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册_第十一部分 等待和希望
第十一部分 等待和希望
第一〇七章 狮子洞
在弗尔斯监狱里,有一个专门关押罪大恶极、也是最危险的囚犯的牢区,叫圣贝尔纳区。囚犯们用他们的生动语言称它为“狮子洞”,这大概是因为,关在这里面的人,都长着锋利的牙齿,不但经常咬断铁栏杆,有时还会咬死看守。
这里是牢中之牢,墙壁比别的牢房厚一倍。每天,都有一个看守来仔细检查那些粗大的铁栏杆,从这些看守那大力士般的块头和冰冷锐利的目光就可以看出,他们是经过专门挑选,用他们的恐怖和智慧降伏这些猛兽的。
这个牢区四周是高大的围墙,阳光只能从上面斜着射进来,再钻进这个装满精神和肉体都十分丑陋的猛兽的洞穴。那里面,从黎明时起,那些已经被法律送上锋利的断头台的人,个个愁容满面,脸色苍白,目光恍惚像幽灵似的在地板上游荡着。
人们看到他们贴着墙根,靠在那吸收、保存了最多热量的墙壁上,打着盹儿。他们就这样待在那儿,有时两两聊着天,更多的情况下是孤独一人,眼睛始终盯着门口,门时而打开,叫走这个凄惨住处的一个房客,或者,把社会熔炉刚刚出炉的残渣抛进这个深渊。
圣贝尔纳牢区有自己单独的会见室。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被两排栏杆分成两部分,栏杆中间相距三尺,从而使探监者不能与囚犯握手,或者偷偷传递什么东西。这间探视室阴暗潮湿,到处都十分恐怖,尤其是当你想到那些穿过铁栏杆,并且使铁栏杆生锈的可怕的悄悄话时,更会不寒而栗。
尽管这个地方阴森可怕,但对那些来日无多的人来说仍然是个天堂,让他们觉得又回到自己所向往并且品味过的社会里。从“狮子洞”出去的人,除了被送到圣雅克门,或者去服苦役和被关进单间地牢之外,很少有别的出路。
在我们刚刚描述过的这个阴森寒冷的院子里,有个年轻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散着步,“狮子洞”的囚犯们怀着极大的好奇打量着他。要不是他的衣服已经变得褴褛,凭那身服装的款式,他完全会被视为一位高雅的绅士。其实,那衣服并不旧,那些没破的地方,只要囚犯用手轻轻捋一下,那质地细软的衣料便立刻露出原有的色泽,那个年轻人巴不得把它变成一件新衣服呢。
他还细心地扣好那件入狱以来完全变了颜色的细布衬衫的扣子,还用一条手帕角揩拭着自己的皮靴,那手帕上绣着他姓名开头的字母,字母上方还有王冠纹章。
“狮子洞”的几个房客,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犯人如此修整边幅。
“瞧,亲王在精心打扮自己呢。”一个窃贼说道。
“他天生就很漂亮,”另一个说道,“要是他有把梳子,再来点发蜡,那一定会让所有戴白手套的绅士们显得暗淡无光。”
“他那套衣服肯定还很新,靴子也锃亮。咱们当中能有一个这么体面的伙伴,还真给咱们争脸呢,那伙宪兵真够损的。一帮嫉妒人的家伙!把这么漂亮的衣服都给撕破了!”
“听说这家伙有点来头,”另一个说,“他什么都干过……还是大手笔的……他这么年轻就从那边过来!哦!真了不起!”
受到这场令人可憎的赞美的那个人,仿佛得意扬扬地品味着这些夸奖,或者说在捕捉着这些赞扬,因为他听不清他们的话。
打扮完毕,他走近食堂的小门口,一个看守正背靠在那儿。
“喂,先生,”他说道,“借给我二十法郎吧,我很快就会还给您的,借给我钱没有任何风险。请想想看,我有百万富翁的阔亲戚,可是,您只有几个子儿……喂,请借我二十法郎,好让我住上个自费单间牢房,再买件睡衣。整天穿着这身衣服和这双靴子,难受死了。先生,对卡瓦尔坎蒂亲王来说,这叫什么衣服啊!”
看守耸耸肩,转过脸去。他听到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话,连嘴都没咧一下,因为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或者说他听见的都是这种话。
“好吧,”安德烈亚说道,“您是一个冷血动物,我会让您丢掉饭碗的。”
听到这句话,看守回过头来,这一回,忍不住笑起来了。这时,其他囚犯都凑过来,围成一圈儿。
“我跟您说,”安德烈亚又说道,“用这笔钱我可以买件衣服,弄个单人房间,以便能体面地会见我随时等待的那位来访的显赫人物。”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囚犯们齐声说道,“真是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体面人。”
“好吧!那你们就借给他二十法郎吧,”看守说道,换了个姿势,用另一个粗壮的肩膀靠在窗口上,“难道你们不应当对同伴尽这点义务吗?”
“我不是这些人的伙伴,”年轻人傲慢地说道,“请不要侮辱我,您没有这个权利。”
窃贼们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发出一阵轻轻的叽里咕噜声,一场风暴开始在这个贵族囚犯头上隆隆作响了,这场风暴与其说是安德烈亚挑起的,倒不如说是看守挑起的。看守深信,当波涛到了汹涌澎湃的地步时,他有能力quosego,所以,就听任局势慢慢恶化,以便教训一下那个不知趣的借钱者,也好给他那冗长的值班时间增添点乐趣。
这时,窃贼们已经开始凑近安德烈亚。一些人说着:“用鞋!用鞋!”
这是一种很残酷的刑罚,这些人不是用破鞋子,而是用钉了铁钉的鞋,狠狠地抽打他们看着不顺眼的那些伙伴。
另一些人提议用鳗鱼鞭;这是另外一种取乐的方式,就是用手帕包上沙子、石子,如果有钱,也可以包上硬币,然后把它当成连枷,朝受难者的肩膀和脑袋上狠狠地砸去。
“抽这位漂亮的先生,”还有的人说,“抽这位体面的先生!”
但是,安德烈亚朝他们转过身来,使了个眼色,用舌头鼓起腮帮子,然后,用嘴唇发出一种声音,这对那些被迫不能明言的强盗来说,胜过一千个暗号。
这是卡德鲁斯教给他的一个共济会的暗号。
他们认出这是个自己人。顿时,手帕包落到地上,铁钉鞋也回到那个首要行刑者的脚下。有几个人说这位先生是对的,说他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体面人,说囚犯们愿意做出尊重信仰自由的表率。
骚乱平息下去了。看守大惑不解,立刻抓住安德烈亚的手,开始搜他的身,总觉得“狮子洞”的居民态度骤然改变,绝不会仅仅因为被他的目光所震慑,一定还有更明显的招数。
安德烈亚任他搜身,可嘴上没闲着。
突然,小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贝内代托!”一个狱警喊道。
看守放开手里的猎物。
“是叫我吗?”安德烈亚问道。
“去会见室!”那个声音又说道。
“您看,有人来看我了。啊!亲爱的先生,您会看到,能不能把一个卡瓦尔坎蒂当成普通人看待!”
说完,安德烈亚就像个黑色的影子似的溜进院子,匆匆走进那扇半掩着的小门,他的那些伙伴和看守本人都看呆了。
会见室确实有人来访,安德烈亚也跟别人一样感到惊异,因为这个狡猾的年轻人入狱以后,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利用可以写信的机会求援,而是绝对保持沉默。
“很明显,”他心里想道,“我受到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的保护,一切都向我证实了这一点。这从天而降的好运,轻而易举地绝路逢生,突如其来的华贵之家,一个属于我的显赫姓氏,任我随意享受的金钱,能使我前程远大的幸福的婚姻。命运的一个不幸的疏忽,保护人的暂时离开,使我功亏一篑,不错,但这不是不可救药,无可挽回的,那只万能的手只是一时收回,它还会再次向我伸出来的,在我自以为就要坠入深渊时,再次把我拯救出来。
“我为什么要贸然干蠢事呢?说不定那样会冒犯我的保护人呢!他有两个办法可以救我出去,用重金收买,让我神秘地越狱;或者使用高压,迫使法官赦免。等我肯定自己彻底被抛弃时再开口说话,再采取行动,到那时……”
安德烈亚为自己制订了一个可以说很聪明的计划。这个坏家伙进攻起来无所畏惧,自卫起来也顽强凶猛。一般监狱生活的这种艰难困苦、缺衣少饭、一文不名,他都能忍受,但很快地,天性,或者说习惯又占了上风,他觉得这种终日蓬头垢面,天天饥肠辘辘的生活忍无可忍,真有度日如年之感了。
正是在他烦恼不堪时,狱警叫他去会见室。
安德烈亚感到自己的心在欢快地跳动。如果是预审法官见他,那还为时过早,如果是监狱长或者狱医,则又为时过晚;这无疑是一次意想不到的会见。
安德烈亚被带到会见室后,好奇地睁大眼睛从铁栅栏缝中望去,看见的却是贝尔图丘那张阴沉精明的面孔。他也正用惊异痛苦的目光,看着铁栅栏、上锁的门和铁窗后面晃动的人影。
“啊!”安德烈亚说道,心里颇为感动。
“你好,贝内代托。”贝尔图丘用他那深沉洪亮的声音说道。
“是您!是您!”年轻人惶恐地四下张望着,说道。
“你不认识我了,”贝尔图丘说,“可怜的孩子!”
“小点声,小点声好吗?”贝内代托说道,他知道隔墙有耳,“上帝,上帝啊,别这么大声说话!”
“你想跟我谈谈,是吗?”贝尔图丘说,“单独谈?”
“哦!是的。”安德烈亚说道。
“好吧。”说完,贝尔图丘一边在口袋里翻着,一边朝玻璃窗外面的一个看守做了个手势。
“请读一读吧。”
“这是什么?”安德烈亚问道。
“是一道命令,让人把你安置到一个单间,并且允许我跟你联系。”
“哦!”安德烈亚说道,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心里立刻想道:“又是那个陌生的保护人!他没有忘掉我!他不想声张,所以,想跟我在一个单间里谈话。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贝尔图丘是我的保护人派来的!”
看守跟上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两道铁门,把不胜欢喜的安德烈亚领到二楼的一个朝院子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墙壁用石灰刷白,这是监狱里的习惯。房间里显得很欢快,让囚犯觉得挺亮堂,一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构成了这个房间奢华的家具。
贝尔图丘坐到椅子上,安德烈亚躺到床上。看守退了出去。
“嗯,”管家说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您呢?”安德烈亚问道。
“你先说……”
“哦!不。既然您来找我,您一定有很多事要告诉我。”
“好吧!我说!你继续为非作歹,你偷窃,你杀人。”
“好吧!如果您就是为了说这些才让我住到单间里来,那可实在没有这个必要。这些事我都知道。但有些事我不知道。请您说说我不知道的事吧。是谁派您来的?”
“哦!哦!你还挺性急的,贝内代托先生。”
“我说得对吧?开门见山吧。尤其是别说废话。是谁派您来的?”
“没人派我来。”
“那您怎么知道我入狱了?”
“早在那次你打扮得很时髦,优雅地骑着马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
“香榭丽舍大街!……啊!啊!我们快要猜中了,就像在猜谜游戏中那样……香榭丽舍大街!……现在,我们来谈谈我的父亲,好吗?”
“那我是谁?”
“您吗,我的好先生,您是我的养父……我想,大概不是您给了我十几万法郎,让我在四五个月就挥霍掉的吧;不是您给我制造了一个意大利爸爸,还是个贵族吧;不是您把我引进社交界,并让人把我请到奥托伊,与巴黎的名流一起共进晚餐的吧,那次晚宴至今还余香未尽,而且碰到一位检察官,我没跟他认识一下实在是大错特错,否则,现在他肯定会对我有用;最后,在我露馅儿落难之后,我想也不是您能拿出一两百万保我出去的吧……好了,说吧,尊敬的科西嘉人,说吧……”
“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
“让我来帮助你。”
“你刚才提到香榭丽舍大街,我尊敬的养父。”
“那又怎么样?”
“嗯!在香榭丽舍大街住着一位非常非常富有的先生。”
“你就是在他府上偷窃、行凶的,是吗?”
“我想是吧。”
“你是指基督山伯爵先生?”
“是您说出他的名字的,就像拉辛说的那样。嗯!我是否应当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拥抱他,并且大声喊道:‘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像皮克塞雷古说的那样?”
“不要开玩笑,”贝尔图丘严肃地说道,“这个名字是不能像你这样放肆地说出来的。”
“得了!”安德烈亚说道,有点被贝尔图丘的庄严态度镇住了,“为什么不能?”
“因为叫这个名字的那个人深受上苍宠幸,不可能有你这样的败类儿子。”
“哦!别说得这么玄……”
“你要是不加小心,后果才悬呢!”
“您这是在威胁我!……我才不怕呢……我会说出去的……”
“你以为自己是在跟一个像你一样的小丑打交道吗?”贝尔图丘说道,语气是那么沉静,目光是那么自信,让安德烈亚心里一阵翻腾,“你以为自己是在跟那些只会靠老一套坑蒙拐骗的苦役犯或者头脑简单、任人欺骗的傻瓜打交道吗?……贝内代托,你现在是落到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的手里,而这只手愿意为你网开一面。你要放聪明一点,不要乘他一时的宽容玩火,假如你试图扰乱他的行动自由,他还会严惩你的。”
“那我的父亲……我想知道谁是我的父亲!……”安德烈亚固执地说道,“即使我要为此而死,我也坚持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我在乎什么丑闻?什么功德……什么名声……什么炫耀……就像那个记者博尚所说的那样。而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你们虽然家财万贯,门上高挂贵族纹章,但一有丑闻,便会遭受损失……好吧,谁是我的父亲?”
“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啊!”贝内代托两眼放光,大声说道。
就在这时,门开了,看守对贝尔图丘说道:“对不起,先生,预审法官要见犯人。”
“我的盘问就到此为止了,”安德烈亚对可敬的管家说道,“让这个讨厌的预审法官见鬼去吧!”
“我明天再来。”贝尔图丘说道。
“好吧!”安德烈亚说,“宪兵先生们,我现在听从你们的吩咐……啊!亲爱的先生,请在保管室给我留下十几个埃居,好让他们给我提供点我需要的东西。”
“我会留的。”贝尔图丘回答。安德烈亚伸出手来。但贝尔图丘始终把手放在口袋里,把里面的几枚硬币弄得叮咚作响。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安德烈亚强作笑脸,但他心里完全被贝尔图丘那奇怪的镇静所慑服了。
“难道我搞错了!”当他登上那辆人称“生菜篮子”的长方形铁笼囚车时,心里这样想道,“走着瞧吧!就这样,明天见!”他回过头来对管家说道。
“明天见!”管家回答。
第一〇八章 法官
我们还记得,布索尼教士跟努瓦尔蒂埃单独留在死者的房间里,是这位老人和这位教士为姑娘的遗体守的灵。
也许是由于教士的一番基督教教义的劝慰,也许是因为他的虔诚,也许是因为他的话颇有说服力,从而使老人恢复了勇气,因为,自从努瓦尔蒂埃跟教士谈话以后,不再像开始时那样万念俱灰,而是变得温顺宁静,这让那些记得他如何钟爱瓦朗蒂娜的人大为骇然。
自女儿去世的那天早晨起,维尔弗尔就再也没见过老人。家里的用人全换了,他换了一个贴身男仆,努瓦尔蒂埃换了一个仆人,德·维尔弗尔夫人又雇了两个女佣,连出现在这座凶宅主人面前的门房和车夫都是新面孔,从而使他们之间本来就已经相当冷漠的关系显得更疏淡了。而且,再过三天就要开庭了,因而,维尔弗尔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疯狂地准备着卡德鲁斯谋杀案的审理工作。这个案子也跟所有与基督山伯爵有关的案件一样,在巴黎社交界引起极大的反响。证据并不十分令人信服,因为那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苦役犯留下的几个字,他与他所指控的人曾在同一个监狱里服苦役,这就有可能是出于仇恨或者报复。只有检察官的信念是坚定的。检察官最后让自己坚信贝内代托是有罪的,他期望从这场艰难的案件审理中得到胜利,从而使自尊心得到某种满足,只有这种满足才能给他那颗已经冰冷的心带来一点生气。
维尔弗尔打算把此案作为下次开庭审理的第一个案子,由于他不倦的努力,案子调查进行很快,因此,他只好比以往更少地抛头露面,回避那众多向他索取旁听证的人。况且,可怜的瓦朗蒂娜刚刚下葬不久,维尔弗尔府上还很悲伤,所以,谁看到这位父亲如此投入地工作,都不感到惊奇,因为,这是他排遣自己悲痛的唯一办法。
只有一次,我们刚才说过了,维尔弗尔只见过他父亲一次,那是贝内代托与贝尔图丘第二次会面以后的第二天——那次会面时,贝尔图丘想必把他生父的姓名告诉他了……那天,他干得精疲力竭,便下楼来到公馆的花园里,他心绪郁结,就像那个被满脑子的思虑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塔克文用手杖抽打长得最高的罂粟一样,德·维尔弗尔先生也用手杖抽打着枯萎了的细高的蜀葵,曾几何时,这些沿着小径两旁栽种的蜀葵还开得繁花似锦,如今,仿佛只剩下它们的幽灵。
他已经好几次走到花园的尽头,也就是走到朝那块被遗弃的空地开的铁栅栏门前,然后,又按原路走回来,依然迈着同样的步子,身体保持着同样的姿态,眼睛无意中朝房屋看去,从那里传来儿子的高声叫闹,他从寄宿学校回来,正在母亲身边度过星期天和星期一。
这时,他在一扇敞开的窗口,看到努瓦尔蒂埃先生的面孔,老人让人把自己推到这扇窗前,以便享受一下那乍寒还暖的阳光。太阳是来向那些垂死的牵牛花和爬山虎的红叶告别的。
老人的目光可以说死死盯住一个维尔弗尔看不太清的方向。努瓦尔蒂埃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凶狠和火辣辣的焦灼,检察官本来就善于捕捉这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便立刻离开自己散步的路线,好看看这目光是落在什么人身上。
于是,他看见德·维尔弗尔夫人坐在一片树叶都快落光了的椴木丛后面,手里拿着一本书,时不时地停下来,冲着儿子微笑,或者,把他不停地从客厅朝花园投过来的皮球捡起来还给他。
维尔弗尔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因为,他明白这目光的含义。
努瓦尔蒂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目标,突然,他的目光从妻子身上转到丈夫身上,这回轮到维尔弗尔自己来承受这霹雳般的目光的袭击了,这目光在改变目标的同时,也改变了含义,但其中所流露的威胁有增无减。
德·维尔弗尔夫人对这场在自己头上交锋的战火一无所知,此刻,正拿着儿子的皮球,示意让他过来拿球,并且吻她一下,可是,爱德华不肯过来,想必觉得母亲的爱抚不值得让他跑这一趟。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从窗口跳到一丛天芥菜和紫菀花中间,然后,满头大汗地朝德·维尔弗尔夫人跑过来。德·维尔弗尔夫人把他的额头擦干,在那象牙般白皙的湿漉漉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一只手把皮球还给他,另一只手塞给他一把糖果,把孩子打发走了。
维尔弗尔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就像小鸟被蛇吸引一样,朝房子走过来,随着他不断走近,努瓦尔蒂埃那追随着他的目光也越来越低,瞳孔中的怒火是那样的灼热,让维尔弗尔觉得自己整个人,一直到他的内心深处,都完全被吞噬了。确实,这目光里不仅流露着严厉的谴责,还有一种可怕的威胁。这时,努瓦尔蒂埃抬起眼睛,仰望苍天,仿佛在提醒儿子一个被他忘却的誓言。
“好吧!先生,”维尔弗尔在心里回答,“好吧!请再耐心等待一天。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努瓦尔蒂埃好像被这番话安抚得平静下来,把变得淡漠的目光移到别处。
维尔弗尔感到礼服让他窒息,使劲把扣子解开,用一只没有血色的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回到书房。
那天夜里寒冷、沉静,这座房子里的人都跟平时一样躺下睡了。也像平时一样,只有维尔弗尔没有跟别人一起睡觉,而是一直工作到凌晨五点,审阅前一天预审法官做的最新的审讯记录,查阅证人的证词,把起诉书修改得更加明快,这是他起草过的措辞最为犀利、构思最为巧妙的一份起诉书。
第一次开庭的日子就在第二天,一个星期一。维尔弗尔看到这一天的黎明暗淡阴霾,淡蓝色的曙光射到纸上,把那用红色墨水写的一行行字照亮。检察官打了个盹,油灯发出最后的几声叹息,他被这种声音惊醒,醒过来以后,发现手指通红,湿漉漉的,像在血里浸过似的。
他打开窗户,远处,一道长长的橙红色的带子般的早霞穿过天空,把地平线上那片黑黝黝的细杨树林切成两段。隐蔽在栗树下的铁栅栏门外面的一只云雀,高唱着清脆悦耳的晨歌,从那片延伸着的苜蓿地里飞向天空。
拂晓时的湿润空气迎面袭来,使维尔弗尔的记忆又变得清新起来。
“就在今天,”他用力地自言自语道,“就在今天,高举司法利剑的人应当向罪犯所在之处出击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着努瓦尔蒂埃那扇凸出的窗户,前一天,他在那里看见过父亲。
窗户上挂着窗帘。然而,父亲的形象清晰地映在他面前,让他觉得窗户好像敞开着,他仿佛还从敞开的窗口,看到老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便冲着那扇窗户说道:“是的,是的,您放心好了!”
说完,他的头又垂到胸前,就这样垂着头,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儿,最后,和衣躺到长沙发上,与其说是想睡觉,不如说是想歇一歇他那被彻夜的劳累和刺骨的寒冷累僵冻硬的四肢。
房子里的人都渐渐醒来了,维尔弗尔在书房里听见组成这座宅子生命的一个接一个的声音。门开始响了,德·维尔弗尔夫人拉铃叫女仆,孩子的叫闹声,这个年纪的孩子起床时总是这样欢快。
维尔弗尔也拉铃。他的新仆人走进来,给他送来报纸。除报纸之外,还端来一杯热巧克力。
“您给我端来的是什么?”维尔弗尔问道。
“一杯巧克力。”
“我没要巧克力啊。是谁这么关心我?”
“是夫人。她对我说,今天审理那件谋杀案,先生一定要说很多话,需要增加点营养。”
仆人把那只镀金的银杯放到沙发旁边的桌子上,这张桌子也跟别的桌子一样,上面堆满了文件纸张。
仆人退了出去。维尔弗尔脸色阴沉地看了看那个杯子,接着,猛地把杯子举起,一饮而尽,仿佛他期望这杯饮料是致命的,仿佛他在呼唤死亡,以使他摆脱一种比死亡还要艰难的责任。然后,他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让人看了肯定会害怕的微笑,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巧克力没有毒,德·维尔弗尔先生安然无恙。
早餐时间到了,德·维尔弗尔先生迟迟不到。仆人又走进他的书房。
“夫人让我告诉先生,”他说道,“钟刚刚敲过十一点,开庭时间是十二点。”
“嗯!”维尔弗尔说道,“还有什么?”
“夫人已经梳洗完毕,她准备好了,她问先生,要不要陪您一起去。”
“去哪里?”
“去法院。”
“去法院做什么?”
“夫人说,她非常希望能去旁听。”
“啊!”维尔弗尔用一种令人生畏的语调说道,“她希望去法庭!”
仆人吓得后退了一步,说道:“如果先生想一个人走,我就去告诉夫人。”
维尔弗尔沉默了片刻。他用指甲抓着自己苍白的脸颊,那乌黑的胡子与他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告诉夫人,”他终于开口说道,“我有话要对她说,就说我请她在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然后,回来给我刮脸穿衣服。”
“我马上就来。”仆人出去了一会儿,果然,很快就回来了,给维尔弗尔刮了脸,帮他穿上一身庄重的黑装。等这一切都完毕,他才说道:“夫人说,请先生换好衣服以后马上过去。”
“我这就去。”说完,维尔弗尔腋下夹着文件,手里拿着帽子,朝妻子的房间走去。
来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掏出手帕揩了揩在苍白的额头上流淌的汗珠。然后,他推开房门。
德·维尔弗尔夫人坐在一张土耳其长沙发上,不耐烦地翻阅着那些她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小爱德华撕碎了的报纸杂志。她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出门,帽子放在一张扶手椅上,手套已经戴在手上。
“啊!您来了,先生,”她说道,语调极为自然平静,“上帝啊!您脸色这么苍白!难道您又工作了一整夜?您为什么没来跟我们一起吃早点呢?嗯!您是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单独跟爱德华去?”
看得出,德·维尔弗尔夫人故意提了一堆问题,指望得到一个回答,但德·维尔弗尔先生任凭她发问,始终冷若冰霜,沉默不语,俨然一尊塑像。
“爱德华,”维尔弗尔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孩子,说道,“请到客厅里去玩吧,我的朋友,我必须同您母亲谈谈。”
德·维尔弗尔夫人看到这种冷漠的态度,生硬的语气,还有这种奇怪的开场白,不禁打了个寒战。爱德华抬起头,看了看母亲,看到她没有表示赞同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命令,便又开始砍那些小铅人的脑袋了。
“爱德华!”德·维尔弗尔先生大声喊道,语调是那样粗暴,把坐在地毯上的孩子吓了一跳,“您听见我的话了吗?快走!”
孩子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待遇,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说不清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恐惧。
父亲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在他前额吻了一下。“去吧,”他说道,“我的孩子,去吧!”
爱德华走了出去。德·维尔弗尔先生走到门口,把门关上,锁好。
“哦,天哪!”少妇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丈夫,想看透他的心思,嘴上还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但维尔弗尔的无动于衷使她笑不出来,“到底什么事啊?”
“夫人,您平时使用的毒药放在哪里?”检察官站在妻子和房门之间,开门见山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德·维尔弗尔夫人此刻的感觉,想必跟云雀看见老鹰在自己头上盘旋,杀气腾腾地逼近时的感觉相同。
德·维尔弗尔夫人的脸色变得铁青,从她的胸膛里发出一声既不像喊叫,也不像叹息的嘶哑声音。“先生,”她说道,“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她先是出于极度的恐惧站起来,现在,又被第二次极度的恐惧吓得瘫倒在沙发靠垫上。
“我在问您,”维尔弗尔用十分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您把用来毒死我岳父德·圣梅朗先生、我岳母德·圣梅朗夫人、巴鲁瓦和我的女儿瓦朗蒂娜的毒药藏在哪里了?”
“啊!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把两只手握在胸前,喊道,“您在说什么啊?”
“您现在无权问我,而是要回答。”
“我要回答的是我丈夫还是法官?”德·维尔弗尔夫人喃喃地说。
“回答法官,夫人!回答法官!”
这个女人那苍白的面孔,惶恐的目光和浑身颤抖的样子实在让人惨不忍睹。
“啊!先生!”她喃喃地说道,“啊!先生!”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别的话。
“您不想回答,夫人?”那可怕的审讯者喝道。
接着,他带着比愤怒更加可怕的微笑补充道:“实际上您也没有否认!”
她身子动了一下。
“而且,您也无法否认,”维尔弗尔又说道,并且伸出手,仿佛要以法律的名义抓住她似的,“您以一种可耻的伎俩进行了这一系列的犯罪活动,但您只能欺骗那些由于对您的爱心而盲目信任您的人。从德·圣梅朗夫人逝世之日起,我就开始知道我家里有一个放毒的人。达弗里尼先生警告过我。巴鲁瓦死后,愿上帝饶恕我!我的怀疑落到了一个人、一个天使身上!然而,即使在那些没有发生放毒罪恶的日子里,怀疑也使我的心充满了警惕。况且,自从瓦朗蒂娜死后,对我来说就再也没有疑问了,不仅对我,对别人也是如此,因此,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掌握了您的罪恶,有好几个人对您产生了怀疑,您的罪行即将公之于世。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夫人,您不是面对丈夫,而是面对法官!”
少妇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哦,先生!”她喃喃地说道,“我求求您了,请不要相信表面现象!”
“难道您是个胆小鬼?”维尔弗尔先生用轻蔑的语气说道,“的确,我早就发现下毒的人都是胆小鬼。可是,您曾经怀着可怕的勇气,亲眼看到被您毒死的两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咽气,难道也是胆小鬼?”
“先生!先生!”
“难道您是个胆小鬼?”维尔弗尔又说道,他越来越激动了,“您曾经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过四个人的临终时间,曾经巧妙而又准确地筹划您的恶毒计划,配制您的罪恶饮料;您精确地计算了一切,难道您就忘了考虑一件事,即一旦事情败露,您将落个什么下场?哦!这绝对不可能,您一定为自己留下一种更甘美、更清香、效力更强的药水,好让自己免于承受应得的惩罚……您这样做了,至少我希望如此!”
德·维尔弗尔夫人扭动着自己的双手,跪到地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说道,“您承认了。可是,向法官招供,到实在无法否认时才招供,这种认罪丝毫不能减轻罪犯应得的惩罚!”
“惩罚!”德·维尔弗尔夫人喊道,“惩罚!先生?您这已经是第二次说这个词了。”
“也许吧。难道您以为,已经得手四次就能逃脱惩罚吗?难道您以为,自己是实行这种惩罚的检察官的妻子,就能回避惩罚吗?不,夫人,不!无论如何,断头台都在等着下毒犯,如果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下毒犯没有给自己留下几滴最保险的毒药。”
德·维尔弗尔夫人发出一声吓人的嘶叫,那张变了形的脸上布满了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惧。
“哦!您不必害怕断头台,夫人,”法官说道,“我不希望您当众出丑,因为那样也会使我丢尽脸面。不,正相反,假如您听清了我的话,您就应当明白,您不能死在断头台上。”
“不,我不明白。您到底想说什么?”少妇喃喃说道,完全被吓垮了。
“我想说,首都第一大法官的妻子不应当用她的罪恶玷污一个无瑕的姓氏,不应当让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受辱。”
“不!哦,不!”
“那好,夫人!这将是您的一个善举,我为这个善举向您表示感谢。”
“您感谢我!为什么?”
“为您刚才说的话。”
“我说什么了?我头都昏了,我什么都不明白了,上帝!上帝啊!”说着,她站了起来,头发蓬乱,嘴角流着白沫。
“夫人,您回答我进来时向您提出的那个问题。您把平时使用的毒药放在哪里了,夫人?”
德·维尔弗尔夫人朝天上举起双臂,**地把两只手扭在一起。
“不,不,”她吼道,“不,您不希望我这样做!”
“我所不希望的,夫人,是您死在断头台上,您听清了吗?”维尔弗尔回答。
“哦!先生,发发慈悲吧!”
“我所希望的,是伸张正义。我活在世界上就是为了惩罚,夫人。”他又说道,眼睛里喷射着火焰,“无论对哪个女人,即使是女王,我都会派出刽子手行刑,但是,对您,我将发发慈悲。我对您说,您不是留着几滴最甘甜、效力最快、最强的毒药吗,夫人?”
“哦!饶恕我吧,先生,让我活下去吧!”
“原来是一个胆小鬼!”维尔弗尔说道。
“请想想我是您的妻子!”
“您是一个放毒的女人!”
“看在老天的分上!……”
“不行!”
“看在您当初对我的爱情的分上!……”
“不行!不行!”
“看在我们孩子的分上!啊!为了我们的孩子,让我活下去吧!”
“我对您说了,不行,不行,不行!如果我让您活下去,那么有一天,您也会像毒死别人一样把他毒死的。”
“我!毒死我的儿子!”这个疯狂的母亲喊道,朝维尔弗尔冲过去,“我!毒死爱德华!……啊!啊!”
一阵可怕的笑声,一阵魔鬼般的笑声,一阵疯狂的笑声结束了她的话,接下去是一声啜泣。
德·维尔弗尔夫人倒在丈夫的脚下。
维尔弗尔凑近她。“请好好想一想,夫人,”他说道,“如果在我回来时,正义还没有得到伸张,那么,我会亲口告发您,亲手逮捕您。”
她听着,气喘吁吁,神色沮丧颓唐,只有目光里还有生命,那里面正孕育着可怕的火焰。
“您听好我的话,”维尔弗尔又说道,“我这就去那边要求对一个杀人凶手判处死刑……如果我回来时您还活着,那您今晚就去巴黎法院附属监狱过夜。”
德·维尔弗尔夫人叹了一口气,她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身体瘫倒在地毯上。
检察官似乎感到自己产生了一阵怜悯之情,他的目光缓和下来,轻轻朝她俯下身。
“别了,夫人,”他说道,“别了!”
这声道别像一把致命的铡刀落到德·维尔弗尔夫人头上。她昏了过去。
检察官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把门锁转了两圈。
第一〇九章 开庭
法院和社会上所称之为的贝内代托案件引起了巨大轰动。那个冒牌的卡瓦尔坎蒂在巴黎逗留其间,在他声名显赫的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曾经是巴黎咖啡馆、根特林荫大道和布洛涅森林的常客,结交了一大批朋友。报纸详细地描述了这个罪犯的风雅生活和苦役犯生涯的各个阶段,这就引起了这些人的极大好奇,尤其是那些曾经亲自跟那位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亲王有过交往的人,所以,这些人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非要去看看站在被告席上的贝内代托先生——那个杀害苦役犯同伙的凶手不可。
在很多人看来,贝内代托如果算不上法律的牺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个错误。大家都在巴黎见过老卡瓦尔坎蒂先生,所以,希望能看到他再次出现,保护自己这个赫赫有名的弃儿。那些从未听人谈起过他去基督山伯爵府上时身上穿的那件滑稽的直领长礼服的人,倒是对这位老贵族的庄重仪表、绅士风度和练达老成留下很深的印象,应当指出,每当这位先生缄口不语,或者不算账的时候,还是颇像个绅士呢。
至于被告本人呢,很多人都记得见过他那可爱、英俊、慷慨大方的样子,所以,情愿相信他是遭受某个仇家的陷害。世界上这种事不少,拥有巨大的财产可以使人行起善来神通广大,作起恶来无往不易,也可以使人强大到所向无敌的地步。
因此,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赶去旁听开庭审讯,一些人是为了看热闹,另一些人则是为了事后加以评论。从早晨七点起,铁栅栏外面就排起了长队,离开庭还有一小时,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幸运儿。
每当审理重大案件时,在法官们入席之前,甚至在他们入席之后,法院大厅里都很像一个沙龙,很多人见到熟人,如果彼此离得较近,为了不丢掉座位,就大声攀谈;如果离得远,中间隔着太多的看客、律师和宪兵,就互相打个招呼。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这种天气有时是对过于清凉或过于短暂的夏天的一种补偿。德·维尔弗尔先生拂晓时看到的遮住太阳的云彩,已经魔幻般地消散了,露出九月末温和的一天那亮丽的晴空。
博尚,这位无冕之王,自然在这里也有自己的宝座,他手拿望远镜东张西望。他看见夏托-勒诺和德布雷刚跟一个警察拉上关系,说服他坐在他们后面,而不要行使权力,坐在前面挡住他们。这位可敬的警察嗅出了内政部长秘书和百万富翁的气味,对两位尊贵的邻座毕恭毕敬,甚至答应给他们照看座位,让他俩过去跟博尚打招呼。
“嘿!”博尚说道,“咱们都是来看望咱们那位朋友的?”
“嗯!上帝!是的,”德布雷回答,“看望那位可敬的亲王!让意大利的亲王都见鬼去吧,哼!”
“给这位先生续家谱的人是但丁,他的家谱可以一直追溯到《神曲》呢!”
“上绞架的贵族。”夏托-勒诺冷冷地说。
“他会被判死刑吗?”德布雷问博尚。
“哦!亲爱的,”记者回答,“这话好像应当问您啊,您比我们这些人更了解办公室里的气候;在您的大臣最近举办的晚会上,见到庭长了吗?”
“见到了。”
“他怎么跟您说的?”
“他说了一件准会让你们吃惊的事。”
“啊!那您快说说看,亲爱的朋友,我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了。”
“嗯!他说大家都以为贝内代托是个全知全能、诡计多端的老手,其实只不过是个愚蠢笨拙的小骗子,死了之后,都不值得让颅相学家用他的器官做实验。”
“真的!”博尚说道,“可他那亲王的角色还演得挺像的嘛。”
“对您来说是这样,博尚,因为您憎恶这些可怜的亲王,看到他们出洋相会兴高采烈,但对我来说就不是这样,我有一种本能,能嗅出谁是真正的贵族,一个贵族家庭,不论它是怎么样的,我都能像条精通纹章的猎犬似的,一下子把它认出来。”
“这么说,您从来就没相信过他的亲王头衔?”
“亲王头衔?我信……亲王血统?我不信。”
“不简单,”德布雷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除您以外,谁都会把他看成亲王……我在大臣府上见过他。”
“啊!是啊,”夏托-勒诺说道,“你们的大臣们就是这样辨认亲王的!”
“您这句话说得很妙,夏托-勒诺,”博尚说着,开怀大笑,“话虽短,却很耐人寻味。请允许我在报道文章里引用这句话。”
“引用吧,亲爱的博尚先生,”夏托-勒诺回答,“尽管引用好了。既然这句话有用,那我就把它奉送给您了。”
“可是,”德布雷对博尚说道,“既然我能跟庭长攀谈,那您也一定跟检察官谈了?”
“这根本不可能。一个星期以来,德·维尔弗尔先生一直闭门不出。这也很自然,家里接连出事,最后,女儿又死得不明不白的。”
“死得不明不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博尚?”
“哦!是啊,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穿袍贵族府上,所以,您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博尚说着,把单片眼镜夹放到眼眶里,使劲夹住。
“亲爱的先生,”夏托-勒诺说道,“请允许我说一句,要论单片眼镜,您可不是德布雷的对手。德布雷,给博尚上一课。”
“瞧,”博尚说道,“我不会搞错的。”
“什么啊?”
“是她。”
“她是谁啊?”
“大家都说她走了。”
“欧热妮小姐?”夏托-勒诺问道,“她又回来了?”
“不,是她母亲。”
“当格拉尔夫人?”
“得了吧!”夏托-勒诺说道,“这不可能。女儿刚刚出走十天,丈夫也刚刚破产三天!”
德布雷脸色微微发红,顺着博尚的视线望去。“得了吧!”他说道,“这个女人蒙着面纱,是个陌生女子,某个外国公主,也许是卡瓦尔坎蒂亲王的母亲吧。博尚,您刚才说,确切地说,您刚才正要说一件好像非常有意思的事吧。”
“我?”
“对。您说瓦朗蒂娜死得不明不白。”
“啊!对,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德·维尔弗尔夫人没来呢?”
“可怜的女人!”德布雷说道,“她一定正忙着为医院蒸馏蜜里萨药酒,为自己和女友们配制化妆品。你们知道,听说,她每年为这个嗜好花费两三千埃居呢。倒也是,您说得对,德·维尔弗尔夫人为什么没来呢?见到她我会很高兴的,我很喜欢这个女人。”
“而我呢,”夏托-勒诺说道,“我很讨厌她。”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厌恶一个人?我讨厌她就是出于反感。”
“或者说是出于本能,就是本能。”
“也许是吧……不过,还是回到您刚才说的那件事上去吧,博尚。”
“嗯!”博尚说道,“两位先生,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为什么维尔弗尔府上的人死得这么紧凑?”
“紧凑这个词儿很有趣。”夏托-勒诺说。
“亲爱的,这个词儿圣西门已经用过了。”
“可如今事情发生在德·维尔弗尔先生府上,咱们就谈谈他家吧。”
“好吧!”德布雷说道,“我承认三个月以来,我一直密切地注视着这个丧事不断的家,就在前天,夫人还跟我谈到瓦朗蒂娜的死呢。”
“夫人是谁?……”夏托-勒诺问。
“大臣的太太呗!”
“啊!对不起,”夏托-勒诺说道,“我从不去大臣府上,我把这美差留给那些亲王了。”
“您本来仅仅漂亮,现在却光彩照人了,男爵。可怜可怜我们吧,您会像另外一个朱庇特一样,把我们烧死在这里的。”
“我什么都不说了,”夏托-勒诺说道,“可是,见鬼!也请可怜可怜我,别老让我接话茬啊。”
“算了,咱们还是把话说完吧,博尚。我刚才说,大臣夫人前天向我打听这方面的情况,请你们告诉我,我好去告诉她。”
“嗯!二位,如果说维尔弗尔府上的人死得紧凑,我坚持用这个词,是因为那里有一个杀人凶手!”
“谁是杀人凶手?”两人一齐问道。
“小爱德华。”
两个听者放声大笑,但这丝毫没有影响说话人的情绪,他接着说道:“是的,二位,是小爱德华,那个非同一般的孩子,他早就开始像行家一样杀人了。”
“您这是开玩笑吧?”
“绝对不是。我昨天雇了一个从德·维尔弗尔先生府上出来的用人,请好好听听下面的话。”
“我们洗耳恭听。”
“而且,我明天就要把他辞了,因为他饭量忒大,原因是他在那个府上吓得吃不下饭,饿坏了。嗯!那孩子好像弄到一小瓶毒药,时不时地用来对付他不喜欢的人。首先是让他讨厌的德·圣梅朗外公外婆,他给他们倒了三滴这种毒药,三滴就足够了;接着是那个正直的巴鲁瓦,努瓦尔蒂埃爷爷的老仆人,因为他有时训斥你们熟悉的那个小淘气,这个可爱的小淘气又倒了三滴药水。就这样轮到可怜的瓦朗蒂娜了,她倒不训斥他,但他嫉妒她,于是,他给她倒了三滴药水,而她也就跟其他人一样,一命呜呼了。”
“您给我们讲的这是什么鬼故事啊?”夏托-勒诺说。
“不错,是个冥世的故事,对吧?”
“这太荒谬了。”德布雷说道。
“啊!”博尚又说道,“看,你们已经开始找托词,想对我说你们不信了!真见鬼!你们可以去问我的仆人,或者说,那个明天就将不是我仆人的人吧,那个府上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可那毒药呢,它在哪里?它是什么样的?”
“天哪!那孩子把它藏起来了。”
“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他母亲的实验室里。”
“难道他母亲的实验室里有毒药?”
“这我怎么知道!你们像检察官一样审问我。我只不过重复别人对我说过的话而已。我把说这话的人告诉了你们,我再也无可奉告。那可怜的家伙都被吓得吃不下饭了。”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不,亲爱的,这并不难以置信。去年,你们在黎塞留街见到过一个男孩,他出于好玩,乘哥哥姐姐睡熟时,把针插进他们的耳朵里,杀死了他们。我们的下一代都很早熟,亲爱的。”
“亲爱的,”夏托-勒诺说道,“我敢打赌,您对自己所说的话连一个字儿也不相信!……我怎么没看见基督山伯爵呢,他怎么没来呢?”
“他那个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德布雷说,“而且,他上了两个卡瓦尔坎蒂的当,也不愿意在大庭广众面前抛头露面。听说,那俩家伙是带着所谓的债权信去找他的,以至于他被一个亲王头衔骗走了十来万法郎呢。”
“顺便问一问,夏托-勒诺先生,”博尚问道,“莫雷尔最近怎么样?”
“天哪,”这位绅士说道,“我去看了他三次,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可是,他妹妹看上去倒是不怎么担心,还满脸笑容地对我说,她自己也有两三天没看见他了,但她肯定地说,他一切都很好。”
“啊!我想起来了!基督山伯爵今天不能来了。”博尚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出戏里的演员。”
“难道他也杀了什么人吗?”德布雷问道。
“当然不是,正相反,他是别人想杀害的对象。您很清楚,那个卡德鲁斯先生正是从他家里出来时,被自己的小朋友贝内代托给杀死的。您也知道,那件有名的背心也是在他府上发现的,从那件背心里,找到了那封扰乱了婚约签订仪式的信。你们看见那件有名的背心了吗?它血迹斑斑,就放在桌子上,作为物证。”
“啊!好极了。”
“嘘!先生们,法官们进来了,回到咱们的座位上去吧!”
果然,法院大厅里一片喧哗。那个警察冲着自己那两个被保护人大声“嘿”了一声,叫他们回来,执达员出现在审议厅门口,用早在博马舍时代的执达员就使用的尖嗓门喊道:“诸位,开庭!”
第一一〇章 起诉书
法官们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就座,陪审员也都坐了下来。作为众人注视的目标,甚至可以说是众人景仰的对象,德·维尔弗尔先生也在高背扶手椅里坐下,用平静的目光环顾四周。
每个人都惊异地注视着这张庄重严厉的面孔,那冷漠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做父亲的悲伤,大家都怀着一种恐惧,看着这个不被人类感情所动的人。
“法警!”庭长喊道,“带被告。”
听到这句话,大家变得更加专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贝内代托将要进来的那扇门上。
门很快就开了,被告出现在门口。大家得到的印象是相同的,谁都不会对他脸上的表情产生误会。
在他脸上,丝毫看不到那种使血液都涌入心脏、从而变得脸色苍白的激动。连他那两只手的姿势都很优雅,一只按在帽子上,另一只插在雪白的凸纹布背心口上,一点都不颤抖,他目光平静,乃至炯炯有神。刚一进大厅,年轻人的眼睛就开始扫射每一排的法官和听众,长时间地停在庭长,特别是检察官身上。
安德烈亚的身边,坐着他的律师,那个法庭指定的律师(因为安德烈亚对这些琐事根本不屑一顾)是一位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心情比被告还要激动百倍,脸都涨红了。
庭长要求宣读起诉书,我们知道,那封起诉书出自维尔弗尔老辣无情的手笔。
起诉书很长,宣读的时候,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安德烈亚身上,换了任何人,都会觉得那种指控难以承受,而安德烈亚以斯巴达人的轻松本性对待之。
维尔弗尔可能还从没写过如此精练、流畅而雄辩的起诉书。被告的罪行被描绘得绘声绘色,他的前科、他的堕落过程、他自幼以来各种劣迹之间的关系,都被检察官作了极为精辟的分析、论断,只有这样精神境界高尚的人,才能从人生经验和对人类心灵的体察中汲取这样的才能。
就凭这段开场白,贝内代托在公众舆论面前已经臭名昭著,更何况还要受到法律的惩罚呢。
安德烈亚根本不听那些被一一罗列、劈头盖脸向他砸来的罪名;德·维尔弗尔先生总是在观察他,想必在继续经常在被告身上进行的心理研究,然而,不管用怎样深邃的目光死死盯住他,却没有一次能让他把眼睛垂下去。
起诉书终于宣读完毕。
“被告,”庭长说道,“您的姓名?”
“请原谅,庭长先生,”他回答道,声音清脆洪亮,“我发现,您是以一种我不能遵循的程序在向我提问的。我敢冒昧地说,我等一下会来证实本人与一般被告的不同。所以,请允许我按照不同的程序回答问题,而且,我会照样回答全部问题。”
庭长吃惊地看着陪审团,陪审团看着检察官。全场的人都感到非常惊讶,但安德烈亚泰然自若。
“您的年龄?”庭长又问道,“您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会回答这个问题,正如我会回答所有问题一样,庭长先生,但要等轮到它的时候再回答。”
“您的年龄?”庭长又问。
“我二十一岁,确切地说,再过几天我就二十一岁了,因为我出生于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至二十八日的夜里。”
维尔弗尔正在做记录,听到这个日期,便抬起头来。
“您在哪里出生?”庭长继续问道。
“在巴黎附近的奥托伊。”
德·维尔弗尔先生再次抬起头来,就像看美杜莎的头似的看着贝内代托,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
而贝内代托呢,动作优雅地用一条细麻纱绣花手帕角擦了擦嘴唇。
“您的职业?”庭长问道。
“我先是造假币,”安德烈亚十分平静地回答,“然后变成窃贼,新近又成了杀人犯。”
场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或者说一阵愤怒和惊讶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大厅,法官们面面相觑,陪审团想不到这个外表文质彬彬的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都对他很厌恶。
德·维尔弗尔先生用一只手按住额头,他的脸先是惨白,接着,变得通红滚烫。突然,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恍惚地四下观望,他已经失态了。
“您是找什么东西吗,检察官先生?”贝内代托笑容可掬地问道。
德·维尔弗尔先生什么都没有回答,重新坐了下来,或者说瘫倒在扶手椅里。
“被告,现在您愿意说出您的姓名了吗?”庭长问道,“您刚才厚颜无耻地一一列举了自己所犯的种种罪行,并且引以为荣地称之为职业——对此,法庭将以人类道德和尊严的名义严加谴责——这大概就是您迟迟不肯说出自己姓名的缘故吧;现在,请您说出这个姓氏以及它前面的全部头衔吧。”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庭长先生,”贝内代托用极为优雅的语调和极为礼貌的姿态说道,“就好像您钻到我心里看了似的,我正是为此才请您调整一下审问次序的。”
众人惊讶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被告的话里不再有吹嘘和厚颜无耻的味道,心情激动的听众预感到,在这片阴云之后,将会响起炸雷。
“嗯!”庭长问道,“您的姓名?”
“我不能向您说出我的姓名,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父亲的姓名,倒是可以告诉您。”
一阵痛苦的眩晕使维尔弗尔感到眼前发黑,人们看到黄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滴到纸上,他用一只**的手哆哆嗦嗦地翻动着这些纸。
“那就请说出您父亲的姓名吧。”庭长又说道。
宽敞的大厅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所有的人都在屏息静听。
“我父亲是个检察官。”安德烈亚平静地回答。
“检察官!”庭长万分惊讶地说道,没有注意到维尔弗尔脸上的慌乱,“检察官!”
“是的,既然您执意要知道他的姓名,那我就告诉您。他叫德·维尔弗尔!”
听众出于对法律的敬畏,在法庭上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此刻,像一声霹雳似的猛地从他们心底里爆发出来,法庭也顾不上去制止这片起伏涌动的人潮。人们冲着无动于衷的贝内代托发出惊叹和怒骂,愤愤地挥动着手臂,法警在大厅里来回走动,还有那些每遇骚乱和动荡便出来推波助澜的人的讥笑吵闹声,这一切持续了至少五分钟,法官和执达员们才算让大厅恢复了肃静。
在这片喧闹声中,人们始终听见庭长在喊叫:“您是在戏弄法庭吗,被告?您竟敢在同胞面前演出一场如此堕落的丑剧,但我们的时代在这一点上是无可指责的,您的举动算得上举世无双了。”
有十来个人围在瘫倒在扶手椅里的检察官身边团团转,又是安慰,又是鼓励,还有愤怒的抗议和深切的同情。
大厅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处,那里还有一堆人在**着,还在窃窃私语。据说刚才有一位女士昏了过去,有人给她闻了嗅盐,她又苏醒过来了。
在整个这段骚乱其间,安德烈亚始终满脸堆笑,面对大厅,最后,他用优雅的姿态,把手靠在座位旁的橡木栏杆上。
“诸位先生,”他说道,“苍天在上,我绝对无意侮辱法庭,无意在可敬的众人面前无谓地出丑。庭长问我的年纪,我回答了;庭长问我的出生地点,我也回答了;庭长问我的姓名,我不能回答,因为我的父母抛弃了我。我虽然说不出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没有姓名,但能说出父亲的姓名。所以,我再重复一遍,我父亲名叫德·维尔弗尔,并且能马上加以证明。”
在年轻人的语气中,有一种坚定、自信和力量,使喧哗变成肃静。众人一时把目光投向检察官,他像一具刚刚遭到雷击的死尸似的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
“诸位先生,”安德烈亚继续说道,一边用手势和语调命令大家安静,“我应当向你们证明和解释我的话。”
“可是,”庭长气愤地喊道,“您在预审的时候说自己名叫贝内代托,说自己是孤儿,祖籍是科西嘉啊。”
“我在预审的时候说的,都是我觉得应当在预审时说的话,因为,我不希望别人削弱或者阻止我的话应当产生的轰动效应,然而,这种情况是肯定会发生的。
“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于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至二十八日夜里出生在奥托伊,我是检察官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儿子。现在,你们想知道具体情况吗?我可以提供。
“我是在泉水街二十八号那座房子里的二楼出生的,房间里挂着红色幔帐。我父亲把我抱在怀里,对我母亲说我死了,用一块绣着‘H’和‘N’两个字母的襁褓把我裹起来,抱到花园里,把我给活埋了。”
众人看到被告越来越自信,而德·维尔弗尔先生越来越惊慌,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是,您怎么能知道这些详情呢?”庭长问道。
“我这就告诉您,庭长先生。就在那天夜里,在我父亲刚刚把我埋掉的那个花园里,有一个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溜了进来,他已经跟踪了他很久,准备用科西嘉人的方式向他复仇。那人躲在树丛里,他看见我父亲正把一个匣子埋到地里,就趁机捅了他一刀,然后,那人以为匣子里装的是金银财宝,就把土挖开,发现我还活着。这个人把我送到弃儿育婴堂,我被登记为五十七号。三个月之后,他嫂子从罗里亚诺来到巴黎找到我,说我是她的儿子,把我领走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生在奥托伊,却在科西嘉长大的缘故。”
大厅里一阵寂静,那是一种死一般的寂静,若不是成百上千人的心里都感到不安,真会让人觉得大厅里空无一人。
“接着说吧。”传来庭长的声音。
“诚然,”贝内代托继续说道,“这些正直的人对我很钟爱,我在他们中间本来可以很幸福,但我的邪恶本性战胜了我的养母竭力向我心中灌输的种种美德。我在邪恶中长大,最后走向犯罪。有一天,我诅咒上帝把我造得这么坏,给了我这样可憎的命运,我的养父来对我说道:‘不要诅咒上帝,可怜的孩子!因为上帝给你生命的时候,对你没有恼怒!你的罪恶来自你的父亲,而不是来自你自己;是你父亲使你注定死后要下地狱,即使你奇迹般地活下来,也要受苦受难!’
“从那时起,我就不再诅咒上帝了,但我开始诅咒我的父亲。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说出了受到您谴责的那番话,庭长先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出了这件到现在还让在座的各位感到震惊的丑闻。如果这是一桩新的罪行,那就惩罚我吧,可是,如果我能让您信服,我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要遭受悲痛、苦难和凄惨的命运,那就请您可怜可怜我吧!”
“那您的母亲呢?”庭长问道。
“我的母亲以为我死了,我的母亲根本无罪。我不想知道我母亲的姓名,我不认识她。”
这时,从我们刚才说的围着一个妇女的人群当中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变成了哭泣。这个女人的神经受到强烈刺激,被人从大厅里抬了出去。别人抬她时,蒙在她脸上的面纱掉了下来,大家认出,那是当格拉尔夫人。
维尔弗尔尽管神经高度紧张,两耳轰鸣,心乱如麻,但还是认出了她,立刻站了起来。
“拿出证据!拿出证据!”庭长说道,“被告,请不要忘了,您编造的这个危言耸听的故事是需要有确凿证据的。”
“证据?”贝内代托笑着说,“证据,您想要证据?”
“是的。”
“好吧!请看看德·维尔弗尔先生,看您还想不想跟我要证据。”
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检察官,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踉踉跄跄地在大厅里走着,头发蓬乱,脸上是一道道自己手指抓过的痕迹。
全场发出一阵长长的惊叹。
“他们管我要证据,父亲,”贝内代托说道,“您希望我出示证据吗?”
“不,不,”维尔弗尔嗓音哽咽地喃喃说道,“不,用不着。”
“什么,用不着?”庭长喊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检察官大声喊道,“我已经被人死死地扼住喉咙,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诸位先生,我承认,我已经落入上帝的复仇之手。用不着证据!根本不需要证据,这个年轻人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千真万确!”
一阵犹如自然灾害来临之前的那种阴沉压抑的寂静,把所有在场的人都笼罩在它那沉重的斗篷里,大家吓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怎么?德·维尔弗尔先生,”庭长大声说道,“您不是出现幻觉了吧?怎么?您神志清醒吗?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一个如此怪诞、如此出人意料、如此可怕的指控,一定让您神志不清了吧?唉,您清醒一下吧。”
检察官摇了摇头。他像个发高烧的人似的,牙齿咯咯直响,可他的脸色像死人似的灰白。“我的神志很清醒,庭长先生。只是肉体在受苦,这也可以理解。我承认犯下了这个年轻人所列举的全部罪状,从现在起,我在家里恭候继任我的新检察官先生的处置。”
德·维尔弗尔先生一边用低沉的、甚至窒息的语调说着这番话,一边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一个值班的执达员下意识地给他开了门。
听了这些指控和这个供词,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这指控和供词,成了两个星期以来轰动巴黎上流社会的那出跌宕起伏的悲剧的可怕结局。
“嗯!”博尚说道,“现在看谁还敢说悲剧不是生来就有的!”
“天哪!”夏托-勒诺说,“我情愿像德·莫尔塞夫先生那样结束,朝自己开一枪,也要比忍受这种灾难舒服得多。”
“而且,一枪就能死。”傅尚说道。
“可是,我竟然有过要娶他女儿的念头!”德布雷说道,“上帝啊!幸亏她死了,可怜的孩子。”
“现在休庭,诸位先生,”庭长说道,“本案将在下次开庭时审理。这个案件需要重新调查,并交给另一位检察官处理。”
至于安德烈亚呢,他依然平静,并且,变得更加令人感兴趣了,他由法警押送离开大厅,法警们情不自禁地对他肃然起敬。
“喂!您怎么看这件事,伙计?”德布雷往那个警察手里塞了一枚路易,这样问道。
“肯定会考虑减罪情节的。”警察回答。
第一一一章 赎罪
德·维尔弗尔先生看到面前拥挤的人们为自己让开了路。极度的悲痛总是令人起敬,因此,即使是在最动荡的时代,面对一场灾难,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的第一个反应,也必然是表示同情。很多被仇恨的人在动乱中遭人杀害,但是,不幸的人,即使他是罪犯,在他临刑时,也不会受到围观者的侮辱。
维尔弗尔就这样从听众、法警和法官们的人墙中穿过,走远了,他自己承认有罪,但他的悲痛保护了他。
有些情景,人们可以本能地理解,却不能用理智去分析评论。在这种情况之下,谁能发出一声最有激情、最自然的喊叫,谁就是最伟大的诗人。群众会把这声喊叫视为一首完整的诗篇,他们有理由满足于此,更有理由觉得它壮丽,如果这声喊叫是真诚。
维尔弗尔走出法院时的麻木状态是难以名状的,在他身体里涌动的热浪也很难描绘,它使他的每一根动脉都在激烈地跳动,每一根神经都变得僵硬,每一根血管都快要裂开,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切成无数痛苦的碎块。
维尔弗尔拖着沉重的脚步,全凭习惯,沿着长长的廊道走着。他甩掉肩上的法官长袍,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再穿着它已不适宜,而是因为,他感到那是压在他肩上的重负,是一件折磨人的涅索斯毒袍。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多菲纳院子里,看到了他的马车,叫醒车夫,自己打开车门,跌坐在坐椅的靠垫上,用手指了指圣奥诺雷区的方向,车夫就赶着车走了。
厄运的重负沉重地压在他的头上,这重量把他压垮了,他不知道后果如何。他还没有估量过,但他能感觉到它们,他没有像冷若冰霜的刽子手评论一条熟知的条款那样,去思索他的法典。
他心里想到上帝。“上帝!”他喃喃地说道,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上帝啊!上帝!”
他在这场灾难后面看到的,只是上帝的身影。
马车飞快地跑着,维尔弗尔在靠垫上颠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
他伸手去摸那件东西,原来是德·维尔弗尔夫人落在靠垫和靠背中间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唤醒了他的一个记忆,这个记忆犹如黑夜中的一道闪电。
维尔弗尔想起了他的妻子……
“哦!”他惊叫道,仿佛一只烧红的烙铁穿透了他的心脏。
因为,一小时以来,他眼前看到的,只是苦难的一面,现在,另一面也猛然闪现在他的脑际,而这一面也十分可怕。
他刚刚以无情的法官面孔对待过这个女人,他刚刚宣判了她的死刑。而她,这个遭受到恐惧的打击、受到内疚的折磨、被他那一席无懈可击的《道德赋》羞得无地自容的女人,这个可怜的、软弱的女人根本没有能力去跟一个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抗争,或许此刻她正在准备死呢!
自他的判决作出以后,已经过去一小时了,此刻,她一定在回顾自己所犯下的全部罪行,她在乞求上帝宽恕,给自己那位德高望重的丈夫写信,跪下来请求他饶恕——她将以死为代价换得的饶恕。
维尔弗尔再一次发出一声痛苦而又悲愤的吼叫。
“啊!”他在缎子靠垫上翻来覆去,大声说道,“这个女人之所以成为罪人,就因为接触了我。我是罪恶的传播者!她被传染上了邪恶,就像人们传染上斑疹伤寒、霍乱和鼠疫一样!……然而,我竟然还要惩罚她!……我竟敢对她说,忏悔吧,然后去死……我!哦!不!不!她应当活下去……她要跟我一起走……我们将逃走,离开法国,远走高飞,越远越好。我还跟她说到断头台!……上帝啊!我怎么竟敢说出这个词!我也一样,断头台也在等着我!……我们一起逃走……是的,我要向她坦白。是的,我每天都要低三下四地对她说,我也曾犯过罪……哦!我俩是老虎和毒蛇的结合!哦!她是我这样一个丈夫最般配的妻子!……她必须活下去,必须用我的卑鄙来冲淡她的无耻!”
于是,维尔弗尔与其说把车厢前面的玻璃放下,不如说把它打碎。“快!再快一点!”他喊道,那喊声把车夫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马也被吓得放开四蹄,朝家里狂奔。
“是的,是的,”看到马车离家越来越近,维尔弗尔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是的,必须让这个女人活下去,让她忏悔,然后把我的儿子养大,可怜的孩子,他和那个摧不垮的老人是家里这场毁灭性灾难的幸存者!她爱这个孩子,她是为了他才做这一切的。只要一个母亲还爱她的孩子,就不应当对她的心感到绝望,她会忏悔的;没有人会知道她有罪。这些罪行发生在我家里,尽管现在惊动了很多人,但日子久了就会被忘掉的,如果有几个仇人还会记起来,好吧!那我就把它们算到我的账上。再多一条、两条、三条罪状,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妻子可以带着钱,特别是带着她的儿子逃走,远离这个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要跟我一块沉下去的深渊。她将要活下去,她还会幸福的,因为她全部的爱都在儿子身上,而她儿子永远也不会离开她。这样,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我的良心也会感到一点安慰。”
想到这里,检察官呼吸畅快多了,他很久没有这样轻松了。
马车停在公馆的院子里。
维尔弗尔从马车踏板上跳到台阶上,他发现仆人们看见他这么快就回来感到很惊讶。他在他们脸上没有看到别的表情,谁都没跟他说话,大家像往常一样,在他面前站住,让他过去,仅此而已。
他从努瓦尔蒂埃的门前走过,从半掩着的门缝中看到里面似乎有两个人影,但他没有考虑是谁跟他父亲在一起。他的担心把他引向别处。
“好了,”他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走上通向他妻子的套房和瓦朗蒂娜的空房间的小楼梯,“好了,这里没有丝毫变化。”
他首先把这一层楼道的门关好。“不能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他自言自语,“我必须能够无拘无束地跟她谈话,在她面前认罪,把一切都告诉她……”
他走到门前,把手放到玻璃把手上,门一下子开了。
“门没关!哦!好,很好。”他喃喃地说道。
于是,他走进小客厅里,晚上,人们总是在那里给爱德华支一张床。因为,爱德华虽然在寄宿学校读书,但每天晚上都回家,他母亲从来不想跟他分开。
他的目光很快扫视了一下小客厅。“一个人也没有,”他说道,“她一定在自己卧室里。”
他冲到那扇门前。那个门是锁着的。
他浑身颤抖地停下脚步。“爱洛伊丝!”他喊道。
他觉得好像听见一件家具在动。
“爱洛伊丝!”他又喊道。
“谁啊?”他呼唤的那个人问道。
他觉得这个声音比平时要弱。
“开门!开门!”维尔弗尔喊道,“是我!”
可是,尽管他下了命令,尽管他的语调里充满焦虑,门还是没开。
维尔弗尔一脚把门踹开。就在朝小客厅开的这扇门后面,站着德·维尔弗尔夫人,她脸色惨白,肌肉**,用可怕的目光瞪着他。
“爱洛伊丝!爱洛伊丝!”他说道,“您怎么了?说话啊。”
少妇用她那僵硬的没有血色的手指着他。
“我已经照办了,先生,”她说道,声音嘶哑,仿佛嗓子要撕裂了似的,“您还想怎么样?”说完,她就直挺挺地倒在地毯上。
维尔弗尔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这只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金盖的小玻璃瓶。
德·维尔弗尔夫人已经死了。维尔弗尔吓坏了,退到门口,看着尸体。
“我的儿子!”他突然喊道,“我的儿子在哪里?爱德华!爱德华!”
他冲出套房,喊着:“爱德华!爱德华!”
他喊叫的声音如此惊慌,仆人们听了都跑了过来。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哪里?”维尔弗尔问道,“快带他远离这座房子,别让他看见……”
“爱德华先生没有在楼下,先生。”仆人回答道。
“他一定在花园里玩呢,快去看看!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大约半小时之前叫她儿子来着。爱德华先生进了夫人的房间,以后再也没下楼。”
维尔弗尔的头上冒出冷汗,两只脚在
石板地上打着滑,脑袋里千头万绪,乱作一团,就像一只被摔坏的表里的齿轮一样。
“在夫人房里!”他喃喃地说,“在夫人房里!”说完,他慢慢地往回走,一只手擦着头上的汗,用另一只手扶住墙壁。
要走进那个房间,必定要再看见那个可怜女人的尸体。要呼唤爱德华,就会在这间变成棺材的房间里产生回声,而要开口说话,就要亵渎坟墓的宁静。
维尔弗尔觉得自己的舌头在喉咙里僵住了。“爱德华,爱德华。”他喁喁地说道。
孩子没有回答。这孩子到底在哪里?仆人说他走进母亲的房里,没有再出来啊!
维尔弗尔往前迈了一步。德·维尔弗尔夫人的尸体横躺在小客厅门口,爱德华肯定在小客厅里;这具尸体好像在门口守护着,她睁着眼睛,目光凝视,嘴上带着一种神秘而又恐怖的讥讽。
尸体后面,撩起的门帘露出小客厅的一部分,一架竖式钢琴和一个蓝色缎面长沙发的一角。
维尔弗尔朝前走了两三步,他看见孩子躺在沙发上。孩子一定在睡觉。
那可怜的人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喜悦,一缕霞光照进这个他苦苦挣扎的地狱里。现在只需要跨过尸体,进入小客厅,然后抱起孩子,带着他逃走,走得远远的,远远的。
维尔弗尔不再是那个被他出众的堕落造就的文明人的典型了,此刻,他是只受到致命伤害的老虎,把粉碎的牙齿留在了最后一道伤口里。
他不再害怕偏见,但害怕幽灵。他纵身一跳,从尸体上面跳了过去,就像从炙热的火炭上跳过去似的。
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摇晃着他,呼唤着他,但孩子毫无反应。他用嘴唇热切地亲吻孩子的脸颊,脸颊铁青冰冷;他摸了摸那僵硬的四肢,把手按在胸口上,心已不再跳动。
孩子已经死了。一张折成四折的纸片从爱德华的胸口掉了下来。维尔弗尔如同被雷击了一般,瘫软地跪了下来,孩子从他那无力的手臂上滑了下来,滚到母亲的身边。
维尔弗尔抓起那张纸,认出是妻子的笔迹,便急忙看起来。
上面写道:
您知道我是一个好母亲,因为,我是为了我的儿子才成了罪人的!
一个好母亲是不会丢下儿子一个人走的!
维尔弗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维尔弗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理智。他爬到爱德华身边,就像母狮子看着死去的小狮子那样,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他。接着,从他胸膛里迸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尖叫。
“上帝!”他喃喃地说道,“还是上帝!”
这两个死人让他感到惊恐万状,两具尸体造成的孤寂的气氛,使他觉得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恐怖。
刚才他被疯狂和绝望支撑着,疯狂是强者巨大的力量源泉,绝望是垂死者的灵丹妙药,是它推动着提坦天神们攀登天梯;鼓励着埃阿斯向诸神挥动拳头。
维尔弗尔被沉重的悲痛压得垂下了头。他双膝跪倒,直起身子,甩了一下他那被汗水浸湿、被恐惧吓得竖起来的头发,这个从没对任何人发过恻隐之心的人,现在要去找那位老人,他的父亲,因为他在虚弱的时候,需要找个人,向他倾诉自己的不幸,在他身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他走下我们熟悉的那个楼梯,进入努瓦尔蒂埃的房间。
维尔弗尔进来的时候,努瓦尔蒂埃好像带着瘫痪病人所能表示出的亲切神态,专心地倾听着布索尼教士说话,而布索尼面带着惯有的沉静和冷漠。
维尔弗尔一见布索尼教士,不禁用手按住额头,往事像浪花四溅的怒涛般地涌上他的脑海。他记起奥托伊晚宴的第二天,他去拜访教士的情景,还有瓦朗蒂娜逝世的当天,教士来见他本人的情景。
“您在这里,先生!”他说道,“您怎么总是伴随着死神来访呢?”
布索尼直起身子,看到检察官那张变了色的脸和凶狠的目光,他明白或者自以为明白,开庭审讯的那一幕已经演完了,但他不知道还有其他情况。
“那天,我是来为令爱的遗体祈祷的!”布索尼回答说。
“那么今天呢,您又来干什么?”
“我来告诉您,您已经基本上还清了欠我的债,从现在起,我要祈求上帝,让他像我一样,就此罢休。”
“上帝啊!”维尔弗尔吓得退了一步,脸上一片恐慌,“这不是布索尼教士的声音!”
“不是。”
教士摘下假发,甩了甩头,于是,他那头长长的黑发不再紧缩在一起,而是飘落在肩上,把那张苍白的脸嵌在中间。
“是基督山伯爵的面孔!”维尔弗尔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喊道。
“这不仅仅是基督山,检察官先生,再好好看看,往远一点想。”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听见它的了?”
“您头一次听见它是在马赛,二十三年以前,您与德·圣梅朗小姐成婚的那一天,您在档案里好好找一找吧。”
“您不是布索尼?您不是基督山?上帝,原来您就是那个隐蔽的、无情的对手!我在马赛做过什么损害您的事?哦!该我倒霉!”
“不错,您说得对,正是这么回事,”伯爵把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前,说道,“想想,再想想!”
“可我到底对您做了什么?”维尔弗尔喊道,他的精神已经到了错乱的边缘,头脑里云遮雾罩,那不再是梦幻,但也不是清醒,“我到底对您做了什么?说!讲啊!”
“您把我判处了漫长而可怕的死刑,您杀害了我的父亲,您剥夺了我的自由,同时夺走了我的爱情,夺走我的爱情,也就毁掉了我的幸福!”
“您是谁?您到底是谁?上帝!”
“我是被您葬身在伊夫堡地牢里的一个不幸者的幽灵。上帝给这个终于走出坟墓的幽灵戴上基督山伯爵的面具,并且在他身上堆满了钻石和黄金,为的是让您等到今天才认出他来。”
“啊!我认出您了,我认出您了!”检察官说道,“您是……”
“我是埃德蒙·当泰斯!”
“您是埃德蒙·当泰斯!”检察官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么,跟我来!”
他拖着基督山走上楼梯,基督山惊异地跟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检察官到底要把他带到哪里,心里预感到出现了某种新的灾难。
“瞧!埃德蒙·当泰斯,”检察官指着妻子和儿子的尸体说道,“瞧!看看,你报仇雪恨了吧?……”
基督山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顿时脸色惨白。他意识到自己报仇的权利用过了头,他明白自己再不能说:“上帝站在我一边,上帝和我在一起。”
基督山带着难以描绘的焦虑神色扑到孩子身边,扒开他的眼睛,摸了摸他的脉,抱起他跑进瓦朗蒂娜的房里,把锁转了两圈儿……
“我的孩子!”维尔弗尔喊道,“他抢走了我孩子的尸体!哦,该死!恶棍!该死!”
他想追赶基督山,但就像在梦中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好像被钉在地上,眼球膨胀,仿佛要从眼眶里挣脱出来似的,手指抓住胸口的肉,往里抠着,直到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指甲;滚烫的热血把太阳穴的血管胀得鼓鼓的,然后涌入大脑,简直要把过于狭窄的颅盖骨掀起来了,把整个大脑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一动不动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神志崩溃的可怕过程彻底完成。这时,他大叫一声,紧接着是一阵狂笑,然后,冲下通向花园的楼梯。
一刻钟之后,瓦朗蒂娜的房门又开了,基督山伯爵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目光忧伤,胸口剧烈地跳动着,这张平时那么沉静、那么高贵的脸上,此刻由于悲伤而变了颜色。
他怀里抱着那个孩子,他的抢救没能使他起死回生。
他一条腿跪到地上,轻轻地把孩子放到他母亲身旁,头枕在母亲胸上。然后,他站起身,走了出来,在楼梯上碰见一个仆人。
“德·维尔弗尔先生在哪里?”他问道。
仆人没有回答,用手指了指花园的方向。
基督山走下台阶,朝仆人指的地方走去,他看见维尔弗尔被仆人们围在中间,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疯狂地挖着地。
“不是这里,”他说道,“也不是这里。”说完,他又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挖。
基督山走到他身边,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语调低声说道:“先生,您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
维尔弗尔打断他的话,既没有听,也没有听见。
“哦!我一定能找到他,”他说道,“你们说他不在这里也没用,我一定会找到他,哪怕要找到最后审判的那一天。”
基督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哦!”他说道,“他疯了!”
他急忙跑到街上,仿佛害怕这座被诅咒的宅子的墙壁会倒下来,砸在他身上似的,他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有权做他所做过的一切。
“哦!够了,这样足够了,”他说道,“让我们去拯救最后一个吧。”
回到家里以后,他遇见了莫雷尔,莫雷尔正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公馆里游荡,像个幽灵似的,默默地等待着上帝指定他走进坟墓的那一刻的到来。
“做好准备吧,马克西米里安,”基督山微笑着对他说道,“咱们明天离开巴黎。”
“您在这儿再也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吗?”莫雷尔问道。
“没有了,”基督山回答,“上帝不希望我做得过分。”
第一一二章 起程
新近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轰动了整个巴黎。埃马努埃尔和他的妻子在梅斯莱街的小客厅里,带着一种很自然的惊异,谈论着这些事,他们把莫尔塞夫、当格拉尔和维尔弗尔的这三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灾难联系起来议论着。
来看望他们的马克西米里安听着他们的谈话,或者说在一边旁听,神色与往常一样漠然。
“说真的,”茹丽说道,“埃马努埃尔,这些昨天还那么幸福的富人,他们处心积虑,发了财,有了幸福和地位,但他们忘记考虑恶精灵的作用,它就像贝洛童话里的那些被人忘记邀请参加婚礼或者洗礼的女妖一样,会突然出现,对这种必然带来不幸的遗忘进行报复,你说是不是?”
“这么多的灾难!”埃马努埃尔说道,心里想到莫尔塞夫和当格拉尔。
“这么多的痛苦!”茹丽说,她心里想到的是瓦朗蒂娜,出于女人的敏感,她不想在哥哥面前说出这个名字。
“如果是上帝惩罚了他们,”埃马努埃尔又说道,“那就是说,仁慈的上帝在这些人的历史中,没有找到丝毫可以减轻惩罚的缘由;那就是说,他们都是应该受到诅咒的人。”
“你的结论未免太严厉了吧,埃马努埃尔?当年我父亲手里拿着枪准备自杀的时候,要是有谁像你刚才那么说:‘这个人罪有应得。’那他不是说错了吗?”
“是的,但上帝没有让我们的父亲死去,就像他没有让亚伯拉罕把儿子作为祭品献出去一样。正如他对我们所做的那样,上帝也为这位族长派去一位天使,半路上斩断了死神的翅膀。”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铃声响了起来。
那是看门人的信号,通报有客人来访。
几乎与此同时,客厅的门开了,基督山伯爵出现在门口。两个年轻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马克西米里安抬起头,随即又垂了下来。
“马克西米里安,”伯爵说道,没有在意他的到来在主人身上产生的不同反应,“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莫雷尔仿佛从梦中醒来,说道。
“是的,”基督山说,“咱们不是说好我带您走,我不是告诉过您,要准备好出发吗?”
“所以我才在这里,”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我是来向他们告别的。”
“你们要去哪里,伯爵先生?”茹丽问道。
“先去马赛,夫人。”
“去马赛?”两个年轻人同时说道。
“是的,现在我来带你们哥哥走。”
“唉!伯爵先生,”茹丽说道,“您把他治好以后再还给我们吧!”
莫雷尔转过脸去,不让人看见自己脸红。
“这么说,你们看出他很痛苦?”伯爵问道。
“是啊,”少妇回答道,“我担心他跟我们在一起感到腻烦了。”
“我会让他开心的。”伯爵又说道。
“我准备好了,先生。”马克西米里安说道,“别了,我的好朋友;别了,埃马努埃尔,别了,茹丽!”
“什么!别了?”茹丽大声说道,“难道你们马上就走,也不准备一下,连护照都没有?”
“这些琐事只会增加离别的悲伤,”基督山说,“我可以肯定,马克西米里安早就准备好了,我已经嘱咐过他了。”
“我拿到了护照,箱子也准备好了。”莫雷尔用他那无精打采的平静语调说道。
“好极了,”基督山微笑着说,“从您身上看得出一名优秀士兵的干练。”
“那你们就这么离开我们了,”茹丽说道,“说走就走?你们就不能再给我们一天,哪怕一小时呢?”
“我的车就在门口,夫人。我必须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马克西米里安不去罗马吧?”埃马努埃尔说。
“伯爵高兴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莫雷尔带着忧伤的微笑说道,“我还属于他一个月。”
“啊!上帝!他说的这是什么话,伯爵先生!”
“马克西米里安跟我在一起,”基督山用他那让人信赖的亲切语气说道,“你们就不必为哥哥担忧了。”
“别了,妹妹!”莫雷尔又说道,“别了,埃马努埃尔!”
“他那副失神落魄的样子真让我难过。”茹丽说,“哦!马克西米里安,马克西米里安,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好了!”基督山说道,“你们会看到他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快快活活地回来的。”
马克西米里安瞪了基督山一眼,那目光里几乎充满了轻蔑,几乎充满了愤怒。
“走吧!”伯爵说道。
“在您离开之前,伯爵先生,”茹丽说道,“您能否允许我表示一下对您那一天……”“夫人,”伯爵握住她的手,说道,“您的千言万语也抵不上我在您目光中所看到的、您心里所想的和我的心所感受到的东西。我本应像小说里的好善乐施的人一样,也不辞而别,但我实在没有这种美德,因为我是一个软弱和虚荣的人;因为,我看到同类的湿润目光里充满欢乐和温柔时,会感到慰藉。现在我要走了,我的自私甚至让我对你们说,永远不要忘记我,朋友们,因为,你们很可能再也不会看到我了。”
“再也不会看到您了!”埃马努埃尔大声喊道,茹丽的脸颊上滚动着两滴硕大的泪珠,“再也不会看到您了!这么说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位神,这位神在人世行善之后,要回天国去了!”
“不要这么说,”基督山急忙说道,“永远不要这么说,朋友。神从不做坏事,他们想什么时候住手,就能什么时候住手;命运摆布不了他们,相反,是他们左右命运。不,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埃马努埃尔,您的话是在亵渎神明,您对我的崇敬也是不对的。”
说完,他吻了吻茹丽的手,茹丽扑到他的怀里,他又向埃马努埃尔伸出另一只手,然后,狠心离开了这座安乐窝般的房子,并向马克西米里安打了个手势,让他跟着自己走。自从瓦朗蒂娜死后,马克西米里安总是这副木然、冷漠、颓唐的模样。
“把欢乐再带给我哥哥吧!”茹丽附在基督山的耳朵上说道。
基督山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就像十一年前,在通向莫雷尔书房的楼梯上那次一样。
“您还相信水手辛巴达吗?”他微笑着问道。
“哦!当然。”
“那好,您就相信上帝,高枕无忧吧。”
正如前面所说,马车在门口等着,四匹强壮的骏马竖起马鬃,不耐烦地用蹄子踢打着地面。阿里满头大汗,在台阶下等着。他好像刚刚跑了远路回来。
“嗯!”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到老人家里去了吗?”
阿里点头称是。
“你照我的吩咐,把信给他展开看了吗?”
“是的。”黑奴又恭敬地回答。
“那他是怎么说的,或者说他是怎么做的?”
阿里走到亮处,好让主人看清他的脸,然后凭着他的聪明,生动地模仿出老人的表情,他学着老人说“是”的样子,眨了眨眼睛。
“好,他同意了。”基督山说道,“我们走吧!”他话音刚落,车轮已经滚动,马蹄溅起一片尘烟。马克西米里安坐在车厢角落里,一声不响。
半小时过去了。这时,马车陡然停下,原来,伯爵刚刚拉了拉一条丝带,带子的另一头系在阿里的手指上。
黑奴下了车,把车门打开。
夜空星光灿烂。这时,他们是在维勒瑞夫城的制高点,从高处俯瞰巴黎,巴黎犹如一片黑沉沉的海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仿佛粼光闪闪的茫茫波涛;那确实是波涛,比愤怒的海洋的波涛更加喧嚣、更加动荡、更加奔放、更加狂暴、更加贪婪,海洋还有平静的时候,这光涛却永远奔腾咆哮,浪花飞溅,吞没着周围的一切!
伯爵独自立在那里,按照他的手势,马车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久久地注视着这座熔炉,这里熔炼锻造着各种思想,这些思想从这个热浪翻滚的熔炉里迸发出来,去震撼整个世界。然后,他那充满威慑力的目光,停留在这座令虔诚的诗人和玩世不恭的唯物主义者产生无数幻想的巴比伦城上。
“伟大的城市!”他垂下头,双手合十,仿佛祈祷似的喃喃说道,“我跨进你的大门不到半年。我相信,是上帝的意志指引我来到这里的,如今我已经完成使命,他又指引我离开;我进入这座城池的原因,只向上帝吐露过,只有他才能聆听我的心声。只有他知道,我离开这里时,心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自豪,却怀着深深的遗憾;只有他知道,我没有为了自己或者出于无谓的动机滥用他给予我的力量。哦!伟大的城市!我在你那跳动的胸膛里,寻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像一个耐心的矿工,挖遍了你的五脏六腑,为的是铲除邪恶;如今,我的工作已经做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如今,你再也不能给予我欢乐或者悲痛了。别了,巴黎!别了!”
他像夜晚的精灵一样,用目光再一次扫视了一下那辽阔的平原,然后,一只手按住额头,重又登上马车。车门关上,在滚滚的车轮声和飞扬的尘土中,转眼消失在高地的另一边。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两里路。莫雷尔沉思着,基督山看着他沉思。
“莫雷尔,”伯爵说道,“您跟我走,感到后悔吗?”
“不后悔,伯爵先生。不过,离开巴黎……”
“如果我认为您所期望的幸福在巴黎,莫雷尔,那我一定会让您留在那里的。”
“瓦朗蒂娜长眠在巴黎,离开巴黎,就意味着再一次失去她。”
“马克西米里安,”伯爵说道,“我们失去的那些朋友不是长眠在地下,而是深藏在我们心中,这是上帝的意愿,为的是让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我有两个朋友永远陪伴着我,一个是给了我生命的人,另一个是给了我智慧的人。他们两人的精神都活在我的心里。每当我犹豫不决时,我就向他们请教,如果我做了什么好事,那应当归功于他们的建议。您也应当听听自己的心声,莫雷尔,问问它您是否应该老是对我拉着脸。”
“朋友,”马克西米里安说,“我的心声充满了忧伤,告诉我的都是不幸。”
“这是因为,衰弱的精神总是透过一层黑纱看一切,一个人的心情决定他的视野,您的心情忧郁,所以,您看到的天空也是乌云密布的天空。”
“也许是吧。”马克西米里安说道。说完,他又陷入沉思。
马车飞快,使旅行进行得很神速,这是神通广大的伯爵的一种本事;城市像影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在路边闪过;树木在秋风中摇曳着,像披头散发的巨人迎面跑来,一到他们身边,又立刻飞也似的向后掠去。第二天早晨,他们抵达夏隆,伯爵的汽艇等在那里,马车随即被抬上船,两位旅客也上了船。
这是一艘专为快速航行制造的快艇,看上去就像印第安人的独木筏;两个轮子犹如海鸟轻轻掠过水面的两只翅膀;就连莫雷尔都被速度带来的快感陶醉了,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仿佛要暂时驱散他额头的乌云似的。
至于伯爵呢,随着巴黎的远去,脸上浮现出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安详,仿佛光环一般笼罩在他头上。让人觉得他像个浪迹天涯的游子一样,终于要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了。
很快,那座耀眼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马赛,那座提尔、迦太基的姐妹城,并在她们之后主宰着辽阔的地中海帝国的马赛,那座越是古老越发显得年轻的马赛,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座圆塔,那圣尼古拉要塞,那座由皮热设计的市政厅,还有那个两人儿时都在上面玩耍过的砖砌的码头,都唤起了他们无数的回忆。
因此,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卡纳比埃尔大街停了下来。
一艘开往阿尔及尔的轮船正要起航,甲板上挤满了乘客和他们的行李,送行的亲友冲着他们喊着、哭着,这场面总是让人感动,即使天天都能看到它的人也不例外,但是,它没能打动马克西米里安,因为他的脚刚一踏上码头的砖地,脑袋里就只萦绕着一个念头。
“瞧,”他拉住基督山的手臂说道,“当年‘法老号’驶进港口时,我父亲就是站在这里。就在这里,那个被您从死亡和耻辱中拯救出来的正直人扑到我的怀里,我现在好像还能感到他的热泪在我脸颊上流淌,不只他一个人在哭,很多人看到我们,也都跟着哭了。”
基督山微微一笑。“我当时就在那儿。”他指着一个街角对莫雷尔说。
伯爵正说着,从他手指的方向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们看见一个女人正向那艘准备起航的船上的一个乘客挥手告别。这个女人蒙着面纱,基督山望着她,莫雷尔要不是正注视着另一个方向的轮船,准会发现他脸上那种激动的表情。
“啊!上帝!”莫雷尔大声说道,“我准没看错!那个挥动着帽子的年轻人,那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那是阿尔贝·德·莫尔塞夫!”
“对,”基督山说道,“我早就认出来了。”
“怎么?可是您的眼睛看着相反的方向啊。”
伯爵微微一笑,每当他不想回答时,都是这么一笑。
他的目光又转向那个蒙面纱的女人,她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于是,他又转过身来。“亲爱的朋友,”他对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您在这个城市有什么事要办吗?”
“我去给父亲上坟。”莫雷尔阴沉地回答。
“那好,您去吧,就在那儿等我。我等一下去找您。”
“您要离开我?”
“是的……我也要虔诚地去拜访一个人。”
莫雷尔的手木然地落到基督山伸出的手里,让他握了握,然后,带着难以描绘的忧伤摇了摇头,离开伯爵,朝城市东边走去了。
基督山看着马克西米里安远去,站在原处,直到他消失,这才向梅朗街走去,去找故事开始时,读者已经熟悉的那座小屋。
那座小屋依然掩映在椴树林的浓阴下,那两排椴树中间的林荫大道,是闲暇的马赛人散步的地方;小屋那被南国的烈日晒得发黄的石墙上,因年迈而变黑,并且由结满疙瘩的老葡萄藤交叉攀缘,织成一片很大的绿帘。两级因长年被人践踏而磨得发光的台阶通向大门,大门由三块木板组成,虽然天长日久,木板已经分开,却从没尝过胶粘剂和油漆的滋味,只好耐心地等待着潮湿天气的到来,好让它们重新靠拢。
这座房子虽然破旧,但很可爱;虽然看上去可怜巴巴,住着却让人感到愉快舒畅;它依旧保持着当泰斯老爹居住在这里时的模样。只不过,老人当年住的是阁楼,而今伯爵把整座房子都交给梅尔塞黛丝使用。
基督山刚才看到的那个离开起程的轮船的蒙着面纱的女人,就走进了这座房子。她关门的时候,他刚好来到一个街角,所以他刚瞥见她,她就不见了。
对他来说,那被磨光的台阶就像一个老朋友;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何打开这扇破门,只消用一根大头的铁钉一拨,就能把门闩拨开。所以,他就像老朋友,像主人一样,没有敲门,没打招呼,就走了进去。
在一条铺砖的小径尽头,展现出一个暖意融融、阳光灿烂的小花园,还是当年的那座花园,梅尔塞黛丝在指定的地点找到了伯爵细心保存了二十四年的那笔钱。从邻街的大门口向里望去,可以瞥见花园最靠外边的几排树。
来到门口,基督山听见一声颇似啜泣的叹息。他循着这声叹息望过去,看见梅尔塞黛丝正坐在一片枝繁叶茂、开满长长的紫色花朵的弗吉尼亚素馨花丛下面,低头啜泣着。
她已经揭开面纱,独自一人面对苍天,把刚才在儿子面前压抑了很久的悲伤的眼泪,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
基督山朝前走了几步,沙土在他脚下簌簌响着。
梅尔塞黛丝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吓得惊叫一声。
“夫人,”伯爵说道,“我已经不能再带给您幸福了,但我可以给您一点安慰。您肯把这当做朋友的慰藉接受它吗?”
“我确实很不幸,”梅尔塞黛丝回答,“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儿子,但他又离开了我。”
“他做得对,夫人,”伯爵说道,“他心地很高尚。他懂得,每个男人都应当报效祖国。有人献出智慧,有人献出技艺;有的人为她辛劳,有的人为她抛洒热血。如果他留在您身边,他就会虚度年华,他不会习惯您悲伤中的生活的,他会因为无所作为而变得仇恨一切。让他跟厄运拼搏吧,他会因此而变得无比坚强,并且会把厄运变成好运。让他去重建你们两人的未来吧,夫人,我敢向您保证,他身边的人都是信得过的。”
“啊!”可怜的女人忧伤地点着头说道,“我虔诚地祈祷上帝赐给他您所说的好运,我是没有这种福分了。在我身上,在我身边的很多东西都毁灭了,哀莫大于心死,我感到自己离坟墓已经不远了。您让我回到我曾经非常幸福的地方,这真是太好了,伯爵,因为,一个人应当在他曾经得到过幸福的地方死去。”
“唉!”基督山说道,“夫人,您这些话让我心酸,像火炭似的灼烤着我的心,尤其当我感到您有理由憎恨我的时候,就更加让我难过了。是我给您带来了这一切苦难,您为什么不但不憎恨我、谴责我,反而同情我?您这样做只会使我更加痛苦……”
“憎恨您,谴责您,埃德蒙……憎恨和谴责救过我儿子性命的人,因为,杀死德·莫尔塞夫先生引以为自豪的儿子,才是您誓死要实现的本意,对吗?啊!请看着我,您会看到在我身上是否有一点谴责的意思?”
伯爵抬起眼睛,把目光停留在梅尔塞黛丝的身上,梅尔塞黛丝半直起身子,向他伸出双手。
“啊!请看着我,”她无限忧伤地继续说道,“如今,我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光彩了,当年那让埃德蒙·当泰斯在老父亲的阁楼的窗前等着我、望着我微笑着向他奔去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自那以来,多少悲伤的岁月过去了,在我和那段时光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谴责您,埃德蒙,憎恨您,我的朋友!不,我谴责和憎恨的是我自己!啊,我是个坏女人!”她双手合十,仰望苍天,大声说道,“我是罪有应得啊!……我本来拥有信仰、纯洁和爱情,有这三种可以使人变成天使的幸福,可是该死的我,我竟然怀疑上帝!”
基督山朝她走近一步,默默地向她伸出手。
“不,”她慢慢把手收回,说道,“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您饶恕了我,可是,在您所惩罚的人中间,我是最不可宽恕的。其他三个人是出于仇恨、贪婪或者自私才作恶的,而我出于懦弱;他们是要索取,而我是出于恐惧。不,别碰我的手,埃德蒙,您想说些亲切温柔的话,我感觉到了,请不要说出来,留着它们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吧,我不配听这些话。请看……(她蓦地把面纱全部掀掉)请看,不幸使我的头发变成了苍白,泪水使我的眼睛出现了黑圈儿,我的额头出现了皱纹。而您相反,埃德蒙,您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精神抖擞。这是因为您心里始终有信仰、有力量,因为您始终相信上帝,因而上帝帮助了您。可我是个懦弱的人,我背弃了上帝,上帝也遗弃了我,所以,我落到今天的这种下场。”
梅尔塞黛丝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回首往事让这个女人心碎了。基督山握住她的手,恭敬地吻着,但她感觉到这亲吻毫无激情,就像伯爵在吻一尊石雕的圣女的手一样。
“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早早地犯了一个错误毁掉自己的一生。”她继续说道,“既然我以为您死了,自己就应当死掉,因为我一生都在怀念您,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把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熬成了五十岁的老太婆而已。在众人当中,只有我认出了您,认出您以后,我只救出了我儿子一个人,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我接受做自己丈夫的人,不管他罪恶多么深重,难道我不应当也把他拯救出来吗?然而,我让他死了,让我怎么说呢,上帝!我用自己的懦弱与冷漠,用我的鄙视促成了他的死,我不记得,我不愿意记得,他是为了我才变节,才成为叛徒的啊!我又何苦陪儿子来到这里,因为,到了这里以后我又抛弃了他,我又让他独自一人走了,我又把他交给非洲这块吃人的土地?啊!我对您说,我太懦弱了!我背叛了自己的爱情,因此,就像叛徒一样,我把不幸带给身边的人!”
“不,梅尔塞黛丝,”基督山说道,“不,不要把自己看得这么坏。不,您是一位心地善良而又圣洁的女人,您的悲痛曾让我心软;但是,在我后面,还有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也认不出的愤怒的上帝,我只是他的代理人而已,是他不肯收回我放出的霹雳。哦!我祈求上帝,我跪在他面前祈祷了十年,我祈求上帝为我作证——我曾经要为您牺牲我的生命,还有与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全部的憧憬。但是,我可以自豪地说,梅尔塞黛丝,上帝需要我,所以我活了下来。您可以回顾一下过去,看看现在,再努力猜测一下未来,您会发现我到底是不是上帝的工具。最可怕的不幸,最残酷的痛苦,被所爱的人遗弃,遭不认识的人的迫害,这就是我最初的生活;后来,在饱尝囚禁、孤独和苦难之后,我突然得到了解放、自由,还有一笔不可思议的、令人眼花缭乱、数不胜数的巨大财富,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我是瞎子,才不会想到这是上帝给我、让我用来完成重大使命的。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富视为一种神圣的职责;从那时起,我就不曾再想过那种即使是您,可怜的女人,也一定感受过的温馨的生活;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过一刻的平静,一刻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就像天空中飞过的火云,要去焚烧那些被诅咒的城市。我也像那些登船去作危险的航行的、去作艰难的远征的富有冒险精神的船长一样,准备好口粮,把子弹装进枪膛,汇集进攻和防守的手段,让自己的身体适应最激烈的运动,让自己的精神能经受最沉重的打击,训练自己的手臂善于杀人,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于看别人受苦,让自己的嘴巴能够在最可怕的情景面前微笑;我从一个心地善良、信任别人和心胸宽阔的人,变成一个冤冤相报、喜怒不形于色、冷酷无情的人,或者说,变成一个跟命运之神一样又聋又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这时,我就踏上在我面前展开的这条征途,越过万水千山,达到了目的,那些挡我路的人活该倒霉!”
“够了!”梅尔塞黛丝说道,“够了,埃德蒙!请相信,那个唯一认出您来的人,也是唯一能够理解您的人。所以,埃德蒙,那个能够认出您的人,那个能够理解您的人,即使她挡住了您的路,即使您把她像玻璃似的砸个粉碎,她也会赞赏您的,埃德蒙!由于在我与过去之间有一道鸿沟,在您和其他男人之间也有一道鸿沟,我可以告诉您,我最大的痛苦,就是进行比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跟您相比,没有人与您相像。现在,跟我告别吧,埃德蒙,让我们分手吧。”
“在我离开您之前,请告诉我,梅尔塞黛丝,您还需要什么?”基督山问道。
“我只希望一件事,埃德蒙,那就是让我的儿子幸福。”
“祈祷上帝让死神远离他吧,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手里,其他事就交给我吧。”
“谢谢,埃德蒙。”
“那您呢,梅尔塞黛丝?”
“我嘛,我什么都不需要,我生活在两座坟墓之间:一座是埃德蒙·当泰斯的,他已经死了很久了,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他!这句话从我这张退了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并不动听,但这爱情还活在我的心里,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能使这个记忆从我心中泯灭。另外一座坟墓,是一个被埃德蒙·当泰斯杀死的人的坟墓。我赞成他杀死这个人,但我要为死者祈祷。”
“您的儿子一定会幸福的,夫人。”伯爵又说道。
“那就是我能有的最大幸福了。”
“可是……您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梅尔塞黛丝忧伤地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将像昔日的梅尔塞黛丝那样,靠劳动生活,您一定不相信。我现在只会祈祷了,而且我也不需要劳动;我在您说的地方找到了您埋在那里的钱;或许有人会打听我是谁,我在做什么,人们不知道我怎么生活,这也无所谓!这是上帝、您和我之间的事。”
“梅尔塞黛丝,”伯爵说道,“我并不想责备您,但是您放弃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全部财产,这种牺牲未免太过分了,因为其中一半是靠您的节约和勤俭获得的,理应属于您。”
“我看出您要说什么了,但我不能接受。埃德蒙,我儿子也不允许我这样做。”
“所以,我不敢做任何一件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不赞成的事。我会了解他的意图,并且遵命。不过,如果他同意我为您做的事,您也会像他一样心悦诚服地接受吗?”
“您知道,埃德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不仅永远不会作任何决定,也无法作出任何决定了。上帝在盛怒之下严厉地惩罚了我,使我失去了意志。我被他握在手心里,就像一只小麻雀被老鹰抓在爪子里一样。既然我活着,那就是他不希望我死。如果他让人来帮助我,那就是说他希望如此,我只好接受。”
“您要当心,夫人,”基督山说道,“崇拜上帝不能是这个样子!上帝希望我们理解他,希望我们敢于同他争论他的权力,正因为如此,他才给了我们自由判断的能力。”
“可怜的人!”梅尔塞黛丝大声喊道,“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如果我认为上帝给了我自由判断的意志,那我还怎么能从绝望中自拔啊!”
基督山的脸色微微发白,垂下头,觉得自己也被她那断肠的悲痛压垮了。
“您不想对我说声再见吗?”他伸出手来说道。
“正相反,我要对您说再见,”梅尔塞黛丝回答,并庄严地对他指着苍天,“这是为了向您证明,我还怀着希望。”
梅尔塞黛丝用颤抖的手碰了碰伯爵的手,然后冲向楼梯,在伯爵的眼里消失了。
于是,基督山慢慢地离开那座房子,踏上回码头的路。
梅尔塞黛丝虽然趴在当泰斯老爹的窗户上,却没有看见他远去。她的眼睛在搜寻着那艘载着她儿子驶向大海的轮船。
尽管她嘴里情不自禁地轻轻呼唤着:“埃德蒙!埃德蒙!埃德蒙!”
第一一三章 往事
伯爵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那座房子,把梅尔塞黛丝留在了那里,他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她了。
自从小爱德华死后,基督山的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当他沿着乱石盘陀的山路,艰难地攀缘到复仇的顶峰之后,他看到山的另一面竟然是疑虑的深渊。更有甚者,他和梅尔塞黛丝的这场谈话又唤起了他心中无数的回忆,这些回忆本身也需要他来驳倒。
一个像伯爵这样刚强的人,是不会长久地沉浸在忧伤之中的,这种伤感只能带给思想平庸的人一点表面上的与众不同,却会窒息精英之士的灵魂。伯爵心里想,他之所以到了要自我谴责的地步,肯定是因为他的谋略之中出现了某种失误。
“我对过去的估计错了,”他自言自语,“我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怎么?”他又说道,“难道我为自己制定的目标很荒诞!怎么?难道我十年以来的路都走错了!怎么?难道仅仅一小时就能向建筑师证明,他倾其全部希望所缔造的,居然是一个不能实现的作品,至少是一个亵渎神灵的作品!
“我不愿相信这个念头,它让我发疯。我今天来评估自己的作为,只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对过去的准确评价,因为,我是从地平线的另一边去回首往事的。的确,往事就像我们在旅行的时候所看到过的风景一样,你走得离它们越远,它们留给你的印象也就越是变得模糊。我现在所遇到的情况,就像那些做梦受伤的人一样,他们看着自己的伤口,感到它的存在,却不记得曾经受过伤。
“好吧,你这个死里逃生的人;好吧,你这个行为怪僻的富翁;好吧,你这个白日做梦的家伙;好吧,你这个想入非非的强人;好吧,你这个战无不胜的阔佬,还是暂时回顾一下那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过去吧;重新踏上那条命运把你推上、不幸把你领上、绝望把你收留的道路吧。今天,当基督山透过这面镜子去看当泰斯时,镜面上闪烁着太多的钻石、黄金和幸福,照得他眼花缭乱;收起这些钻石,盖上这些黄金,抹掉这些光辉吧;从今天的富翁,再变成往日的穷汉,从今天的自由人,再变回当年的囚徒吧,再找到那具尸体,让他复活吧。”
基督山一边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沿着凯斯里街走着。二十四年以前的一个夜晚,他就是在这条街上,被一队沉默不语的狱警带走的。如今这些看上去充满生机和欢快的房屋,那天晚上可是阴沉、缄默、门窗紧闭的。
“但是,这明明就是原来的房屋啊,”基督山喃喃地说道,“只不过当时是夜里,而现在是白天;是阳光把这一切照亮,染上明丽欢快的色彩的。”
他顺着圣洛朗街走到码头,朝行李寄存处走去,当年,他就是从那里上船的。一艘有凉棚的游船刚好从那里驶过,基督山招呼船主,那人立刻把船靠了过来,那股殷勤劲,就跟渡船的船夫遇到了好生意一样。
天气晴和,碧空如洗,这种天气乘船一游真是一件快事。海平线上,火红的夕阳正缓缓西沉,把下面的海水染得霞光万道,波光粼粼;近处,像镜子一样的海面上,偶尔,鱼儿被看不见的敌人追逐着,时而跃出水面,寻求救援,掀起片片涟漪;海天相接的地方,白帆点点,就像海鸥在翱翔,那是返回马尔提格的渔船,或者是驶向科西嘉或西班牙的货轮。
尽管晴空万里,尽管天际漂着美丽的帆船,尽管金色的晚霞映照着迷人的风光,但伯爵蒙着斗篷,一幕一幕地细细回想着当年那次可怕的旅行。加泰罗尼亚村里那盏唯一点燃的孤灯,那闯入他视线并告诉他被带向何方的伊夫堡,当他纵身跳入海中时与宪兵们的搏斗,当他感到自己被征服时的绝望心情,还有顶在他太阳穴上的枪口那如冰环般寒冷的感觉。
于是,就像干旱的夏天枯竭了的泉水,到了秋天密集的云层慢慢湿润了大地的时候,又开始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一样,基督山伯爵感到当年浸泡过埃德蒙·当泰斯那颗心的苦水,又渐渐地从自己胸膛里渗了出来。对他来说,再也没有晴朗的天空、明媚的阳光和美丽的帆船了;天空蒙上了黑纱,那座人称伊夫堡的黑魆魆的庞然大物让他打了个寒战,就像一个敌人的幽灵陡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他们到了。伯爵本能地退到船尾。船老板陡然地用娓娓动听的语调说道:“我们上岸吧,先生。”
基督山想起来,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在这同一块岩石上,他被宪兵粗暴地拖到岸上,他们用刺刀顶着他的腰,逼着他往上爬这道坡。
当年,当泰斯觉得这条路那么漫长,今天,基督山却觉得它很短;船桨每划一下,都会溅起很多浪花,同时,在他脑海中掀起无数的思绪和回忆。
自七月革命以来,伊夫堡里再也没关过囚犯,岗楼里只有一个旨在阻止走私活动的岗哨;一个看门人在门口接待好奇的游客,领他们参观这个如今已经成为旅游景点的监狱当年那可怕情景。尽管他了解里面的所有情况,但他一迈进那座拱门,一走上那黑黢黢的楼梯,一走进他要求参观的地牢,脸顿时变得煞白,浑身直冒冷汗。
伯爵打听,是否还有复辟时代的看守,回答说,所有的狱卒都退休了或者改行干别的工作去了。
领他参观的看门人是一八三〇年才来这里的。那人把他领到关他的那个牢房里。
他又看到了那从狭窄的气窗射进来的惨淡的光线,又看到了原来放床的地方,床已经被搬走,在原来那张床的后面,当年法里亚教士挖的那个洞口虽然被新的石块堵住,但依然清晰可辨。
基督山感到两腿发软,他拉过一个板凳,坐到上面。
“关于这座监狱,除了米拉波被毒死的事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故事吗?”伯爵问道,“这种阴森森的地方,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里曾经关押过活人,您听到过什么传说吗?”
“听到过,先生,”看门人说道,“关于这座地牢,当年的看守安托瓦纳就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基督山打了个寒战。那个狱卒安托瓦纳正是他的看守。他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和模样了,但一听到这个名字,脑海中立刻又浮现出他当时的样子,那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身上那件棕色衣服和手里那串钥匙,他仿佛还听见钥匙在叮当作响。伯爵回过头来,觉得好像看见他站在漆黑的走廊里。看门人手里的火把使走廊显得更黑了。
“先生想听我讲讲这个故事吗?”看门人问道。
“好,”基督山说,“讲吧。”说完,他把手放在胸口,想按住剧烈的心跳,听别人讲自己的事让他心惊胆战。
“讲吧。”他又说了一遍。
“这间地牢里,”看门人说道,“关着一个囚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听说是个非常危险的年轻人,特别危险的,但是他心灵手巧。还有一个囚犯,跟他同时被关在这座城堡里,那个人倒不坏,他是个可怜的教士,是个疯子。”
“啊!是个疯子,”基督山重复道,“是个怎样的疯子呢?”
“他说,谁放他出去,就给谁几百万。”
基督山抬头望着苍天,但他看不到天空,在他和天空之间隔着一层岩层。他想到在法里亚教士要送财宝的那些人和那些财宝之间,也曾隔着一块同样厚的岩层。
“囚犯之间可以见面吗?”基督山问道。
“哦!不能,先生,这是明文禁止的。但是,他们避开了这个禁令,在两个地牢之间挖了一条隧道。”
“他们两人当中,是谁挖的这条隧道呢?”
“哦!当然是那个年轻人了,”看门人说道,“年轻人又精明,又强壮,而那个可怜的老教士又老又弱;再说,他神经错乱,也不可能有一个固定的念头。”
“这些瞎子!……”基督山喃喃地念叨着。
“反正是那个年轻人挖的地道,”看门人又说道,“用什么挖的?不得而知。但他确实挖了,证据就是现在还能看见这条地道的痕迹,喏,您看见了吗?”
说着,他把火把靠近墙壁。
“啊!真是这样。”伯爵回答,声音由于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了。
“其结果就是,两个囚犯有了来往。他们的来往持续了多少时间?也不得而知。不过,有一天,老囚犯病了,然后死了。请您猜一猜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做的?”看门人停住口问道。
“请说吧。”
“他把死人背到自己的牢房,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脸朝着墙,然后,他又回到那个空牢房,把地道口堵上,自己钻进装死人的袋子里。您听说过谁想出过这种主意吗?”
基督山闭上眼睛,顿时又感到了那条粗麻袋擦他脸时的全部感觉,当时,尸体的寒冷还留在麻袋里,并且刹那间传遍他全身。
那人又继续说道:“您看出来了吗?这就是他的打算,他以为别人会把尸体埋在伊夫堡里,他估计到监狱不会为囚犯出棺材费,所以,一心准备着用肩膀掀开压在身上的土逃跑。不幸的是,城堡里有个习惯,打乱了他的计划,那就是,在这里,人们不是把死人埋掉,而是在他们的脚上缀上个铁球,然后把他们扔到海里,对他正是这样做的。我们这个年轻人被人从悬崖顶上抛到海里,第二天,人们在他床上找到了真正的死者,于是,事情真相才暴露出来,因为,那几个抬死人的狱卒说出了他们一直没敢说的话,那就是,尸体被抛入空中的时候,他们听见一声可怕的叫喊,叫喊声立刻被他葬身的海水淹没了。”
伯爵感到呼吸困难,额头流着汗水,痛苦使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
“不,”他喃喃地说道,“不!我,所以感到疑虑,意味着我开始忘记过去了,现在,我的心又在受伤,又充满了复仇的渴望。”
“那个囚犯呢,”他问道,“人们再没有提起过他吗?”
“没有,从来没有。您知道,这件事只能有两个结果,要么,他是平躺着落下去的,那么,他从五十来尺高的地方摔下去,肯定当时就死了。”
“您刚才说,人家在他的脚上缀了个铁球,所以,他一定是竖着落下去的。”
“要么,他是竖着落下去的,”看门人又说道,“那么,铁球的重量会把他拖到海底,他也就留在那里了,可怜的人!”
“您可怜他?”
“当然,尽管他也是死得其所。”
“此话怎讲?”
“传说那个可怜的人是个海军军官,是作为波拿巴分子被囚禁的。”
“真的,”伯爵喁喁自语,“上帝使你越过骇浪和烈火逃了出来。这么说,那个可怜的水手还活在几个讲故事的人的心里,他们在炉火旁讲述他可怕的遭遇,讲到他被抛到空中,向海底沉下去的时候,不禁浑身颤抖。”
“他们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吗?”伯爵大声问道。
“啊!当然,”看门人说道,“怎么能知道呢?别人只知道他是三十四号。”
“维尔弗尔,维尔弗尔!”基督山轻轻地自语,“当我的幽灵搅得你不得安眠时,你一定有许多次对自己说过这个名字吧。”
“先生还想继续参观吗?”看门人问道。
“是的,特别希望您领我去看看那个可怜的教士的牢房。”
“啊!那个二十七号的?”
“对,二十七号的牢房。”基督山重复道。他仿佛又听见当年他问法里亚教士的名字时,教士隔着墙向他喊出这个号码的声音。
“请跟我来。”
“请等一下,”基督山说道,“让我再好好看一眼这个牢房。”
“正好,”向导说,“我忘了带那个牢房的钥匙了。”
“您去拿吧。”
“我把火把给您留下。”
“不用,您拿走吧。”
“那您要待在黑暗当中了。”
“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
“喏,跟他一样。”
“跟谁?”
“三十四号啊。据说,他因为老是待在黑暗里,眼睛习惯了,就连他牢房最暗的旮旯里有根针,他都能看得见。”
“那是他用了十年才练出来的本领啊。”伯爵喃喃地说。
向导拿着火把走了。
伯爵说得对,他刚在黑暗中待了片刻,就能像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认出,这确实是他的牢房。
“是的,”他自言自语,“这就是我坐的那块石头!这就是我的肩膀在墙上磨出的痕迹!这就是那天我用头撞墙时留下的血迹!……哦!这些数字……我还记得它们……那是有一天,我想计算一下我父亲和梅尔塞黛丝的年龄时刻的,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在父亲有生之年再见到他,我想知道在梅尔塞黛丝出嫁以前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在作完这番计算以后,我曾经有过瞬间的希望……因为,我没有把饥饿和不忠考虑进去啊!”
伯爵的嘴里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他像在梦中似的,看到父亲正向坟墓走去……梅尔塞黛丝向结婚的圣坛走去!
在另一面墙上,有几个刻在上面的字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些字是白的,在发绿的墙上依稀可见。
“上帝!”基督山读道,“保住我的记忆吧!”
“哦,是的!”他大声说道,“这是我最后那段时光唯一的愿望。我不再祈求自由,只希望保存记忆,我害怕发疯和忘却。上帝!您让我保存了记忆,所以,现在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谢谢,谢谢,我的上帝!”
这时,墙上映出火把的亮光,是向导又下来了。
基督山迎了上去。
“跟我来。”他说道。他没有再上去,领着基督山沿着一条地下走廊,走到另一个牢房门口。
到了那里,基督山顿时又思绪万千。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刻在墙上的子午线,法里亚教士就是凭着它计算时间的。接着,他看到那张破烂的床,那可怜的囚犯就是死在那上面的。
看到这些,伯爵并没有像在自己牢房里那样心里一片酸楚,而是涌起一阵柔情,一阵深深的感激之情,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那个疯子教士就关在这个牢房里,”向导说,“那个年轻人就从这里进来看他(说着,他指给基督山看地道的出口,这边的出口没有堵住)。一位专家凭着石头的颜色断定,”他继续说道,“两个囚犯来往了有十年光景。可怜的人啊!这十年当中,他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当泰斯从衣袋里掏出几枚金路易,递给这个虽不认识他,却第二次对他表示同情的人。向导以为是几个零钱,就收下了,可是,在火把的亮光下,他看出了游客给他的这些钱的价值。
“先生,”他说道,“您搞错了。”
“怎么错了?”
“您给我的是金币。”
“我知道。”
“怎么,您知道?”
“是啊。”
“您本来就想送给我这些金币?”
“是啊。”
“那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它们收下了?”
“当然。”
看门人吃惊地看着基督山。
“您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伯爵像哈姆雷特那样说道。
“先生,”看门人又说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先生,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慷慨?”
“这很容易理解,我的朋友,”伯爵说道,“我曾经是个水手,所以,您的故事使我比别人更为感动。”
“那么,先生,”向导又说道,“既然您如此慷慨,我也应当送给您一件东西。”
“您有什么要送我的,朋友?贝壳,草编?谢谢。”
“不是,先生,不是。是一件跟刚才的故事有关的东西。”
“真的!”伯爵迫不及待地喊道,“是什么东西?”
“听我说,”看门人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心里想:一个囚犯关了十五年的牢房里,一定能找到点什么。于是,我开始在墙壁里探寻。”
“啊!”基督山大声说道,他想起来,教士确实搞了个夹层墙。
“由于我的寻找,”看门人继续说道,“终于发现,在床头的地方,壁炉下面那段墙敲起来声音发空。”
“对,”基督山说道,“对。”
“我掀开石头,找到了……”
“一条绳梯,一些工具?”伯爵大声说道。
“您怎么会知道?”看门人惊讶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是猜的,”伯爵说道,“在囚犯藏东西的地方,通常能找到这类东西。”
“不错,先生,我找到了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它们还在您手里吗?”基督山大声问道。
“不,先生,我把这些东西卖掉了,游客对它们特别感兴趣。但我手里还有别的东西。”
“还有什么?”基督山喊道。
“我还有一本写在布条上的书。”
“哦!”基督山惊叫道,“您还有这本书?”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本书,”看门人说道,“但我确实留着这件东西。”
“快去给我拿来,朋友,快去,”伯爵说道,“如果真是我想的那件东西,您就放心好了。”
“我这就去。”说完,向导就走了。
这时,他走到破床前,虔诚地跪下,死亡把它变成了一座祭坛。
“啊!我再生的父亲,”他说道,“是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就像那些高于人类的生灵一样,有辨别善恶的本领,如果坟墓里还留着某种能与人世沟通的东西,如果人的遗体消失之后,还会留下某种有生命的东西飘浮在我们曾经深深爱过的或者深受苦难的地方,那么,您这颗高尚的心、崇高的精神、深奥的灵魂,我凭着您给予我的父爱和我对您的一片孝心请求您,用一个字、一个信号,或者随便某种显灵的方式,清除掉我心中残留的疑虑吧,如果不能把它变成自信,那它就会变成悔恨和内疚了。”
伯爵垂下头,双手合十。
“喏,先生!”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基督山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看门人把那些布条递给他,法里亚教士把他的全部学识都记录在那上面。这些手迹是法里亚教士论述意大利王国的巨著。
伯爵急忙把它接了过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到题词上,他读道:
主说过,你可以拔掉虎牙,你可以把狮子踏在脚下。
“啊!”他大声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我的父亲,谢谢!”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里面有十张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
“喏,”他说道,“把这个钱包拿去吧。”
“您送给我了?”
“是的,但条件是,您必须在我离开以后,再打开看里面的东西。”
说完,他把刚刚找到的那件珍贵遗物放在胸前,对他来说,这是一件无价之宝。然后,他冲出地道,登上游船。
“回马赛!”他说道。而后,当游船渐渐远去时,他的目光依然凝视着那座阴森的监狱。
“那些把我关进这座阴森的监狱的人和忘记我被关在里面的人都罪有应得!”
在经过加泰罗尼亚村的时候,伯爵转过脸去,把头蒙在斗篷里,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伯爵两次战胜了疑虑。
刚才,他用充满温柔、几乎充满爱怜的语气说出的名字就是海迪。
基督山一上岸,就直奔公墓而去,他知道会在那里找到莫雷尔。
十年以前,他也曾经虔诚地在这里寻找过一座坟墓,但没有找到。他带着几百万财富回到法国,却没能找到饿死的父亲的坟墓。
莫雷尔倒是在父亲坟前立了一座十字架,可是十字架倒了,掘墓人就把它当柴火烧了,这些掘墓人对公墓里的朽木一向这样处理。
这位正直的商人命运要好得多,他死在自己儿女的怀抱里,被他们送葬,并且躺在自己的妻子身旁,她比他早两年去世。
两块宽大的墓碑上刻着这夫妇俩的名字,并排立在一块小小的墓地里,墓地四周围着铁栏杆,还有四棵高大的柏树为它搭起凉棚。马克西米里安就靠在其中一棵柏树上,用无神的目光凝视着那两座坟墓。他心情很悲痛,几乎精神恍惚。
“马克西米里安,”伯爵对他说道,“您不应该看这里,而应当看那儿!”说着,他向莫雷尔指着天空。
“死者无所不在,”莫雷尔说道,“您让我离开巴黎时,不是跟我这样说的吗?”
“马克西米里安,”伯爵说道,“您在路上曾经要求我让您在马赛停留几天,这是否仍然是您的意愿?”
“我已经没有意愿了,伯爵。不过,我觉得在这里等待比在别处等待要好受一点。”
“那太好了,马克西米里安,我现在离开您,并带走您的诺言,对不对?”
“啊!我会忘记的,伯爵,”莫雷尔说道,“我会忘记的!”
“不!您不能忘记,因为您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莫雷尔,因为您已经发过誓,因为您还要再发誓。”
“哦!伯爵,可怜可怜我吧!伯爵,我太不幸了!”
“我认识过一个比您更加不幸的人,莫雷尔。”
“这不可能。”
“唉!”基督山说道,“我是我们可怜的人类的一种骄傲,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比身边那个正在哭泣和呻吟的不幸者更加不幸。”
“还有谁能比失去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珍爱的和唯一期望的财富的人更加不幸呢?”
“听我说,莫雷尔,”基督山说道,“并且请您把精神暂时集中到我说的话上。我认识一个人,他也跟您一样,把全部的幸福都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个人很年轻,他有一个他孝敬的老父亲,还有一个他深爱着的未婚妻,他就要娶她为妻了。突然,那喜怒无常的命运,要不是上帝后来显圣,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导他走进上帝的一种无限和谐的境界中去,这喜怒无常的命运会让他怀疑上帝的仁慈的,因为,它突然把他投入地牢,从而夺走了他的自由、他的情人和他所期望并以为是属于自己的未来(他当时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的一切)。”
“啊!”莫雷尔说道,“他最多被关上十天半月,一年半载,迟早会从地牢里出来的。”
“他在里面关了十四年,莫雷尔。”伯爵把手放在年轻人肩上,说道。
“十四年!”莫雷尔喃喃说道。
“十四年,”伯爵重复道,“在这十四年当中,他也有过多少次绝望的时候;他也跟您一样,莫雷尔,他也想到自杀,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后来呢?”莫雷尔问道。
“后来!在最关键的时刻,上帝通过一个凡人显圣,因为上帝不再创造奇迹;或许刚开始时(被泪水蒙住的眼睛,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睁开的),他还不能明白天主的无限仁慈;但他很有耐心,等待着。有一天,他奇迹般地走出了这座坟墓,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富有、强大,几乎成了一个神。他的第一声呼唤是他的父亲,但是,他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莫雷尔说道。
“不错,可您的父亲是死在您的怀抱里,他有子女的爱,受人尊敬,幸福、富有,享受过人生的光明,而他的父亲是在贫困、绝望和对主的疑虑中死去的。十年之后,当他的儿子来寻找他的坟墓时,连他的坟墓都找不到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那个深深爱过你的人安息在上帝的心里。’”
“哦!”莫雷尔说道。
“因此,那个人是个比您更加不幸的儿子,莫雷尔,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父亲的坟墓。”
“可是,”莫雷尔说,“他至少还有他所爱的女人啊。”
“您错了,莫雷尔;那个女人……”
“她死了?”莫雷尔喊道。
“比这还要糟糕。她变节了,嫁给了一个迫害她未婚夫的人。您看,莫雷尔,这个人是个比您更加不幸的人!”
“那么,”莫雷尔问道,“上帝给了这个人安慰吗?”
“他至少给了他安宁。”
“这个人还会幸福吗?”
“他希望能够幸福,马克西米里安。”
年轻人的头垂到胸前。“我向您保证。”他沉默了片刻以后,向基督山伸出手说道,“只不过,请您记住……”
“十月五日,莫雷尔,我在基督山岛上等您。四日,一艘游船将在巴斯蒂亚港等您,这艘游船名叫欧洛斯。您告诉船长自己的姓名,他会把您带到我身边。就这么定了,马克西米里安?”
“一言为定,伯爵,我一定照办。不过请记住十月五日……”
“孩子,您还不知道一个男子汉的诺言意味着什么……我对您说过几十遍了,如果到那一天您还想死,我一定会帮助您的,莫雷尔。再见。”
“您这就离开我了?”
“是的,我在意大利还有些事情要办。我把您单独留在这里,让您单独跟不幸搏斗单独跟上帝派去把选民带到他脚下的雄鹰的巨大翅膀搏斗,该尼墨得斯的故事不是一个神话,而是一种寓言。”
“您什么时候动身?”
“我马上就走,汽艇正在等我。一小时以后,我就会远远地离开您了,您肯送我到港口吗?莫雷尔?”
“我听从您的吩咐,伯爵。”
“拥抱我吧。”
莫雷尔陪着伯爵一直走到港口。汽艇的黑色烟囱里已经冒出一片白烟,像白色的羽毛似的飘向蓝天。船很快就起航了,正如伯爵所说的那样,一小时以后,那缕羽毛般的白烟隐隐飘在东方的海平线上,不久,就被刚刚升起的夜雾吞没了。
第一一四章 佩皮诺
就在伯爵的汽艇消失在莫尔吉翁海角后面的时候,一个人正乘着驿车,在从佛罗伦萨通往罗马的大道上疾驶,他的马车刚刚驶过小城阿卡品当特。车速很快,但又不至于引起疑心。
此人穿一件礼服,更确切地说是一件大氅,因长途旅行而显得破旧,但上面别着一条很新的、闪闪发光的荣誉勋章绶带,里面的衣服上还有一条,除了这两个标志以外,再加上他对车夫说话的口音,都可以让人认出他是个法国人。还有一点可以证明他出生在世界通用语言的故乡,那就是他就像费加罗只会说goddam一样,也只会说意大利语中的几个音乐术语,并用它们取代这种特殊语言中的全部精粹。
“Allegro!”每次上车时,他都对车夫这样喊道。
“Moderato!”每次下车时,他又这样说。
天晓得从佛罗伦萨途经阿卡品当特到罗马的路上,需要多少次上上下下!
而且,这两个词都快让听到的人笑破肚皮了。
马车来到斯托尔塔下,罗马——这座永恒的城市已遥遥在望,每个外国人来到这里都要从坐椅上直起身子,想看一看最先能看见的东西——著名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这位旅行者却毫无这种激动的好奇心。没有,他只是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又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折成四折的纸,用一种近乎崇敬的心情把它打开,然后又折上,最后只说了一句:“很好,它还在我身上。”
马车穿过民众门,向左边拐去,在西班牙旅馆门前停下。
我们昔日的老熟人帕斯特里尼老板手里拿着帽子,在门口迎接这位客人。
客人下了车,订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打听了一下汤姆森-弗伦奇银行的位置,人们立刻告诉他了,因为,那是罗马最有名的银行之一,它就坐落在圣彼得大教堂附近的银行街上。
在罗马也跟在别处一样,驿车的到来是件稀罕事。十来个马略和格拉古斯家族的后代,打着赤脚,穿着捉襟露肘的破衣服,一手叉腰,另一只胳膊优雅地弯过去搭在后脑勺上,看着这位旅行者和他的驿车、马匹;在这几个小玩闹身边,又围了五十来个教皇国游手好闲的臣民,也就是在台伯河里有水的时候,那些通常聚在圣天使桥上,一边喷着烟圈儿,一边往河里吐唾沫的家伙。
不过,罗马的流浪儿和游手好闲的人要比巴黎的幸运,他们能听懂各种语言,尤其是法语。他们听见那个客人要了一个套间,要吃晚饭,最后,还打听汤姆森-弗伦奇银行的位置。
因此,当这位新来的旅客跟着向导一起走出旅馆时,有一个人离开看热闹的人群,他没有引起旅客的注意,也没有引起向导的注意,跟在那个外国旅客后面,像巴黎侦探一样敏捷地尾随着他。
那个法国人迫不及待地要去汤姆森-弗伦奇银行,都等不及套车,他让车夫在半路追上他,或者在银行门口等着他。等他们来到银行,马车还没追上来。
法国人走了进去,把向导留在前厅。向导立刻跟两三个没有职业,或者说什么都干的人聊了起来,这些人成天守候在罗马的银行、教堂、古迹、博物馆或者剧院的门口。
刚才那个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出来的人,也紧跟着法国人走了进去。法国人在办公室外面的小窗口拉了拉铃,走进第一个房间,他身后的影子也照此办理。
“汤姆森先生和弗伦奇先生在吗?”
第一间办公室一个负责人模样的职员打了个手势,一个仆人站了起来。
“我该怎么通报?”仆人问道,并准备为外国人带路。
“当格拉尔男爵先生。”旅客回答。
“请跟我来。”仆人说道。一扇门开了,仆人和男爵消失在门后。跟在当格拉尔身后进来的那个人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
那个职员继续写了五分多钟,在这五分钟里,坐在凳子上的人一动不动,保持着绝对沉默。
然后,职员停下在纸上沙沙作响的笔,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啊!啊!”他说道,“你来了,佩皮诺?”
“是的。”后者简短地回答。
“你在这个胖子身上闻到什么油水香味了吗?”
“对他我们没费这个劲,我们早就得到情报了。”
“那你知道他干什么来了,机灵鬼?”
“那当然,他是来提款的,不过,我还得弄清这笔款的数额。”
“待会儿就会告诉你的,朋友。”
“好极了。不过,可别像上次那样,给了我一个假情报。”
“这叫什么话?你是指谁?是那天从这里提了三千埃居的英国人吗?”
“不是,他确实提了三千埃居,我们也把它弄到手了。我是指那个俄国亲王。”
“怎么啦?”
“嗯!你告诉我们说他有三万利弗尔,可我们只弄到两万二。”
“那你们一定没好好搜。”
“是路易吉·万帕亲自搜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他还债了……”
“一个俄国人?”
“要么,就是他把钱花了。”
“有这种可能。”
“这是肯定的。不过,现在我得上我的观察哨所去了,否则,不等我弄清准数,那个法国佬就把钱提走了。”
佩皮诺点了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串念珠,开始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那个职员则消失在仆人和男爵走进的那扇门后面。
过了十分钟光景,职员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怎么样?”佩皮诺问他的朋友。
“当心!当心!”职员说道,“数目可观。”
“五六百万,对吗?”
“对,你知道数目?”
“凭的是基督山伯爵大人的一张收条。”
“你认识伯爵?”
“他在罗马、威尼斯和维也纳都是贷方。”
“没错!”职员喊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说过了,我们事先得到了情报。”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为了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就是他……五百万。数目惊人,嗯!佩皮诺?”
“不错。”
“咱们永远也别想有这么多钱。”
“至少,”佩皮诺达观地说,“我们能有这个零头。”
“嘘!那家伙来了。”
职员又拿起笔,佩皮诺拿起念珠;门开的时候,他们俩一个正在写字,另一个正在祈祷。
当格拉尔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银行家陪着他,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佩皮诺跟在当格拉尔身后走了出去。
马车遵照嘱咐,在汤姆森-弗伦奇银行门口等着当格拉尔。向导为他打开车门:向导是个献殷勤的角色,什么事他都可以干。
当格拉尔跳上马车,动作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灵巧。向导关上车门,自己坐到车夫身边。佩皮诺爬到车后座上。
“大人想不想看看圣彼得大教堂?”向导问道。
“去干什么?”男爵回答。
“天哪!当然是去看看呗。”
“我来罗马不是为了观光。”当格拉尔大声说道,然后
,他又带着贪婪的微笑轻轻自语道,“我是来提款的。”
说完,他真的摸了摸自己的皮夹子,他刚刚把一份信用证放到里面。
“那么,大人要去……”
“旅馆。”
“去卡萨·帕斯特里尼旅馆。”向导对车夫说道。
于是,那辆车像私人马车似的飞快地跑了起来。
十分钟之后,男爵回到了他的套间,佩皮诺则在旅馆门口的长凳上就座,对我们在本章开始时提到的那几个马略和格拉古斯的后代当中的一个耳语了几句,那人立刻飞也似的朝卡皮托利山方向跑去。
当格拉尔心满意足,他很疲倦,也困了。他上了床,把皮夹子放到枕头下面,睡着了。佩皮诺闲着没事,他跟几个脚夫玩了一会儿morra,输了三个埃居,为了自我安慰一下,喝了一小瓶奥尔维耶托葡萄酒。
第二天,当格拉尔醒得很晚,虽说他睡得很早。已经有五六个晚上了,即使他上床睡觉,也没有睡过好觉了。他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餐,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对欣赏这座永恒的城市的风光不感兴趣,吩咐驿车准备好中午出发。
但是,当格拉尔没有把警察局的烦琐手续和驿站老板的懒惰考虑在内。
驿站的马下午两点才到,而向导直到三点才把办好签证的护照拿来。
这些准备工作又在帕斯特里尼老板的旅馆门前引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在这些人当中,自然少不了马略和格拉古斯家族的后代。
男爵趾高气扬地穿过人群,这些人对他高呼阁下,向他讨几个小钱。
当格拉尔出身平民,迄今为止,他只满足于被人称为男爵,还从没听人叫过阁下,这种称呼让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向这群无赖撒了十几枚硬币,而这些人呢,为了再讨十几个小钱,就是对他高呼殿下也在所不辞。
“走哪条路?”马夫用意大利语问道。
“去安科纳的路。”男爵回答。
帕斯特里尼老板为他们翻译了问话与答话,马车就疾驶而去。
当格拉尔是想经过威尼斯,在那里提一部分款,再从威尼斯去维也纳,把余下的钱取出来。他打算在维也纳定居,人家告诉他,那是一座寻欢作乐的城市。
马车刚在罗马郊外走了三里路,天就黑了下来,当格拉尔没想到出发时间会这么晚,否则他会留下的。他问车夫到下一座城市还有多远。
“noncapisco.”车夫回答。
当格拉尔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很好!”
马车继续赶路。
“到第一个驿站,”当格拉尔心里想道,“我就停下来。”
当格拉尔前一天夜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到现在还觉得很舒服。他懒洋洋地躺在这辆舒适的英国马车的双座弹簧椅上,感觉到自己被两匹飞奔的骏马拉着快速前进,每隔七里路才有一个驿站,这他知道。谁让自己是个银行家,又不幸破产了呢?
当格拉尔想了十分钟留在巴黎的妻子,又想了十分钟跟达尔米伊小姐周游世界的女儿;又用十分钟去想他的债权人以及如何使用这些人的钱;然后,他没的可想,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过有时候,车颠得厉害一点,当格拉尔也会睁开眼睛;这时,他会觉得马车依然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行驶,依然在罗马郊外那遍布残存的高架引水渠的田野上奔驰,这些引水渠就像一个个花岗岩巨人在奔跑中突然停止不动了似的。但夜晚很冷、很黑,又下着雨,对于一个睡眼惺忪的人来说,最好还是闭上眼睛躺在马车里面,而不要伸出头去问车夫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何况,车夫也只会回答:noncapisco。
于是,当格拉尔继续睡觉,心里想,到了下一站再醒也不迟。
车停了下来;当格拉尔心想总算到了企盼已久的目的地。他睁开眼睛,透过玻璃窗朝外看着,以为一定到了某个城镇,至少到了一个村子,可是,除了一座破烂不堪的房子和三四个像影子似的来来去去的人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当格拉尔等了一会儿,等车夫办完交接班事宜以后回来跟他要车钱,他打算趁机向新的车夫打听一些情况。可是,马是卸下来了,又换上新马,没人来跟当格拉尔旅客要车费。当格拉尔很吃惊,便推开车门,一只有力的大手立刻把他推了进去,马车又朝前走了。
男爵吓坏了,完全清醒过来了。“喂!”他对车夫说道,“喂!miocaro!”
这也是意大利抒情歌曲里的词儿,是当格拉尔听女儿跟卡瓦尔坎蒂亲王唱二重唱时学会的。
可是miocaro并不回答。
于是,当格拉尔只好打开玻璃窗。
“喂!朋友!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啊?”他把头探出窗外问道。
“Dentro la testa!”一个生硬严厉的声音说道,还做了一个充满威胁的手势。
当格拉尔明白了dentro la testa的意思是:把脑袋缩回去。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他的意大利语进步很快。
他服从了,但心里忐忑不安。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几分钟以后,他不再像刚上路时我们所说的那样,脑袋里一片空虚,从而带来了困倦,此刻,他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这些思想足以让一个旅客清醒,尤其是一个当格拉尔这样处境的旅客。
他眼睛在黑暗中突然看得格外清晰,这是强烈的激动带来的效果,但由于他过度地使用,又渐渐模糊了。恐惧到来之前,人的眼睛看得很清楚;当人害怕的时候,看东西就是重影,而恐惧过后,视力就变得模糊起来。
当格拉尔看见一个人裹在斗篷里,骑着马在车厢右侧飞奔。
“是个宪兵,”当格拉尔心里想道,“难道法国的急报站把我的情况通报给教皇当局了?”
他决定弄个水落石出。“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他问道。
“Dentro la testa!”同一个声音回答道,声音里带着同样的威胁。
当格拉尔把身子转向左边。左边也有一个人策马飞奔。
“完了,”当格拉尔额头淌着汗,心里想道,“我肯定是被捕了。”
于是,他又倒在车厢后座上,这一次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思索。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
他靠在车厢深处,眼睛望着窗外的田野,他又看到了那些像花岗岩幽灵般的巨大的高架引水渠,刚才经过这里时,他已经看见过了。只是,刚才是在右边,现在是在左边。
他明白,有人让车掉转了方向,现在正拉着他回罗马。
“哦!倒霉,”他喃喃地说道,“他们大概要引渡我!”
马车继续以吓人的速度向前飞奔。惶恐中,一小时过去了,因为逃亡者在路上每看到一个标记,都更加确信别人正带着他按原路返回。最后,他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庞然大物,他觉得马车就要撞到上面了,但马车绕了过去,沿着这个庞然大物跑着,那不是别的,正是罗马周围的城墙。
“哦!哦!”当格拉尔喃喃地说道,“我们并不进城,这么说,不是司法部门逮捕我。天哪,难道是……”
他连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他想起了阿尔贝·德·莫尔塞夫,这位年轻的子爵在快要成为当格拉尔夫人的乘龙快婿和欧热妮的丈夫的那些日子里,讲过的那些在巴黎人看来耸人听闻的罗马强盗的有趣的故事。
“说不定是强盗!”他自言自语。
突然,马车走上比沙路更坚硬的道路。当格拉尔壮着胆子朝马路两边看了一眼,他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建筑,他脑子里一直琢磨着莫尔塞夫讲的故事,此刻,故事里的情景完全展现在他面前,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大概是走在阿比亚大道上。
车的左侧,在一个山谷似的洼地里,有个圆形的坑。那是卡拉卡拉竞技场的遗址。
只听在车厢右侧骑马奔跑的人一声命令,马车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左边的车门开了。“Scendi!”一个声音喝道。
当格拉尔立刻下车。他还不会说意大利语,但是已经能听懂了。
半死不活的男爵四下张望着。四个男人把他包围起来,这还不算车夫。
“Diqua,”四个当中的一个说道,同时沿着一条小路,从阿比亚大道走到罗马郊外那凹凸不平的田野里。
当格拉尔没有分辩,跟在那人后面走着,他无须回头就知道,身后跟着另外三个人。不过,他觉得那三个人好像哨兵一样,在距离相等的地方停了下来。
走了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一座小山丘和一片长着高大野草的荆棘丛之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没跟前面的向导说过一句话。那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三角形。
他想开口说话,但舌头不听使唤。
“Avanti.”那同一个声音简短地命令道。
这一回当格拉尔可听明白了。他不仅听懂了话,还明白了那个动作的含义,因为,走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狠狠地往前推了他一把,他都差点儿撞到带路人的身上了。
带路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佩皮诺,他钻进草丛,顺着一条只有黄鼠狼和蜥蜴才能认出的崎岖小路往里走去。
佩皮诺在一块覆盖着厚厚的荆棘的岩石前停了下来。这块岩石像个半睁开的眼睑似的,给这个年轻人留了一个入口,于是,他像幻梦剧中的魔鬼掉进陷阱里一样,不见了。
当格拉尔身后的那个人的声音和动作让银行家也照此办理。现在已经无可置疑,这个法国破产者的确是落到罗马强盗手里了。
当格拉尔像个腹背受敌、进退维谷,但又被恐惧激起了勇气的人那样服从了命令。尽管他大腹便便,很不适合钻罗马乡间的狭窄地道,但他还是跟在佩皮诺后面钻了进去,由于他是闭着眼往里钻,所以就一头栽了进去。
脚碰到地面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洞里的路很宽,但漆黑一片。佩皮诺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用不着再躲躲闪闪了,他打着火镰,点着火把。另外两个人跟在当格拉尔后面钻了进来,成了他的后卫,当格拉尔偶尔停下脚步,他们就在后面推他,就这样推推搡搡,顺着一道缓坡,来到一个阴森可怕的十字路口。
的确,路口周围的岩壁上凿了很多洞,像棺材似的上上下下摞在一起,在白色的岩石中间,就像骷髅的眼眶一样又黑又深。
一个哨兵“啪”的一声用左手握住枪箍。
“什么人?”哨兵问道。
“自己人!自己人!”佩皮诺回答,“头儿在哪儿?”
“在那边。”哨兵指着肩膀后面一个大厅似的岩洞,那里的灯光从一些拱形的洞口射出来,照亮了走廊。
“好买卖,头儿,好买卖。”佩皮诺用意大利语说道。
说着,他抓住当格拉尔礼服的领子,把他朝一个像门似的洞口拉去,从那里走进大厅,那个头儿好像把那儿当做他的住处。
“是那个人吗?”头儿问道,他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普卢塔克写的《亚历山大大帝传》。
“就是他,头儿,就是他。”
“很好,让我瞧瞧他。”
听到这个很不礼貌的命令,佩皮诺猛地把火把凑近当格拉尔的脸,吓得他赶紧往后一退,以免烧着眉毛。这张惊慌的脸上毫无血色,流露着恐惧带来的各种丑陋的表情。
“这个人累了。”头儿说,“带他上床休息一下吧。”
“哦!”当格拉尔心里想道,“他说的床肯定就是凿在墙上的一个棺材。所谓休息,想必就是用我看见的那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匕首把我捅死吧。”
确实,在这间黑洞洞的宽敞的大厅深处,可以看见有些人从躺着的草垫子上或狼皮上坐起来,那就是当年阿尔贝·德·莫尔塞夫看见读《恺撒回忆录》,而今当格拉尔看见读《亚历山大大帝传》的那个人的伙伴。
银行家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跟着向导走了。他既没想祈祷,也没想喊叫。他身上没有力气、没有意志、没有能力,也没有感情;他之所以往前走,是因为有人拉着他走。
他碰到一个台阶,知道前面是个阶梯,本能地低下脑袋,免得撞得头破血流,然后,来到一间从岩石里凿出来的牢房。
这间牢房里虽然一无所有,却很干净,虽然不知在地下多深,却很干燥。
牢房的一角打着一个地铺(不是支着的床),上面铺着干草,盖着山羊皮。当格拉尔一看见那张地铺,顿时觉得看到了生还的希望。
“哦!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道,“这是一张真正的床!”
这是一小时以来他第二次提到上帝,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年没有过的事了。
“Ecco.”给他带路的人说道。说完,那人把当格拉尔推进牢房,把门关上。门闩响了一下,当格拉尔成了囚徒。
再说,即使门不上锁,除非是圣彼得,还得有天使带路,才能从这伙在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里安营扎寨的强盗中逃走,这些人驻扎在首领四周,那位首领,读者想必已经认出来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
当格拉尔也认出了这个强盗,当年莫尔塞夫试图把他的大名传到法国时,他还不肯相信呢。他不仅认出了这个强盗,还认出了关押莫尔塞夫的牢房,无疑,这是专门为外人准备的住处。
当格拉尔回忆着这些往事,心里反倒踏实起来,不由得喜上心头。既然他们没有立刻把他杀死,那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想杀死他。他们抓他是为了抢钱,而他身上只有几个路易,所以,他们肯定会让他出赎金。
他记得莫尔塞夫的赎金是被定在四千埃居,他自认为身价应该比莫尔塞夫高得多,就在心里把自己的赎金定为八千埃居。
八千埃居折合成利弗尔就是四万八千。他身上还有五百零五万左右法郎。
有这么多钱,走遍天下都不怕。
于是,他对自己能够脱险基本上十拿九稳,再说,还从来没有过把赎金定在五百零五万的事呢,所以,当格拉尔躺到床上,来回翻了两三次身,就带着几乎跟路易吉·万帕所研究的那位英雄同样的安宁,睡着了。
第一一五章 路易吉·万帕的菜单
只要是睡觉,总有醒来的时候,除非是当格拉尔担心的那种长眠。
当格拉尔也醒来了。
对于一个看惯了丝绸窗帘、丝绒墙壁,闻惯了壁炉里飘出来的白杨木燃烧时的清香,从绸缎床幔中散发的芬芳的巴黎人来说,在一个白垩岩洞里醒来,一定跟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当格拉尔的手碰到山羊皮床垫时,大概会以为自己成了萨姆瓦耶德人或者拉普兰人呢。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满腹狐疑也会立刻变成肯定。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道,“我的确落到了阿尔贝·莫尔塞夫跟我们说过的那些强盗手里。”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深呼吸,以便确定自己有没有受伤。这个办法是他从《堂吉诃德》里学来的,这是唯一他不是读过,而是听说过还记住了点情节的书。
“不,”他自言自语,“他们既没有杀死我,也没有打伤我,不过,他们说不定偷了我的东西?”
他急忙用手去摸自己的衣袋。东西一点也没少,他留作罗马到威尼斯的旅费的一百路易还在他裤子口袋里,而那个装着五百零五万法郎信用证的皮夹子也在他的礼服口袋里。
“这伙强盗真怪!”他心里想道,“竟然给我留下钱包和皮夹子!我昨天晚上睡觉前还琢磨着他们会跟我要赎金呢。喏!我的表也在!让我看看现在是几点钟吧。”
当格拉尔的那块表是布雷盖制造的精品,他前一天上路时上的弦,现在,铃声表示是凌晨五点半。要是没有这块表,当格拉尔根本不可能知道时间,因为,阳光射不到这间地牢里来。
是主动要求强盗们进行解释呢,还是耐心地等着他们来问呢?后一种选择更为稳妥,于是,当格拉尔等待着。
他一直等到中午。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有个哨兵在他门口看守着。到早晨八点钟时,哨兵换了岗。
这时,当格拉尔突然想看看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人看守着。他发现有光线从门板的缝隙中射进来,但不是阳光,而是灯光。他凑近一道门缝窥探着,那个强盗正在喝烧酒,酒用羊皮袋子盛着,散发出一股让当格拉尔恶心的气味。
“呸!”他说着,一直退到牢房深处。
到了中午,那个喝烧酒的人被另外一个哨兵换掉。好奇心使当格拉尔想看看他的新看守,于是,他又凑近门缝。
这是个身体强健的强盗,长着一双牛眼睛,一副厚嘴唇,一个塌鼻子,红棕色的头发像一条条蜷曲的蛇似的一缕一缕地搭在肩上,那模样活像歌利亚。
“哦!哦!”当格拉尔自言自语,“这家伙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个吃人的妖怪。幸亏我老了,瘦肉嚼不烂,肥肉也太老,不好吃。”
我们看得出来,当格拉尔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与此同时,他的看守仿佛想向他证明自己不是吃人的妖怪,在他牢房对面坐下来,从褡裢里掏出黑面包、葱头和奶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真见鬼,”当格拉尔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那个强盗的午餐,说道,“真见鬼,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能吃这种东西呢?”
说完,他就走回来,坐到羊皮垫子上,皮垫子又让他想起了前一个哨兵的烧酒味。
可是,当格拉尔怎么想也没用,大自然的奥秘是很微妙的,对一个空荡荡的胃来说,即使是最粗劣的食物也会产生相当大的诱惑力。当格拉尔忽然感到自己的胃此刻已经空空如也了。他觉得那人的模样不再那么丑陋,面包也不那么黑,奶酪也比刚才新鲜了。
到最后,就连那野蛮人吃的可怕的食品生葱头,也让他想起他的厨师用高超的手艺调制出的罗伯尔调汁和洋葱回锅牛肉来,那时候,当格拉尔常常对他说:“德尼索先生,今天给我做个下等人吃的菜吧。”
他站起身,走过去敲门。强盗抬起头。当格拉尔看到他听见了,敲得更起劲了。
“Checosa?”强盗问道。
“我说!我说!朋友,”当格拉尔说着,还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门板,“我觉得,现在似乎也该想到给我吃点东西了吧!”
可是,不知是因为没听懂,还是没有得到关于当格拉尔食品问题的命令,那个巨人又吃起午饭来。
当格拉尔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侮辱,不想再跟这个野蛮人多费口舌,他躺回羊皮垫子上,不再说话了。
四小时过去了,巨人被另一个强盗换了班。当格拉尔感到胃里一个劲儿地抽搐,疼痛难忍,就慢慢站了起来,重又把眼睛贴在门缝上,认出了他的向导那张聪明的面孔。
那确实是佩皮诺,他想尽量舒舒服服地值这个班,在门对面坐下,把一个沙锅放在两条腿中间,锅里盛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肥肉烧鹰嘴豆。在盛豆的沙锅旁边,佩皮诺还放了一个盛满维莱特里葡萄的漂亮的小篮子和一瓶奥尔维耶托葡萄酒。
毫无疑问,佩皮诺是个美食家。看着他这么一顿美餐,当格拉尔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啊!啊!”囚犯心里想道,“让我们看看,这一个是不是比刚才那个好说话。”
于是,他很文明地敲了敲门。
“来了。”强盗说,他因为经常出入帕斯特里尼的旅馆,所以学会了法语的常用词语。他果然走过来开门。
当格拉尔认出他就是那个凶狠地冲着自己喊“把脑袋缩回去”的人。不过,现在不是算这笔账的时候,正相反,他摆出一副可爱的面孔,脸上堆起和蔼可亲的笑容。“对不起,先生,”他说道,“能不能也给我吃点东西呢?”
“怎么?”佩皮诺大声说道,“难道阁下也饿了?”
“难道这个词倒很动听,”当格拉尔心里想道,“我都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
“是啊,先生,”他又大声说道,“我是饿了,甚至还非常饿。”
“那么,阁下想用餐吗?”
“如果可能,马上就吃。”
“那再容易不过了,”佩皮诺说,“在这儿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当然要付钱,就跟在所有诚实的基督徒那里一样。”
“这没问题!”当格拉尔大声喊道,“虽说那些抓人并把人家囚禁起来的人理当管饭。”
“啊!阁下,”佩皮诺说,“我们这儿不兴这一套。”
“这不是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当格拉尔又说道,他想用亲切的态度感化看守,“不过,我还是接受了。好吧,给我送饭来吧。”
“马上就来,阁下。您想用点什么?”
佩皮诺把沙锅放到地上,这样一来,香气就冲着当格拉尔的鼻子飘上来。
“请吩咐吧。”他说道。
“难道你们这里有厨房吗?”银行家问道。
“什么!我们这里有厨房吗?我们的厨房是一流的!”
“还有厨师?”
“棒极了!”
“那好!给我来点鸡、鱼、野味,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吃饱就成。”
“阁下请便。您刚才要鸡,是吗?”
“对,一只鸡!”
佩皮诺站起身,扯起嗓子喊道:“给阁下上一只鸡!”
佩皮诺的声音还在拱顶下回响,一个长得挺漂亮,像古代卖鱼人似的半**身子的人走了过来。他身材颀长,用一只银盘子托着鸡,那鸡看上去好像自己站在他盘子上似的。
“这简直就像在巴黎咖啡馆。”当格拉尔喃喃地说道。
“鸡来了,阁下。”佩皮诺说着,把鸡从年轻的强盗手里接过来,放到一张被虫蛀了的桌子上,那张桌子,加上一个凳子和那张山羊皮垫子,是这间牢房里的全部家具。
当格拉尔要一副刀叉。
“请用,阁下。”佩皮诺说着,递过来一把刀刃很钝的小刀和一把黄杨木叉子。
当格拉尔一手接过刀,另一只手接过叉子,开始切起鸡来。
“对不起,阁下,”佩皮诺把手放在银行家的肩上,说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先付钱,后吃饭。要不,完了会说吃得不满意……”
“啊!啊!”当格拉尔心里想道,“这可跟巴黎不一样了,且不说他们很可能还会狠狠地宰我一刀,不过,咱们还是大方一点。好吧,我一向听说意大利物价便宜,在罗马,一只鸡大概也就是十二个苏吧。”
“拿去吧。”他说道,同时,给佩皮诺扔过去一枚金路易。
佩皮诺拾起那枚路易,当格拉尔又把刀子凑近那只鸡。
“等一等,阁下,”佩皮诺说着,又站了起来,“等一下,阁下还得再给我一点钱。”
“我说他们要宰我吧!”当格拉尔喃喃地说道。不过,他还是决定准备伸出脖子挨宰。“好吧,就这么一只骨瘦如柴的小鸡,我还得再给您多少钱呢?”他问道。
“阁下分批付款,已经付过一个路易了。”
“一个路易一只鸡,还叫分批付款?”
“当然是分批付款。”
“好吧……往下说!往下说!”
“阁下只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路易了。”
当格拉尔看到这个人漫天要价,吃惊得瞪圆了眼睛。“啊!真有意思,”他喃喃说道,“真的。”
他又想切鸡,但佩皮诺用左手挡住他的右手,伸出另一只手。
“给钱吧。”他说道。
“怎么!您不是开玩笑?”当格拉尔问道。
“我们从不开玩笑,阁下。”佩皮诺又说道,表情像个公谊会教徒一样严肃。
“什么,十万法郎一只鸡!”
“阁下,您想象不出在这种该死的岩洞里养鸡多难。”
“得了!得了!”当格拉尔说道,“我确实觉得这很滑稽,很逗。不过,我饿了,让我吃饭吧。喏,再给您一枚路易,朋友。”
“那您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了,”佩皮诺说道,依然那么慢条斯理,“我们有耐心,等着您慢慢付钱。”
“哦!这个嘛,”当格拉尔说道,对这种没完没了地讥讽实在不能忍受了,“这个嘛,是绝不可能的。见鬼去吧,你们不知道自己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佩皮诺打了个手势,那个年轻人伸出两只手,动作麻利地把鸡端走。当格拉尔往羊皮垫子上一躺,佩皮诺把门关好,又开始吃起他的肥肉炖豆来。
当格拉尔看不见佩皮诺在做什么,但是,那个强盗咀嚼的声音使囚犯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在干着什么营生。显然,他在吃饭,而且像个没教养的人那样,吃得声音很响。
“下等人!”当格拉尔说道。
佩皮诺装作没听见,他连头都没回,继续细嚼慢咽地吃着。
当格拉尔觉得自己的胃就像达那伊达斯们那只没有底的桶似的;他不敢相信以后还能把它填满。但他还是强忍了半小时,不过可以说,这半小时对他来说真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站起来,又走过去敲门。“喂,先生,”他说道,“请不要这么折磨我了,快告诉我,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哪里,阁下,应当说您到底想让我们做什么……您只管吩咐,我们立刻照办。”
“那就先把门打开。”佩皮诺打开门。
“我要,”当格拉尔说道,“真是的!我要吃饭!”
“您饿了?”
“这您很清楚。”
“阁下想吃什么?”
“既然在这个该死的岩洞里鸡贵得可怕,那就来块干面包吧。”
“面包!好吧。”佩皮诺说。
“喂!上面包!”他喊道。
年轻人送来一小块面包。
“面包来了!”佩皮诺说道。
“多少钱?”当格拉尔问道。
“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因为您已经预付过两个路易了。”
“怎么!十万法郎一块面包?”
“十万法郎。”佩皮诺说道。
“刚才一只鸡您才要十万法郎啊!”
“在我们这儿不是按菜单论价,而是统一价格。不管吃多吃少,不管点十个菜还是点一个菜,都是一个价儿。”
“您又在开玩笑!亲爱的,我要告诉您这很荒谬、很愚蠢!干脆直说吧,你们是不是想把我饿死?这很容易。”
“哪里,阁下,是您自己想自杀。您只要付钱就能吃饭。”
“您让我用什么付钱,十足的蠢货?”当格拉尔气急败坏地说,“难道您以为一个人会带着十万法郎到处溜达吗?”
“您身上带着五百零五万法郎呢,阁下,”佩皮诺说道,“这足够吃五十只十万法郎一只的鸡,还剩五万法郎可以吃半只。”
当格拉尔吓了一哆嗦,他恍然大悟了,虽说这还是个玩笑,但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了。还应当说,他不再觉得这个玩笑像刚才那样无聊了。
“好吧,”他说道,“好吧!我给您十万法郎,至少算付清了账,总该让我踏踏实实地吃饭了吧?”
“那当然。”佩皮诺说道。
“那我怎么个付钱法呢?”当格拉尔问道,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再方便不过了。您在罗马银行街的汤姆森-弗伦奇银行有账号,您只要给这家银行开一张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的取款凭单,交给我,我们的银行家会去取钱的。”
当格拉尔觉得还是痛痛快快地好。他接过佩皮诺递给他的笔和纸,写了一张取款单,签上名字。“喏,”他说道,“这是当场付款的单据。”
“喏,这是您的鸡。”
当格拉尔叹了口气,把鸡切开。花了那么大一笔钱买的这只鸡,在他眼里显得太瘦了。
至于佩皮诺呢,他仔细地把那张纸看了看,放进衣袋里,然后,继续吃他的豆子。
第一一六章 宽恕
第二天,当格拉尔又饿了,这个岩洞里的空气比什么都开胃。不过,囚犯觉得,这一天他不会有任何花费,他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他把剩下的半只鸡和一块面包藏在牢房的一个旮旯里了。
可是,他还没等吃完,就感到口渴。他没料到这一点。他竭力忍受着口干舌燥的折磨,直到觉得舌头干得都快跟上腭粘在一起了。这时,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火烧火燎的干渴了,就喊看守。
看守打开牢门,这是一张新面孔。他心想,最好还是跟老相识打交道。于是,他喊佩皮诺。
“我来了,阁下,”那强盗说着,急忙走了过来,当格拉尔觉得这是个好征兆,“您有何吩咐?”
“给我点儿喝的。”囚犯说。
“阁下,”佩皮诺说道,“您知道,在罗马附近,酒的价钱可是贵得惊人啊。”
“那就给我点儿水喝吧。”当格拉尔回答,他想避开这一刀。
“哦!阁下,水比酒更贵。这里旱得太厉害了!”
“得了,”当格拉尔说道,“看,您又来了!”这可怜的人装出开玩笑的样子微笑着,其实他吓得额头都被汗水浸湿了。
“好吧,朋友,”当格拉尔看到佩皮诺无动于衷,就又说道,“我只向您要一杯酒;您连一杯都不给吗?”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阁下,”佩皮诺严肃地说道,“我们概不零售。”
“那好吧!那就给我来一瓶吧。”
“您要哪一种?”
“最便宜的。”
“价钱都一样。”
“多少钱?”
“两万五千法郎一瓶。”
“还不如说,”当格拉尔用只有阿巴公才有的尖嗓门叫道,“还不如说你们想扒我的皮,那也比这么一点一点地割我的肉好受些。”
“这很可能正是头儿的打算。”佩皮诺说。
“头儿,头儿是谁?”
“我们前天领您去见的那个人。”
“他在哪里?”
“就在这里。”
“让我见见他。”
“这很容易。”
不大工夫,路易吉·万帕就出现在当格拉尔面前。“您叫我吗?”他问囚犯。
“您就是带我来这里的那些人的头领吗?”
“是的,阁下。”
“您打算让我出多少赎金?说吧。”
“就是您身上带的那五百万啊。”
当格拉尔感到心里难忍地抽搐了一下。“我只剩下这点钱了,先生,这是我那万贯家财中最后的一点儿。要是您想拿走,干脆杀了我吧。”
“不准我们伤害您的性命,阁下。”
“谁不准你们这样做?”
“我们听从命令的那个人。”
“这么说,你们还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是的,一个头儿。”
“我还以为您是头儿呢?”
“我是这些人的头儿,但另一个人是我的头儿。”
“这个头儿也听从什么人吗?”
“是的。”
“谁?”
“上帝。”
当格拉尔思索了片刻。“我不明白您的话。”他说道。
“这很可能。”
“那么,是这个头儿让你们这样对待我吗?”
“是的。”
“他的目的何在?”
“我不知道。”
“可我的钱袋要被掏光了。”
“这很可能。”
“嗯,”当格拉尔说道,“给你们一百万吧?”
“不行。”
“两百万?”
“不行。”
“三百万?……四百万?……怎么样,四百万?我给你们,条件是让我走。”
“明明值五百万,干吗只给我们四百万呢?”万帕说道,“您这是盘剥啊,银行家先生,否则我就不明白了。”
“都拿走吧!都拿走吧,我跟您说!”当格拉尔喊道,“你们杀了我吧!”
“得了,得了,安静点,阁下,这样下去会加速您的血液循环,刺激您的胃口,让您每天吃掉一百万。还是省着点吧,真是的!”
“可是,等我没钱给你们的时候怎么办呢!”当格拉尔横眉竖眼地喊道。
“那就饿着呗。”
“饿着?”当格拉尔脸都给气紫了。
“这很可能。”万帕无动于衷地回答。
“可您刚说过,你们不想杀死我啊?”
“不想。”
“但你们让我饿死?”
“那不是一回事。”
“好啊!浑蛋!”当格拉尔喊道,“我要粉碎你们这无耻的阴谋,反正是死,我情愿马上就死;你们就折磨我吧,拷打我吧,杀死我吧,但我绝不会再给你们签字了!”
“悉听尊便,阁下。”万帕说道。说完,他就走出牢房。
当格拉尔吼叫着躺倒在山羊皮垫子上。
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那个不露面的头儿是谁?他们到底在他身上打的什么主意?既然别人都能用钱赎,为什么偏偏他就不行?
哦!毫无疑问,死亡,一种猝死、暴死,是打破这些疯狂的敌人的如意算盘最好的办法,这些家伙似乎在对他进行不可思议的报复。
对,干脆死吧。
在当格拉尔漫长的一生中,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同时怀着渴望与恐惧的复杂情绪想到死。对他来说,这是把目光停留在那个无情的幽灵身上的时候了,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幽灵,而且他的心每跳一下,那个幽灵都对他说一句:“你要死了!”
当格拉尔就像那些被围追的野兽一样,先是怒火中烧,暴跳如雷,接着,变得万念俱灰,恰恰是这种绝望有时会让他们绝路逢生。
当格拉尔想到逃跑。
可是,牢房的墙壁就是岩石。在牢房的唯一出口,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看书,在那个人的身后,可以看到背着枪来回走动的人影。
他下定不再签字的决心只坚持了两天,两天以后,他又要东西吃,又交出一百万。他们给他送来一顿丰盛的晚餐,拿走了他那一百万。
从这时起,这个可怜的囚徒的日子就变得一塌糊涂了。他受了太多的苦,不想再招惹痛苦,所以,对一切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这样过了十二天,一个下午,他像当初腰缠万贯时那样美餐了一顿以后,算了算账,发现他签了太多的取款凭单,自己只剩下五万法郎了。
于是,他身上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反应,这个刚刚放弃了五百万的人,现在竭力要保住剩下的五万法郎;他宁肯再过节俭的日子,也舍不得把这五万法郎交出去了。他心里萌发了近乎疯狂的希望,他这个早把上帝忘在脑后的人,现在也开始想到上帝,因为他想,上帝有时会制造奇迹。岩洞可能会塌陷,教皇的宪兵可能会发现这个该死的地方,把他救出去;到那时,他还会剩下五万法郎;五万法郎足以让一个人免于饿死;他祈祷上帝,让他保住这五万法郎,一边祈祷,一边哭了起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天,在这三天里,虽说不是在心里思念,但上帝常常挂在他嘴上;他时而处于谵妄状态,在这种时刻,他会觉得透过窗户看见一个破旧的房间,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
这个老人也快要饿死了。
到了第四天,当格拉尔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活尸了。他把掉在地上的所有饭渣都吃光了,现在开始啃铺在地上的席子了。这时,他哀求佩皮诺给他点吃的,就像请求自己的守护神一样,他愿意用一千法郎换一口面包。
佩皮诺没有回答。
到了第五天,他一直爬到门口。“难道你们不是基督徒吗?”他跪起来说道,“难道你们想杀死一个在上帝面前是你们兄弟的人吗?”
“哦!我往日的朋友们,我往日的朋友们啊!”他喃喃地说道。
说完,他趴到地上。接着,他又绝望地站了起来。“头儿!”他喊道,“头儿!”
“我来了!”万帕说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您又有什么吩咐?”
“把我最后一点钱拿去吧,”当格拉尔把皮夹子递过去,喃喃地说道,“让我在这个岩洞里活下去吧。我不要自由了,我只想活下去。”
“这么说您很痛苦了?”万帕问道。
“哦!是的,我很痛苦,太痛苦了!”
“可是,有人比您受的苦还要多呢。”
“我不相信。”
“是的!那些饿死的人。”
当格拉尔想到他在幻觉中,透过那个破旧房间的窗户看到的那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用额头撞地,嘴里发出一声呻吟。“对,是的,是有人比我受的苦更多,可他们毕竟是殉道者啊。”
“那么,您至少有忏悔之心了吧?”一个阴沉庄严的声音说道,这声音吓得当格拉尔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睁大昏花的眼睛,想看清眼前的形象,看到在强盗的身后,有一个人蒙着斗篷,站在一个石柱的阴影里。
“我应当为什么事忏悔呢?”当格拉尔喃喃说道。
“为您作的恶忏悔。”那同一个声音又说道。
“哦!是的,我忏悔!我忏悔!”当格拉尔喊道。
说着,他用瘦弱的拳头敲打自己的胸口。
“那么,我就宽恕您了。”那人说着,把斗篷甩掉,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一束光下。
“基督山伯爵!”当格拉尔说道,吓得面如土色,比刚才那面黄肌瘦的脸色还要难看。
“您搞错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您是谁?”
“我就是那个被您诬陷出卖、交给警察、损害名誉的人;我就是那个未婚妻被您害得受尽屈辱的人;我就是那个被您踩在脚下自己借以往上爬,从而发财致富的人;我就是那个父亲被您饿死,因此也决定饿死您的人,然而,我宽恕了您,因为我本人也需要宽恕;我就是埃德蒙·当泰斯!”
当格拉尔只发出一声叫喊,就趴在了地上。
“站起来,”伯爵说道,“您得救了。您的另外两个同伙却没有得到这么好的好运,他们俩一个疯了,一个死了!留着您那五万法郎吧,我送给您了;至于被您从福利院抢来的那五百万,它们已经被一位不知名的人还给福利院了。
“现在,您可以敞开肚皮尽情地吃喝。今晚您是我的客人。
“万帕,等这个人吃饱以后,他就自由了。”
伯爵已经走了,当格拉尔还趴在地上;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只看到一个影子消失在廊道里,强盗们都向这个影子躬身敬礼。
正如伯爵吩咐的那样,当格拉尔受到了万帕的款待,让人送上意大利最好的酒和新鲜水果,然后,让当格拉尔坐进自己的马车,把他丢在大路边,让他靠在一棵树上。
他在那儿一直待到天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天亮以后,他发现自己在一条小溪边;他感到口渴,就爬到河畔。
他低下头想喝水,发现自己的头发全都变白了。
第一一七章 十月五日
那是傍晚六点钟左右,夕阳那金灿灿的光芒,透过乳白色的暮霭,洒在蔚蓝色的海面上。
白天的酷热已经慢慢消散,一阵清凉的微风拂面而过,仿佛大自然在炎热的中午眯了一会儿以后,刚刚醒来时呼出的气息似的,这清新的气息为地中海沿岸带来了凉爽,也把带着海腥味的绿树的芬芳,从一个海滩送到另一个海滩。
在这片从直布罗陀海峡伸展到达达尼尔海峡,从突尼斯伸展到威尼斯的辽阔湖面上,一只造型优雅的游艇,轻盈地在暮霭中滑行。它行驶的姿态,犹如一只在风中展翅飞翔的天鹅在水面上掠过。眼下,它正在动作优美地急速前进,身后留下一条波光粼粼的水道。
我们赞美过的那片夕阳,渐渐地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但是,就像要证明古希腊神话中的那些灿烂的梦境确实存在过似的,它那火焰般的余光还闪现在每一个浪尖上,似乎在告诉我们,安菲特里特刚刚把火神藏进自己的怀抱里,但她无法用她那蔚蓝色的斗篷把情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游艇飞速地向前行驶,尽管海风看上去很小,好像连姑娘的鬈发都吹不动似的。
一个身材颀长、肤色黝黑的男子站在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迎面而来的陆地,这块陆地呈圆锥形,黑沉沉的,宛如万顷碧波上涌来的一顶巨大的加泰罗尼亚人的帽子。
“那就是基督山岛吗?”旅行者用低沉的、无比忧伤的声调说道,这个游艇好像暂时听他指挥。
“是的,大人,”船长回答,“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旅行者用难以描绘的伤感语调说道。
接着,他轻轻地补充一句:“是的,那就是港口。”
然后,他又陷入沉思,他的思绪被他脸上那比泪水还要悲伤的微笑显示出来。
几分钟以后,他们看见岛上火光一闪,接着,一声枪响传到游艇上来。
“大人,”船长说,“这是岛上发出的信号,您想亲自回答吗?”
“什么信号?”后者问道。
船长用手指着海岛,从岛的一侧袅袅升起一缕细细的白烟,白烟慢慢扩散,消失了。
“哦!是的,”他说道,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给我吧。”
船长递给他一支上好子弹的马枪,旅行者接过来,慢慢举起,朝天开了一枪。
十分钟以后,游艇收起船帆,在离一个小港五百步远的地方抛了锚。
小船已经放到海面上,里面有四个划桨的水手和一个舵手。那位旅行者也从游艇下到小船上,他没有在为他铺了蓝地毯的船尾坐下,而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那里。桨手们等着命令,手里的船桨微微向上抬着,仿佛海鸟在晾晒着张开的翅膀。
“走吧!”旅行者说道。
八只船桨一齐落到水里,没有溅起一滴水花,于是,小船被船桨推着,迅速地向前划去。转眼之间,他们来到一个天然凹进去的小港湾。小船碰到了细沙海底。
“大人,”舵手说道,“请坐到他们两个人的肩膀上,他们送您上岸。”
年轻人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算作回答,抬腿跨出小船,滑进水里,水一直没到他的腰处。
“啊!大人,”舵手喃喃地说道,“您这样做很不好,这会让主人责骂我们的。”年轻人继续朝海岸走去,他跟在两个水手后面,那两人用脚试探着,选择好走的路。
走了三十几步以后,他们上了岸。年轻人在一块干地上跺着脚上的水,眼睛四下看着,寻找别人过一会儿肯定要带他走的那条路,因为,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刚要回过头来,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同时传来说话声,把他吓了一跳。
“您好,马克西米里安,”那个声音说道,“您很准时,谢谢!”
“是您,伯爵。”年轻人带着可以说是喜悦的表情大声说道,同时,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伯爵的手。
“是的,您看到了,我也跟您一样准时。您怎么水淋淋的,亲爱的朋友?您必须换换衣服,就像卡吕普索对忒勒马科斯说的那样。来吧,这儿有一个为您准备好的房间,到了那里,您就会忘掉疲劳和寒冷了。”
基督山看到莫雷尔回过头去,就等待着。原来,年轻人看见那些送他来的人还没等他付钱就走了,感到非常惊讶。他甚至还听到小船返回游艇的桨声。
“啊!是啊,”伯爵说道,“您在找您的水手?”
“那当然,我还没付钱呢,他们竟然走了。”
“这事用不着您管了,马克西米里安,”基督山笑着说,“我跟水手们有个协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客人,车马费和船费一律免了。用文明国家的话说,我是预订用户。”
莫雷尔诧异地望着伯爵。“伯爵,”他说道,“您跟在巴黎时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此话怎讲?”
“是的,在这儿,您笑了。”
基督山的脸顿时阴郁起来。“您提醒得对,马克西米里安,”他说道,“看到您让我高兴,而我忘了,一切幸福都是短暂的。”
“啊!不,不,伯爵!”莫雷尔又握住朋友的双手,喊道,“正相反,您笑吧,高兴吧,您用您的无所谓的神态向我表明,只有心里受折磨的人才会觉得生活是苦的。啊!您是那么仁慈、那么善良、那么伟大,我的朋友,您是为了鼓励我才装出高兴的样子来的。”
“您错了,莫雷尔,”基督山说道,“我确实很高兴。”
“那么,您是把我给忘了。这样更好!”
“为什么?”
“是的,因为您知道,就像古罗马的斗士进入竞技场时对至高无上的皇帝说的那样,我要对您说:‘就要死去的人向你致敬。’”
“您的心还没有得到慰藉?”基督山带着异样的目光问道。
“哦!”莫雷尔说道,眼里流露着凄苦,“难道您真的认为我会得到慰藉吗?”
“听我说,”伯爵说道,“您清楚地听见我的话,是吗,马克西米里安?您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庸俗的人,一个信口雌黄、空话连篇的人吧。当我问您心里是否得到慰藉时,我是作为一个洞悉人类心灵秘密的人在说话。好吧!莫雷尔,让我们一起进入您的心灵深处,共同探测一下它的秘密吧。难道还是那种狂躁焦虑的痛苦让您全身焦躁不安,就像狮子被蚊子叮了以后那样乱蹦乱跳吗?难道您心里还是充满了那种除非走进坟墓才会平息的饥渴吗?难道您心里还是充满了那种让人舍弃生命去追逐死亡的悔恨吗?也许,那只是一种失去勇气以后的沮丧,是一种竭力遏制希望之光燃烧的烦恼?也许是那种让人欲哭无泪的记忆的丧失?啊!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是这样,如果您哭不出来,如果您觉得自己那颗麻木的心已经死亡,如果您只剩下祈求上苍的气力,如果您只把目光投向苍天,朋友,那就让我们暂且把语言放在一边,因为,对于我们心灵要让它们表达的内容来说,这些语言显得实在太苍白无力了。马克西米里安,您已经得到了慰藉,不要再悲天悯人了。”
“伯爵,”莫雷尔说道,语气既温和又坚定,“伯爵,请听我说,就像听一个手指着大地,眼望着青天的人说话那样,我来到您的身边,是为了能够死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诚然,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所爱的人,我爱我的妹妹茹丽,我爱她的丈夫埃马努埃尔;但我希望别人向我张开有力的手臂,并能在我临终时对着我微笑。我的妹妹看到我死会痛哭流涕,会昏厥过去,我会看到她受苦,那样我也会感到痛苦;埃马努埃尔会把枪从我手中夺走,并且在房间里大喊大叫,四方扰攘。而您呢,伯爵,您已经对我作出承诺,您不是一个普通人,要不是因为您也有一个凡人身躯,我真会把您当做神,您会满怀温存,把我慢慢地送到死亡的门口,对吗?”
“朋友,”伯爵说道,“我还有一点疑虑,难道您会如此软弱,竟然大言不惭地表白自己的痛苦?”
“不,您看,我是一个普通人,”莫雷尔伸出手来说道,“我的脉搏跳得既不比平时快,也不比平时慢。不,我只是觉得自己走到了尽头;不,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您对我说过,让我等待和充满希望,您知道您做了什么吗,您这位不明智的智者?我等待了一个月,也就是说我受了一个月的苦!我怀着希望(人真是一种既可怜又可悲的动物)!我希望什么?我也不知道,某种未曾见过的、荒诞的、不理智的东西,一个奇迹……什么奇迹?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他把这种被称之为‘希望’的疯狂注入我们的理智当中。是的,我等待过;是的,我希望过。伯爵,从我们开始谈话的这一刻钟以来,您无意之中已经无数次让我心碎,让我痛苦,因为,您每说一句话都向我证明,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丝毫的希望了。哦,伯爵!让我在死神的怀抱里得到甜蜜与愉快的安息吧!”
莫雷尔说最后几句话时语气的激动,让伯爵浑身一抖。
“我的朋友,”莫雷尔看到伯爵沉默不语,就又说道,“您把十月五日定为要求我生命延长的最后一天……我的朋友,今天就是十月五日了……”
莫雷尔掏出怀表。“现在是九点,我还能再活三小时。”
“好吧,”伯爵回答,“请跟我来。”
莫雷尔机械地跟着伯爵,他们已经走进岩洞,可是,马克西米里安还没有觉察到。
他感到脚下有地毯,一道门打开了,香气袭人,强烈的光线耀得他睁不开眼睛。莫雷尔停下脚步,迟疑着不敢往前走,他身边洋溢着令人不安的逸乐气氛。
基督山轻轻地拉了拉他。“咱们也像被皇帝尼禄判处死刑的古代罗马人那样,来享受一下剩下的这三小时怎么样?那些死后连财产也被皇帝尼禄占有的人是坐在摆满鲜花的桌子前面,闻着天芥花和玫瑰花的芳香死去的。”
莫雷尔微微一笑。“随您的便吧,”他说道,“死就是死,也就是说,是忘却,是长眠,不再有生命,因此,也就不再有悲伤。”
他坐了下来。基督山也在他对面坐下。
他们就是在那间我们曾经描绘过的餐厅里,那里的大理石雕像头上总是顶着盛满鲜花鲜果的花篮。莫雷尔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周围的一切,但他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
“让我们像男子汉那样谈谈吧。”他凝视着伯爵,说道。
“请说吧。”伯爵回答。
“伯爵,”莫雷尔又说道,“在您身上概括了人类的全部学识,我觉得您是从一个比我们的世界更先进、更博学的世界来的。”
“您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先生,”伯爵带着那种使他显得格外优雅的忧伤微笑说道,“我是从一个人称‘痛苦’的星球上来的。”
“您对我说什么我都相信,伯爵,我从来不去思索您的话的含义。证据就是,您说让我活下去,我就活了下来;您说让我怀着希望,我也就几乎怀着希望。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伯爵,就仿佛您已经死过一回似的,伯爵,死是不是很痛苦?”
基督山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温存的目光看着莫雷尔。
“是的,”他说道,“是的,那是当然,如果您粗暴地让这个执著地渴望活下去的躯体毁于一旦,那么,死是非常痛苦的。如果您用匕首上那肉眼看不到的牙齿去咀嚼您那哀号的肉体;如果您用一枚没有灵魂、随时乱窜的子弹射穿您那稍被碰撞就会受伤的大脑,您当然要痛苦,您会受尽折磨,向生命告别。在您绝望的弥留之际,您甚至会觉得生比用这样的代价换来的安息更加宝贵。”
“是的,我明白,”莫雷尔说道,“死也和生一样,自有苦和乐的奥秘,问题在于去揭示这些奥秘。”
“的确如此,马克西米里安,您刚刚说出了一句真理。死亡,那要看我们对它究竟是善待还是恶待,才能决定它究竟是像奶妈那样把我们放在摇篮里轻轻拍着入睡,还是像仇敌那样野蛮地把我们的灵魂从躯体里夺走。总有一天,当我们的世界再存在一千年,当人类能够控制一切破坏力量,并使之为人类造福的时候,当人类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掌握了死亡的奥秘以后,死亡就会成为像躺在情人的怀抱里睡去一样甜蜜和欣慰的事。”
“如果您想死,伯爵,您能够做到这样的死法吗?”
“是的。”
莫雷尔向他伸出手。“现在我明白了,”他说道,“明白您为什么约我到这里来,到这座孤零零地耸立在汪洋大海之中的岛屿上来,到这座地下宫殿——这座令法老们羡慕的陵墓中来;这是因为您非常爱我,想给予我您刚才说到的那种安乐死,一种没有痛苦挣扎的死,一种可以让我呼唤着瓦朗蒂娜的名字,握着您的手离去的死,对吗?”
“是的,您猜对了,莫雷尔,”伯爵简单地回答,“我正是这么想的。”
“谢谢。一想到明天我就不再受苦了,我这颗可怜的心里就充满甜蜜。”
“您没有任何可留恋的吗?”基督山问道。
“没有。”莫雷尔回答。
“甚至都不留恋我?”伯爵深情地问。
莫雷尔停住口。他那双清纯的眼睛赫然变得黯然无光,接着,闪出异样的光;一颗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滚了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一条晶莹的泪痕。
“怎么?”伯爵说道,“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留恋,但是您想死去!”
“哦!我求求您了,”莫雷尔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一个字都别再说了,伯爵,不要再延长我的痛苦了,好吗?”
伯爵觉得莫雷尔的心软了。这一瞬间的想法,使他初到伊夫堡时就已经被除掉的可怕疑虑又在心里复活了。
“我一心想让这个人得到幸福,”他心里想道,“我把这种行为视作加在天平另一端的一个砝码,用以平衡我所作的恶。现在,万一我搞错了呢,万一这个人的不幸还不足以让他享受这种幸福呢!唉!我只有再积德行善才会忘掉自己所作的恶,然而,我的这一举动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听我说!莫雷尔,”他说道,“您的痛苦是巨大的,这我看得出来。可是,您还信仰上帝,所以,您不愿意用灵魂得救来进行冒险。”
莫雷尔忧伤地笑了笑。“伯爵,”他说道,“您知道我不是装模作样。不过,我向您发誓,我的灵魂已经不属于我了。”
“听我说,莫雷尔,”基督山说道,“您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了。我已经习惯于把您当做自己的儿子了,嗯!为了拯救我的儿子,我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何况我的财产。”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莫雷尔,您之所以想死,是因为您还没有品尝过拥有巨大财富给生活带来的各种乐趣。莫雷尔,我的财产差不多有一亿,我把它送给您;有了这笔钱,您就可以无所不能。您雄心勃勃吗?人生的各行各业都为您敞开大门;您可以震撼世界,让它改变自己的面貌;您可以胡作非为,如果必要,您还可以犯罪,可是,您必须活下去。”
“伯爵,您已经对我许下诺言。”莫雷尔冷冷地回答,接着又掏出怀表,说道,“现在是十一点半。”
“莫雷尔!您想过吗,当着我的面,在我家里去死?”
“那您就让我走吧,”马克西米里安阴沉地说,“否则我就会认为,您之所以爱我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自己。”说完,他站了起来。
“好吧,”基督山说道,听到这些话,表情开朗起来,“您决心已定,而且不可动摇。是啊!您非常不幸,您自己说过,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治愈您心灵的创伤,您坐下,莫雷尔,等着吧。”
莫雷尔遵命。基督山则站了起来,走到一个锁得很严实的柜子前面,他用挂在他肩上的一条金链上的钥匙打开柜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精雕细刻的小银匣子,匣子的四个角上雕着四个仰面挺着胸的仕女,颇似带着忧郁激情的女像柱,那是向往天堂的天使的形象。
他把匣子放到桌子上。然后,他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个小小的金盒子,只消按一下一个隐蔽的弹簧,盒盖就开了。
这个小盒子里盛着一种半**状的油质物体,由于盒子上镶嵌着明亮的金子、蓝宝石、红宝石和绿宝石,五光十色交织在一起,让人说不清那件东西本身究竟是什么颜色。那是一种碧蓝、紫红和金黄的交相辉映。
伯爵用一只镀金的银匙从里面舀了一点,递给莫雷尔,同时,久久地凝神看着他。这时可以看清,那件东西是绿色的。
“这就是您要求我给予您的东西。”他说道,“这就是我对您的许诺。”
“乘我还活着,”年轻人从基督山手里接过银匙,说道,“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谢。”
伯爵又拿起一只银匙,又在金盒里舀了一点。
“您要干什么,朋友?”莫雷尔拦住他的手,问道。
“哦,莫雷尔,”伯爵微笑着说道,“愿上帝饶恕我,我想,我也跟您一样,对生活感到厌倦了,既然有这个机会……”
“不要这样!”年轻人喊道,“哦!您有所爱,您被人爱,您充满了希望,哦!不要做我将要做的事,您要这样做就是犯罪。别了,我高尚而又慷慨的朋友,我会把您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瓦朗蒂娜的。”
说完,莫雷尔用左手按住伯爵的手,但细细品味着,毫不犹豫地咽下基督山给他的那个神秘东西。
这时,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阿里一声不响,小心翼翼地送上烟草和烟管,端上咖啡,然后,走了出去。
渐渐地,莫雷尔觉得雕像手里托着的灯变得暗淡起来,香匣里散发出的香气也不那么冲了。基督山坐在他对面,从阴影里看着他,而莫雷尔只能看见伯爵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年轻人心里感到一阵极大的痛苦。他觉得烟管从自己手里掉了下去;周围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它们的形状和原来的颜色;他那昏花的眼睛看见墙好像门和门帘一样打开了。
“朋友,”他说道,“我觉得我要死了。谢谢。”他竭力想最后一次把手伸给他,但他的手无力地垂到身边。
这时,他似乎觉得基督山在微笑,但不是那种他曾多次窥视到这个深邃心灵里的奥秘的奇特而又可怕的微笑,而是父亲面对自己不理智的孩子的那种慈祥爱怜的微笑。与此同时,伯爵在他眼里变得高大起来;他那几乎增大了一倍的身影衬托在红色的幔帐上,他把黑色的长发甩到身后,傲然屹立在那里,俨然是一位人们吓唬恶人时所说的最后审判之日的天使。
浑身无力的莫雷尔顺服地躺到他的扶手椅里;一种惬意的麻木状态涌进他的每一根血管;他头脑里的思绪完全改变了内容,就像万花筒里换了一个新图案一样。
莫雷尔躺在那里,浑身软弱无力,气喘吁吁。他已经没有一丝活着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仿佛进入了一种迷离的境界,接下去,想必就是人称“死亡”的陌生世界了吧。
他再一次试着把手伸给伯爵,可这一次,他的手连动都不能动;他想道一声永别,可是,他的舌头僵硬地在喉咙那儿滚动了一下,就像一块堵住坟墓的石头一样。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可是,在他那紧闭着的眼睑后面,依稀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尽管他以为周围一片漆黑,但他还是认出了那个人。
那是伯爵,他刚刚打开一道门。于是,一片灿烂的灯光立刻从隔壁房间,更确切地说,是从一个神奇的宫殿里倾泻到莫雷尔正在慢慢死去的这个房间里来。
这时,他看到一个绝世无匹的美人来到这个房间的门口,停在两个房间交界的地方。那美人肌肤白皙,面带温柔的笑容,仿佛是一位前来驱逐复仇天使的仁慈天使。
“莫非是天堂已经向我敞开了大门?”垂死的人想道,“这位天使很像我失去的那个天使。”
基督山向那姑娘指了指莫雷尔躺着的沙发。
她双手握在胸前,唇边挂着微笑,向他走来。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尔在心灵深处呼唤着。
可是,他嘴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仿佛他的全部气力都凝聚在内心的感情上,他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就闭上眼睛。
瓦朗蒂娜向他扑了过来。莫雷尔的嘴唇又动了一下。
“他在叫您,”伯爵说道,“他在沉睡中呼唤着您,您把命运寄托给了他,但是,死神却想把你们分开,幸亏我在那里,并且战胜了死神!瓦朗蒂娜,你们今生今世永远不要再分离。因为,为了找到您,他差一点进了坟墓。要是没有我,你俩都会死去,是我使你们团聚在一起了。但愿上帝能重视我救活的这两条人命!”
瓦朗蒂娜抓住基督山的手,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让她把这只手举到唇边吻着。
“哦!好好谢谢我吧,”伯爵说道,“哦!再对我说一遍,不厌其烦地对我说,说我使你们得到了幸福!您不知道我多需要这种确信啊。”
“啊!是的,是的,我从心里感谢您,”瓦朗蒂娜说道,“假如您怀疑我的感谢是否真诚,嗯!那么您可以去问问海迪,问问我那个亲爱的海迪妹妹,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后,她不停地对我说起您,这才使我能够耐心地等到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
“这么说,您很爱海迪了?”基督山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问道。
“哦!我用整个身心爱着她。”
“嗯!听我说,瓦朗蒂娜,”伯爵说,“我对您有一个请求。”
“请求我,上帝!我有这种荣幸吗?……”
“是的,您刚才称海迪为妹妹,就让她成为您的亲妹妹吧,瓦朗蒂娜;把您认为欠我的一切都还给我吧,您和莫雷尔都来保护她吧,因为(伯爵的声音快要哽在喉咙里了),因为从今以后,她在世界上就孑然一身了……”
“孑然一身!”一个声音在伯爵身后说道,“为什么?”
基督山回过头去。海迪站在那里,脸色苍白,身体僵直,面带可怕的惊愕看着伯爵。
“因为明天,我的女儿,你就自由了,”伯爵回答道,“因为,你将重新获得你在世界上应有的地位,因为,我不希望让我的命运影响你的命运。国王的女儿!我把财富和你父亲的姓氏都还给你。”
海迪面无血色,像祈求上帝的圣母那样伸出双手,哽咽地说道:“这么说,大人,你要离开我了?”
“海迪!海迪!你很年轻,很漂亮,忘掉我的名字,好好生活吧。”
“好吧,”海迪说道,“我会从命的,大人。我会忘掉你的名字,并且,会幸福的。”
说完,她向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
“哦!上帝!”瓦朗蒂娜用肩膀托着莫雷尔那僵硬的脑袋,喊道,“您没看见她脸色多么苍白,您不明白她心里有多么难过吗?”
海迪带着让人心酸的表情对她说道:“你为什么要让他理解我,姐姐?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什么都看不见。”
伯爵听到这种语气,不禁打了个寒战,这语调震颤了他那最隐蔽的心弦。他的眼睛与姑娘的相遇,但他无法忍受姑娘那灼人的目光。
“上帝!上帝!”基督山说道,“难道您让我猜到的东西是真的!海迪,您不离开我真的会幸福吗?”
“我还年轻,”她轻轻地回答道,“我热爱生活,你总是使我的生活很温馨,我不愿意去死。”
“你是想说,如果我离开你,海迪……”
“我就去死,大人,是的!”
“这么说,你爱我?”
“哦!瓦朗蒂娜,他问我是不是爱他!瓦朗蒂娜,告诉他,你爱不爱马克西米里安!”
伯爵感到心花怒放,他张开双臂,海迪尖叫一声,扑到他的怀里。
“啊,是的,我爱你!”她说道,“我爱你,就像一个人爱自己的父亲、兄弟和丈夫那样!我爱你,就像一个人爱生命、爱上帝一样,因为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善良、最伟大的人!”
“但愿事情真的像你所希望的那样,我亲爱的天使!”伯爵说道,“上帝使我复活,让我去惩罚我的仇人,并且获得了胜利。我看得出来,上帝不想让我在胜利之后感到悔恨;我想惩罚自己,上帝宽恕了我。你就爱我吧,海迪!谁知道呢?说不定你的爱能让我忘掉我应当忘掉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啊,大人?”姑娘问道。
“我是说,海迪,你的一句话给我的启迪,胜过我自己二十年迟钝的悟性;我在世界上只有你了,海迪,是你唤起了我对生活的热爱,你可以让我痛苦,你可以让我幸福。”
“你听见了吧,瓦朗蒂娜?”海迪喊道,“他说我可以让他痛苦!可是我为了他,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啊!”
伯爵沉思了片刻。“难道我看到了上苍的本意?”他说道,“啊,上帝!管他呢!不论是奖励还是惩罚,我都接受这个命运。走吧,海迪,走吧……”
说完,他揽住姑娘的腰,跟瓦朗蒂娜握了握手,就走开了。
大约过了一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瓦朗蒂娜默默地坐在莫雷尔身边,凝视着他。终于,她感到他的心脏开始跳动,嘴里透出一丝轻轻的气息,这丝气息显示出生命又传遍了年轻人的整个躯体。
最后,他的眼睛睁开了,不过,先是目光呆滞,仿佛没有神志似的;渐渐地,视力恢复了,他可以看得很清晰真切;视力的恢复带来了感情的复苏,感情的复苏带来了痛苦的复活。
“啊!”他带着绝望的语气大声喊道,“我还活着!伯爵欺骗了我!”
说着,他把手伸到桌子上,抓住一把刀。
“朋友,”瓦朗蒂娜带着迷人的微笑说道,“快醒醒,看看我。”
莫雷尔惊叫一声,仿佛在梦中一样,满腹狐疑,像看到了天堂似的眼花缭乱,双腿跪倒地上……
第二天,天刚破晓的时候,莫雷尔和瓦朗蒂娜就手挽手地来到海边散步,瓦郎蒂娜向莫雷尔讲述了基督山如何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如何向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如何向她揭露了罪恶的始末,最后,又如何奇迹般地把她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却让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他们发现岩洞的门敞开着,于是,走了出来,黎明,蔚蓝色天空中,还闪烁着黑夜的最后几颗星星。
这时,莫雷尔看到有一个人站在一片岩石的黑影中,等着他示意,好走过来。他向瓦朗蒂娜指了指那个人。
“哦!是雅科波,”他说道,“游艇的船长。”
她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您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莫雷尔问道。
“伯爵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们。”
“伯爵的信!”两个年轻人一齐轻轻地说道。
“是的,请看看吧。”
莫雷尔把信打开。
我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
海湾泊着一艘小帆船,是为你们准备的。雅科波将把你们送到里窝那。
努瓦尔蒂埃先生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孙女,他想在她跟您进入圣殿之前为她祝福。这个岩洞里的一切,我的朋友,还有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宅邸和在特雷波尔的小城堡,都是埃德蒙·当泰斯送给他的老板莫雷尔的儿子的结婚礼物。恳请德·维尔弗尔小姐接受这些礼物的一半,因为,我希望她能把自己从已经精神失常的父亲和已于九月同其继母一起逝世的弟弟那里继承的财产,全部捐献给巴黎的穷人。
莫雷尔,请让这个将永远关照您的天使也间或为另一个人祈祷吧,那个像撒旦一样的恶人,一度自比上帝,而今,他怀着一个基督徒的谦卑承认,只有上帝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穷无尽的智慧。她的祈祷或许会减轻压在他心底的悔恨。
至于您,莫雷尔,下面就是我为什么要让您接受前一段考验的理由,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幸福与不幸,只有一种境况与另一种境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饱尝最大苦难折磨的人,才能感受到极乐的幸福;只有渴求过死亡的人,马克西米里安,才能体会到活着有多么美好。
幸福地活着吧,我心爱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在上帝肯向我们揭示未来奥秘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囊括在这两个词当中:
等待和希望!
您的朋友埃德蒙·当泰斯
基督山伯爵
这封信让瓦朗蒂娜知道了父亲发疯和弟弟死去的消息,她对这些情况本来一无所知,听了这封信,她脸色苍白,胸膛里发出一声凄惨的叹息,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这比放声痛哭还要让人心碎,她为自己的幸福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莫雷尔不安地四下望着。“可是,”他说道,“伯爵实在有点过分慷慨了,瓦朗蒂娜是个会满足于我的微薄收入的人。伯爵在哪里,我的朋友?请带我去见他。”
雅科波用手指了指海平线。
“什么!您这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道,“伯爵在哪里?海迪在哪里?”
“请看。”雅科波说。
两个年轻人的目光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在那条把天空与地中海分开的深蓝色的海平线上,他们看到一只宛如海鸥翅膀大小的白帆。
“他走了!”莫雷尔喊道,“他走了!别了,我的朋友!我的父亲!”
“她走了!”瓦朗蒂娜喃喃地说道,“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妹妹!”
“谁知道我们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呢。”莫雷尔擦着泪水说道。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道,“伯爵不是刚刚告诉我们,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囊括在这两个词当中吗:等待和希望!”
1996年春分译完
1997年芒种前夕改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