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父问题
晚餐已经准备妥当,罗茜摆好了餐桌,不是平日那张放在起居室的餐桌,而是阳台上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桌子——没有了枯萎植物的两个巨型花盆,架着从厨房墙面上取下来的白色木板,一块从毛巾柜里扯出来的白布单充当了桌布。银质餐具——我父母送的乔迁礼物,至今没有用过——还有带花纹的红酒杯,全都放在了桌上。她正在毁掉我的家!
我从未想过要在阳台上吃饭。雨从傍晚开始落下,现在已经停了。我端着晚餐走出来,室外温度大约为22摄氏度。
“我们现在就开饭吗?”罗茜问道。真是个古怪的问题,她可是几小时前就声称自己饿了。
“也不一定,菜也不会冷了,原本就是冷的。”我知道自己听起来有点怪,“有什么要推迟的原因吗?”
“城里的灯。这景色多美啊。”
“很遗憾,那都是静态的。看过一次,就不用再看第二次了。像画一样。”
“不,它时时刻刻都在变。清晨时什么样?下雨时什么样?你坐在这儿看时又是什么样?”
我想不出让她满意的答案。刚买下这房子的时候,我曾经注意过,在不同条件下,景色变化其实并不大。我仅有几次在阳台上落座的经历,要么是在等人,要么是在思考问题。在这种时候,趣味性过强的周遭环境会让人分神。
我挤到罗茜旁边,为她添满酒。她笑了笑。我差不多能肯定她抹了口红。
我试图创造出一种可复制的标准化餐食,但很显然,食材的质量周周不同。今天的食材质量分外好,龙虾沙拉从未那么好吃过。
我还记得社交的基本规则,让女性介绍自己。我记得罗茜曾经提起要在吧台搞定难缠的客人,便请她具体讲一讲。这一招儿效果极好。她讲了好几个搞笑的故事,我从中偷师了一些社交技巧,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
我们吃完龙虾,罗茜打开包,拿出了一盒香烟!我该怎么表达我的恐惧?吸烟不仅会损害自身的健康,还会危及旁人。这绝对是不明智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把吸烟与否列为寻妻问卷的第一道题目。
罗茜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的紧张:“放轻松,我们在室外。”
争论毫无意义,因为今晚之后我不会再与她见面。火苗荧荧,她把打火机凑近那人造红唇夹着的香烟。
“我有一个有关遗传的问题。”她说。
“继续。”我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世界。
“有人说你可以依据一个人的睾丸大小判断他是否遵从一夫一妻制。”
生物学中有关性的内容总是会见诸报端,所以这问题也不如它听起来那般蠢,但是它确实反映了一种典型的误解。这个问题可能多少有些性暗示的意味,但我决定打安全牌,就事论事。
“太可笑了。”我说。
罗茜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
“你真是个幸运星,”她说,“我赌赢了。”
我继续讲下去,但罗茜脸上满意的神情渐渐消失了。我猜她把问题表述得过于简单,而我的细致解答与她对手的观点应该基本一致。
“从个体层面来看,也许确实存在一些相关性,但是否成规律,则要对照整个物种去看。现代智人大体上都遵从一夫一妻制,但在策略上是不忠的。男性要让尽可能多的女性受孕,因而获得好处,但只抚养一个支系的后代。而女性则要为她的孩子选择最优质的基因,还需要一个男性把他们抚养成人。”
我才刚刚进入习以为常的讲师角色,罗茜就打断了我。
“那睾丸呢?”
“睾丸尺寸越大,产生的**就越多。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物种只需要伴侣拥有足够的**量即可。而人类的需求更多一些,好以此利用随机产生的**机会,击败最近的其他入侵者的**。”
“很好。”罗茜说。
“不尽然。这样的行为更适合祖先们生活的时代,
现代社会还有更多的附加要求。”
“没错,”罗茜回应道,“像是要陪伴你的孩子。”
“是的,但本能的力量不可想象。”
“你倒是清楚。”罗茜说。
我开始解释:“本能是一种表达方式——”
“我只是随口一说。”罗茜打断我,“这种事情我经历过,我妈妈在她的医学院毕业晚会上就去选购基因了。”
“这些行为通常都是无意识的,人们不会特意——”
“我知道。”
我怀疑。非专业人士通常会曲解进化心理学界的发现。但她的故事倒是挺有意思。
“你是说你的母亲曾与主要约会对象之外的人进行过没有安全措施的性行为?”
“和一些别的学生,”罗茜答道,“当时她正在约会我”——这时罗茜抬起了手,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两次向下的动作——“父亲。我真正的父亲是一个医生,但我不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真的,这真的让我很生气。”
我被她手部的动作迷住了,两人一阵沉默,我试图解读这一动作。这是一种因为不知父亲是谁而压力重重的标志吗?如果是的话,我倒不大眼熟。但为何要在那个时候强调她的讲话内容?对了!标点符号!
“引号!”这个想法击中了我,我不免叫了出来。
“什么?”
“你在说到‘父亲’的时候做了一个引号的手势来强调这里的‘父亲’不是平常的意思。太聪明了。”
“好吧,你说得对。”她说,“我以为你刚刚是在思考我该死人生里头的这个小岔子,还以为你会有什么高见。”
我纠正了她:“这根本不是小岔子!”我在空中戳了个点,代表感叹号。“你应该坚持问个明白。”我用同一根手指捅了一下空气,这是个句号。这真好玩儿。
“我妈妈死了。我10岁时,她出了车祸。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父亲是谁——连菲尔都不知道。”
“菲尔?”我没想出表示问号的手势,暂时放弃了这个游戏。现在没有时间做实验。
“我的”——抬手,摇指头——“父亲。要是告诉他我想知道答案,他准会气疯的。”
罗茜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又满上。第二瓶酒已经见底了。她的故事纵然伤感,但绝非罕见。虽然我与父母仍保持着礼节性的常规联系,但我认为他们几年前就对我失去了兴趣。我能自食其力以来,他们的义务就结束了。罗茜的处境略有不同,因为她的继父。我从遗传学角度给出了意见。
“他的行为完全可以预见。你没有他的遗传因子。雄性狮子接管狮群之后,会把非亲生的幼崽都杀掉。”
“谢谢你提供的信息。”
“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给你推荐一些延伸阅读材料。作为一个吧女,你看起来倒是挺有智慧的。”
“溢美之词源源不断啊。”
看起来我表现得还不赖,我允许自己将这满意的时刻与罗茜一起分享。
“那太好了。我并不擅长约会,有太多条条框框要遵守。”
“你表现得还可以,”她说,“除了一直盯着我的胸部以外。”
这种回应让人沮丧。罗茜的服装暴露了大片肌肤,我一直在克制自己的视线。
“我刚才在看你的吊坠,”我说,“很有意思。”
罗茜立刻用手遮住了它:“吊坠上有什么?”
“伊希斯神,还有一行字:Sum omnia quae fuerunt suntque eruntque ego.‘过去、现在和未来,皆集于我一身。’但愿我拉丁文念得没错,字刻得很小。”
罗茜似乎挺满意:“我今天早上戴的吊坠什么样?”
“一柄小短剑,缀着小小的三块红石头和四块白石头。”
罗茜喝完手中的酒,陷入了沉思,但想的竟全是些肤浅
的问题。
“再来一瓶吗?”
我有点被惊到了,我们的酒精摄入量已经达到了推荐量的最高值。另外,她还抽烟,明显对健康问题满不在乎。
“你还想再喝点?”
“没错。”她的声音怪怪的,好像在模仿我。
我又到厨房挑了一瓶酒,并且决定减少第二天的酒精摄入量以期弥补。我瞥了一眼时钟:晚上11点40分。我抓起电话,预约了一辆出租车。幸运的话,车子可以在午夜前赶到,也就无须缴纳夜间附加费了。我打开一瓶小瓶装的设拉子酒,和罗茜一起边喝边等。
罗茜还想继续有关生父问题的讨论。
“你觉得我们体内是否可能存在某种所谓的遗传动因,让我们一直想要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对父母来说,认清自己的孩子至关重要,这样才能保护他们的遗传基因携带者。幼儿也要具备定位父母的能力,以此来获得这种保护。”
“也许是这种技能的延续。”
“应该不是,但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我们的行为受本能影响很大。”
“你看,不管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已经把我搞迷糊了。脑子里一团乱。”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那些候选人?”
“‘亲爱的医生,您是我的父亲吗?’我可不会这么干。”
我想到了一个点子,这点子对我们遗传学学者来说应该如条件反射一般。
“你的发色很不常见,可能——”
她笑了起来:“这种红色可不是遗传。”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困惑。
“这种颜色只能靠小瓶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故意将头发染成了无法自然生成的亮红色。难以置信。我竟然从未想到过要将染发问题也加入我的问卷。我在脑子里记下了这一点。
门铃响了。我没跟她提起出租车的事,所以好像突然下了逐客令。她匆匆喝干了酒,直直伸出手,看来我不是唯一觉得尴尬的那个。
“那么,”她说,“今晚到此结束。好好生活。”
这是一个非常规的晚安问候。我想还是遵循传统更好。
“晚安。我很享受今晚的时光。”我补充道,“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父亲。”
“谢谢。”
她离开了。
我觉得有点焦虑,但并不坏,更像是有点感官过载。瓶子里还剩下一点酒,我很高兴,赶忙倒进杯子,拨通了吉恩的电话。克劳迪娅接了电话。我的声音有些兴奋:“我得和吉恩说话。”
“他不在家,”克劳迪娅听起来迷迷糊糊的,或许她正在喝酒吧,“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吃龙虾。”
“吉恩介绍了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不相配的女人过来。一个吧女。迟到、吃素、邋遢、没逻辑、不健康,还抽烟——抽烟!心理有问题,不会做饭,数学差,染头发。我觉得他是在拿我开玩笑。”
克劳迪娅一定是觉得我正在承受重压,因为她问道:“唐,你还好吗?”
“当然。”我说,“她很有意思,但完全不符合寻妻计划的要求。”我向克劳迪娅陈述着这些无可争议的事实,同时竟感受到了一丝与理性评估相反的悔意。就在我试图缓和这种对立的大脑状态时,克劳迪娅打断了我。
“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没有戴表,但我立刻意识到了我的错误。我是根据厨房的时钟预约出租车的,那是经过罗茜调整的时钟,当时肯定应该有凌晨2点30分了。我怎么能把时间弄乱成这样?这就是打乱时间表的深刻教训。罗茜肯定得付夜间附加费了。
我赶忙与克劳迪娅道晚安。我拿着两个盘子和两只杯子进了屋,又看了一眼城市的夜景——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尽管它一直都在那儿。
我决定跳过我的睡前合气道练习,也把那张临时搭起的餐桌留在了原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