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册_第十部分 离开巴黎
第十部分 离开巴黎
第一〇四章 当格拉尔的签字
第二天,天气阴沉多云。
收尸人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完成了他们的任务,把停放在床上的尸体用裹尸布包起来缝好,这块盖在尸体上的凄凉的裹尸布,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象征,也是死者生前喜爱奢侈的最后的表现。
这块裹尸布不是别的,是姑娘两个星期以前买的一块非常漂亮的细麻布衣料。
那天晚上,被雇来的人把努瓦尔蒂埃从瓦朗蒂娜房间推回到自己的房间,出人意料的是,老人对离开孙女的遗体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布索尼教士一直守到天明,天亮之后,他就回到自己家里,没有惊动任何人。
到早晨八点钟,达弗里尼又来了,他碰到正要去努瓦尔蒂埃房间的维尔弗尔,便跟他同往,想知道老人夜里过得怎么样。他们看到他躺在那把当床用的大扶手椅里,睡得安详静谧,甚至还面带微笑。
两人都惊异地愣在门口。“您看,”达弗里尼对维尔弗尔说道,后者正望着沉睡的父亲,“您看,苍天能抚慰最沉痛的悲伤。我们当然不能说努瓦尔蒂埃先生不爱他孙女,但他竟然还能睡得着。”
“是啊,您说得对,”维尔弗尔回答道,他也面带惊讶,“他睡着了,这很奇怪,因为他稍有不快,就会彻夜难眠。”
“是悲痛把他累垮了。”达弗里尼回答。
然后,两人都沉思着回到检察官的书房。
“您瞧,我可是一夜未眠,”维尔弗尔向达弗里尼指着他那张纹丝未动的床说道,“悲痛没有把我拖垮,我已经两夜没合眼了,不过,您看我的办公桌。我的上帝!这两天两夜我写了多少东西啊!……我翻阅了这些卷宗,对杀人犯贝内代托的指控书做了批示!……哦!工作,工作!这就是我的热忱,我的欢乐,我的愤怒,我要自己来摧垮我的悲痛!”
说完,他**地握住达弗里尼的手。
“您需要我吗?”医生问道。
“不,”维尔弗尔回答,“只是,请您十一点钟再来一下。中午……出殡……天哪!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检察官又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仰望着苍天,叹了一口气。
“您将在客厅迎候客人吗?”
“不,我有个表弟负责这件伤心的事。我还有工作,大夫;我一工作起来,就会把什么都忘了。”果然,还没等医生走到门口,检察官就已经开始工作了。
达弗里尼在门外的台阶上碰到了维尔弗尔提到的那位亲戚,无论在我们的故事里,还是在这个家族里,他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是那种生来就注定在这个世界上受人差遣的人。他很守时,身着黑装,臂戴黑纱,脸上做出这种场合需要的表情来到表兄府上,并准备一直保持到不需要时为止,再换掉。
十一点钟,前来吊唁的马车陆续驶进院子里,圣奥诺雷区上的嘈杂声沸反盈天,这些人对富人家的婚丧嫁娶都同样感兴趣,怀着观看公爵小姐婚礼般的急切心情去观看他们家的葬礼。
客厅里渐渐挤满了吊唁的人,最先到达的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人,也就是德布雷、夏托-勒诺、博尚,接着是司法界、文学界和军界的名流;因为德·维尔弗尔先生属于巴黎社交界头等重要的人物,这不仅因为他社会地位显赫,更因为他个人威望很高。
那位表弟站在门口,恭请客人入内,应当说,那些态度冷漠的人看到这张冷漠的面孔倒是一种宽慰,因为客人不必像在死者父亲、兄弟或者未婚夫面前那样,非得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悲伤模样或者挤两滴骗人的眼泪不可。
那些相识的人互相用目光打着招呼,并且聚集到一起。其中一群人就是由德布雷、夏托-勒诺和博尚组成的。
“可怜的姑娘!”德布雷说道,他也跟大家一样,不得不对这件不幸的事表示一下悲痛,“可怜的姑娘!她那么富有,又那么漂亮!夏托-勒诺,咱们来出席那次没有签成的婚约仪式,那才是几天以前的事?……三个星期,最多一个月吧,您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吗?”
“天哪,绝对想不到。”夏托-勒诺回答。
“您跟她很熟吗?”
“我在莫尔塞夫夫人的舞会上跟她说过一两次话。她很迷人,尽管神色有点忧伤。她继母在哪里?您知道吗?”
“她跟接待我们的这位可敬的先生的夫人在一起。”
“他是怎么回事?”
“谁啊?”
“接待我们的这位先生啊,是位议员吗?”
“不是,”博尚回答,“我每天都跟议员打交道,但从没见过他。”
“您在报纸上提到这件丧事了吗?”
“提了,不过文章不是我写的;我甚至怀疑德·维尔弗尔先生会喜欢那篇文章。我记得文章里说,如果这接连四次死亡事件不是发生在检察官先生自己家里,那么检察官先生一定会更上心的。”
“还有,”夏托-勒诺说,“也为家母看病的达弗里尼大夫说,检察官心情极为沮丧。”
“您在找什么人,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先生。”年轻人回答道。
“我刚才来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他了。我想他正要去他的银行家府上。”博尚说道。
“去他的银行家府上?他的银行家不就是当格拉尔吗?”夏托-勒诺问德布雷道。
“我想是的,”大臣私人秘书有点尴尬地回答,“不过,今天缺席的还不只是基督山先生一个人呢。我也没看见莫雷尔。”
“莫雷尔!他认识这家人吗?”夏托-勒诺问道。
“我想有人把他引荐给德·维尔弗尔夫人。”
“不管怎么说,他都该来,”德布雷说道,“要不他今天晚上说什么?这个葬礼是今天的话题;哦,嘘!别说话了,司法宗教大臣来了,他将不得不向那位泪流满面的表弟发表一篇小小的speech。”
于是,三个年轻人凑近门口,准备听听司法宗教大臣的小小的speech。
博尚说得很对。他在应邀前来参加葬礼的路上,的确碰到了基督山,后者正朝当坦街当格拉尔府上走去。银行家从窗口看见伯爵的马车驶进他家的院子,就立刻迎上前去,虽说怏怏不乐,但很热情。
“哦!伯爵,”他向基督山伸出手,说道,“您是来安慰我的吧。的确,我家遭到了不幸,以至于我看到您的时候心里就想,是不是因为我曾经希望可怜的莫尔塞夫一家遭难,从而应了那句俗话,恶有恶报。噢!我敢发誓,没有,我绝对没有希望莫尔塞夫家遭难。对于一个跟我一样出身微贱、全凭自己闯荡出来的人来说,他可能有点太狂了,可是,人无完人啊!您可得提防着点,伯爵,咱们这一代人……对不起,您不属于我们这一代人,您还年轻……我们这一代人流年不利。我们那位廉洁的检察官就是一个例证,维尔弗尔就是一个例证,他又失去了女儿。好,让我们回顾一下,维尔弗尔,就像我们说的那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全部家人;莫尔塞夫身败名裂,饮弹身亡;我呢,被那个无赖贝内代托弄得斯文扫地,还有……”
“还有什么?”伯爵问道。
“唉!难道您还不知道吗?”
“您又碰到什么不幸了?”
“我女儿……”
“当格拉尔小姐?”
“欧热妮离开我们了。”
“哦,上帝!您在说些什么啊!”
“千真万确,亲爱的伯爵。上帝!您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您多幸福!”
“您真的这么认为?”
“啊!上帝!”
“您刚才说欧热妮小姐她……”
“她无法忍受那个恶棍给我们带来的耻辱,请求我允许她出去旅行。”
“她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晚上。”
“跟当格拉尔夫人一起?”
“不是,跟一个亲戚……但这不等于我们没有失去她,我们心爱的欧热妮;因为我了解她的性格,她绝不会再回法国来了!”
“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男爵,”基督山说道,“家庭的悲伤,对一个把孩子视为唯一财富的可怜虫来说,可能是难以承受的,但对一个百万富翁来说可以忍受。哲人说过:‘钱能抚慰各种不幸。’尽管那些讲究实际的人总是驳斥这种说法,而您呢,如果您同意这是一种灵丹妙药,您应当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得到抚慰,因为您是金融国王,是各种权力的交叉点。”
当格拉尔瞟了伯爵一眼,想看看他是在讥讽他,还是说的真话。“是啊,”他说道,“如果财富真能安慰人,我应当得到慰藉,因为我很富有。”
“您如此富有,我亲爱的男爵,您的财富简直就像一座座金字塔,即使有人想推倒,也不敢推;即使敢推,也推不倒。”
当格拉尔看到伯爵如此天真地信赖他,笑了。“这让我想起来,您进门时,我正在五张票据上签字。我已经签完两张,您允许我把另外三张也签完吗?”
“您忙您的,亲爱的男爵。您忙您的。”
接下去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银行家的笔在沙沙作响,基督山在看天花板上的金色饰线。
“是西班牙债券,”基督山问道,“海地债券,还是那不勒斯债券?”
“都不是,”当格拉尔矜持地笑着说,“是法国银行的持票证券。喏,伯爵先生,您说我是金融大王,那您就是金融皇帝了,可是,像这种面值一百万的小纸片,您见得多吗?”
基督山接过当格拉尔得意地递过来的五张纸片,装出要掂量它们分量的样子,念道:
法兰西银行理事台鉴:
请银行董事先生凭此据从本人存款中支付一百万法郎为盼。
当格拉尔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数道,“五百万!天哪!您可真阔气,克雷絮斯陛下!”
“我就是这样跟别人做生意的。”当格拉尔说道。
“这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如果这笔钱能用现款支付。当然,我对此毫不怀疑。”
“肯定用现款支付。”当格拉尔说。
“能有这样的信誉实在不错。说真的,只有在法国才能看见这种事,五张纸片值五百万,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
“您有怀疑?”
“没有。”
“可您说话的口气……喏,您不妨试一试。您带着我的伙计去银行,会看到他拿着同样面额的国库券出来。”
“不,”基督山说着,把那五张纸片卷了起来,“天哪,不,这太有意思了,我想亲自试一试。我在您这里存了六百万法郎,取出过九十万,您还欠我五百一十万。我权且把这五张有您签字的纸片当做有效证券,这是一张六百万的总收据,我们之间的账就算清了。这收据是我事先写好的,因为我今天急需用钱。”
说完,基督山用一只手把五张纸片装进衣袋,用另一只手把收据递给银行家。
此刻,即使响起晴天霹雳,也不会把当格拉尔吓成这个样子。“什么!”他喃喃地说道,“什么!伯爵先生,您想要这笔款?可是,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欠济贫院的钱,是它们的存款,我答应今天上午支付的。”
“啊!”基督山说道,“这就不一样了。我不是非要这五张纸不可,您可以用其他方式支付给我;我完全是出于好奇才把他们装起来的,以便将来能到处告诉世人,当格拉尔银行不要任何证据,没用我等上五分钟,立刻支付我五百万现款!这本来是一件十分惊人的事!好吧,这是您的单据。我再说一遍,请用别的方式支付给我好了。”
说完,他就把那五张纸递给当格拉尔,当格拉尔脸色铁青,先是伸出手,就像秃鹫从铁笼缝中伸出爪子,去抓别人夺走的肉似的。突然,他改变了主意,不过,做了很大努力才克制住自己。然后,他脸上惶恐的线条松弛开来,露出笑容。“其实,”他说道,“您的收据也就是钱啊。”
“哦!天哪,当然!您要是在罗马,汤姆森-弗伦奇银行一见我的收据,会立刻如数付给您现钱,绝不会像您现在这么麻烦。”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这么说,我可以留下这笔钱了?”
“是的,”当格拉尔揩着浸透发根的汗水,说道,“留下吧,留下吧。”
基督山又把那五张纸装进衣袋,脸上带着难以描绘的表情,似乎在说:“天哪!您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要是您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当格拉尔说道,“不,您就留下我写的条子吧。不过,您知道,没有谁比金融家更注重形式了。这笔款本来是给福利院的,要是不把这笔款给他们,我就会觉得像偷了他们的钱似的,好像一个埃居跟另一个埃居价值不等似的。请您原谅!”
说完,他就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我能理解,”基督山文质彬彬地回答,“那这钱我就收起来了。”
说完,他把那几张纸装进皮夹子里。
“可是,”当格拉尔说道,“我们还有十万法郎的账没结呢……”
“哦!不足挂齿。”基督山说道,“银行手续费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您留着吧,咱们就算两清了。”
“伯爵,”当格拉尔说道,“此话当真?”
“我从来不跟银行家开玩笑。”基督山回答说,那严肃的神态都近乎无礼了。
说完,他就朝门口走去,恰好男仆进来通报:“福利院财政员德·波维尔先生到。”
“天哪,”基督山说道,“大家都在抢您的签字,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当格拉尔的脸色又变白了,急忙与伯爵告辞。
基督山伯爵与站在前厅等候的德·波维尔先生礼节性地互相打了个招呼,基督山刚一出去,后者立刻被请进当格拉尔先生的书房。
伯爵看到福利院财政员先生手里的皮夹子,那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他在门口看到了自己的马车,就让车夫立刻送他去银行。
这时候,当格拉尔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迎着财政员走过去。不用说,他嘴上那优雅的微笑是做作的。
“您好,”他说道,“亲爱的债主,因为我敢打赌,我接待的肯定是一位债主。”
“您猜对了,男爵先生,”德·波维尔先生说道,“我代表福利院前来。那些孤儿寡母通过我的手向您请求五百万法郎的施舍。”
“都说孤儿最让人可怜了!”当格拉尔继续开着玩笑,“可怜的孩子们!”
“我正是以他们的名义来的。”德·波维尔先生说道,“您昨天一定收到我的信了吧?”
“是的。”
“现在,我带着收据来了。”
“我亲爱的德·波维尔先生,”当格拉尔说道,“如果您不介意,最好请我们的孤儿寡母们再等上二十四小时,因为基督山先生,您刚才看到他从这里出去了……您看见他了,是吗?”
“是的。怎么样?”
“哦!基督山先生把他们的五百万拿走了!”
“怎么回事?”
“伯爵在我的银行有一个不限取款数额的户头,是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银行给他开的。他刚才一下子提走了五百万,我给他开了一张银行提款票据,我的资金都存在那里。您一定能理解,我担心一天之内从董事手里提取一千万,会让他感到奇怪。
“如果分两天提取,”当格拉尔微笑着说,“我想是不会有问题的。”
“得了吧!”德·波维尔先生十分怀疑地大声说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先生提了五百万?他出去时还跟我打了个招呼,好像他认识我似的。”
“也许您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您。基督山先生谁都认识。”
“五百万!”
“这是他的收据。您也像圣多马那样:用眼睛看一看,用手摸一摸。”
德·波维尔先生接过当格拉尔递过来的那张纸,念道:
今收到当格拉尔男爵先生五百一十万法郎,他随时可向罗马汤姆森-弗伦奇银行提取此款。
“天哪,是真的!”德·波维尔说道。
“您知道汤姆森-弗伦奇银行吗?”
“知道,”德·波维尔先生回答,“我以前曾经跟这家银行有过一笔二十万法郎的业务来往,但自那以后,再没听人提起过它。”
“这是欧洲信誉最好的银行之一。”当格拉尔说道,随手把从德·波维尔先生手里接过来的那张收据扔到桌子上。
“他光在您这里就存了五百万?哎呀!这个基督山伯爵是个大富翁了?”
“当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我知道他有三个不限提款数额的户头。一个在我这里,一个在罗特希尔德银行,一个在拉菲特银行,”当格拉尔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正如您所看到的,他给我留了十万法郎手续费,以表示他对我的银行的优惠。”
德·波维尔先生显得无比钦佩。“我应当去拜访他一下,”他说道,“请他为我们捐点款。”
“哦!这绝没问题。他每月的施舍就高达两万多法郎。”
“这太好了,我还可以让他以莫尔塞夫夫人和她的儿子为榜样。”
“什么榜样?”
“他们把全部财产都捐献给了福利院。”
“什么财产?”
“他们的财产,已故的莫尔塞夫将军的财产。”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想受用那些用可耻的手段获取的家产。”
“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那位母亲到外省隐居,儿子从军了。”
“瞧,瞧,”当格拉尔说道,“这些人顾忌也太多了!”
“我昨天让人把他们的捐赠登记入册了。”
“他们一共有多少财产?”
“哦!不算多,十二三万法郎吧。不过,我们还是回到咱们那几百万上来吧。”
“可以,”当格拉尔装出极其自然的样子说道,“你们那么急需这笔钱吗?”
“当然。我们明天就要核实财务账目。”
“明天!您怎么不早说,明天还早着呢!几点钟核实?”
“两点。”
“请派人中午来取款吧。”
德·波维尔先生没说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动了动他的皮夹子。
“噢!我想起来了,”当格拉尔说道,“还有个更方便的办法。”
“什么办法?”
“基督山先生的收据就等于钱,您把这个收据拿到罗特希尔德或者拉菲银行去,他们马上会付给您钱的。”
“它们只能到罗马才能兑现?”
“那当然。您只要向他们支付五六千法郎的贴现扣息就行了。”
财政员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天哪!不行,我情愿等到明天再取。您可真行!”
“请原谅,我刚才在想,”当格拉尔极为无耻地说道,“我在想,您大概账上有个亏空需要填补呢。”
“啊!”财政员说道。
“听我说,这种事也没什么稀罕,如果真是这样,也只能吃点亏了。”
“感谢上帝!不。”德·波维尔先生说道。
“那么,明天,是吗,亲爱的财政员?”
“是的,明天。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那当然!您开玩笑!请中午派人来取,我将通知银行。”
“我将亲自来。”
“那再好不过了,因为这样可以使我有幸再见到您。”
他们握手告别。“顺便问一句,”德·波维尔先生说道,“您怎么不去参加那个可怜的维尔弗尔小姐的葬礼呢?我在路上看见送葬队伍了。”
“不去,”银行家回答道,“贝内代托事件弄得我没脸见人,我不愿意抛头露面。”
“哦!您错了。难道这件事怪您吗?”
“听我说,亲爱的财政员,一个像我这样名誉没有污点的人总是很敏感的。”
“大家都很同情您,请相信这一点,尤其同情令爱。”
“可怜的欧热妮!”当格拉尔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您知道她进了修道院吗,先生?”
“不知道。”
“唉!这可是千真万确。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她就决定跟她的一个修女朋友一起走了,她想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去找一家戒律森严的修道院。”
“哦!这太可怕了!”德·波维尔先生这样感叹一声,又向这位父亲说了一堆安慰的话,然后,告辞了。
但他刚一出门,当格拉尔就做了一个只有看过弗雷德里克扮演过的罗贝尔-马凯尔的人才会理解的有力的动作,大声喊道:“傻瓜!”
他把基督山的收条塞进一个小皮夹子里,嘴里说道:“你中午来吧,那时候我就早走远了。”
接着,他把门锁拧了两圈儿,把钱箱所有的抽屉都倒空,凑了五万来法郎,又把各种文件票据烧掉,把另外一些放在显眼的地方,开始写一封信,然后,把信封好,在信封上写道:“当格拉尔夫人收”。
“今天晚上,”他自言自语,“我亲自把它放到她的梳妆台上。”
然后,他从抽屉里取出护照。
“很好,”他说,“护照有效期还有两个月。”
第一〇五章 拉雪兹神甫公墓
德·波维尔先生确实碰到了为瓦朗蒂娜送葬的队伍。
天空彤云密布,风虽然还有暖意,但对枯黄的树叶来说是一派肃杀,把它们一片片从渐渐光秃的树枝上吹落,在那些把大道堵得水泄不通的人身上飘舞。
德·维尔弗尔先生是个地道的巴黎人,他把拉雪兹神甫公墓视为唯一配得上接纳一个地道的巴黎家庭成员遗体的公墓;在他看来,其他公墓都是乡下的坟堆,是死者临时栖息的客栈。一个出身高贵的亡灵,只有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才能得到安息。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他在那里买了一块永久的墓地,修了一座墓室,那座墓室里很快地聚集了他前妻家中的全体成员。
墓室的三角楣上写着:圣梅朗家族与维尔弗尔家族墓室。因为这是瓦朗蒂娜的母亲——那位可怜的蕾娜的最后心愿。
从圣奥诺雷区出发的这支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正朝着拉雪兹神甫公墓走来。队伍穿过整个巴黎,经过庙宇区,绕到城外的大路上,最后来到公墓。一共有五十多辆私人马车跟在二十多辆丧车后面,还有五百多个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对所有这些年轻人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尽管这个世纪阴霾密布,这个时代单调乏味,但他们仍然在这个玉殒香消于含苞待放年华的漂亮、纯真、可爱的姑娘身上感到了一种诗意的惋伤。
刚出巴黎,人们便看到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飞驶而来,然后,那四匹马像弹簧般刚健有力的腿戛然停住,车上原来是基督山先生。伯爵从车上下来,加入跟在灵车后面的步行队伍中。
夏托-勒诺一看见他,立刻从自己的轿车里下来,走到他身边。博尚也离开了他那辆轻便马车。
伯爵的目光在所有的人缝中细细察看,显然他是在找人。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莫雷尔在哪里?”他问道,“你们当中有哪一位知道吗?”
“我们在丧家府上,就想过这个问题。”夏托-勒诺回答,“因为我们谁都没看见他。”
伯爵沉默不语,但仍然继续四处看着。
人们终于来到公墓。基督山锐利的目光仍然在窥视紫杉和松树的树丛,但他的不安很快就消失了。一个人影从墨绿的树篱中闪过,基督山一定找到了那个他要寻找的人。
大家肯定知道在这个大公墓里举行葬礼是怎么回事。身着黑装的人们散布在白色小径上,天地一片沉寂,偶尔,枯枝折断或者墓碑四周的树墙被践踏的声音打破这种寂静;接着,是教士们哀怨的歌声,间或掺杂着从某个头戴花帽的女士那里发出的哭泣声,人们会在帽子下面看到一位神色悲伤、双手紧握的女人。
基督山注意到的那个人影迅速地穿过爱洛伊丝和阿贝拉尔坟墓后面的梅花形林荫道,与死者的仆人一道,站在拉殡车的马前面,并用马一样的速度,来到选定的墓穴前。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观望着什么。
基督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几乎被旁边的人遮住的人影。有两次,伯爵走出队伍,想看清那人是否在衣服里藏着武器。
队伍停下来以后,人们认出那是莫雷尔,他身穿黑色礼服,纽扣一直扣到脖颈处,脸色铁青,两颊深陷,帽子被**的手捏得皱皱巴巴。他靠在墓穴前面一个高台上的大树上,以便把即将开始的葬礼看个清清楚楚。
一切都按照常规进行。有几个人,照例是那些最无动于衷的人发表了一番谈话。有的人感叹这位年轻姑娘的早逝;有的则对父亲的悲痛大肆渲染;有些机敏的人还指出,这个姑娘曾不止一次地为那些被德·维尔弗尔先生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罪犯向他求情;最后,他们用尽了华丽动听的感伤的辞藻,用各种方式为马莱伯给迪佩里埃的那首诗做诠释。
基督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他只看见莫雷尔一个人。对于他这位唯一能洞察莫雷尔内心深处的人来说,年轻军官脸上流露出的镇静和木然的神色显得十分可怕。
“瞧,”博尚突然对德布雷说道,“那不是莫雷尔吗!他躲在那儿干什么?”
他们又让夏托-勒诺看他。
“他脸色那么苍白。”夏托-勒诺不禁心头一颤,说道。
“他大概冷了。”德布雷说道。
“不是,”夏托-勒诺慢慢地说道,“我觉得他心里很难过。马克西米里安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
“得了吧!”德布雷说道,“他几乎不认识德·维尔弗尔小姐。这是您自己说的。”
“不错。不过,我记得在莫尔塞夫夫人举行的舞会上,他跟她跳了三次舞呢。您知道,伯爵,您在那次舞会上十分引人注目。”
“不,我不知道。”基督山回答道,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问话,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因为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莫雷尔,只见莫雷尔两颊通红,就像那些屏住呼吸的人一样。
“演说结束了,再见,诸位先生。”伯爵突然说道。然后,他做出走开的样子,不见了,谁也没看见他到哪里去了。
葬礼结束了,来宾纷纷踏上返回巴黎的路。
只有夏托-勒诺一人用目光找了找莫雷尔;不过,在他注视伯爵的当儿,莫雷尔已经离开了他待的地方,夏托-勒诺找了半天也没再找着他,就跟着德布雷、博尚走了。
基督山闪进一片树丛里,躲在一个大墓碑后面,窥视着莫雷尔的每一个动作,只见他渐渐靠近那座被看热闹的人和掘墓人遗弃的墓室。
莫雷尔目光茫然,慢慢地朝周围看了一眼,就在他看着对面的时候,基督山又往前走了十来步,但莫雷尔没有看见
他。
年轻人跪了下来。
伯爵继续向莫雷尔靠近,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弯着腿,仿佛准备好一有情况就冲向前去似的。
莫雷尔把额头贴在石面上,双手抱住铁栏杆,喃喃地说道:“哦!瓦朗蒂娜!”
听到这声发自肺腑的呼喊,伯爵的心都要碎了;他又朝前走了一步,拍了一下莫雷尔的肩膀。“是您啊,亲爱的朋友!”他说道,“我正找您呢。”
基督山本以为他会发作,会谴责他,向他发难,他想错了。
莫雷尔朝他转过身来,表面上非常平静。“您看,”他说道,“我在祈祷。”
伯爵用探询的目光,把年轻人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这番打量以后,他感到放心一点了。
“我带您回巴黎好吗?”他问道。
“不,谢谢。”
“您需要什么吗?”
“请让我祈祷。”
伯爵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但他又选了一个新的位置,从那里观察着莫雷尔的每一个动作。莫雷尔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头也不回地踏上回巴黎的路。
他慢慢走到罗凯特街上。伯爵把自己那辆停在拉雪兹神甫公墓门口的马车打发走了,在后面一百米远的地方跟着马克西米里安。只见他穿过运河,顺着林荫大道回到梅斯莱街。
莫雷尔关上门五分钟之后,大门又向基督山打开了。
茹丽正在花园里,专心致志地看着佩纳隆先生,佩纳隆在极为认真地干着园丁的活计,给孟加拉玫瑰插条。“啊!是基督山伯爵先生!”她快活地喊道,每次基督山来梅斯菜街府上拜访,这家人都会这么高兴。
“马克西米里安刚刚回来,是吗,夫人?”
“是的,我好像看见他过去了,”少妇回答说,“不过,请您叫一下埃马努埃尔吧。”
“请原谅,夫人,我必须立刻上楼去马克西米里安的房间,”基督山回答道,“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他谈。”
“那就请吧。”她说道,并带着妩媚的微笑目送他走开,直到他消失在楼梯上为止。
基督山很快上完到马克西米里安房间的两层楼梯。来到楼梯平台上以后,他侧耳细听,一点动静都没有。
像大多数一家人住的老房子一样,楼梯平台上面只有一道玻璃门。只是,在这道玻璃门上没有钥匙。马克西米里安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但从门外面看不见里边的情况,因为玻璃门上还挂着一个红色丝门帘。
伯爵的脸涨得通红,这说明他心里万分焦虑,这个一向不动声色的人这么流露感情是很少见的。
“怎么办呢?”他喃喃自语道。他思索了一会儿。
“摇铃吗?”他又说道,“哦!不行!在马克西米里安目前所处的情况下,铃声,也就是说有人来访,只会促使他快刀斩乱麻,说不定铃声之后,就会响起另外一个声音。”
基督山从头到脚一阵战栗,说时迟,那时快,他果断地作出决定,用胳膊撞碎门上的一块玻璃,然后,掀起门帘,看到莫雷尔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笔,听见玻璃粉碎的声音,莫雷尔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没什么,”伯爵说道,“非常抱歉,亲爱的朋友!我脚下一滑,胳膊碰碎了您的玻璃。既然它碎了,我就自己进来吧,不用劳驾,不用劳驾了。”
说着,伯爵把手从缺口处伸了进去,把门打开。
莫雷尔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快,迎着基督山走过来,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挡驾。
“天哪,这都是您仆人的过错,”基督山揉着胳膊说道,“您的地板擦得像玻璃一样光滑。”
“您摔伤了吗,先生?”莫雷尔冷冷地问道。
“不知道。不过,您在做什么呢?写字吗?”
“我?”
“您手上都是墨迹。”
“不错,”莫雷尔回答道,“我是在写东西。我虽然是军人,也经常写点东西。”
基督山朝房间里走了几步,马克西米里安不得不让他进来,但在后面跟着他。
“您在写东西?”基督山又问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已经有幸告诉阁下,我是在写字。”莫雷尔说道。
伯爵环顾了一下四周。“您把手枪放在文具旁边!”他指着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枪,对莫雷尔说道。
“我要出去旅行。”马克西米里安回答。
“我的朋友!”基督山无比温存地说道。
“先生!”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不要作出过激的决定,我求求您了!”
“我,作出过激的决定,”莫雷尔耸耸肩说道,“请问,出门旅行算什么过激的决定?”
“马克西米里安,”基督山说道,“让我们两人都把脸上的面具摘掉吧。
“马克西米里安,您的强作镇静骗不了我,我的无谓的关心也骗不了您。
“您心里很明白,对吗?我这样做,砸碎玻璃,闯进朋友的房间窥探秘密,您应当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是因为心里十分担忧,或者说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莫雷尔,您想自杀!”
“好了!”莫雷尔颤抖着说道,“您哪儿来的这些怪念头,伯爵先生?”
“我对您说了,您想自杀!”伯爵继续用原来的语气说道,“这就是证据。”说着,他走到桌子旁边,掀开年轻人盖在他刚开始写的那封信上的白纸,拿起信。
莫雷尔冲过去,想把信从他手里夺过来。但基督山早有防备,没等马克西米里安得手,先抓住他的手腕,就像钢链在弹簧正要启动时把它卡住似的拦住了他。
“您看,您就是打算自杀!莫雷尔,”伯爵说道,“白纸黑字!”
“那又怎么样!”莫雷尔喊道,他从刚才那种表面上的镇静骤然间变得格外激动,“那又怎么样!如果我作出了这个决定,如果我决定用枪口对准自己,谁又能阻止我呢?
“谁敢来阻止我?
“如果我说我的全部希望都已经破灭,我的心已经破碎,我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我周围笼罩着一片死亡的悲哀和厌恶的情绪;世界已经变成灰烬;任何人的声音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如果我说让我去死是你们的大慈大悲,因为,如果你们不让我死,我就会失去理智,我就会成为疯子。
“您说,先生,当我说完这些话,当你们看到我流着悲伤的眼泪说完这些话,你们还会说我‘您错了’吗?
“你们还能阻止我不当最不幸的人吗?
“请告诉我,先生,难道您还有这样的勇气吗?”
“不错,莫雷尔,”基督山说道,他的平静与年轻人的激动形成奇怪的对比,“不错,我有。”
“您!”莫雷尔喊道,语气越发愤怒而又充满了谴责,“是您让我怀着荒诞的希望;是您阻止了我,用您那虚假的承诺欺骗了我,麻痹了我,我本来可以通过某种大张旗鼓的举动,作出某种极端的抉择,拯救她,至少看着她死在我的怀里;您说自己是一切精神和物质的力量的源泉;您扮演着或者佯装扮演着上帝的角色,却不能给一个中毒的姑娘服用解药!啊!说真的,如果不说您让我讨厌,您真让我可怜!”
“莫雷尔……”
“是的,是您让我摘下面具的。好吧,我满足您的要求,把它摘下来了。
“是的,当您在公墓里跟踪我时,我回答了您的问话,因为我心地善良;您刚才进来的时候,我也让您一直走到这里……但既然您得寸进尺,既然我像躲进坟墓似的躲进自己的房间,您却来打扰我;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受尽了折磨,而您又给我带来新的折磨,那么,基督山伯爵,我的所谓的恩人,基督山伯爵,包打天下的救世主,请您得到满足吧,您将亲眼看着您的朋友死去!……”
说完,莫雷尔狂笑着,再次冲过去夺枪。
基督山脸色像幽灵一样苍白,但目光炯炯,伸手挡住手枪,对那个失去理智的人说道:“我再重复一遍,您不能自杀!”
“您阻拦我一下试试!”莫雷尔说道,又冲过去,但也跟前一次一样,被伯爵的铁臂挡住了。
“我一定要阻拦您!”
“您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对自由的、有思想的人专横跋扈?”马克西米里安大声喊道。
“我是什么人?”基督山重复道。
“请听着世界上只有我才有权对您说,莫雷尔,我不想让令尊的儿子今天死去!”基督山接着说道。
说完,基督山脸色变了,变得庄严、崇高,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朝激动不安的年轻人走了两步,后者身不由己地被这个神一般的人慑服了,向后退了一步。
“您为什么要提到我父亲?”他喃喃地说道,“为什么要把对我父亲的回忆跟今天的事混在一起?”
“因为,我就是那个曾经救过你父亲性命的人。那一天,他也像你一样,想要自杀;因为,我就是那个给你妹妹送去钱袋,给老莫雷尔送去‘法老’号货轮的人;因为,我就是你小时候把你抱在膝上玩耍的那个埃德蒙·当泰斯!”
莫雷尔踉踉跄跄向后退了一步,惊愕得透不过气来,都濒于窒息了,精神彻底垮了。接着,他大喊一声,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基督山面前。继而,在这个可爱的人身上蓦然发生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变化。他站起身,跳出房间,冲向楼梯,使尽浑身的气力喊道:“茹丽,茹丽!埃马努埃尔!埃马努埃尔!”
基督山也想冲出去,但马克西米里安抓住门死也不放,还往里推着伯爵。
听到马克西米里安的喊声,茹丽、埃马努埃尔、佩纳隆和几个仆人都惊慌地跑了过来。
莫雷尔打开门,抓住他们的手。“跪下!”他用哽咽得说不出话的嗓音喊道,“跪下!他就是我们的恩人,他就是父亲的救命恩人!他就是……”
他想说:“他就是埃德蒙·当泰斯!”
但伯爵握住他的手,拦住了他。
茹丽冲过去吻伯爵的手;埃马努埃尔像抱住一个守护神似的拥抱着他;莫雷尔再次跪倒到地上,头在地板上磕着。这时,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膨胀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喉咙涌上眼眶,他垂下头,哭了起来。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在几分钟之内,演出了一场哭泣声与呻吟声的协奏曲,就连上帝最宠爱的天使听了,也会觉得和谐动听!
茹丽还没等自己从刚才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就冲出房间,下了一层楼,带着孩子般欢快的心情跑进客厅,掀开球形玻璃罩,取出珍藏在里面的当年梅朗街陌生人赠送的那个钱袋。
这时候,埃马努埃尔用激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伯爵说道:“哦!伯爵先生,我们常常在您面前谈起那位陌生的恩人,您看见我们对他充满了感激和崇敬,为什么您一直等到今天才让我们知道那就是您呢?哦!您这样做对我们实在太残酷了,我甚至敢这样对您说,伯爵先生,您对自己也太残酷了。”
“听我说,我的朋友,”伯爵说道,“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们,因为你们并不知道,十一年以来,我始终把你们当做自己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揭开,完全是一件你们还不知道的大事带来的结果。
“上帝可以作证,我本来想一辈子把这件事藏在自己心里,是你们的哥哥马克西米里安逼我说出来的,我敢肯定,他已经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了。”
然后,他看到马克西米里安侧靠在一把扶手椅上,但仍然跪在地上。
“你们一定要好好看住他。”基督山意味深长地按住埃马努埃尔的手,轻轻说道。
“为什么?”年轻人吃惊地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们,但你们一定要看好他。”
埃马努埃尔环顾了一下房间,看到了莫雷尔的手枪。他那惶恐的目光凝视着手枪,慢慢举起手来指给基督山看。基督山点了点头。
埃马努埃尔朝手枪方向走了一步。
“不要动它。”伯爵说道。接着,他走到莫雷尔身边,握住他的手。年轻人心里刚才那阵翻江倒海般的冲动过去以后,现在变得直眉瞪眼的。
茹丽手里拿着那个红丝线钱袋跑上楼来,两颗喜悦的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滚动着,宛如两滴露珠一般。“这就是那个宝贵的纪念品,”她说道,“不要以为我们找到了恩人,它就不那么珍贵了。”
“我的孩子,”基督山红着脸说道,“请允许我把这个钱袋拿走吧。自从你们认识我以后,我只希望用我期望你们给我的爱,唤起你们对我的记忆。”
“哦!”茹丽把钱袋紧紧地按在心口,说道,“不,不,我求求您了,因为您有一天也许会离开我们的,因为,不幸的是,您有一天肯定会离开我们的,是吗?”
“您猜得很对,夫人,”基督山微笑着回答,“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在这里,很多本应受到老天报应的人却活得逍遥自在,而我的父亲在饥饿和悲痛之中死去了。”
在宣布自己即将离开时,基督山的目光凝视着莫雷尔,他发现“我将离开这个国家”这句话并没有使莫雷尔摆脱麻木状态;他明白自己还应当跟朋友的悲痛作最后的斗争。他把茹丽和埃马努埃尔的手放到一起,握在自己手里,带着充满父亲的威严而又温和的语气说道:“我的两位好朋友,请让我单独跟马克西米里安待一会儿。”
这对茹丽来说,倒是个带着那件宝贵的纪念品脱身的好机会,因为基督山忘了提它了。她急忙把丈夫拖走。
“让他俩留在这里吧。”她说道。
伯爵跟那个泥塑木雕的塑像似的一动不动的莫雷尔一起留了下来。
“瞧,”他用滚烫的手指碰了碰莫雷尔的肩膀,说道,“你终于又变成一个男子汉了吧,马克西米里安?”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感到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看上去颇为犹豫不决。“马克西米里安!马克西米里安!”他说道,“萦回在你脑际的那种想法不是一个基督徒应该有的。”
“哦!您放心好了,朋友,”莫雷尔说道,他抬起头,向基督山露出无限凄婉的微笑,“我用不着去寻死了。”
“这么说,”基督山说道,“你不会再使用武器,也不会再绝望了?”
“不会了,因为,我有比枪口和刀尖更好的医治悲痛的办法。”
“可怜的疯子!……您有什么办法?”
“我有悲痛,它足以让我死了。”
“朋友,”基督山带着与他同样忧伤的语气说道,“请听我说。
“曾经有一天,我也处在跟你一样的绝望之中,它也给我带来一个相同的决定,我也跟你一样,想要自杀;有一天,你父亲也感到绝望,他也想到自杀。
“如果在你父亲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颅时,有人对他这样说;如果在我经过三天绝食之后,又把囚犯的面包推到床下时,有人对我这样说;如果有人在这最后的时刻对我们两人这样说:‘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们会得到幸福,你们会赞美生活’;不管这声音来自何方,我们都会带着怀疑的微笑和充满疑虑的不安去聆听它,然而,后来,你父亲有多少次拥抱着你赞美生活,我自己也曾有多少次……”
“啊!”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大声喊道,“您失去的只是自由;我父亲失去的只是财产;而我失去的是瓦朗蒂娜啊。”
“看着我,莫雷尔,”基督山庄严地说道,这种庄严有时使他显得那么高大,那么令人信服,“看着我,我既不热泪盈眶,也不热血沸腾,心脏也不狂跳;可是,我看着你在受苦,你,马克西米里安,我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着你。嗯!难道这还不能让你明白,莫雷尔,悲痛也像生活一样,也会有让人意想之外的东西吗?所以,既然我请求你,既然我命令你活下去,莫雷尔,就是因为我深信,有一天你会感激我保住了你的性命。”
“上帝啊!”年轻人喊道,“上帝!您在跟我说些什么啊,伯爵?您说话可要当心!也许您这一生从来没爱过吧,您?”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说爱情。”莫雷尔说道,“我,您看到了,我从成年起就开始当兵,我活到二十九岁还没有爱过,因为直到那时,我所体会过的感情都称不上是爱情;哦!到了二十九岁那一年,我碰到了瓦朗蒂娜,所以,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爱着她,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一个少女和一个女人身上的美德,上帝亲手把这些美德写在她那扇向我敞开的心扉上,就像一本书一样。
“伯爵,我跟瓦朗蒂娜在一起时,心里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巨大的、从未体会过的幸福,这幸福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实在太高大、太完美、太神圣了,所以,这个世界不肯给我这种幸福,我是想对您说,没有了瓦朗蒂娜,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只有绝望和悲伤了。”
“我对您说过了,要充满了希望,莫雷尔。”伯爵又重复说道。
“那么您要当心,我也要重复一遍,”莫雷尔说道,“因为您是想要说服我,如果您说服了我,就会让我失去理智,因为您会让我相信,我还能再见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激动地喊道,“您要当心,我再说第三遍,因为,您对我的影响让我害怕。当心您的话的含义,因为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又在闪光,我的心又在变热,又在复活;您要当心,因为您在让我相信神乎其神的事情。
“如果您命令我掀开睚鲁女儿的石棺,我一定会服从;如果您做一个手势,让我在波涛上行走,那我就会像圣徒一样踏上波涛;您要当心,我会服从的。”
“充满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又说道。
“啊!”莫雷尔说道,从兴奋的巅峰一下子落到忧伤的深渊,“啊!您在哄我:您像那些善良的母亲,或者像那些自私的母亲一样,用甜言蜜语抚慰孩子的伤痛,因为孩子的叫喊声让她们心烦。
“不,我的朋友,我不该让您担心。不,您不必担心,我会加倍小心地把痛苦深藏在心底,让它变得暗淡,无人知晓,您都无须再为这一点操心,再怜悯我了。
“别了!朋友,别了!”
“正相反,”伯爵说道,“从现在起,马克西米里安,你将在我身边生活,跟我一起生活,永远不再离开我,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要离开法国了。”
“您对我说要永远怀着希望?”
“我对你说要充满希望,因为我有一个办法医治你的病痛。”
“伯爵,如果它还能再加剧,您只能加剧我的忧伤。您以为我受到的打击给我带来的只是一种一般的痛苦,所以就想用一种一般的办法——旅行来医治它。”
说完,莫雷尔带着鄙夷而又怀疑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呢?”基督山又说道,“我对自己的诺言充满了信心,你就让我试一试吧。”
“伯爵,您这样做只能延长我临终前的痛苦,如此而已。”
“这么说,”伯爵说道,“你也太脆弱了,你甚至都没有勇气给你的朋友几天时间,来实践他的尝试!
“哦!谁知道基督山伯爵到底有多大本事呢?
“谁知道他对上帝是不是有足够虔诚,从而可以让上帝创造奇迹?因为上帝说过,人只要有信仰,就可以移动大山。
“好吧!我所希望的这个奇迹,你就等着它出现吧,否则……”
“否则……”莫雷尔重复道。
“否则,你要当心,莫雷尔,我要说你忘恩负义了。”
“请对我有一点恻隐之心吧,伯爵。”
“我对你充满了同情,马克西米里安,听我说,充满了同情,因此我要对你说,从今天起,一天一天地计算,一小时一小时地计算,假如一个月之后我还不能使你痊愈,请记住我的话,莫雷尔,我会亲自把子弹上膛的手枪放在你面前,把一杯剧毒的意大利毒药放在你面前,请相信我的话,它一定比毒死瓦朗蒂娜的毒药效力还要大、还要快。”
“您答应我这样做?”
“当然,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因为我也想到过死,甚至在不幸已经离开我以后,我仍然经常向往长眠的幸福。”
“哦!您真的答应我这样做吗,伯爵?”马克西米里安欣喜若狂地喊道。
“我不是答应,而是发誓。”基督山举起手说道。
“您以名誉担保,假如一个月以后,我的心仍然不能得到慰藉,那您就让我自由决定自己的生死,不论我怎么决定,您都不要说我忘恩负义,可以吗?”
“从今天起,一天一天地计算,一个月以后,马克西米里安;一小时一小时地计算,一个月以后,这个日子是神圣的,马克西米里安;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过这一点,今天是九月五日。
“十年前的今天,我救过你父亲的性命,他当时也想到死。”
莫雷尔握住伯爵的手吻着,伯爵任他这样做,仿佛觉得自己理当得到这样的热爱。
“一个月以后,”基督山又说道,“你将在我们面前的这张桌子上看到那两样东西,优质的手枪和可以让你轻松死去的毒药。不过,你也得向我保证,一定要等到那一天,一定要活下去!”
“哦!”莫雷尔大声说道,“我也向您发誓!”
基督山把年轻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久久地握着。“现在,”他说道,“从今天起,你要跟我住在一起。你住海迪那套房间,我的女儿至少还可以由儿子代替。”
“海迪!”莫雷尔问道,“海迪怎么了?”
“她昨天夜里走了。”
“她离开您了?”
“不,她去等我……请你尽快准备好,到香榭丽舍大街找我,现在让我出去,别让人看见我。”
马克西米里安垂下头,像个孩子或者圣徒似的那么顺从。
第一〇六章 财产分配
阿尔贝为母亲和自己租房间的那座旅馆在圣日尔曼·德·普雷街,旅馆的二层是个很小的套房,租给一个非常神秘的人。
这个人出出进进,连门房都从来没看清过他的脸。因为,冬天,他像那些大户人家的车夫在剧院门口等候主人时那样,把下巴缩进围在脖子上的红围巾里;夏天,他总是在经过门房、并且在有可能被别人看见的时候擤鼻涕。不过,应当指出的是,一反常规,住在这家旅馆的这个房客没有受到任何人的监视,据说这个隐姓埋名的人地位很高,而且颇有影响,这一点足以让大家不去打扰他那神秘的行踪。
他的出入时间一般都是固定的,虽说有时候提前,有时候推迟;不过,不管冬天夏天,他总是在四点钟左右来到自己的房间,从来不在里面过夜。
冬天,不到三点半钟,这套房间由那个有点像管家那样嘴很严的女仆来把火点着;夏天,也是在三点半钟,同一个女仆又把冰块送上来。
如同前面所说,四点钟时,那个神秘的房客就到了。
他到达二十分钟之后,一辆马车就会停在旅馆门口,一个身穿黑色或者深蓝色衣服,总是围着一条大面纱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像个影子似的从门房前面闪过,悄无声息地上了楼。从来没人问过她要去哪里。
因此,对那两个看门人来说,她的面孔也跟那个男人一样,是陌生的。在首都无数同行之中,能够如此谨慎的,大概也只有这两个模范看门人了。
不用说她也跟前一个人一样,只上到二楼。她用特殊的方式轻轻敲一扇房门;门打开,然后又紧紧关上,我们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离开旅馆时,也跟来的时候一样。
陌生女人先出来,依然蒙着面纱,登上马车,有时消失在街的这一头,有时向另一头驶去;二十分钟以后,陌生男人也走出来,脸藏在围巾里,或者躲在手帕后面,很快就消失了。
就在基督山伯爵拜访当格拉尔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为瓦朗蒂娜举行葬礼的第二天,那个神秘的房客一反下午四点钟左右前来的习惯,上午十点走进旅馆。
一辆出租马车没有像往常那样,间隔开一段时间,几乎同时到达,蒙面纱的夫人立刻匆匆上了楼。
门打开,又关上了。还没等门关严,那位夫人就喊道:“噢!吕西安!哦!我的朋友!”
看门人听见了她的呼喊声,于是,无意之中第一次得知他的房客名叫吕西安;不过,由于他是一个模范门房,他决定连妻子也不告诉。
“哦!出什么事了,亲爱的朋友?”那个被这位夫人在慌乱或者匆忙之中透露了名字的人问道,“快说吧,告诉我。”
“我的朋友,我能依靠您吗?”
“当然,这一点您是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事?您今天早晨给我的信使我非常不安。
“您显得那么急迫,字迹那么潦草。好了,现在快说吧,好让我放心,或者,索性让我吓一跳!”
“吕西安,出了一件大事!”夫人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吕西安,说道,“当格拉尔先生昨天夜里走了。”
“走了!当格拉尔先生走了!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怎么!您不知道?难道他不打算回来了?”
“大概是吧!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他的马车把他拉到夏朗东城门,到了那里,他找到一辆套好的驿车,他跟贴身男仆一起上了车,告诉自己的车夫说他要去枫丹白露。”
“嗯!您这是在说些什么啊?”
“别着急,我的朋友。他给我留了一封信。”
“一封信?”
“对,请您读一读吧。”说完,男爵夫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打开的信,递给德布雷。德布雷看信之前犹豫了一下,仿佛想先猜测一下信的内容,或者说,不管信的内容如何,他都想事先拿个主意。
过了片刻,想必他主意已定,因为他开始看信了。
下面,就是那封让当格拉尔夫人如此心慌意乱的信:
夫人,我忠实的妻子:
德布雷不假思索地停了下来,看着男爵夫人,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往下念吧。”她说道。
德布雷继续读道: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您已经没有丈夫了!哦!请不必过于惊慌;您将没有丈夫,正如您将没有女儿一样,也就是说,我将踏上可以带我离开法国的三四十条大路中的一条。
我应当向您做出解释,鉴于您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女人,下面我就向您解释。
请听我说。
今天上午突然有人来提取五百万法郎,我如数支付了;紧接着又有人来提取一笔同样数目的款项,我把它推迟到明天。我今天离开,就是为了回避这个对我来说实在难以承受的明天。
您一定能够理解这一点,对吗?夫人,我的珍贵的妻子。
我说。
您能够理解,因为,您跟我一样
了解我的业务状况,您甚至比我更加了解。因为,如果问到,当我的财产还相当可观时,其中的一大半都去了哪里,我还真说不出来,而您相反,我可以肯定,您可以用自己发明的一种代数解释那些最不可思议的事。可是,我只知道我的那些数字,一旦有一天那些数字欺骗了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您对我这么快就破产,是否会感到叹惜呢,夫人?
您看到我的金锭这么快就熔化,是否会感到眼花缭乱呢?
至于我呢,我承认,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愿您能在灰烬当中找到些黄金。
我正是带着这种使我感到欣慰的希冀离开的,夫人,我的行为审慎的妻子,对于弃您而走,我良心上没有丝毫不安。因为,您身边还有朋友,还有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灰烬,还有最最让您高兴的,就是我急于还给您的自由。
不过,夫人,现在,是该在这封信里说几句知心话,进行一下解释的时候了。
当我以为您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们女儿的富有而操劳时,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鉴于您已经把我们家变成一片废墟,那么我就不愿意成为别人财富的基础了。
我娶您的时候,您很富有,但名声不佳。
请原谅我直言不讳。不过,鉴于这很可能是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过于斟酌词句。
我扩大了我们的财产,在长达十五年当中,我们的财产不断增加,直到有一天,那些我至今还不清楚、不理解的灾难从天而降,袭击我们的财产,把它摧垮,我可以坦然地说,这当中我没有一点过错。
而您,夫人,您只努力扩大自己的财产,并且取得了成功,对此,我多半能够肯定。
正如我娶您的时候一样,我离开您时,您依然富有,但名声欠佳。
别了。
从今天起,我也一样,要为自己而努力。
感谢您为我树立了榜样,我将竭力效仿。
您忠诚的丈夫
当格拉尔男爵
男爵夫人看着德布雷读完这封令人难堪的长信。她注意到,年轻人虽然很有克制力,但脸色还是变了好几次。他读完信以后,慢慢把信折好,又陷入沉思之中。
“怎么样?”当格拉尔夫人问道,脸上带着让人能够理解的焦虑。
“怎么样?夫人。”德布雷机械地重复道。
“您对这封信怎么想?”
“这很简单,夫人。它让我想到当格拉尔先生是带着怀疑出走了。”
“那当然,可您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我不明白。”德布雷冷冷地说。
“他走了!彻底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哦!”德布雷说道,“请不要这样想,男爵夫人。”
“不,我告诉您,他不会回来了。我了解他,只要关系到他的钱财,他一旦作出决定,就绝不回头。
“如果他认为我对他有用,他一定会带我走的。他把我留在巴黎,就意味着我们的分开对他的计划有用。我们的分离是无可挽回了,我永远自由了。”当格拉尔夫人依然带着乞求的语气说完这些话。
但是,德布雷没有回答,任她继续用乞求的目光询问着他。
“怎么?”最后她说道,“您不回答我,先生?”
“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您,您打算怎么办?”
“我正要问您呢。”男爵夫人六神无主地回答道。
“啊!”德布雷说道,“原来您是想听我的主意啊?”
“是的,我是想听听您的主意。”男爵夫人揪着心说道。
“既然您想听我的主意,”年轻人冷冷地回答,“那我就建议您去旅行。”
“去旅行!”当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
“那当然。正如当格拉尔先生所说的那样,您很富有,又享有充分的自由。在发生了欧热妮小姐婚姻的破裂和当格拉尔先生失踪这样两件丑闻以后,您离开巴黎一段时间是完全必要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重要的是让大家知道您被遗弃了,并以为您很穷,因为,如果一个破产人的妻子依旧生活得奢侈,那人们是不会原谅她的。
“为了达到第一个目的,您只需在巴黎停留两个星期就够了,告诉所有的人您被遗弃了,再告诉您的那些女友,这种遗弃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生的,她们自然会替您宣传。然后,您离开公馆,把首饰留下,放弃丈夫的产业,这样大家都会称赞您的无私和美德。
“这样一来,大家都将知道您被遗弃,并且以为您一贫如洗;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了解您的经济状况,我会以正直的合伙人的身份如实向您汇报账目。”
男爵夫人吓坏了,脸色苍白,怀着恐惧和绝望,听完了德布雷以镇静和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这段话。
“我被遗弃了!”她重复着,“哦!被彻底遗弃了!……是的,您说得对,先生,没有人怀疑我被遗弃了。”这是这个如此高傲、如此痴情的女子能对德布雷做出的全部回答。
“但仍然很富有,甚至非常富有。”德布雷接着说道,从他的皮夹子里掏出几张纸来,摆在桌子上。
当格拉尔夫人没有阻拦他,竭力想压下怦怦的心跳,忍住在眼眶里涌动的泪水。最后,自尊心终于在男爵夫人心里占了上风,至少,没让眼泪流出来。
“夫人,”德布雷说道,“我们合伙已经有六个月了。
“您投资了十万法郎。
“我们的合伙是从今年四月开始的。
“五月,我们开始了投资活动。
“五月,我们盈利四十五万法郎。
“六月,利润增加到九十万。
“七月,我们又获利一百七十万法郎,您知道,那是西班牙债券发行的月份。
“八月,月初,我们亏损三十万;但十五号我们又捞了回来,到了月底,我们又盈利了;因为,从我们开始合伙之日起账目就很清楚,到昨天结账,总共盈利二百四十万,也就是说每人一百二十万法郎。
“现在,”德布雷继续说道,边说边翻阅着一个小本子,像个经纪人似的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关于这笔钱,我们还有八万法郎的利息在我手里。”
“可是,”男爵夫人打断他的话,“这利息从何谈起,因为您从来没有使这笔钱生利。”
“请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道,“我有您的代理权,可以这样做,我就使用了这个权力。
“因此您得到利息的一半,四万法郎,再加上十万法郎本金的盈利,您共得一百三十四万法郎。
“而且,夫人,”德布雷继续说道,“我早有防备,前天就把您的钱取出来了,您看,刚取出来不久,就好像我已经料到您随时都会让我向您汇报账目似的。您的钱在这儿,一半是现金,一半是银行支取凭单。
“我说您的钱在这儿,这是真的。因为我觉得我家里不安全,因为我觉得公证人的嘴不严,而购置产业会比公证人的嘴更容易泄露机密;最后,还因为除了夫妻共有财产之外,您无权购置和拥有任何财产,所以,我就把这笔钱——今天它成了您唯一的财产——我把这笔钱封在钱箱里,藏在这个柜子里面,为了更加安全,我亲自动手制作了这个钱箱。
“现在,”德布雷说着,首先打开柜子,然后打开钱箱,“这是八百张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看,就像一本用钢铁制作的精装画册;里面还有一张两万五千法郎的年息票据;还有大约十一万法郎的结余,这是存在我的银行家那里的凭票提取的取款单,鉴于我的银行家不是当格拉尔先生,所以,这张单据肯定能够兑现,您尽管放心好了。”
当格拉尔夫人动作机械地拿起取款单、年息票据和一捆钞票。
这笔巨款摆在桌子上显得微不足道。
当格拉尔夫人两眼无泪,心里却在无声地呜咽着,她把这些钱收起来,把装钱的铁匣子放进手提包里,把年息票据和取款单放进钱包,然后,站在那里,脸色苍白,默默无言,期待着一句温存的话来抚慰她的如此富有。
但她的期待是徒劳的。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道,“您可以过一种十分富裕的生活了,可以有六万利弗尔的年息,这对一个至少在一年之内不需要管家的女人来说,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这下子您可以为所欲为了。且不说如果您觉得自己那一份不够用,鉴于我们俩过去的关系,您还可以用我那一份,夫人,我随时愿意奉献。哦!当然是借用,奉献出我的全部财产,也就是说一百零六万法郎。”
“谢谢,先生,”男爵夫人回答道,“谢谢。您很清楚,对一个从现在起,至少相当长时间内不会在社交界露面的可怜的女人来说,您给我的这笔钱已经太多了。”
德布雷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并做了一个手势,用礼貌的语言表示就是:“请便好了!”
在这以前,当格拉尔夫人或许还抱有某种幻想,可是,当她看到德布雷的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和伴随着这个动作的那个斜视的眼神,还有那深深的一躬和随后意味深长的沉默之后,她抬起头,没有愤怒,没有颤抖,但也没有犹豫,打开门,冲向楼梯,甚至都不屑再向那个让她这样离去的人道一声再见。
“好啊!”等她走后,德布雷这样说道,“这日子很不错嘛,她将待在公馆里,读读小说,虽说不能再到交易所炒股票,还可以在家里玩纸牌嘛。”
他又拿起那个小本子,把刚才支付的那些款项仔细划掉。
“我还剩下一百零六万法郎。”他自言自语,“德·维尔弗尔小姐死了,太可惜了!从各个角度看,那个女人都非常适合我,我本来可以娶她做老婆的。”
然后,他跟往常一样,冷静地等候当格拉尔夫人走了二十分钟以后,才决定离去。在这二十分钟里,德布雷在算账,把表放在旁边。
要不是勒萨日捷足先登,在他的代表作里塑造了那个专门掀开屋顶窥探别人秘密的魔鬼的形象,别的喜欢瞎编的作家也会创作出这样一类人物来的。此刻,要是那个魔鬼阿斯莫德乘德布雷算账的时候,掀开圣日尔曼·德·普雷街的这家小旅馆的屋顶,他一定会看到一个奇特的场面。
就在德布雷跟当格拉尔夫人瓜分那二百五十万的房间的上面,有一个房间也住着我们的老相识,这两个人在我们前面叙述的事件里扮演过重要角色,所以,我们很高兴和他们重逢。这个房间里住着梅尔塞黛丝和阿尔贝。
几天以来,梅尔塞黛丝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倒不是因为她的穿着打扮更加简朴,让人认不出她来,因为,即使在最富有的时候,她也从不摆阔;也不是因为她落到了衣衫褴褛的地步,不,梅尔塞黛丝的变化,在于她的目光不再炯炯有神,她的嘴角不再有微笑,特别是有一种永恒的困惑,像堤坝一样把昔日那才思敏捷的谈吐挡在唇边。
不是贫困使梅尔塞黛丝精神委靡不振,也不是她缺乏勇气,因而觉得贫穷难以承受。
就像那些从金碧辉煌的客厅骤然走进黑暗中的人一样,梅尔塞黛丝一下子从她所生活的环境,沦落到她为自己选择的这个新天地中;梅尔塞黛丝犹如一位女王,从自己的王宫搬进一座茅屋,身边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她对那些不得不亲手放到桌子上的粗陶碗碟和那张取代了她的柔软大床的简陋小床,都很不习惯。
确实,昔日那位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或者那个高贵的伯爵夫人,再也没有了骄傲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因为,她举目四望,进入眼帘的都是让人难受的东西。这个房间墙上的壁纸是深浅两种灰色,那是旅馆主人为了省钱特意挑选的最经脏的颜色;地板是方砖铺的,上面没有地毯;家具倒是引人注目,那虚假的奢华掩盖不住的穷酸相让人不能不多看几眼,总之,这里的一切色调都那么扎眼,都那么不和谐,然而,对于那些看惯了高雅的整体氛围的目光来说,这种和谐是多么必不可少。
德·莫尔塞夫夫人自从离开她的公馆以来,一直住在这里,这永恒的寂静让她感到眩晕,就像一个旅行者来到悬崖边缘会感到眩晕一样。她发现阿尔贝无时不在偷偷地看着自己,猜测她的心情,便咧开嘴强作笑脸,但因为眼睛里没有了那种让人温暖的柔情,所以显得只像一种闪光而已,也就是说那种没有热的光。
阿尔贝呢,他也心绪不佳,很不自在,昔日奢华生活留在他身上的残余,使他无法与今天的生活合拍。他想不戴手套出门,又觉得自己的手过于白皙;他想在城里漫步,又发现自己的靴子擦得太亮。
不过,这两个被母爱和孝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高贵而又聪慧的人,用不着说一句话,也无须像朋友之间那样互相揣摩,就能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建立起生活赖以支撑的那种坦诚。
阿尔贝终于可以不让她惊慌失措地说:“母亲,咱们没有钱了。”
梅尔塞黛丝还从未真正体会过贫穷。她年轻时经常谈论穷困,但那并不是一回事,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同义词之间,还有千山万水之隔。
在加泰罗尼亚的时候,梅尔塞黛丝有过种种需要,但有些东西从来不缺。只要渔网不破,总能捕到鱼;只要能把鱼卖掉,就能买到线来补网。再说,她那时与世隔绝,一心一意只爱着一个人,而这种爱情与物质生活毫无关系,她心里只想着自己,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别的什么都不想。
当时的梅尔塞黛丝虽然不宽裕,但能尽量生活得舒适一些,如今她一无所有,却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冬天到了,梅尔塞黛丝住在这个四壁空空的冰冷的房间里,连个火都没有,而当初她家里的暖气管道四通八达,从门厅到小客厅都是暖融融的;现在,她的房间里连一朵花都没有,然而,当初她那套房简直就像个养着奇花异草的暖房!
但她身边有儿子……
迄今为止,一种或许有些夸张了的责任感使他们两人兴奋不已,生活在一种高尚的精神境界之中。兴奋几乎就是激情,而激情可以使人对尘事变得淡漠。可是,激情平息了,他们就渐渐地从理想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理想说尽之后,就必须考虑实际问题了。
“母亲,”正当当格拉尔夫人下楼的时候,阿尔贝说道,“让我们计算一下咱们一共有多少财产吧。我需要知道一个总数,好制订我的计划。”
“总数是零。”梅尔塞黛丝面带凄楚的微笑说道。
“不,母亲,首先,总数是三千法郎,我准备用这三千法郎,把咱们两人的生活安排得美美的。”
“孩子!”梅尔塞黛丝叹口气道。
“唉!我的好母亲,”年轻人说道,“我挥霍了您太多的钱财,如今,总算懂得了它的价值。
“三千法郎,您看,这数目相当可观,我用这笔钱为我们建立了一个美妙的、永远安全的未来。”
“您既然这么说,我的朋友,”可怜的母亲又说道,“首先,我们到底接受不接受这三千法郎呢?”梅尔塞黛丝红着脸说道。
“可我觉得这一点已经说定了,”阿尔贝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们接受这笔钱,特别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拿到它,原因是,这您也知道,它被埋在马赛梅朗街那座小屋的花园里。
“用两百法郎,”阿尔贝又说道,“我们两人就可以去马赛了。”
“用两百法郎!”梅尔塞黛丝说道,“您真这么想吗,阿尔贝?”
“哦!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向驿站和船坞打听过了,而且都计算好了。
“您订一辆双人马车到夏隆。您看,母亲,我给您女王的待遇呢,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拿起一支笔,写道:
双人马车 35法郎
乘轮船从夏隆至里昂 6法郎
乘轮船从里昂至阿维尼翁 16法郎
阿维尼翁至马赛 7法郎
旅途费用 50法郎
合计 114法郎
“就算一百二十法郎吧,”阿尔贝笑着说,“您看,我够大方的吧,母亲?”
“那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您没看见,我还给自己剩下了八十法郎吗?
“一个年轻人不需要那么多舒适,母亲。再说,我知道出门旅行是怎么回事。”
“那时你可是坐驿车,身边还有仆人照顾啊。”
“反正我有经验,母亲。”
“好吧!就算是吧!”梅尔塞黛丝说道,“可这两百法郎在哪里呢?”
“这两百法郎嘛,就在这里,另外还有两百呢。
“是这样的,我把表卖了一百法郎,表链上的饰物卖了三百法郎。
“我多走运啊!饰物比表贵两倍。总有人喜欢这种多余的点缀!
“所以,我们现在很富有了,因为,您的路费本来只要一百一十四法郎,而您手里足有二百五十法郎呢。”
“可咱们还得付旅馆费呢。”
“三十法郎,我用我这二百五十法郎付就行了。
“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鉴于我的旅费只需要八十法郎就够了,您看我的钱不是绰绰有余吗?
“还不止这些呢。
“您瞧这是什么,母亲?”
说着,阿尔贝拿出一个带金拉链的小本子,大概是他昔日众多小玩意儿中剩下来的一件,兴许还是当年那些蒙着面纱来敲花园小门的神秘女子当中的一个送给他的信物呢,阿尔贝从小本子里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那是什么?”梅尔塞黛丝问道。
“一千法郎,母亲。哦!这确实是一千法郎。”
“可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一千法郎呢?”
“听我说,妈妈,千万不要太激动。”说完,阿尔贝站了起来,走过去亲吻母亲的双颊,然后,停下来凝视着她。
“妈妈,您想象不出我觉得您有多漂亮!”年轻人怀着深深的孝敬说道,“您的确是我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最漂亮的一个,正如您是最高贵的一个一样!”
“亲爱的孩子。”梅尔塞黛丝说道,她竭力忍住眼角滚动的泪水,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说真的,再加上您的不幸,我对您的爱就升华为崇拜了。”
“只要我有儿子在身边,我就不会感到不幸,”梅尔塞黛丝说道,“只要有儿子在身边,我就永远不会感到不幸。”
“啊!正是这样,”阿尔贝说道,“考验正是从这里开始,母亲!您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说定的吧?”
“咱们说定过什么事吗?”梅尔塞黛丝问道。
“是的,咱们说定,您住在马赛,而我去非洲,到了那里,我将用自己选定的新姓氏取代我已经抛弃的那个姓氏。”
梅尔塞黛丝叹了口气。
“嗯!母亲,我从昨天起已经参加北非兵团了,”年轻人说着,羞涩地低下头,因为,他自己不知道他所蒙受的每一个屈辱有多么高尚,“或者说,我认为肉体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可以把它卖掉。从昨天起,我顶替人家入了伍。
“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我把自己卖了,”他又补充道,勉强微笑着,“而且,比自己预想的价钱要高,也就是说两千法郎。”
“这么说,这一千法郎?……”梅尔塞黛丝颤抖着说。
“是这个价钱的一半,母亲。另一半一年以后再支付。”
梅尔塞黛丝带着难以描绘的神情仰望苍天,噙在眼角的泪水终于禁不住内心的激动夺眶而出,顺着面颊轻轻流淌着。
“那是他生命的代价啊!”她喃喃地说道。
“是啊,如果我战死。”莫尔塞夫笑着说道,“不过您放心,妈妈,我打算好好保护自己的性命。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生活。”
“上帝啊!上帝!”梅尔塞黛丝喃喃地说道。
“再说,您为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战死呢,母亲!
“难道拉莫里西埃,这另一个南方的内伊,他战死了吗?
“难道尚加尔尼耶战死了吗?
“难道贝多战死了吗?
“难道我们认识的那个莫雷尔战死了吗?
“请您想象一下,母亲,当您看到我身着金线刺绣的军装归来时,您将有多么高兴!
“我郑重宣布,我准备在那里大干一番,而且,我是出于虚荣才选择了这个兵团的。”
梅尔塞黛丝强作笑脸,叹了口气;这位圣母般的母亲心里明白,她不该让儿子独自承担这些牺牲。
“怎么样,嗯!”阿尔贝又说道,“您明白了吧,母亲,您已经有四千多法郎了,这四千法郎足够您生活两年的。”
“你真这么想吗?”梅尔塞黛丝问道。
伯爵夫人的这几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悲伤,阿尔贝不难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他感到心里一阵发紧,把母亲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手里。
“是的,您一定要活下去!”他说道。
“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梅尔塞黛丝大声说道,“但你不会走的,是吗,我的儿子?”
“母亲,我一定要走,”阿尔贝说道,语气镇静坚定,“您非常疼我,不会忍心让我待在你身边游手好闲。再说,我已经签了合同。”
“就按你的意愿办吧,儿子,我服从上帝的意旨。”
“不是按照我的意愿,母亲,是出于理智,出于必要。我们是两个走投无路的人,不是吗?今天,生命对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毫无意义。生命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哦!要是没有您,它对我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母亲,请相信这一点,因为,如果没有您,我可以发誓,早在我开始怀疑父亲、摒弃他姓氏的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已经停止了!可是,只要您答应我还怀着希望,我就会活下去;如果您肯让我关照您今后的幸福,您就会使我力量倍增。到了那里以后,我就去找阿尔及利亚的总督,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尤其是一位军人。我向他讲述我的悲惨遭遇,请求他时不时地关心我一下,如果他肯兑现对我的诺言,如果他肯注意我的行动,那么,不出半年我就会成为军官或者光荣捐躯。如果我提升为军官,您的命运就有了保障,母亲,因为我会有钱养活我们两个人,还会有一个让我们俩感到自豪的姓氏,因为那就是您原来的姓氏。如果我战死……嗯!如果我战死,亲爱的母亲,那么,要是您愿意,您也死吧,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不幸也到了终点,也就该了结了。”
“好吧,”梅尔塞黛丝回答,目光中流露出高贵的含义深远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孩子。让我们向那些看着我们、并准备凭我们的行动对我们作出评价的人证明,向他们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请不要太悲观,亲爱的妈妈!”年轻人大声说道,“我敢发誓,我们现在,至少我们以后可以很幸福。您是一位聪明睿智,又能忍辱负重的女性,而我呢,我希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兴趣简单、感情淡漠的人。我一进军营,就会有钱了;您一进当泰斯先生的家,也就会得到安宁。让我们试一试吧!我求求您了,母亲,让我们试一试吧!”
“好吧,让我们试一试,我的儿子,因为,你应当活下去,你应当得到幸福。”梅尔塞黛丝回答。
“那么,母亲,咱们的财产就这么分配了。”年轻人装出很惬意的样子说道,“我们甚至今天就能动身。好吧,说办就办,我这就去给您预订座位。”
“那你的座位呢,我的儿子?”
“我嘛,我还得再待两三天,这仅仅是分别的开始,我们应当慢慢习惯。我需要听听建议,了解一下非洲的情况,我到马赛跟您见面。”
“那好吧!就这样!我们走吧,”梅尔塞黛丝说道,并且,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的一条围巾围在头上,碰巧是一条贵重的黑色开司米围巾,“我们走吧!”
阿尔贝匆匆收拾好他的文件,拉铃让人来收他欠旅馆老板的三十法郎,然后,把手臂伸给母亲,开始下楼。
有一个人正在他们前面下楼,那个人听见身后传来丝绸衣裙擦着楼梯扶手的声音,回过头来。
“德布雷!”阿尔贝喁喁说道。
“是您,莫尔塞夫!”大臣私人秘书回答道,停在楼梯上。好奇心在德布雷身上占了上风,使他忘记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再说,他已经被人认了出来。
在这个鲜为人知的小旅馆里,碰到这个遭受不幸并在巴黎引起轰动的年轻人,的确很刺激。
“莫尔塞夫!”德布雷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瞥见阴影中的德·莫尔塞夫夫人那依然年轻、蒙着黑面纱的身影。
“哦!对不起,”他微笑着补充道,“我先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明白了德布雷的意思。
“这是家母,”他朝梅尔塞黛丝回过头,说道,“这位是德布雷先生,内政大臣的私人秘书,我从前的一位朋友。”
“怎么?从前的,”德布雷喃喃地说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阿尔贝又说道,“是因为我今天已经没有朋友了,我也不应当有朋友。您肯跟我打招呼,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先生。”
德布雷向上走了两级,用力跟阿尔贝握了握手。
“请相信,亲爱的阿尔贝,”他尽量深情地说,“请相信,我对您的不幸深为同情,并且,愿意在各方面为您效劳。”
“谢谢,先生,”阿尔贝微笑着说道,“在这种种不幸之中,所幸的是我们还有足够的盘缠,不需要求助于人。我们这就离开巴黎,旅费已经支付,手里还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皮夹子里塞满了一百多万,但他的脸羞得通红,尽管他凡事讲究精确,头脑里少有诗意,但仍不由得想到,曾几何时,这同一座房子里住着两个女人,一个是自作自受,名誉扫地,离去时斗篷里藏着一百五十多万法郎,精神上却一贫如洗,而另外一个,是不公正地蒙受耻辱,但虽耻犹荣,尽管一贫如洗,却活得充实富足。
这一对比,使他无法再保持刚才做出的彬彬有礼的姿态,这种实例所包含的哲理把他给击垮了。他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寒暄话,便匆匆下楼走了。
这一天,内政部的办事员们,他的那些下级,都深受他的坏脾气之苦。但当天晚上,他成了位于玛德莱娜大街上的一座漂亮房子的买主,并且得到五万利弗尔的年息。
第二天,就在德布雷签署购房契约时,也就是晚上五点钟,德·莫尔塞夫夫人在温柔地亲吻了儿子并接受了儿子的温柔亲吻之后,登上驿站的双人马车,车门随后就关上了。
有一个男人躲在拉菲特运输公司的院子里,藏在位于一、二楼之间的一间夹层办公室的拱形窗户后面,看着梅尔塞黛丝登上马车,看着马车驶去,然后,又看着阿尔贝离开。
这时,他用手按住自己那充满疑虑的额头,说道:“唉!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把我从这两个无辜的人身上夺走的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会帮助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