋,随便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前台看看他的脸色,又看看保安经理,见保安经理微微颔首,开始拨打执行董事长刘秉康的内部分机。刘秉康接过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带他上来。”

保安经理亲自陪着程睿敏上楼。

此刻大堂里站满了等电梯的公司员工,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据目击者说,那时程睿敏大概已经意识到什么,神色极其难看,平日的风流倜傥荡然无存。

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和CEO李海洋的办公室,都在十九层。

十九层除了刘秉康和李海洋两位的独立办公室,格子间里坐的大部分是公关部及战略发展部的员工。不少人一上班就已经看到那封邮件,他们表面上假装忙着做事,实际上耳朵只只竖起,如定向雷达一般,全部转向刘秉康的办公室,期望能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好为茶余饭后增加更多的谈资。

刘秉康的房间内,却始终安静。

一个小时后,程睿敏从刘秉康的房间走出来,脸色煞白。

有人看到他走近李海洋的办公室,李海洋的助理赶紧站起来说:“李先生昨晚已经飞往新加坡。”

程睿敏霎时间面如死灰,嘴角却有奇特的笑意慢慢绽开。他转身走向电梯,目光变得沉静而决绝。

周围鸦雀无声。

两名保安紧跟着他

,去十六层收拾私人物品。

两部电脑的账户早已锁定,无法登入公司网络。程睿敏只用一只硬盘拷走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其他东西全部放弃。

外间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个个震惊得无言以对。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写字楼生涯多年,这些在职场混了多年的人,按说早已见惯人来人往。但MPL入华二十年,一向强调个体尊重,如此决绝悲壮的解雇场面,和MPL以温和著称的公司氛围格格不入。此刻这一幕,在MPL中国公司,堪称空前绝后。

谭斌从中国大饭店打车回到公司楼下,先到旁边的星巴克买杯焦糖玛奇朵,然后想起时近季度末,自己车上还存着几张发票需要赶紧报销。

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灯光里,她看到程睿敏颓丧的背影,双臂支在引擎盖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像一座凝固的雕像。雕像终于动了,要去拉车门,却怎么也拉不开,最后一次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谭斌愣了片刻。习惯了波澜不惊的程睿敏,他此时的失态令她十分惊讶。

她走过去。

“程帅……”销售团队的人平时开玩笑,都这么称呼程睿敏,谭斌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希望不会吓到他,“要我帮忙吗?”

程睿敏好像没有听见,还在和自己的车门较劲。

谭斌伸出手,轻轻向上一扳,车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谢谢。”程睿敏没有看她,直接坐进驾驶位。他想点火,却止不住手抖得钥匙哗啦啦响,无论如何捅不进钥匙孔。

“我的车就在旁边,您去哪儿?我送您成吗?”

谭斌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看到一向以整洁著称的程睿敏一身西装揉得稀皱,明白一定出了大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完全不适宜开车。

程睿敏到底打着了引擎,这才回头看一眼谭斌。他眼睛里那种完全认命的萧瑟感让谭斌再次惊了一下。

“不用了,谢谢!”他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一些元气。

谭斌把手中的咖啡递过去:“刚买的,还是热的,您拿好。”

程睿敏再看她一眼,居然没有客气,伸手接过,将纸杯放置在副座前。两人手指相碰的瞬间,谭斌发觉他有极修长的手指,却触手冰凉,似触到一段多年前就冷却的生命。

他的车绝尘而去,谭斌目送那辆深灰色的沃尔沃远离。不知为什么,他方才的眼神,竟让她心里沉得像吞了坨铅块。

回到格子间屁股还没坐稳,谭斌就被召进余永麟的办公室。

MPL中国公司的北方区销售总监余永麟是个标准的北京男人,身材高大,五官轮廓分明,浑身上下都透出股精明劲儿。

“Cherie,我不想瞒你。”他瞧上去脸色铁青,“Ray一走,我也不会在这儿长待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才程睿敏给她的阴影尚未消散,顶头上司又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谭斌瞬间有天塌的错觉。但她竭力克制住慌乱,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

“不仅是我,恐怕最近还会有更多的人离开。”余永麟的笑容冷冷的,“按说应该不会影响到你们这一层,不过你还是做个心理准备,整理整理简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该删的删,该转的转,省得事到临头再措手不及。”

“我能不能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永麟看看谭斌,慢慢地说:“Cherie,知道太多对你不好。听我的话,出去安心工作,相信我,不会有事。”

公司内谣言满天飞,谭斌无法静下心来。在茶水间里和消息灵通的同事闲谈了一会儿,总算弄清楚上午她缺席的时候,公司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了为什么程睿敏会在停车场里失魂落魄到那种地步。

下属来打听小道消息,谭斌只得把余永麟的后半段话原样拷贝,以期稳定军心。

已是午餐时间,但她毫无吃饭的胃口。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她撑着头想了很久,盘算着银行里那笔用以应急的流动现金,若是自己不嫖不赌,活上八个月到一年大概没什么问题,这才渐渐心安。

04

正当谭斌胡思乱想之时,多年的闺密文晓慧打电话过来,约她一起吃午餐。按说谭斌中午一般不安排私人的饭局和约会,但今日非同往昔,她想了想,答应了。眼前虽然一片兵荒马乱,但生活无论如何都要继续,面对现实是最好的选择。

文晓慧是谭斌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也留在北京,现在一家韩国公司任职。两人的工作地点都在国贸,相隔两条街。午餐便约在附近的一家泰国餐厅。

谭斌照例先到,找好位置,叫了一杯冰水,才看见文晓慧推门进来。她穿着贴身短套装,冷艳的冰蓝色,如同第二层皮肤,紧紧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身姿曼妙地走进店堂,令半数以上的男客都回过头去。

谭斌看着好友款款走近,笑嘻嘻吹了声口哨。在日韩系列的公司里,女职员如何穿得美丽悦目,也是工作表现的一部分,因此文晓慧妩媚性感的着装风格,和刻意选择端庄干练的谭斌截然不同。但谭斌常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因为文晓慧所在的公司,所谓的工作表现,还包括毫无怨言地给男职员倒茶倒咖啡,以及心平气和地积累年资。

“为什么又迟到?”谭斌佯作介意状。

文晓慧端起她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去银行。”

“三天两头听见你说去银行,银行都快成你家开的了,你个富婆!”

“富婆?”文晓慧马上做出狞笑状,“实话告诉你,老子银行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信用卡透支一万多,下个月就打算吃你的软饭了。谭某人,你看着办吧!”

谭斌慢条斯理地打量她:“我旗下正缺小姐,你来吧,保证一个月把你捧成头牌红阿姑。”

文晓慧立刻去撕她的嘴,谭斌挣扎着还在继续,一边笑一边说:“钢管舞会不会?肚皮舞跳得如何?来,先飞个媚眼让老娘看看……”

两人笑了半天,直到服务生呈上菜单,才整整衣服,恢复各自贤良淑德的形象。

文晓慧一心两用,嘴一直没闲着。

“还和沈培在一起?”

“啊,你要干吗?”谭斌警觉。

“想不通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儿的,简直就是南极撞北极,赤道遇冰川。”

谭斌装作听不见,埋头苦吃。

文晓慧嘴里的沈培,就是谭斌的现任男友,京城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比谭斌小两岁。文晓慧一直对沈培有偏见,认为他过于天真幼稚,绝非宜家宜室的可嫁对象。

谭斌听她说得过分,忍不住为沈培辩解:“他不是幼稚,他是天良未泯。”

文晓慧“切”一声:“那不是幼稚是什么?真不明白你看上他哪点。亲爱的,你在蹉跎你宝贵的青春,明不明白?”

谭斌沉默,然后说:“在他面前,我是个女人。”

“啊,原来如此,失敬失敬!那么遇到沈培之前,您又是什么呢?亦男亦女?非男非女?那不是人妖吗?”

谭斌好脾气地笑,不想与她争口舌之利。

七年职业生涯,谭斌坚持不懈地努力一件事,就是设法抹杀自己的性别——当然并不是外表男性化,而是从心理上彻底把自己变成中性人。

走在现代化的写字楼里,随时能听到“Lady First”,但是女性的声音永远处于劣势。无论场面多么难堪,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可轻易流露女性的柔弱之态,梨花带雨更是办公室大忌。也不能喋喋不休地逢人诉苦,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女性而手下留情。

清脆可口的青木瓜沙拉,忽然变得难以下咽,谭斌垂下目光,假装专心研究着桌上的青花细瓷餐具。

“幸亏能挣点小钱,没有所谓艺术家的臭脾气,不然一无是处。”文晓慧仍然不肯放过她。

谭斌不服气:“沈培总还有秀色可餐吧?”

“谭斌谭女士,您年纪老大充高龄美少女款,不觉得肉麻?男人好看有个屁用!”

当然,文晓慧女士仰慕的异性,都是处在世界之巅,或纵横商界或捭阖政坛的成功男士。于是谭斌颔首:“完全正确。”

“只会挣钱也没用,关键是他舍得花在你身上。”

“说得真对。”谭斌嘀咕,“要求这么多,难怪嫁不出去。”

文晓慧撂下筷子,夸张地捂着心口对她说:“谭斌,我严肃认真地告诉你,我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严重伤害,今天这顿你埋单!”

谭斌扑哧笑出声,举手投降:“我买我买。”

吃完饭,两人沿着街道走回去,边散步边消食。

谭斌很想把公司今天发生的事和文晓慧讨论一下,但在心中措辞很久,都觉得乱麻一般毫无头绪。最终她问好友:“晓慧,你能告诉我,偶像破灭是什么感觉吗?”

文晓慧大学时很“粉”过一段时间刘德华,被谭斌嘲笑至今。而谭斌,少不更事时就曾口出狂言:“我没有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

曾经的年少轻狂,那样一无所有的青春,却有战无不胜的勇气。到如今热血已逝、红颜易老,谭斌低下头,心中无限唏嘘。

文晓慧却被问得愣了片刻,想了想,把脸凑到她跟前:“你的样子很惆怅啊!说谁呢?还破灭?”她把如今的当红男星一个个数过去,“布拉德·皮特?休·格兰特?莱昂纳多?奥兰多·布鲁姆?哦,不会是米勒·温特沃斯吧?最近网上刚爆出他的出柜传闻……”

“去你的!”谭斌被气笑,用力推晓慧一把。

文晓慧七公分高的鞋跟站立不稳,一跤坐倒,大声呼痛。

谭斌以为她真的受伤了,吓得脸色发白,伸手去扶,被文晓慧顺手一带,顿时失去平衡,歪倒在她身上。两人搂着笑成一堆。

此时春近尾声,阳光和煦,温度适宜,路边的蔷薇与荼?开得正盛,写字楼里巨擘齐聚,身边来来往往都是衣着光鲜的年轻白领,一派盛世的繁华与昌盛。

“真好是不是?”文晓慧感慨,“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爹妈鞭长莫及,又没有老公管头管脚。其实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好处,咱们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

谭斌肚子里闷着一句话,可没敢说出来。她想说,是的,该有的都有了,独缺一个人。一个真正想得到的人,一个既可以心心相印又可以**的人。她知道自己贪心,也许每一个女性内心深处都有如此的奢望,但能得到其中一样,就已比大多数人幸运,应该感谢上帝的厚爱。

她到底也没有和文晓慧提起公司的事。两人工作都忙,虽然离得那么近,但难得见面一次,她不想破坏相聚的气氛。

05

下班时间,谭斌有事在办公室耽搁了一会儿,便接到男友沈培的电话。

“你还在办公室?”沈培问。

“你怎么知道?”

“我从四点五十就等在你们公司门口,到现在也没看见你出来。”

“有点儿活没干完。你来我们公司干什么?”

“我正好去你们公司附近吃饭,一起吃好不好?”

“我还得好久。”谭斌下午连开两个会,这会儿累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说,语气也难免有点儿冲。

沈培却似有无尽的耐心:“没关系,反正我没什么事,你甭着急啊,我等你。”

沈培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

等谭斌关了电脑取过外套出门,真的看见他那辆帕杰罗停在路边。沈培正靠在车门上等她。路灯洒下柠黄的光晕,清楚地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剪裁合身的中式上衣,给他平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谭斌挺佩服沈培这个本事,多恶俗的款式,都能被他穿出不一样的风情。无论他出现在哪里,都能把周围环境和他自己硬生生地拗成一出偶像剧。

“吃什么?”她坐定后问。

“印度小厨。”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顶没情调。”谭斌原本还有点儿饿,听他一说店名马上泄气了。

沈培最爱“印度小厨”的咖喱拌饭,而谭斌对印度菜的印象,只是一碗又一碗不同颜色的稀里糊涂。她永远搞不清那些绿咖喱、红咖喱和黄咖喱有什么分别。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小厨的生意还是不错。店堂间隐隐约约地萦绕着印度音乐,扭扭捏捏的笛声,欲拒还迎,万分妖冶,令人总有错觉,觉得哪里会突然钻出一条美女蛇来。

为保持身材,谭斌一向不吃晚饭,只点了一杯红茶。坐在沈培对面,她点起一根烟,百无聊赖地看着青烟在眼前丝丝缭绕,然后袅袅散去。她没有烟瘾,只有烦闷或者困倦的时候,偶尔抽一支提神。

沈培看来是饿坏了,吃得又快又急,几次差点儿噎着。

谭斌问他:“中午又没吃饭?”

“嗯,早饭也没吃。灵感一来不敢停笔,怕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

谭斌有点儿心疼:“那你傻呵呵地等我干什么?自己先吃呀?”

沈培总算从盘子里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不顾周围人的侧目,身体越过桌面,嘴唇在谭斌的额头上碰了碰。

“我想你。”他低声说。

谭斌顿时脸红了,原本冰冷的身体渐渐开始回暖融解。

旁边桌上有女客反复打量沈培,他却似毫无感应。沈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的痕迹极深,眼尾略略上挑扫向鬓角,就是俗语中的“桃花眼”,笑起来相当的孩子气,极讨女孩子喜欢。而他的画家身份,似乎也是个极其容易招惹桃花的符号。

谭斌在大学修的是工科。学工科的女生基本都有个通病,就是瞧不上学文科的男生,总觉得他们感情大于理智,兼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

沈培似乎更加过分,学的居然是纯美术。不过他很有点儿自知之明,管自己叫画匠。

“画家?”沈培曾对谭斌说,“凡·高那种才称得上家,我就一俗人,顺手涂两笔,混碗饭吃。”

不过看上去沈培混得很不错,2004年初就在东二环边上买了三室两厅的公寓。几年过去,房子的市值翻了几番,所以他最近又新添了部帕杰罗3.0,不然实在觉得对不起他凭空飞来的另一半资产。

谭斌虽然看着沈培,却眼神放空,彻底走神了,直到他在她眼前晃晃五指。

“干什么?”她勉强笑了笑。

“怎么了你?不高兴?”

“没有。”

谭斌努力放松表情。她最不愿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工作中的坏情绪带给朋友和亲人。话又说回来,沈培一脑门子都是他的风花雪月,她

在办公室里那些事他不爱听,而且说了他也不见得懂。

沈培狐疑地看着她,一脸的不相信。

谭斌只好掐灭烟头,拍拍他的脸颊,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沈培这才释然,招手结账。

回家的路上,沈培一边开车一边问:“都这么晚了,又是周末,今儿你就到我那儿,别回去了。”

“嗯。”

“你今天真的没事?唉,我也真是没出息,一见你拉下脸就心惊肉跳。”

没有人回答他。谭斌靠住他肩膀,昏昏欲睡。

沈培不由自主地叹气,回过头专心开车。

直到车停在沈培公寓的地下车库里,谭斌才清醒过来。两人都累了一天,连彼此亲热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进门冲个澡便分别倒在床上。

画架前一站十几个小时,运动量也非同小可,沈培很快睡得不省人事。

谭斌因为要早起,不愿干扰沈培的作息,自觉搬到客卧,却翻来覆去无法成寐,索性起身走进沈培的画室。

这是原设计中的主卧,被沈培执意改成了画室,主卧反而屈居一隅。

画室内的窗帘并没有拉拢,清白的月色**,墙角堆着大蓬绿色植物,滴水观音的叶子几乎延伸到屋顶,朝向月光的一面,镀银一般闪闪发亮。

房主人没有一般艺术家不修边幅的脾气,倒是有点儿洁癖。画具和颜料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正中放置着画架,几张未完成的画布上,蒙着防尘的白布。

谭斌抱着肩膀坐进藤椅,透过整幅落地窗,小区占地五万平方米的人工湖扑进眼帘,波光粼粼直映入她的瞳孔深处。

“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这行英文又在谭斌眼前晃动,就像水面上浮动的灯光。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她苦恼地闭上眼睛。

沈培起夜,看到画室里隐隐有人影走来走去,摇摇晃晃摸进来。谭斌正站在窗前,身上套着一件银红色的睡衣,月光下纤维的细芒闪烁不定,似人鱼身上的鱼鳞。

“怎么还不睡?”他揉着眼睛问。

“睡不着。”

沈培走过来,双臂环过她的肩膀,语气出奇地温柔:“傻子,想太多是没用的,世界不会因为你的苦恼而改变。”

往往在半梦半醒的时刻,他文艺青年的气质就会暴露无遗,说话如苏格拉底般深奥玄妙。

谭斌忍不住笑了,转过身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斌斌,下个月我去甘南采风,和我一起去吧,你也散散心。”“没问题,如果你能说服余永麟,给我两周年假,天涯海角我也能跟你走。”

谭斌说得信誓旦旦,却没有一丝诚意,令沈培十分失望,但这样的谭斌,他早已习惯。

在谭斌额头亲一下,他说:“睡吧,快两点了。要不,付我钱,我可以抱着你睡。”

“去你的。”谭斌掐他一把,指尖专拣着大臂内侧最细嫩的地方下手,只拈起一点点皮肉。沈培疼得牵心扯肺,哎哟哎哟惨叫。

谭斌拧他的脸:“住嘴啊,再叫把保安招来了!”

沈培坏笑:“我就是想让你丢人。”

谭斌索性再来一下。

沈培躲不过,疼得直抽冷气,气恼之下使出蛮力横抱起她,穿过走廊,用力扔在客卧的床上。

“睡觉!”他压低声音喝一声。

谭斌的脸埋在枕间偷笑,翻个身便觉倦意来袭,躺了一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谭斌起得早,本想给两人做顿早餐,却发现厨房的冰箱里已空空如也,无任何存货,只剩下啤酒和冰块。

她问沈培:“这两天你怎么活下来的?”

沈培说:“想起来了就叫外卖呗。”

“想不起来呢?”

沈培头也不回地回答:“啤酒也是粮食嘛。”

谭斌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自己开车去超市买了不少速冻的方便食品,充实到他的冰箱里去。

沈培注意到谭斌神色不悦,捧着颜料一路追过来问:“又怎么了?一脸的苦大仇深。”

谭斌一脚踢上洗手间的门,大声说:“你就当我死了,别理我!”

沈培在外面用力踹门:“谭斌,这是我的私人财产,你再搞破坏,当心我报警!”仿佛他踹的不是自己家的门。

谭斌被逗得笑出声,拉开门,心情倒是没那么郁闷了。

她问沈培一个同样的问题:“沈培,你知道偶像破灭是什么感觉吗?”

沈培回答:“我的偶像是凡·高。他已经死了,就无所谓破灭不破灭了。”但对于偶像这个词,他自有独特的见解。

沈培说:“所谓偶像,只有那个人代表你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或者你没有可能涉足的世界,才会把他当作偶像。”归总的结论就是:谭斌的偶像,有可能是托尼·布莱尔、普京·弗拉基米尔,甚至乔治·布什,但绝不可能是程睿敏。

虽然绕嘴,但谭斌认为沈培说得不无道理,可她心里总横着一根刺,难以释怀。为什么看到程睿敏失势离去,她会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沈培说:“这还不简单,你觉得寒心呗!没倒在敌人的炮火里,却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你说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斗来斗去呢?难以理解,真是难以理解……”

沈培一路摇头,回到画室继续工作。而他一摸到画笔,就会进入旁若无人的状态,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忘记了女朋友的存在。

谭斌在画室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回客厅取了自己的东西,悄悄地关门走了。

06

程睿敏已离职半个多月,但这件事激起的波澜仍未消失。慢慢也有消息传出来,说他被解雇的原因,是公司发觉他用不正当手段从客户处赢取合同,总部直接下令要求立即除名。

可谭斌明白,这只是冠冕堂皇的官方说辞,就像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一样,表面无懈可击,实则暗藏乾坤。

虽然MPL公司所有的员工,都要在入职时签署一份职业道德准则,声明在职期间保证不违法,不行贿,不受贿。可是做过销售的,都明白业内的潜规则,若认真数起来,真没有干净的人。但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如此手段,是给个人谋求私利,还是为了维护公司利益。

盯着电脑的时间太久,眼球干涩滞痛,谭斌起身去洗手间点眼药水,听到隔间里有人打电话,声音还挺大。

“Ray也够倒霉的,生生给填了炮膛变成炮灰……嗨,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什么是欲加之罪,你不明白?”

谭斌听出来,这是财务部总监助理Jessica的声音。她暗暗心惊,在公共区域打这种电话,还这么大声音,这姑娘大概是不想混了。

谭斌一直认为,千万别奢望你私下说的话老板会听不到。老板能知道一切,这是真理。所以跟任何人说话之前,都要好好想想,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说的绝对不能说,可说可不说的也要闭嘴。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洗手间的门避出去,看看表已接近下午茶时间,索性乘电梯下楼,躲在大厦旁边的小花园里,烦乱地点起一支烟。

高层之间的斗争,她不能听也不愿听。知道的太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她更关心的,是眼前那点关系自身利益的事情。

程睿敏一离开,作为程派嫡系的中坚力量,余永麟的日子明显变得难过起来,谭斌好几次看见他开始收拾东西偷偷往家里带。看来大局已定,颓势难以挽回,余永麟一旦真的离开,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一只长尾山雀落在附近的草地上,歪过脑袋打量谭斌。她盯着这只胆子奇大的鸟,渐渐出神。

“Cherie……”

有人在她背后大叫一声,谭斌触电一样跳起来。

身后的人有一张微胖的圆脸,还有两道神似蜡笔小新的漆黑眉毛,是同事乔利维。他见唬人的目的达到,正叉着双手哈哈大笑。

乔利维是负责东北三省的销售经理,和谭斌同级,直线上司也是余永麟。谭斌和他分管不同地区,平日大家自扫门前雪,见面不多,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明显的矛盾。但乔利维对付客户极有一套,酒桌上三杯酒落肚,多大的客户他都敢拍着肩头称兄道弟,偏偏不少客户吃他这一套,言来言往间大哥老弟叫得极其亲热。如此风范,自然令谭斌心下羡慕,且望尘莫及。

“坐吧,老乔。”谭斌让出半边椅子。

乔利维是MPL内部少有的没有英文名字的员工。按说外企职员起一个英文名字,原本是为了方便欧美同事称呼,中国人的名字他们很少能叫得字正腔圆,谭斌刚进公司时就曾被人唤作“糖饼”。但乔利维不吃这一套,他说这是在中国,老外们不努力学中文,凭什么中国人要适应他们?才不惯着他们。所以,同事们都顺口叫他“老乔”。

此刻他坐在谭斌身边,掏出烟来:“来一支?”

“我有,谢谢。”

乔利维打量着她烟盒上“SOBRANIE”的商标,不屑地吊起嘴角:“这也叫烟?”

谭斌白他一眼:“这不是烟是什么?”

乔利维吐出个烟圈,轻声笑:“这就是圆珠笔芯,方便你们女士摆摆性感的姿态。”

谭斌仰起头笑:“去你的吧,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了味。”

“哎,Cherie,你听说了吗?Tony也要离开了。”乔利维终于步入正题。

“是吗?”谭斌眯起眼睛,“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乔利维狠抽几口烟,闷闷说:“Tony一走,北方区SD 的位置可就悬空了。”

谭斌噤声,知道他还有下文。

乔利维果然问:“你觉得谁有希望上去?”

谭斌温和地回答:“老乔,Tony还没走,所以这件事的前提并不成立。至于谁坐那个位置,我管它呢?谁坐那儿我们不都得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除非他能把薪水立刻给我增加百分之五十,我才会关注一下。”

乔利维也是聪明人,马上明白谭斌的弦外之意——她并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他扔了烟头,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手指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大腿。

谭斌马上警觉,往旁边让了一让。

乔利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夸张地仰望一下玻璃幕墙,展开双臂做一个飞翔的动作。

“放风结束,走吧,一起回去。”

谭斌谢绝:“我还要去前台取快递,你先走。”

乔利维倒也爽快,挥挥手说:“我明天出差,咱们下周见。”

望着他的背影蹒跚离去,谭斌轻轻摇头。乔利维年纪轻轻就顶着个啤酒肚,高血压、脂肪肝一样不少,显然吃得好动得少。不是谭斌刻薄,她自己刻意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难免会认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嘴都控制不住,别的修为大概也很有限。

没过多久,一直动荡不安的MPL,再次爆出惊人的新闻。

几个中层经理陆续递上辞职信,其中就包括余永麟。因为都被划进了程睿敏的嫡系,都是他带进公司,或者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一共七人,全体扫地出门,斩草除根。

相比程睿敏,他们走得还算从容。不但按照自行辞职处理,公司方面提供言辞夸张的推荐信,而且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赔偿金,数字相当诱人。最多的,比如余永麟,赔偿金总数几乎相当于他半年的薪水。

谭斌在余永麟的办公室里落了泪。她还是销售代表时,就跟着余永麟。他升她也升,几年蹉跎下来,感情亦师亦友,自是非比寻常。

余永麟拍拍谭斌的肩膀,把整盒纸巾递过去。他望着这唯一的女弟子,目光温柔。他实在不方便告诉她,这些年她也给了他无数隐秘的快乐。

从他办公室的玻璃墙望出去,总能看到她纤细的身影,电脑的微光映在她的脸上,益发显得皮肤细腻,五官楚楚动人。她的秀色曾是他四面楚歌和繁重压力中唯一的慰藉。

但谭斌的眼泪既让余永麟感动,也让他焦躁。他已经极力在为她开脱,这一幕如果让人看到,他的努力将全部白费。

到底还是欠点儿火候,余永麟想,有些机灵的人,早就到刘秉康面前表忠心了,谭斌却依然感情用事。

“Cherie,哭一会儿就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让你的手下看见,成什么样子?”余永麟的声音极其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儿冷淡。

谭斌跳起来,一声不响地冲进洗手间,关上隔间的门,痛哭失声。

北方区销售团队自发订了饭局,给余永麟饯行。

一桌人都是善于调剂气氛的销售高手,这顿饭却吃得异常沉闷。以往饭桌上谈笑风生、黄段子乱飞的情景,一去不返。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席间只听得到碗筷相碰的叮当声。

最后是余永麟打破沉默,勉强笑着说:“怎么回事,啊?都哑巴了?我又不是行将就木,马上就要入土,都吊着脸做什么?遗体告别吗?来,喝酒喝酒……”

没有人笑,谭斌手下的销售代表方芳已忍不住声音哽咽:“Tony……”

谭斌忽然浊气上涌,将红酒杯重重地放在玻璃转盘上,大声说:“都举杯,谁不喝就往死里灌他!”

对面的乔利维立即附和:“对对对,干!都干了!”

所有的酒杯都放在转盘上,咣咣咣一阵乱敲,然后大家仰头,把2002年的ROTHSCHILD,当作水一样灌下去。

余永麟按中国喝白酒的习惯,翻转手腕亮杯,抬起头,眼中已是水雾充盈。

“你们……”他咬牙,假装别人都看不到他眼角的潮意,“我……谢谢你们这些年的支持!好好干,兄弟们,山不转水转,咱们还有碰面的时候。”

饭局结束,共开了八瓶红酒,人人醉态可掬。

余永麟还能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拦住正要刷卡付账的谭斌:“我来,这顿饭让我来!”

谭斌默默退开,没有和他客气。

翌日,余永麟办公室门上的名牌就被摘下,除了隔三岔五有清洁工人进去打扫,大多数时候都黑着灯。

如今MPL中国销售队伍的格局,是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兼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仍任原职,而北方区销售总监的职位,则由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暂时兼管。于、曾两位总监直接向刘秉康报告。

所有的业务依然正常运转。

在已经成形四十六亿年的蓝色星球上,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程睿敏和余永麟这一页,在MPL中国公司的历史上彻底地翻了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