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护状

辩护状

辩护律师塞纳尔

诸位先生:

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在你们面前受到指控,说他写了一本坏书,在书中伤害了公共道德和宗教。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现在就在我身旁;他在你们面前认定,他写的是一本好书;他在你们面前认定,他的这部书的思想从第一行到最末一行都体现了道德思想和宗教思想,如果它不被歪曲(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一个大天才为了歪曲一种思想所能做的一切),它对你们来说也该是(过一会儿你们将会这样)接受这部书的读者已经有了的看法,即这是一种极为显然的道德和宗教思想,这种思想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即抑恶扬善。

在此,我向你们转达了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的认定,并且我斗胆将它与检察官的公诉状进行比较,因为这个认定是庄严的,之所以庄严,一是因为作出认定人的身份,二是主导写这部书的情况,我就要讲给你们大家知道。

由于认定人的身份已说明这个认定是庄严的,请允许我告诉你们大家,居斯塔夫·福楼拜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无须向我推荐,无须给我提供他的情况。我不是说他的人品,而是说他的尊严。读过这部书,在阅读中感受到激发于我自身的一切善良和深刻的宗教意识之后,我来到这里是完成一件良心上的义务,但是,在我来完成一件良心上的义务的同时。我也是来完成一件友谊上的义务。我记忆犹新,我不会忘却他的父亲曾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的父亲,我长久地以与他的友谊而感到荣幸,这种荣幸一直持续到他停止呼吸,请允许我告诉诸位,他的父亲,这位声名显赫的父亲当了三十多年鲁昂市立医院的主任外科医生。他曾是杜普特朗的保护人,他不仅给外科科学作出了宝贵贡献,他还给外科科学榜上增添了几位伟大的名人,我只需举出一位就够了,他就是克劳盖。他不仅本人给外科科学留下了美名,因为他给人类作出了巨大贡献,他还留下了许多伟大的回忆。在我回忆与他的关系的同时,我要告诉诸位,他的儿子因伤害公德和宗教被传到轻罪法庭,他的儿子是我的孩子们的朋友,就如同我是他父亲的朋友。我了解他的思想,我了解他的动机,律师在这里有权做他的委托人的人身担保。

诸位先生,一个伟大的名字和许多伟大的回忆令人慑服。福楼拜先生的孩子们没有辜负他们的父亲。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二十一岁时死了。儿子中的老大被公认为名副其实地子承父业:他现在已行医多年,正在履行他父亲三十年中完成的使命。儿子中最小的就在这里,被传到法庭前。他们的父亲给他们留下了巨大财富和伟大的名字,也给他们留下了要求:要做有智慧也有感情的人,要做有益于人的人。我们委托人的兄长投身于事业,每天为人服务,而他自己则献身于研究和文学,你们此刻正在起诉的作品是他的第一部著作。诸位先生,这第一部作品引起激烈情绪,根据帝国律师先生的说法,这是作者长期研究和长期思索的结果。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是个性格认真的人,他天性注重庄严事物和凄惨事物。他不是检察官用东拉西扯拼凑十五到二十行文字向诸位介绍的那种人,说他是**图画的作者。不,在他的天性里,我重复一遍,有的是一切人世间可以想象到的更庄严、更认真,也是更凄惨的东西。他的书,只要恢复一句话,补充上引证文字的前前后后,他的书很快就会在诸位面前恢复它的真正颜色,同时会让大家了解作者的意图。而从你们听到的过于巧妙的语言里,在你们记忆中留下的只能是对一个能改变一切的天才怀有深深的赞赏感情。

我向诸位说过了,居斯塔夫·福楼拜是一个认真而庄重的人。他的研究完全符合他的天性,都是严肃而广泛的。他不仅熟谙文学的各个门类,也熟谙法学。福楼拜先生其人不满足于他的生活环境所能提供的各种观察,他还关注别的领域:

Qui mores multorum vidit et urbes.

他从父亲死后,又读完了中学,去意大利旅行,从一八四八年到一八五一年,他游遍了近东这些地方,埃及、巴勒斯坦、小亚细亚,等等。游览中他十分注意观察,学到了崇高和诗意的东西,学到了刚才检察官公诉状为了确定归罪于我们的罪过而指出的这些颜色的文笔的风采。这种文笔和风采,这些文学特征将永存,将随着辩论大放光彩,无论如何也不能受到控告。

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自一八五二年回国以来就开始写作,努力在一个大框架下写出他严肃认真的研究成果,这个成果是他在旅行中收集到的。

他选择的是什么样的框架,什么样的题材呢?他又是怎样处理的呢?我的委托人不属于任何流派,我刚才在公诉状中才听到流派的名字。我的上帝!说他注意事物的真实性,就断定他属于现实主义派。如此说来,促使他写作的动机不是事物的物质性而是他生活其中的环境中的人类情感和激情的演变,他就该属于心理学派了。另外,他也该属于浪漫主义派了,也许比别人差一点,因为在他的书中出现浪漫主义,就像出现现实主义一样,只是几处讽刺性的个别字眼,这些个别字眼却被检察官认真抓住了。福楼拜先生想要做的就是在真实生活中选取一种研究题材,就是要创造,要在中产阶级中构成几种真实的典型,达到一种有益的结果。是的,在我的委托人进行的研究中,他最为关心的恰恰就是这种有益的目标,通过生活于真实生活状况下的当今社会的三四个人物,呈献给读者眼前这幅人世间最常遇到的真实图画。

检察官在概括他对《包法利夫人》的意见时,称这部作品的副标题该是:《一个外省女人的通奸史》。我强烈反对这个副标题。假如在你们的公诉状中自始至终我还没有感到的话,而这副标题本身向我证明了你们的用心,你们时刻为之左右的定见。不,这部作品的副标题不是《一个外省女人的通奸史》,如果你们硬要一个副标题的话,它应该是:外省太常见到的教育史;这种教育可能导致的危险史、堕落史、诈骗史和作为第一次错误后果的自杀史,这第一次错误本身是由最初的小错造成,而且往往是一个年轻女人容易被拖进去的小错,一个可悲生命的故事,而且更常见的是教育是这一可悲生命的导言。这就是福楼拜先生想要描绘的,并非是一个外省女人的奸情故事,你们读这部被指控的著作,很快就会承认这一点。

现在,检察官在这一切里尤其发现了**颜色。假如我能够把检察官从这本书上剪辑下的行数与它弃之一边的其他行数进行比较,我们得到的总比例是一比五百,你们将会看到这个一比五百的比例并非**颜色,这**颜色哪里都没有,只存在于剪辑和评论文字之中。

现在要问,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究竟要描绘什么呢?首先,是一个女人所受的教育超越了她的生存条件,应该指出,这是在我们这里太常见到的现象。其次,是在这女人头脑里产生的乌七八糟的混乱思想,接着是结婚,因为结婚与她所受的教育不相称,而是在这个女人出生的条件下完成的,作者解释了在她的这种地位中所发生的全部事实。

他还表现了什么呢?他指出,一个女人由于不理想的婚姻而走向罪恶,又从罪恶走向堕落和不幸的顶峰。刚才,当宣读那些不同段落时,我真想向大家介绍这本书的全部内容。我将要求法庭准许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这部书落到年轻女人手里会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即将她拖入追求享乐,追求奸情,抑或是正相反,从一开始就给她指出危险,让她因恐惧而战栗?问题这样提出后,这要由你们的良心来决断。

至于现在,我要说:福楼拜先生想要描绘的这个女人,她不努力使自己适应与她的出身和她的地位相应的生存条件,不努力去习惯属于她的生活,却一直受到从远远超越她本人的教育中汲取的种种外来的欲望困扰,她不努力适应符合其地位的各项义务,做乡下医生的安详妻子,同医生过日子,不努力在家里,在婚姻的结合中寻找幸福,却在无穷尽的梦幻中寻找幸福。随后不久,她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同她调情,同她玩同样的游戏(我的上帝!他们两人都是没有经验的),可以说,她逐渐冲动起来,而当她求助于早年的宗教时,却找不到足够的力量,她害怕了。过一会儿,我们将会明白为什么她在宗教里找不到足够的力量。然而,这个年轻人的无知以及她本身的无知使她避免了第一次危险。但是,不久后,她遇上了一个男人,就像人世间存在的那么多的太多的那种男子,他占有了她,这个可怜的已经走上歧途的女人,他拖她下水。这才是关键点,必须要看到的关键,这才是这部书的本来面目。

在第一个场面里,包法利夫人找到了某种愉悦和欢乐,因为她冲破了牢狱,回到家里高兴地自语道“我有一个情人”,检察官为此愤怒了,从人类感情和良心角度来看,我认为检察官为此愤怒是没有道理的。你们觉得,这难道不是人类感情的第一声呐喊吗?!证据就在诸位与我之间。但是,必须往远一点地方看,你们会看到,如果说这种堕落的起始,最初时刻在这个女人身上引起某种狂喜和呓语。而在更远的几行文字中出现了失望,根据作者的说法,她在自己眼中觉得是受到了侮辱。

是的,此时此刻,她感到了失望、痛苦和懊悔。她所信任并委身于他的这个男子占有她只是把她当做玩具一时玩一玩,懊悔在吞噬她,使她撕心裂肺。让诸位感到刺耳的是听到称此为“通奸的幻灭”,诸位更喜欢一位作家描绘这个女人时称此为“玷污”,因为她没有理解婚姻,在同丈夫接触时感到被玷污;她到别处寻找理想,发现了通奸的幻灭。这个词让你们感到刺耳,不用“幻灭”,诸位更愿意用“通奸的玷污”。法庭将会判决的。至于我,假如是我表现这同一人物,我会对她说:“可怜的女人!”如果你以为你丈夫的吻有点单调乏味,令你厌烦,如果你从中只发现了婚姻的平庸——这是书中使用的字,如果你在这种爱情不占主导地位的结合中像是看到了一种玷污,你可要当心,你的梦想是一种幻觉,有朝一日,你终会醒悟,受到残酷的惩罚。诸位先生,高声惊叫的人,他用“玷污”一词表达我们所称之为的“幻灭”,他用了一个真实的词,但这个词模糊不清,不能教会理智什么东西。我倒是更喜欢不高声惊呼,不使用玷污这个词的人,但他能警告这个女人要懂得失望与幻灭,对她说:在你以为找到爱情的地方,你找到的只是**;在你以为找到幸福的地方,你找到的只是痛苦。一个安然泰然地去工作的丈夫,他拥抱你,他戴他的棉质软帽,同你一起喝汤,这是个平凡的丈夫,使你难以忍受;你向往有一个爱你,并崇拜你的男人,可怜的孩子!这个男人一定是个**的男子,他占有你就是为了跟你一起玩耍一会儿。幻觉可能有第一次,也可能有第二次;你高高兴兴地回家,唱着通奸的颂歌:“我有了一个情人!”第三次,你就用不着一直到达他那里,幻灭将会来临。这个你曾梦想过的男人将会失去他的全部风采;你将会在爱情中重新发现婚姻的平庸;你将会怀着轻蔑、不屑、厌恶和令人心碎的懊悔重新发现这种婚姻的平庸。

诸位先生,以上就是福楼拜先生在他的书中、每一行文字中说过的和描绘过的内容,这也是他的著作有别于一切同类作品之所在。因为在他的书里,每页都暴露了社会的重大缺陷;因为在他的书里,**行为充满着厌恶和耻辱。在寻常的生活关系中,他给年轻女人提供了最可感人的教训。噢!我的上帝,我们的年轻妇女在她们的寻常生活关系中,在善良、崇高的原则,在严厉的宗教里找不到什么使她们在完成母亲的职责时表现出坚强,尤其是在百依百顺中找不到这种生活的实际学问。这种生活的实际学问告诉我们,必须适应我们已有的一切,但是,她们梦想着生活圈子以外的东西,这些最善良、最纯洁的年轻女人在单调乏味的家庭生活中往往为她们周围发生的事情而痛苦。像这样一部书,请你们相信,会引起她们中许多人的深思。这就是福楼拜先生所做过的一切。

请注意一件事情:福楼拜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向你们描绘一种迷人的**行为,然后引来“Deus ex machina”的结局,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从你们宣读的那一页到最后一页,你们跳得太快了。在他的书里,**只是连续的痛苦、遗憾的懊悔,然后才是可怕的最后赎罪。这种赎罪是过分的。如果福楼拜先生犯罪,那是因为他过分,过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们,这话是谁说的。赎罪紧接着发生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部书是极其道德的、有益的。因为他没有让这个年轻女人过上几年美好生活之后,她就可以这样说:事后,就可以死了。没有!从第二天起,痛苦,幻灭就来了。道德的结局在这部书的每一行里处处可见。

这部书的写作表现出深刻的观察力,对此帝国律师有公正评价:这里,我要提请诸位注意,因为,如果指控没有根据,这种指控必须撤销。确实,这部书的写作在细节方面表现出了令人注目的观察力。在《艺术家》杂志上署名福楼拜的一篇文章还成了指控的借口。希望帝国律师首先能注意到这篇文章与指控风马牛不相及,其次,希望他能注意到我们认为这篇文章完全清白无辜,而且,如果承蒙帝国律师宣读全文,而不是加以肢解,在此条件下,法庭眼里也会认为这篇文章是极其道德的。在福楼拜先生的书中,震撼人心的是有几段叙述在重现事物的类型,表现人心与思想隐情时,采用了照相术般的全真写照,而且由于文笔的魔力,这种表现手法还变得更加震撼人心。请诸位注意,假如他把这种全真式写照手法只用在描绘堕落场景,诸位就有理由说:作者乐于以其特有的描写能力描绘堕落。全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他毫无保留地关注着爱玛生平的一切经历,在父亲家里的童年生活,在修道院里受到的教育等,他什么都不放过。但是,像我一样从头至尾读过这部书的人(值得一提的是,诸位要感谢他,不仅对他要免予处分,还理应给他免去一切形式的指控)都会说,福楼拜先生碰到困难部分,确切地说,碰到描写堕落部分,他没有学某些经典作家,而对这些经典作家检察官是很熟悉的,但在其公诉状中却是忘记提到的,我这里带来了几段文字,不是要向诸位宣读的,而是留给诸位在会议厅浏览的(过一会儿,我将列举出几行文字),他没有学我们的伟大经典作家,我们的大师,当他们遇到男女之间感官结合的场面时,他们都毫无例外地描绘一切细节,而福楼拜先生却只满足于一句话。这里,他的全部描写本事都不见了,因为他的思想是纯洁的,因为在他可以以他的方式,尽其文笔的魔力进行描写的地方,他感到有些东西不能触及,不能加以描绘。可是,检察官还认为他说得太多了。当我向他指出,有些作家在他们的伟大哲学著作中乐于描写这些事情,我要拿高度掌握描写科学的这个人与之比较,他远非利用这一描写科学,却停笔了,避开了这些事情,我有权请教控诉他的理由何在。

然而,先生们,假如不让他讲述他喜欢向我们描写的赏心悦目的花棚,这里有绿叶成荫,刚刚开放的红色的和白色的小花,以及花香四溢的小径,还是童年的爱玛在这里玩耍;假如不让他讲述她要离开这个环境,走上别的道路,在这样的道路上,她将遇到泥泞,弄脏她的脚,甚至泥溅到她身上;不让他讲述这一切!就等于完全取消这部书,我还要讲得更远一点:这就等于借口以卫护道德名义,取消道德成分。因为,在一幅真实生活的图画里,其目的是通过思想指明危险、堕落和赎罪,如果不表现错误,不指明错误,如果你们想阻止描绘这一切,显然,这等于取消了这部书的结论。

对于我的委托人来说,这部书不是几小时消遣的产物,而是两三年不间断研究的成果。我现在向诸位再讲一点:福楼拜先生进行那么多年的工作,那么多的研究,那么多的旅行,做了那么多阅读笔记(我的上帝!你们会看到他从哪里汲取营养,因为有某种非比寻常的东西负责为他辩白),你们将会看到,说他有淫荡色彩,却是浸透着博须埃和玛西雍的影响。正是通过研究这些作家,我们过一会儿会发现他所追求的不是剽窃他们,而是在他的描绘中重现他们使用的思想和颜色。当他怀着深爱完成这件工作,当他的作品达到目的之后,你们会以为他充满自信,不顾多年的研究与思索,他想立即投入竞技场!如果他是个无名小卒,如果他的姓只属于他自己,他也许会这样做了。但是,我重复一遍,他是属于身份决定一切的那种人,他姓福楼拜,他是福楼拜先生的第二个儿子。他想在由衷尊重道德和宗教的情况下,闯出一条文学路子,他不是怕检察官,这样的考虑没有在他思想上出现过,而是出于个人的尊严,他不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一部作品的前头,如果这部作品在他信得过的几个人的眼里认为它是不值得发表的话。福楼拜先生对他有朝一日要交付印刷的手稿,都当着在文学界身居高位的几位朋友面前宣读手稿的片段或全部,我声明,对于此刻引起帝国律师强烈指责的内容,他们当中任何人都没有觉得是受到伤害。甚至无人想及此。他们只是讨论和研究了这部书的文学价值。至于道德要求,在每一行都如此明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用毫不含混的文字表达,根本无须对此提出问题。福楼拜先生确信本书的文学价值,加之,受到新闻出版界杰出人物的鼓励,他所想的就是将稿付印成书。我重复一遍,大家众口一词赞扬这部作品的文学成就及其文笔,同时也赞扬从第一行到最末一行主宰全书的杰出思想。当指控发生之时,这不仅是他一个人感到吃惊,深为悲哀,请允许我告诉诸位,是我们不理解这种指控,首先是我,随着作品的陆续发表,我曾怀着浓厚兴趣读了全书,是他的亲密朋友都有此同感。我的上帝!有些细微之处往往会逃脱我们的习惯,却不能瞒过聪慧、纯洁、贞节的女人,在这种场合,不能宣布她们的名字,但是,假如我告诉你们,读过这本书的家庭主妇们对福楼拜先生说的,以及我本人所听到的,假如我告诉你们她们的惊奇,以及在读过此书之后得到的极好印象,致使她们以为理应感谢作者,假如我告诉你们当她们得悉此书要被看做有违公共道德,有违宗教信仰,有违她们一生的信仰,我的上帝!她们是何等吃惊,何等痛苦!但是,当此驳斥检察官的攻击之时,就在这总体的评价当中,我有理由认为是受到了鼓舞,如果我需要鼓舞的话。

不过,在当代文学的全部评价之中,有一个评价我要告诉诸位。有一个人的评价受到我们的尊重,不仅因为他的美丽和伟大的个性,即使在危难、痛苦之中他也每日进行勇敢的斗争,其伟大在于他唤起许许多多此处无须赘述的丰功伟业,而且,其伟大还在于这里必须指出的他的文学著作,因为正是在文学作品里体现了他的能力,其伟大尤其在于包含于其全部著作中的纯洁和全部作品中的贞节:此人就是拉马丁。

拉马丁并不认识我的委托人,他不知道后者的存在。拉马丁在乡下他的家里从每一期《巴黎杂志》中读到《包法利夫人》,他的印象极深,我现在要告诉诸位,他的印象每每如此,前后一致。

几天前,拉马丁回到巴黎。第二天,他就打听到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的住址。他给杂志社写信了解一个名叫居斯塔夫·福楼拜的人的住址,他曾在杂志上以《包法利夫人》为题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他派他的秘书向福楼拜先生道贺,向他表示在读他的作品时感到十分满意,并说想见一见在这一尝试中崭露头角的新作者。

我的委托人造访拉马丁,他在他那里不仅找到了一个鼓励他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对他说:“你给了我二十年来读过的最佳作品。”总而言之,这样的溢美之言,我的委托人生性谦虚,几乎不敢向我重复。拉马丁向他证明,他读了每一期杂志,而且是以最和蔼可亲的方式向他证明的,而且是整页整页地向他说的。不过,拉马丁还说:“当我完整地读了你的书,直到最后一页时,我不满意最后几页,你让我难过,你确确实实让我感到了痛苦!赎罪远远超出了犯罪真实,你制造一种可怕的死亡,骇人听闻!当然,玷污夫妻关系的女人理应想到赎罪,但是,这种赎罪是可怕的,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惩罚。你走得太远了,你让我难受,我的神经受不了;这种强有力的描写用于弥留之际,给我留下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当居斯塔夫·福楼拜向他问道:“可是,拉马丁先生,您是否理解我因为写了这样的书受到轻罪法庭的指控,说我伤害了公共与宗教道德?”拉马丁给他回答道:“我认为在我的一生中,通过我的文学作品和其他方面著作,我这个人是最善于理解什么是公共与宗教道德的。我的可爱的孩子,在法兰西不可能有个法庭判你的罪。居然有人如此误解你的作品的性质,并且下令要控告你,这已经是够令人惋惜的了;但是,为了我们国家和我们时代的荣誉,不可能有个法庭要判你的罪。”

以上就是昨天在拉马丁与福楼拜之间发生的事。我有权告诉诸位,这种评价是值得仔细斟酌衡量的。

上述讲过之后,现在让我们看一看,我的良心是怎样告诉我说《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好书,是做一件好事的?这里,我还要求你们准许我补充一句:对这类事情,我这个人是不好对付的,轻易对付可不是我的习惯。我手头就拿着一些文学作品,虽然这都是我们的伟大作家的作品,却从未吸引过我两分钟,我将在会议厅里让你们浏览几行文字,这是我从不喜欢读的,我还请求你们允许我告诉诸位,当我读完福楼拜先生的作品时,我确信《巴黎杂志》做的剪辑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其次,我请求你们允许将我的评价同我刚才提到的更高明、更明朗的评价放到一起。

先生们,这个文件夹里装满了我们当代全部文学家的意见,其中有最杰出的文学家,他们讲了对这部作品的意见,以及他们阅读这部崭新的,同时也是极道德、极有裨益的作品时所感受到的惊喜!

现在,要看一看,一部这样的作品是怎样受到控诉的?你们同意让我说出来吗?《巴黎杂志》的审读委员会读了全书,因为手稿在发表前老早就送到了,他们没有发现有什么可指责的。是到了要印刷一八五六年十二月一日那期杂志时,杂志的一位领导对出租马车场面大为不满。他说:“这不合适,我们要将它删去。”福楼拜先生对这样的删削感到受辱。他不同意进行这样的删削,而不在本页下加一个说明。是他要求要加注说明的。是他由于作者的自尊心,不希望他的作品受到肢解,另一方面,也不希望给杂志带来不安,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删削好了,但是,你们要声明是有过删削的。”于是,双方达成协议,同意下面的说明:

“此处有一段落不符《巴黎杂志》的编辑方针,势在必删,我们已将此事通知作者。”

这里是删去的段落,我给诸位读一下。我们有一份校样,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下面是第一部分,没有一处改动;在第二部分里改动了一个字:

“‘我们去哪儿’——‘随你去哪儿都行。’雷宏道,推爱玛上车,车窗帘放下来了,笨重的马车上路了。”

“马车下了大桥街,穿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和新桥,到了皮埃尔·高乃依塑像前一下子停住了。”

“‘继续走下去!’”车里一个声音道。

“马车又出发了,从拉法耶特十字路口开始,沿下坡路跑下去,一直奔到火车站。”

“‘不对!一直走!’”车里同一声音喊道。

“马车离开栅栏门,不久便到达林荫大道,马在大榆树中间小步慢跑着。车夫揩了揩前额,把他的皮帽子放到两腿中间,把车驾到水边平行侧道外边,靠近草坪。”

“马车沿河在干旱的铺石纤道上,靠奥塞尔一侧走了许久,把岛屿远抛在后面。”

“但是,马车突然一跃而起,穿过四塘、索特维尔、大马路、埃勒勃夫街,到达植物园前面,第三次停了下来。”

“‘往前走嘛!’”那个声音发火了,喊道。

“马车又立即跑了起来,通过圣-塞维尔,居朗迪尔码头、石磨码头,再度过桥,走过战神校场,到了医院花园的后面,那里有身着黑上衣的老者沿着一块覆盖绿藤的台地散步、晒太阳。马车走上布夫勒伊马路,驰过科什瓦兹马路,绕里布岱山转了一圈,直达德维尔山岭!”

“马车又回来了,它既无目的,也无方向,信马由缰,随意走着。有人看见它在圣-保勒、在莱斯居尔、在加尔冈山、在红-沼,在加雅尔布瓦广场;还有人在麻风病人医院街、在铜器街,在圣-罗曼、圣-维炎、圣-玛克鲁、圣-尼盖斯等教堂前面,在海关前面,在下老-塔,在三-烟斗,以及在纪念公墓那里都见过它!车夫在座位上不时地望一望小酒馆,露出失望的眼神。他不明白这两个人犯了什么运动狂,就是不想停下来。他几次想试着停下来,但每次都引起背后的怒吼声催他。于是,他只好加力抽打两匹驽马,尽管它们早已大汗淋漓,不顾车是否颠簸,也不怕车东挂西撞,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垂头丧气,又渴又累,又一筹莫展,几乎要哭起来。”

“码头上,在运货车和酒桶中间,以及在街头巷尾,市民们都睁大了吃惊的眼睛。望着这个内地鲜见的怪物,一辆马车,窗帘紧闭,这样无休止地行走,比坟墓还要封闭,像船一样摇来摆去。”

“一次,临近中午,马车来到旷野,阳光直射在镀银的旧灯上,一只裸手从小黄布帘下伸出,扔下一些碎纸,随风飘散,在更远处落地,像白蝴蝶飞落在鲜花盛开的红三叶草地里。”

“后来,晚六点左右,马车在波伏瓦齐诺区的一条小街上停下来,一位妇人下了车,面网低垂,头也不回,走了。”

“包法利夫人回到旅馆,没有看见驿车,觉得奇怪。伊维尔在此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钟,总不见她来,便径自出发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事要她立即动身不可。但是,她有言在先,保证当晚要回去的。况且,夏尔在等她。她已感到内心的这种胆怯的顺从,对于许多妇女而言,既是对通奸行为的惩罚,也是对通奸行为的赎罪。”

福楼拜先生告诉我,检察官对他的这最后一句话提出了指责。

帝国律师先生:不对,我是指出过这一点。

塞纳尔律师: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有什么指责的话,在这样的词句面前,这种指责也要不攻自破:“既是对通奸行为的惩罚,也是对通奸行为的赎罪。”再者,假如这要是能成立,这也可以成为指责的材料,同其他指责一样,同样是有根据的;因为在你所指责的一切当中,不存在任何东西是能够严肃站得住脚的。

然而,诸位先生,杂志编辑部不喜欢这种异想天开的出租马车行程,因故加以删削。这反映了杂志方面的一种过分谨慎;可以十分肯定的是,一种过分谨慎不能成为引发官司的材料;可是,诸位就要看到它是怎样成为引发官司的材料的。人们看不见的,这样被删削的似乎成了一种极为奇怪的东西。正如诸位从宣读的最初段落中看到的那样,有人假定了许多并不存在的东西。我的上帝,诸位知道都假定了些什么吗?在这被删削的段落里,有的内容极像承蒙诸位要读的最精美的小说之一,它出自梅里美先生,一位法兰西学院可敬的成员之手。

梅里美先生在一部名为《双重误会》的小说里讲述一个在驿车里发生的场面。重要的不是驿车的地点,像这里一样,重要的是车里发生的细节。我不想冒犯听众,我要把书转给检察官法庭。假如我们写了一半,甚或四分之一梅里美先生所写的内容,我将会感到难以完成交给我的任务,或者是更确切地说,我会改变我的任务。不说我已说过的,我正在申明的,称福楼拜先生写了一本好书,一本善良、有益、讲道德的书,我要说:文学有文学的权利。梅里美先生写了一部极为杰出的文学作品,整体是无可指责的,就不应该就其细节吹毛求疵。我的话到此为止,我宽容以待,诸位也高抬贵手。哎!我的上帝!在这样的问题上,一位作者不可能因为删减而犯罪。况且,诸位将会了解出租马车里的细节呢。但是,我的委托人,他满足于写出马车的行程、车里的事情只通过这样的话加以交代:“一只裸手从小黄布帘下伸出,扔下一些碎纸,随风飘散,在更远处落地,像白蝴蝶飞落在鲜花盛开的红三叶草地里。”因为我的委托人满足于此,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假定——通过删减本身——他至少讲了同法兰西学院成员同样多的东西。诸位都已经看见了,这纯属子虚乌有。

好家伙!这个不幸的删减,就是这场官司,也就是说,在所有以极其充分理由负责监督可能有害公共道德的法庭里,当他们看到这样的删减。便当即警惕起来。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巴黎杂志》的先生们将会允许我将话说出来。他们下剪子删除时少删了几句话,他们本该在人物登上出租马车之前下剪子就好了。上车之后下剪子实属无此必要。删除之举委实极为不幸;但是,杂志的先生们,如果说你们犯下了这个小错误,那么今天,你们肯定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编辑部里的人说了:“要当心后续部分;等下一期到了以后,他们便开始向音节开战。编辑部的人不必读全文;当他们读到一个女人全脱了她的衣服,他们就大为光火,而不再往下读了。福楼拜先生确实跟我们的大师们不同,他不肯着力描写这女人的玉臂酥胸,等等。”他没有像我们喜爱的一位诗人那样说:

我看见她动人的腰身热烈纯洁雪白如玉,

百合、橡树、珊瑚、玫瑰、碧蓝的纹理,正如昔日你

让我看到的,

只以其赤裸便美丽无比,

当我们的夜晚飞走,当柔枕

看见她在你的吻中入梦和苏醒。

他没有讲出任何类同安德烈·谢尼埃表达的语言。但是,最后他说:“她听任摆布……她的衣服全脱光了。”

她听任摆布!怎么样!因此,任何描写都没有!当要指控时,理应阅读全文,可是帝国律师没有读全文。他指控的那一个段落也不是在他停止的地方结束的,本来有缓解语义的文字,措辞如下:

“然而,雷宏似乎感觉到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上,在这不知所云的嘴唇上,在这神不守舍的瞳人里,在这两只胳膊的搂抱之中,有某种极端的、难以言喻的、凄然惨然的东西悄悄地钻到他们之间,要把他们分开。”

在编辑部里,他们没有读这个。刚才,帝国律师对此没有注意,他只见到了如下文字:“随后,她一下子脱掉了全部衣服。”于是,他大声疾呼:伤害公共道德!真的,以这种方式指控何患无辞,愿上帝保佑辞书作者不要落到帝国律师的手里!假如有人敢于以剪割单词而不是句子的方式把所有可能伤害道德和宗教的单词列一个名单的话,有谁能逃脱被判刑呢?

我的委托人不幸遭到反对,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即立即付印全书,而不是用节本,照我的手稿样子全书印出,恢复出租马车的场面。”我完全赞成他的意见,我的委托人的最佳辩护就是印刷全书,附上几点说明,我们特别请求法庭注意这一说明。我亲自给起了个标题:“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被控伤害宗教道德案上诉状”。我亲手写上:“轻罪法庭,第六法庭”并写上庭长和检察官名字。上诉状上有篇序言,其中写道:“有人截取我书中的只言片语控告我;我只能以我的全书做自我辩护。”要求法官读整部小说,对他们的要求可谓多矣,但是我们面对的法官喜爱真理,需要真理,为了认识真理,他们在任何疲倦面前也不会退缩;我们面对的法官需要公正,力求公正,他们将毫不犹豫地阅读我们请求他们阅读的一切。我曾向福楼拜先生说:“马上送印,下边写上我的名字,跟你的名字写在一起:律师塞纳尔。”开始付印,声明我们想印一百份,印刷日夜兼程,进行得极为迅速,但这时我们收到了禁令,不准继续印刷,不是禁止印书,而是禁止印上诉状,在上诉状里是有被指控作品和我们的辩护说明的!我们向帝国检察官的检察院提出要求,但检察官告诉我们说,禁令是绝对性的,不能撤销。

好吧,就算这样!我们不发表附带我们的说明和意见的全书,但是,先生们,如果你们的第一次阅读给你们留下疑点,我请你们关照,读第二次。你们喜欢真理,你们需要真理,你们不能像有的人那样,送去一个人写的两行文字,就确信不疑,不管什么条件就判人家绞刑。你们不会同意个人受到判决,根据只是巧妙删节的文字,你们不会同意这个;你们不会同意剥夺我们进行辩护的普通手段。好啦!你们现在有书在手,尽管这不像我们想要做的那样方便,你们将自己去划分、去观察、去比较,因为你们需要真理,因为你们必须以真理作为判断的基础,而真理必将在对书的认真检查中出现。

然而,我不能到此为止。检察官攻击这部书,我必须拿起原书,为之辩护,我必须补充他所做过的引证,我必须证明在每一个受指控的段落中指控都是言之无物,毫无根据的。这将是我的全部辩护任务。

当然,我不会试图以同类的评价反对检察官围绕其讲述的内容所给予的崇高、生动和感人的评价。辩护无权采取这样的做法,它将满足于引证文本的原文。

首先,我要声明:刚才有人说什么**颜色,没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了。**颜色!你们究竟是从哪儿找到的呢?我的委托人在《包法利夫人》中描绘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哎!我的上帝!说起来让人难过,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个少女,差不多像所有的少女一样,生来都是善良的,至少大多数人如此;但是,假若教育不使她们坚强起来,使她们委靡不振,或将她们引向错误的道路,在这等情况下,她们必然是非常脆弱的。他选择了一个少女,难道这是一个坏孩子吗?不,只不过她的天性易受感染,富于激情罢了。

帝国律师先生说过:这个少女,作者一直把她描绘成淫荡女人。不对!作者描写她生在乡下,生在农庄,她在农庄照顾她父亲的一切活计,在农庄里,在她思想里和她的心里没产生过任何淫荡的概念。后来,作者又描写她没有顺从理应自然属于她的命运,即在农庄里长大,理应在农庄或某种类似的环境中生活,描写她在一位缺乏预见性的父亲的权威下生活,这位父亲异想天开,让这个出生在农庄的姑娘,这个理应嫁给一个佃农或乡下男子的姑娘去修道院接受教育。她就这样离开了属于她的生活圈子,被送到修道院。在检察官的话里没有什么严重内容,但是,绝不能听之任之,不给予回答。啊!您谈到她的小罪过,引证第一期杂志上的几行文字,您说:“当她去忏悔时,她编造一些小罪过,为的是能多待一会儿,跪在阴影里……听神甫低声私语。”这里,您对我的委托人的看法已经大错特错了。他没有犯下您所指责的错误,首先,在姑娘的年龄上,您就完全搞错了。因为她进修道院时仅是十三岁,显然,当她去忏悔时,已有十四岁。因此,她不是像您喜欢说明的那样,是个十岁的女孩;这里,您确确凿凿的错了。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十岁女孩喜欢待在忏悔室“听神甫低声私语”这一不确凿的事实,我想要指出的是,您宣读的前几行文字,这并非易事,我表示苟同。这里没有一份上诉状,是我们遇到的麻烦:因为若是有一份上诉状,我们就用不着在六本书里寻找了。

为了恢复《包法利夫人》这本小说的真正性质,我提请诸位注意这一段落。请允许我告诉诸位,我认为严重的,福楼拜先生理解的并加以强调的是什么吗?有一种宗教是人们经常对姑娘们说的,就是所有宗教中最坏的一种。就此问题,可以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于我本人,我明确地声明这一点:我不了解有什么美的、有益的、必要的东西不

仅能支持走在生活道路上的女人,也能支持男子汉自己,他们有时也要经过艰苦的考验;我不了解有什么比宗教感情更有益,更为必要,但是宗教感情是严肃的,请允许我加一句,宗教感情也是严厉的。

我要我的子女们懂得有一个上帝,不是泛神论抽象的一个上帝,而是普天下的最高存在,他们与之有关系,仰向它做祈祷,同时它又使他们长大,变得坚强。这种思想,你们明白,是我的思想,也是你们的思想,它是逆境中的力量,是寻找人世称做庇护所的力量,或说得更清楚些,是给予弱者的力量。正是这种思想赋予女人这种坚忍力量,使她能够忍受生活中成千上万的琐事,使她向上帝汇报她所受到的痛苦,并请求上帝完成其义务的恩泽。先生们,这种宗教就是基督教,它是确定上帝与人的关系的宗教。在我们与上帝之间,基督教使之参与一种中间力量,对我们而言,使上帝更可接近,使我们同它的交流更为简易方便。但愿已成为“人—神”者之母亲也能收到女人的祈祷,我看不出这上面有什么东西损害纯洁、宗教神圣以及感情本身。但是,损害是这样开始的:为使宗教迎合各种天性,有人制造出各色各样的小东西,微不足道,毫无价值,庸俗不堪。仪式的排场并非震撼我们灵魂的伟大场面,相反,这种排场败坏成圣物、纪念章、小神像、童贞女像的交易场面。先生们,那些好奇、热诚而又温柔的孩子,尤其是少女,他们的头脑里能对什么感兴趣呢?就是这些神像,宗教精神被减弱、淡化,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少女们给自己造出实用的小宗教、温存与爱情的小虔诚,在她们的灵魂里没有上帝意识,没有义务感,她们沉醉于梦幻、小的修行和小的虔诚行为。其次是诗歌,再次,必须承认这一点,就是成百上千种的有关慈善、温存、神秘之爱的念头,就是成百上千的仪式,使将感情寄托于宗教的少女们上当受骗。这些可怜的孩子,天生的轻信与软弱,对这一切都感兴趣,她们喜欢诗歌、喜欢梦幻。而不重视理性与严肃的东西。由此便产生了这种情况:有许多女人很虔诚,但她们根本不信奉宗教。当风吹得让她们脱离了她们应走的道路时,她们没有找到力量,找到的却是各色各样的情感诱惑,让她们迷了路。

啊!你们指责我在描绘现代社会时混淆了宗教和情欲!那就请你们谴责我们生活其中的社会吧,而不要谴责像博须埃这样的人,他大声疾呼:你们醒来,当心危险!来告诉家长们:当心,这里教给你们女儿的可不是好习惯,在这些神秘主义的大杂烩里,有的东西把宗教情欲化了。说出了这一点,就是说出了真理。就是因为这一点,你们控诉福楼拜;就是因为这一点,我要赞扬福楼拜的行为。是的,他做得对,他警告家庭当心年轻人狂热的危险。他们沉迷于小的修行仪式,不重视严厉而强大的宗教,正是宗教在软弱的日子才会给他们以有力的支持。现在,你们将会看到编造小罪过“听神甫低声私语”的想法是怎样产生的。让我们读一读第三十页。

“她读过《保尔和维吉妮》,并且梦想过那所小竹屋,黑奴道曼戈,名叫菲德尔的狗。但,她尤其梦想过那个好心的小兄弟的甜蜜友情,他能爬到比钟楼还高的大树上给你摘红果,或是光着脚丫子跑在沙地上,给你献上一个鸟窝。”

先生们,难道这是淫荡的吗?让我们继续看下去。

帝国律师先生:我没有说过这一段落是淫荡的。

塞纳尔律师:我请您原谅,正是在这一段里您指出有一句淫荡的句子,您之所以能找到这样的句子,是因为您让这句话脱离了上下文:

“她不听弥撒,却留意看书上在天蓝色框架内的宗教图画,她喜欢害病的母羊,利箭穿透的圣心,或是行路倒在十字架上的可怜的耶稣。为了磨炼自己,她试着一整天不吃东西,脑子里还千方百计地寻找要实现的心愿。”

不要忘记这一点;当她编造小罪过去忏悔时,她要在头脑里寻找要实现的心愿,你们在前一行文字里就会找到,当然,她的想法里有的地方是多少有些被曲解了。现在我要问您,我是不是应该讨论您的这一段文字。让我继续读下去:

“晚祷之前,在自习室里要读宗教作品。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阅读《圣史》概要,或是弗雷西努斯院长的《讲演录》,而星期日则阅读《基督教真谛》选段,作为兴趣读物。头几次,她聚精会神地倾听浪漫主义忧郁的响亮哀诉,这是重复大地与永恒的一切回响!如果她的童年是在商业区店铺的后屋度过的,也许她会接受对大自然的抒情感染,一般而言,我们是通过作家们的表达才会受到这种感染的。但是,她太熟悉农村了,她通晓畜群的叫声、各种牛奶制品以及各种犁具。因为她已习惯于静物的状态,她反而倾心于多变与不平静的事物。她爱海也只爱海上的风暴;她爱绿也只爱废墟之间的绿色。她认为必须从各种事物中得到某种个人好处才对,她把一切无助于满足其心灵需要的都斥之为毫无价值,因为她天性多愁善感,而非爱好艺术,她追求的是情调而非景物。”

你们就要看到,作者怎样小心翼翼地引进老圣女的,为了宣扬宗教,又是怎样在修女院插进一个新因素,即由一个局外人把小说带进修女院。涉及要评价宗教道德时,切不可忘记这一点。

“有一个老姑娘每月来修道院的洗衣房干一个星期的活儿。她出身于大革命时期破产的一个贵族世家,因此受到主教的保护,在餐厅里,她同修女们一起用饭,每次饭后在重新上工之前,她总是同修女们聊一阵闲话。经常有寄宿生从自习室溜出来去看她。上一世纪的一些情歌她都能背下来,她一边做针线,一边低声唱着。她还会讲故事,告诉你一些新闻,能代人在城里购物;她的围裙口袋里总是装着小说,她偷着借给大女孩子看,她自己也在工作之余,抓紧时间读上几段。”

从文学角度讲,这里写得很美,不仅如此,作者写出这样精彩的段落目的在于指明这种教育的种种危险,在于向年轻女子指出她要进入的这种生活充满暗礁险滩,对于这样的作者不能不给予宽恕。让我们再往下读:

“书上无非是爱情故事,情男情女,受难贵妇晕倒在孤楼里、每一个驿站都有被害的驿夫,每一页都写有暴死的马匹、阴暗的森林、内心的慌乱、起誓、呜咽、眼泪与吻、月光下的小艇、树林中的夜莺,男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盖世、衣冠楚楚,哭起来泪如雨下。爱玛十五岁时,整整半年时间,她的双手沾满了古老阅览室的灰尘。后来,她读瓦尔特·司各特,便迷恋历史事物,梦想大皮箱、警卫室和行吟诗人。她真想像腰身修长的女庄主那样生活在某个古城堡里,在三叶状的穹隆下,胳膊肘支在石头上,手托下巴,整日企盼白羽骑士骑着一匹黑马从乡野深处奔驰而来。那时,她崇拜玛丽·斯图亚特,热烈崇敬那些著名的或命运不幸的女性。她认为贞德、爱洛伊丝、阿涅丝·索雷尔、美人费洛妮埃尔以及克莱芒丝·伊佐尔等,犹如彗星在漫漫的历史长夜中闪光夺目,出类拔萃,而圣路易和他的栎树、垂死的巴亚尔,路易十一世的某些暴行,圣巴托罗缪的逸事、贝亚恩人的羽翎,以及画盘上颂扬路易十四世的永远鲜活的故事等,东鳞西爪地点缀着这漫漫的历史长夜,它们之间毫无关联,更易淹没于阴影之中。”

“在音乐课上,她唱的抒情歌曲无非是金翅小天使、圣母马利亚、内海、威尼斯船夫等,全是太平赋闲之作,风格平淡,音调轻浮,她却从中感受到了爱情的迷人魅力。”

怎么您就不记得这一点,当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回到农庄,嫁给一位乡村医生,应邀参加一次城堡晚会时,就这次晚会,您竭力提醒法庭注意,指出在她刚跳过的华尔兹舞里有淫荡的东西!您不记得她所受的这种教育,当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她丈夫的粗俗家庭里接到邀请去贵族的城堡参加晚会时,当她看见那些漂亮的先生,漂亮的女士,还有那位老公爵,据说,他在朝廷里交过桃花运!……帝国律师在谈到安托瓦内特王后时做过优美动作表演!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人的想法是跟您一样的。像您一样,听到这个大革命的受害者的名字,我们感到战栗。但是,这里的关键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而是拉沃毕萨尔城堡。

城堡里有一位老公爵,据说,他与王后有关系,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当这个年轻女人看到自己青春时期的不着边际的梦想相继实现,如此这般一下子转入到这样的世界里,她感到如痴如醉,而您对此感到吃惊,您指控她淫荡!但,还是指控华尔兹舞本身吧,这是我们重大的现代舞会上的舞蹈,有位作家描写过这种舞蹈,女人“将头靠在男舞伴的肩上,腿触着他”。您觉得在福楼拜的描写中包法利夫人是淫荡的。但是,凡是参加过一次舞会,看过这种华尔兹舞的,没有一个男人,我也不把您排除在外,不是这样想的。即认为这种取乐带有粗野性,希望他的妻子或女儿对这样的取乐最好避而远之。假如由于相信一个姑娘的外表贞洁,有时让她参加这种被时髦认可的娱乐,那就必须真正信得过她,尽管信得过,讲出福楼拜先生以习俗与贞洁的名义所表述的印象并非不可能。

她来到了拉沃毕萨尔城堡,她在注视着老公爵,她在兴奋地观察研究一切。而您就惊呼:多么细腻!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只引证某一段落,到处都是细腻情节。

“包法利夫人发现,有好几位贵妇没有把她们的手套伸进酒杯里。然而,在桌子上手,在这些女人中间只有一位老人俯身在盛满菜肴的盘子上,餐巾拴在后背上,像个孩子那样,一边吃着,一边从他嘴里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汤汁。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脑后一小绺头发用一根黑带子捆着。他是侯爵的泰山,德拉沃迪埃老公爵,当年贡弗朗侯爵在沃德勒伊举行打猎比赛的时代,曾受德·阿托瓦伯爵的宠幸,传说在德·克瓦尼和德·洛森两位先生之间,他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情人。”

您为王后辩护,尤其是在断头台前为她辩护,说她以其封号有权受到尊重,那么就要请您撤销您的指控,别人只不过是说了“据说,他曾是王后的情人”。难道您指责我们侮辱了这个不幸女人的名声,这是严肃的吗?

“他从前生活**,声名狼藉,一生中充满了决斗、打赌、抢夺女人的逸事,他荡尽家财,全家人为他担惊受怕。他结结巴巴用手指着各种菜肴,在他的椅子后面有一个仆人俯在他耳朵上,高声喊着他点的菜名。爱玛不由自主地对这个耷拉嘴唇的老人总是看个没完,犹如看一件非凡的极庄严的东西。他在宫廷里待过,还在王后床上睡过觉!”

“冰镇香槟酒上来了。爱玛嘴里尝到这种冰冷,不禁全身打战。她从未见过石榴,也没吃过菠萝。”

你们见到了,这些描写是很美的,无可争辩,到处也找不出一行文字证明确有我的良心不能接受的一种颜色。这里没有淫荡的颜色,却有本书的颜色,即有其文学性,同时也有其道德性。

就这样,这个姑娘接受了你们给她的教育,她变成了太太。帝国律师说:她是否试着爱过她的丈夫呢?您没有读过全书,假如您读过全书,就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了。

就这样,先生们,这个可怜的女人先是梦想。在第三十四页,你们会看到她梦想的是什么。还有,还有帝国律师没有谈到的东西。我必须告诉诸位,亦即她在母亲去世时的表现,你们将会看到,这是不是淫荡的!请翻到第三十三页,跟我一起读:

“她母亲去世时,头几天,她哭得很厉害。她让人用死者的头发给自己做了一块灵牌,在写给拜尔斗的一封长信中,满纸都是对人生辛酸的思考,她要求以后也把她葬在母亲的坟墓里。老头子吓坏了,以为她是病了,便亲自来看她。爱玛内心里感到满足,因为这平庸人生罕有的理想境界是平常心永远达不到的。她却一下子便达到了。于是,她听任自己滑入拉马丁式的九曲十弯的情绪之中,倾听湖上琴声,垂死天鹅的哀鸣,秋叶落地,贞女升天,以及天神在圣谷布道的声音。后来,她对此烦闷至极,却矢口否认,先是靠习惯,后是靠虚荣心挨下来;最后,她自感心境平复,既不感到心头的忧愁,也不注意额头的皱纹,她对此也颇为吃惊。”

我现在回答帝国律师先生指责她不做任何努力去爱她的丈夫。

帝国律师先生:我没有指责她这一点,我是说她没有成功。

塞纳尔律师:如果我理解错了,如果您没有这样的指责,这就正是可能有的最好回答。我印象中听到了您的这种指责,就算是我听错了吧。再者,下面是我在第三十六页末读到的:

“然而,根据她自以为正确的理论,她想自我表示爱恋。在月光下,在花园里,她背诵一切能够背得下来的热烈情诗,并且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给他唱忧伤的柔板。但是,她后来发现自己同以前一样的平静,而夏尔也没表现出更多情,或更激动。”

“她在自己心头如此这般敲打火石却没有打出一颗火星,况且她无法理解感受不到的东西,也不能相信在约定俗成的形式下不表现出来的东西。后来,她毫不费力地认定夏尔的热情已毫无新意,其表达已变成例行公事;他吻抱她总是在固定时刻,这已成为一种无异于其他习惯的习惯,犹如在单调的晚餐之后事先知道要上什么甜食一样。”

在第三十七页,我们会发现一大堆类似的东西。现在,危险要开始了。你们知道,她是怎样受教育的,这正是我恳请诸位时刻不要忘记的事情。

凡是读过这部书的人都会手中拿着书说:福楼拜先生不仅是一位大艺术家,还是个充满激情的人,他在最后六页书里倾泻了对这个女人的全部厌恶与轻蔑,以及对丈夫的全部关注。正如有人说过的,他是个大艺术家,还因为他没有改变这个丈夫,一直到最后,让他保持原来的样子:一个好男人,粗俗、平庸,履行职业义务,很爱他的妻子,但是,没有教养,缺乏崇高思想。然而,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让人想念。为什么?因为他直到最后仍保持着质朴和正直心肠,因为直到最后他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他的妻子却甩手不管。他的死是壮丽的、感人的,相形之下,他妻子的死是多么可恶。关于这个女人的尸体,作者着意表现了呕吐毒药留下的污迹。这些污迹弄脏了她将与之一同被埋葬的白色裹尸布。作者是想把她写成令人厌恶的对象。但是,有一个男人是崇高的,这就是在坟边的丈夫;有一个男人是伟大、崇高的,他的死是令人赞叹的,这就是丈夫,当他看见由于妻子的死亡,自己心中一切能够仅存的幻想都先后一一破灭之后,仍然在想念中拥抱他的坟墓中的妻子。我恳请诸位记住这一点,作者超出了允许的界限(拉马丁向作者指出了这一点),以使这个女人的死亡令人可恶,并使其赎罪更为可怕。作者善于将其整个注意力集中到这个男人身上,他没有偏离义务职责,也许他的性格一直是平庸的,但是作者不能改变他的性格。他以博大的胸怀对待骗他、荡尽家产、借高利贷、使用假期票、最后走向自杀的女人,作者把一切惨状集中到这个女人的死亡上。我们将会看到这个女人的死亡是不是自然的,假如她没有找到毒药结束生命,紧缠其身的过多不幸也会使她完蛋。这就是作者所做的一切。他要是不这样写,他要是为了表现像包法利夫人受到的如此危险的教育能把人引向何方而不大量展现受到指责的迷人形象和强有力的场景,他的书就不会有人读。

福楼拜先生时时注意突出丈夫对妻子的优势,请问是什么样的优势呢?是丈夫尽责的优势,而爱玛却是不尽责的!而且,她处于恶劣教育的斜坡上,在舞会场面之后,她同一个名叫雷宏的年轻人一起走了,这个年轻人同她一样没有经验。她跟他调情,但不敢走得更近,没有发生什么事。接着,来了罗道夫,他将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他看了她一会儿,自语道: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将是他的,因为她轻浮,又没有经验。至于堕落,你们读一读第四十二页、四十三页和四十四页。关于这个场面,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诸位,没有细节,没有描写,没有任何形象向我们描绘感官的混乱,只有一句话向我们指出她的堕落:“她听任摆布。”我恳请大家重读一下克拉丽莎·哈劳威的堕落细节,我没听说过描写她的是一本坏书。福楼拜先生用罗道夫取代洛弗拉斯,用爱玛取代克拉丽莎。诸位可以比较两位作者和两部著作,而后,你们再作出评价。

但是,我这里遇上了帝国律师先生的愤怒。堕落之后没有紧跟着产生内疚,她不表示堕落后的痛苦,却心满意足地自语道“我有了一个情人”。帝国律师先生对此感到气愤。但是,假若当杯子尚在唇边,作者就让他的人物感到醉人香酒产生的痛苦,这样写是失真的。按帝国律师的意思去写可能是道德的,却是不自然的。不,不可能在犯第一次错误时就悟到了错误意识,否则,就不会犯错了。不,不可能是在这个女人正陶醉于幻想之中时,她会由于所犯巨大错误引起的陶醉本身而警醒。她所感受到的只是陶然醉然,她回家时,高高兴兴,神采飞扬,她在心中唱起:“我终于有了一个情人。”但是,这种心情是否持续很久呢?诸位读过了第四百二十四页和四百二十五页。请读两页后的地方,即第四百三十八页,当情人还没有表示厌恶感的时候,她已经感到恐惧与不安了。她在考虑,她在观察,她生怕丢了罗道夫:

“某种强大的力量把她推向他,身不由己,致使有一天,看见她风风火火,突然来到,他好像不情愿似的皱起了眉头。”

“‘你到底怎么了?’她说,‘你难受吗?告诉我!’”

“最后,他样子严肃地声言:她这样来看他显得不谨慎,会暴露自己的。”

“渐渐地,罗道夫的担心也影响了她。开始时,爱情使她陶醉,她没有想得更远。但是,现在她的生命不能没有他,她担心失去什么,甚至担心这种爱情受到干扰。当她从他的宅邸回来,便不安地观察周围的一切,窥视地平线上出现的每一个身影,全村的每一个天窗,从那里随时会有人瞥见她。她倾听脚步、喊叫、犁铧的响声。她停下脚步,面色苍白,浑身战栗,胜过头上摇动不止的杨树叶子。”

你们看得清楚,她不糊涂;她清楚地感到,有些东西不是她所梦想过的。让我们看一看第四百三十三页和四百三十四页,你们便会更确信无疑了。

“当夜里下雨时,他们便躲到仓库与马厩之间的诊室里。她点燃厨房的一支蜡烛,这是她先前藏在书后面的。罗道夫安顿下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看见书架、书桌,总之整个诊室都刺激他的快感。他不禁要拿夏尔大开玩笑,这使爱玛有些难堪。她真希望他更严肃些,甚至有时能更戏剧性一些,比如这次,她似乎听见小路上有脚步声走近。”她说:

“‘来人了!’”

“他吹灭烛光。”

“‘你有手枪吗?’”

“‘干吗用?’”

“‘为……为保护你嘛。’”爱玛继续道。

“‘防备你丈夫?啊!可怜的小子!’”

“罗道夫讲完这句话,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动一下手指头,就让他完蛋。”

“他的勇武举动使她震惊,这一动作中表现出的无礼、粗野也让她有些反感。”

“关于手枪的事,罗道夫思考良久。他认为,如果她是认真谈这件事的话,这是极可笑的,甚至是可恶的,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仇恨善良的夏尔,他并不是嫉妒得要命的那种人。爱玛曾就此指天发誓,他觉得这也并非文雅之举。”

“况且,她变得越发缠绵多情。先是交换小照,送一绺头发,现在她要交换戒指,一种真正的结婚戒指,作为百年恩爱的纪念。她经常向他谈起晚钟或大自然的声音。继而,又同他谈起她自己的母亲以及他的母亲。”

终于,她使他感到讨厌了。

接着,第四百五十三页。“他(罗道夫)不再像以前那样甜言蜜语,感动得她流眼泪,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热烈吻抱,使她发疯。致使他们的伟大爱情——她曾以它为生命,不能自拔——现在却在她的身下逐步流失,犹如河水干涸在河床里,而且,她已看到了河泥。她不想相信这一点,便加倍地表现温柔,而罗道夫却越来越不掩盖他的冷淡。”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顺从了他,抑或是相反,要更多地爱他。羞于自感软弱,转换成一种怨恨,肉体的快感又抑制了这种怨恨。这不是热恋,更像是一种长久的诱惑。她受制于他,她几乎有些害怕了。”

可是,帝国律师先生,您担心年轻女人读这个!我不像您那样害怕,那样胆怯。就我个人而言,我完全理解一家之长对他的女儿如是说:年轻女子,如果你的心灵,你的良心,你的宗教感情,责任的呼唤声音不足以让你走上正道,你要看一看,我的孩子,看看有多少烦恼、多少苦难、多少痛苦、多少忧伤在等待着要去家庭之外寻找幸福的女人!出自一位父亲之口,讲出这样的话不会使您感到受伤害,那好!福楼拜先生没讲别的东西;这是对梦想家庭之外幸福的女人立刻发现的最真实、最震撼人的图画。

让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便遇上了幻灭的全部冒险经历。您会拿第六十页雷宏的爱抚举动反对我。唉!她很快就要付出奸情的代价;而在您指控的地方再往后几页,您会看到这个代价是可怕的。她在通奸中寻找幸福,这个不幸的女人!她从中找到的是婚姻生活的单调给一个失职女人带来的厌恶与疲惫,此外,她还从中找到了幻灭以及她为之献身的男人的轻蔑。这种轻蔑中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呢?噢,不!您也不会否认,书就在您眼前:罗道夫的行为卑劣无耻,最后一次向她表现了他的自私与怯懦。她对他说:“带我走!把我抢走!我感到窒息,在我丈夫家里,我感到耻辱与不幸,我再也不能正常呼吸。”他犹豫;她固执地坚持,最后,他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她收到他的一封信,如晴天霹雳,她倒下了,被压垮了,十分沮丧。她病倒了,奄奄一息。在下一期杂志里,向你们展现了一个挣扎中的灵魂怎样受到痛苦煎熬,本来她经过过度的痛苦也可以回到尽职路上来,但是,不幸的是她很快遇到了她缺乏经验之时与之一同玩耍的年轻人。这就是小说的情节发展,接着是赎罪的场面。

但是,帝国律师制止我,对我说:如果这部作品的用意确实是从头至尾都是好的,难道您能容忍色情细节,就像您能容忍的那样吗?

十分肯定的是,我不能容忍这样的色情细节,但是,我容忍过吗?这样的细节在哪里呢?我现在到了受指控最厉害的段落。我不再谈出租马车的冒险场面,在这方面,法庭已得到了满足。我现在到了十二月一日那一期杂志的几页上,您指出是有悖于公共道德的段落。为了打垮您控告的全部根本依据,我只要做一件事就够了:即恢复您引证的上下文,简言之,完整的文本代替您的剪辑。

在第七十二页下面,雷宏与药剂师郝麦联系之后,来到勃艮第旅馆;后来,药剂师来找他。

“爱玛刚刚悻悻而去。她觉得对她失约是一种侮辱。”

“后来。她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可能诬蔑了他。不过,贬低所爱的人总会使彼此间的关系产生某种疏远。至于偶像是不该碰的,因为碰过之后,偶像的镀金会沾手的。”

“他们之间开始谈越来越多的与爱情无关的事情。……”

我的上帝!就是因为我刚才读给诸位听的这几行文字,我们才被传到这里的。现在,请诸位听一听:

“他们之间开始谈越来越多的与爱情无关的事情。在爱玛给他的信中,谈的是花草、诗、月亮和星星;变冷的热情试图靠种种外来因素来维持,这是天真的手段。对下一次幽会,她仍继续期待至高的幸福。但是,后来她自认并未感到任何新奇之处。这种失望很快被一种新的希望所取代。因此,她每次回到他怀抱里时都更热烈、更贪婪。她脱衣服痛快淋漓,抽掉束胸的细带,细带在她屁股周围发出嘶叫,犹如一条游蛇咝咝滑行。她光着脚板,踮起脚,过去再看一次门是否关好了。紧接着,便一下子把衣服脱个精光——她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色严肃,扑向他的胸膛,长久地战栗不已。”

帝国律师先生,您在这儿停下来了;请允许我继续读下去:

“然而,雷宏似乎感觉到这冷汗淋漓的额头上,在这不知所云的嘴唇上,在这神不守舍的瞳人里,在这两只胳膊的搂抱中,有某种极端的、难以言喻的、凄然惨然的东西悄悄地钻到他们之间,要把他们分开。”

您把这个说成是淫荡颜色;您说,这会引起对通奸的兴趣;您说,这些文字能刺激感官,并使之冲动——因此是淫荡的几页文字!但是,这些页里也有死亡。帝国律师先生,您不想这个,您为“束胸”“脱落的衣服”等词儿感到愤怒;您抓住“束胸”和“脱落的衣服”这几个词坚持不放过!您是否允许我为此指明“束胸”一词可以出现在一本经典而又经典的书里?这正是过一会儿我高兴给大家做的事。

“她脱衣服……(啊!帝国律师先生,在这一段里您可是大错特错了!)她脱衣服痛快淋漓,这个不幸的女人,抽掉束胸的细带,细带在她屁股周围发出嘶叫,犹如一条游蛇咝咝滑行;她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色严肃,扑向他的胸膛,长久地战栗不已……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上……在这两只胳膊的搂抱中,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凄然惨然的东西……”

正是在这里应当提问:哪里有淫荡颜色?哪里有严肃颜色?假如手中捧着这本书的姑娘,她的感官受到刺激,有了冲动——正如读一本经典而又经典的书那样,过一会儿,我要引证这本书,它已被重印了一千遍,也没有受到帝国或皇家检察官的起诉。难道在我刚读过的东西里有什么类似的东西吗?难道不是正相反,“悄悄地钻到他们之间,要把他们分开的这凄然惨然的东西”激发对罪恶的恐惧?请允许,我们继续下去。

“他不敢向她提问题,但是,看得出来她经验十分丰富,自忖她一定有过各种苦与乐的体验。以前使他着迷的东西,现在倒使他有点恐惧了。而且,他有意反抗她的日趋强烈的占有欲,怨恨爱玛的这种持久性的胜利。他甚至努力不去爱她。可是,一听到她的小靴子的声音,他又自感怯懦,就像醉鬼看到烈酒一样身不由己。”

难道这,这算淫荡的吗?

然后,请看最后一段:

“有一天,他们分手早,她独自从大马路归来,瞥见她的修道院的墙壁。她到榆树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当年这里多安静!她多么羡慕根据本书尽量想象的难以言喻的恋爱情绪!”

“婚后的最初几个月,骑马在森林里的漫游,跳圆舞曲的子爵,引吭高歌的拉嘉尔迪,这一切重现于她的眼前。”

帝国律师先生,当您要判断作者的思想时,当您想在我只能认为是一本很好的书里一定要找出淫荡色彩时,请不要忘记这一点。

“而雷宏忽然出现,她觉得他同别人一样遥远。”

“‘然而,我是爱他的呀!’”她自语道。

“她不幸福,从未幸福过。这种生活的缺憾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种她借以依靠的东西何以随时化为乌有?”

难道这,这算是淫荡的?

“假如世上有一个健壮、美丽的男子,天生英武,既满怀热情又高雅入微,既有天使的形象,又有诗人的心灵,拨动青铜弦竖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曲,响彻云霄,为什么她就不能有此巧遇?噢!到处是此路不通!况且,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一切都是谎言!每个微笑掩藏着烦恼的哈欠;每种欢乐隐伏着诅咒;隐伏于欢愉之后的是对欢愉的厌恶;世界上最美妙的吻留在您唇上的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向往更加荡魄销魂的渴望。”

“空中回荡着金属嗡嗡声,修道院的钟敲响了四下。四点钟!她觉得坐在这条长凳上好像长久以来就没动过。”

不应该在一部书的末尾找寻什么东西,去说明另一部书的末尾。为了辩护一部其本身在进行自我辩护的书。我读了受到指控的段落,没往里边加一个词。让我们继续读从道德角度受到指控的这个段落:

“夫人在她的房间里,别人不能上楼去。她整天待在那里,昏昏沉沉,几乎不穿衣服,不时地叫人给她点上官香,这是她在鲁昂一家阿尔及利亚人开的店铺买的。为了夜里不要有这个男人躺在她身旁睡觉,她撅嘴蹙眉,极力冷落他,终于把他打发到三楼上去住。她整夜读荒诞不经的小说,一直读到天亮,书中场面不是纵乐狂饮,就是杀人放火(这使人产生通奸的欲念,是不是)。”

“她常常恐惧万分,吓得大声喊叫,夏尔跑过来看她。——‘啊!你走开!’”她道。

“还有的时候,想起通奸的快感,欲火烧得她难忍难熬,欲念吞噬全身,气喘吁吁,激动不已,她打开窗子,深吸冷空气,让夜风吹散她的浓密的头发,眼望着星辰,期待着白马王子的爱恋。她想他,想雷宏。她情愿舍弃一切,哪怕只为一次使她心满意足的幽会。”

“幽会成了她狂欢的日子。她要过得辉煌排场!当他不能一个人负担花费时,她就慷慨地补上不足,几乎每次幽会都如此。他曾试图说服她换个简朴些的旅馆,可以生活得一样好,但是,她总是找出理由反对。”

你们看见了,当我们读全文时,这一切都多么简单;但是,经过帝国律师的剪辑,最小的词也变成了一座大山。

帝国律师先生:我没有引证过任何一句这样的话,既然您要引证我根本没指控的内容,那就不该跳过第五十页的文字。

塞纳尔律师:我什么也不跳过,我是在强调引证中的句子。上面读过的是为了引证第七十七页和第七十八页。

帝国律师先生:我讲的是给法庭的引证,我以为您把刚才读过的东西归咎为我的引证。

塞纳尔律师:帝国律师先生,我引证了全部您想借以构成罪证的段落,现在这罪证已不攻自破。您向法庭随意发挥,做了精彩表演。幸亏,我们有书在手,辩护者了解全书;请允许我告诉您,假如辩护者不了解全书,他的辩护就显得奇怪了。传讯我到庭是要对某些段落作出我的解释的,而在法庭上人们用其他段落取而代之。我熟悉全书,假如我不是像现在这样熟悉全书,辩护将会是困难的。现在,我要通过一项忠实的分析向诸位证明:这部小说不应被看做是**的,远非如此,正相反,它应被看做是一部非常道德的著作。之后,我要分析招致轻罪法庭传讯的全部段落;当您听完您剪辑的上下文之后,您的指控自显软弱无力,致使当我宣读这些段落时,您自己就会对之产生反感!刚才,您指出可指控的这些段落,我当然也有权引证它们,让您看清楚您的指控是多么空洞无物。

在第七十八页下端,我继续刚才停顿下来的引证:

“当爱玛在他(雷宏)胸脯上忽然啜泣起来,他现在会感到厌烦。他的心已辨别不出爱情的妙趣,正如只能忍受某种程度音乐的人听到一片嘈杂声会无动于衷,昏昏欲睡。”

“他们之间太相熟悉,占有中突增百倍欢乐已无新奇。她对他感到腻味,正如他对她的厌倦。爱玛在通奸中发现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婚姻所包含的平庸乏味!”在此剪辑的人说:怎么,竟有一位先生说,婚姻里只存在平庸乏味!这是对婚姻的攻击,这是对道德的伤害!帝国律师先生,您一定会承认,在巧妙的断章取义的情况下进行控告,可以走得很远。作者所称之为的婚姻里的平庸乏味指的是什么呢?是爱玛所害怕的,想要逃避的这种单调,而她在通奸中又不断发现的这种单调,这正是她幻想的破灭。因此,您看清楚了,假如不是剪辑需要的词句,而是既读剪辑的上文,也读剪辑的下文,您的指控便荡然无存了;您完全能够理解,我的委托人了解自己的思想,看到他的思想受到如此这般的歪曲,理应是有些反感的。让我们继续读下去:

“她对他感到腻味,正如他对她的厌倦。爱玛在通奸中发现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但是,怎样才能摆脱呢?尽管这般低级的幸福使她自感受辱,但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对此早已习惯成自然,或恶习难改。她反而更加热衷于此,日甚一日,无止境地追求幸福,致使幸福枯竭。她指控雷宏使她失望,就像是他背叛了她,她甚至期望发生什么灾祸使他们分手,因为她自己没有勇气作出这样的决定。”

“她并没有因此而减少给雷宏写情书,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总是要给她的情人写信的。”

“但是,她写着写着,心中仿佛出现了另一个男子,一个由其最热烈的意念构成的幽灵。”这一点不再受指责:“接着,她又重新跌回地面,精疲力竭,因为遐想的爱情冲动要比尽情的纵欲更使她疲惫不堪。”

“她现在总是感到浑身上下,腰酸背痛……她收到带印花的公文,她也懒得看上一眼。她真不想活了,或是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

我把这个称之为激励人弃恶从善,这正是作者自己宣布的,也正是最粗心的读者只要不怀有恶意不能不看到的。

现在,还要再讲一点,让你们看清楚你们要裁判的是哪一种人。要让你们看清楚的不是我能进行什么样的辩护,但是,假如福楼拜先生有过淫荡颜色,并且从中吸取灵感,那就让我把他用旧的这本书,以及他在这本书中吸取灵感的那些段落展现在诸公面前,他吸取灵感旨在描绘这种淫欲,这个女人的败坏,她在不正当的取乐中寻找幸福,她不可能在这样的取乐中找到幸福,她还要寻觅,一发不可止地多处寻觅,却永远寻觅不到。诸位先生。福楼拜是从哪儿得到灵感的呢?就是从你们看到的这本书里,你们听:

“感官的幻灭。”

“因此,谁要是留恋感性,谁就必然、当然地飘忽不定,不断交换对象,可以说是在变换位置时自欺欺人。比如,淫欲,也就是对肉体享乐的恋情,总是多变的,因为任何强烈的欲望都要在继续中减弱和消逝,因为是变化使欲望获得新生。因此,感官的生命无非是从渴望到厌恶,又从厌恶到渴望的交替运动,于正在减弱的欲望和正在更新的欲望之间飘浮的心灵总是游移不定的,难道不是这样吗?Inconstantia, concupiscentia.这就是感官生命的含义。然而,在这永恒的运动中,人们借助流动自由的意象仍能消遣取乐。”

这就是感官生命的含义。这是谁说的呢?关于这些刺激和这些不停顿的强烈欲望,是谁写了你们刚才听到的这些话?福楼拜先生昼夜翻阅的,他从中吸取灵感写出受到帝国律师先生指控的段落的书是谁写的呢?是博须埃!刚才我给大家读的是博须埃以“不正当取乐”为题所作演讲的一个片段。我要让大家看到所有受到指控的这些段落并非是剽窃——吸取灵感的人不是剽窃者——但仅只是对博须埃的模仿。你们还要另外一个例子吗?下面就是:

“关于罪孽。”

“基督徒们,不要问我:我们的娱乐将会怎样突变成痛苦:圣经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是真理之神说的,这是万能的上帝做的。不过,如果你们看一看你们投之以心的激情的性质,你们会很容易地明白这样的激情可以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这样的激情本身都毫无例外地包含着残忍的痛苦、厌恶和辛酸。它们都有无穷尽的需要因为不能得到满足而令人不悦。这就使激情里必然地混杂着过火的表现。它们败坏成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狂怒,不亚于非理性行为。爱情,如果允许我在这个讲坛上指出,有其不定性,有其暴烈的烦躁,有其犹豫不定的决断,也有其嫉妒的地狱。”

更远一点还有:

“哎!将我们的激情变为我们罪孽的难以忍受的痛苦,理所当然地去除其诱惑我们的些许甜蜜

,仅留下充满其中的残忍的不安与辛酸,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吗?我们的针对自身的罪孽,我们的压在自身上的罪孽,我们的自身体内的罪孽:是对准我们胸膛的利箭,是压在我们头上的难以忍受的重负,是我们五脏六腑里催命的毒药。”

你们刚刚听到的一切难道不足以向你们表明激情中的辛酸痛楚?我把这本书留给诸位,全书都已做了记号,这个好学的人从中形成了他的思想,用他的拇指把这本书翻烂了。在这同一源泉吸取灵感的那个人用你们刚刚听到的语汇描绘通奸行为,他受到起诉,因为伤害公共道德和宗教道德!

关于罪孽的女人,还有几行文字,你们将会看到福楼拜先生为了描绘这些欲念,是如何善于从他的模特中吸取灵感的:

“但是,我们因过失而受惩罚,却未能因此醒悟,我们在变化中寻觅医治过失的良方;我们游移不定,不断变换对象;即使终于有什么人使我们固定下来,这不是因为我们满足于我们的选择,而是因为我们的无常性受到了赞扬。”

……

“她觉得在创造物中,一切都是空虚、不真实、令人厌恶的:她绝对再也找不到她的心曾为之难以抵御的那种初期魅力,她所看到的只是无聊、危险与虚荣。”

……

“我不讲激情的山盟海誓;神秘大白于天下该多么可怕!在礼仪与荣誉方面,要遵守多少规矩!有多少只眼睛要回避!有多少监督者要蒙混过去!人们为其激情选择的教士和知心人,对于他们的忠诚,有多少反复要防备!你也许为之牺牲了荣誉和自由,你却遭到他的严词拒绝,而你却不敢为之抱怨!除此之外,还要加上那些严酷的时刻,当激情不再强烈使我们有余暇恢复自我,感到我们的状况多么有失尊严,在这样的时刻里,心本为更持久的欢乐而生,却疲惫于其自身的偶像,在其厌恶感与无常性中遭受折磨。世俗的世界!假如这就是你向我们如此吹嘘的祝福,还是把这种祝福降给你的崇拜者吧;你让他们轻率地相信你的诺言,使他们感到这样幸福,同时就惩罚了他们。”

让我告诉大家这一点:当一个人在黑夜寂静中思考女人败坏的各种原因时,当他在所受教育中找到这些原因时,为了说明这些原因,他不依靠个人的观察,而是到我刚才指出的源头上去做成熟的思考;当他只是在吸收了博须埃和玛西雍的思想之后才拿起笔写作,请允许我问一问大家是否有什么词表达我看到这个人被传到法庭上来时所感到的吃惊和痛苦——就是因为他书中的几段文字,而且恰恰是他能收集到一起的最真实、最崇高的思想与情感!这就是我恳请诸位不要忘记关于控告伤害宗教道德的内容。其次,假如你们允许我的话,我将把这一切展现在诸位眼前,进行比较,我所称之为伤害道德的东西,也就是说满足感官需要,没有痛苦,没有“那大滴冷汗”从取乐者的额头上滴落下来;我不给大家引证淫书,作者在这样的书里一概是尽力刺激感官,我给大家引证一本书——在中学里是作为奖品发给学生的,但是,我要求诸位允许我在向诸位引证一段之后,再向大家说出作者的名字。下边就是这一段,我将把全书留给大家看,这本书是作为奖品发给一个中学的学生的。我宁愿将这本书交给大家看,而不是福楼拜先生那本:

“第二天,我被带进她的房间。在那里,我感受到一切能够引起肉欲的东西。房间里遍洒最给人快感的香水。她待在床上,床周围挂满了花环;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她把手伸给我,让我坐在她身旁。所有的一切,一直到盖着她面孔的面网,都显得优美动人。我看见她美丽身体的曲线。一块普通的布料在她身上蠕动便使我时而丢魂失魄,时而陶醉于美的享受之中。”

一块普通的布料,当它铺在一具尸体上时,你们觉得是**形象,而这里,它是盖在活生生的女人身上。“她发现我目不暇给,当她看见我的眼睛燃起了火焰,那块布料像是自动展开;于是,我看见一种天仙之美的全部珍宝。此刻,她握住了我的手;我的眼睛到处搜索。我高喊道:只有我亲爱的阿尔达西尔才这样美丽。但是,我请诸神作证,我的忠诚……她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忽然,屋子里黑下来,她的面网揭开了;她给了我一个吻。我顿上九天,遽然燃起的烈火流过我的血管,烧灼我的全部感官。对阿尔达西尔的思念离我远去,仅存一些回忆……但是,我觉得这回忆只是一场梦境……我真想……我真想更爱想象中的她,而非其本人。我已经把双手伸向她的胸脯,我的双手迅速地到处触摸;爱情只以其疯狂为表现;它急不可待地扑向胜利;再过一会儿,阿尔达西尔不能抵御了。”

是谁写的这一段呢?甚至不是《新爱洛绮丝》的作者,而是孟德斯鸠院长写的!这里,没有痛苦,没有厌恶,一切都为文学之美而牺牲,并且将此作为奖品奖给修辞班的学生,想必是给学生作典范用的,供他们作扩充和描写的参考。孟德斯鸠在《波斯人信札》描写的一个场面甚至不能宣读,讲的是一个女人,作者将她置于两个男人之间,两个男人争夺她。这个被如此置于两个男人之间的女人在做梦。她感到十分欢愉。

帝国律师先生,我们是否到了这样程度呢!是否还要给您引证让-雅克·卢梭在《忏悔录》和别的地方的描写呢!不,我只要告诉法庭:如果梅里美先生因为在《双重误会》中关于马车的描写而遭到起诉,他会立即被宣布无罪。在他的书里,人们只该看做是一部艺术作品,具有伟大的文学美。人们不能谴责这本书,正如不能谴责画家和雕塑家一样,他们不满足于表现人体的至美,还要表现出各种欲望和各种激情。我现在不谈这个;我要求诸位看清楚,福楼拜先生没有加重笔墨描绘他的形象,他只做了一件事,即以最坚定的手触及堕落的场面。在他的书的每一行里。他都突出幻想的破灭,并且,他不是以优雅美好的描写作书的结尾,却是极力向我们表现这个女人在遭受别人的鄙视、抛弃以及她倾家荡产之后,最终走上了最为可怕的死亡。总之一句话,我只能重复我在辩护伊始说过的,即福楼拜先生是一部好书的作者,他的书是惩恶扬善的。

我现在要看一看伤害宗教问题。福楼拜先生伤害宗教!请问,根据是什么呢?帝国律师先生以为他是个怀疑论者。我可以回答帝国律师先生,他搞错了。我这里不是发表宗教信仰,我只是为这部书作辩护,因此,我只限于作辩护。至于这部书,我敢说,帝国律师先生从中找不出任何类似伤害宗教的内容。诸位都已经看到了宗教是怎样被引进爱玛所受的教育的,以及这种宗教又怎样受到各式各样的歪曲,未能在爱玛败坏的斜坡上挽住她。诸位是否想知道福楼拜先生是用什么样的语言谈宗教的呢?请诸位听一听我在第一期第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二和二百三十三页上找到的几行文字。

“一天傍晚,窗子大开着,她坐在窗台上,看见教堂执事莱斯蒂布杜瓦在修剪黄杨,突然听到晚祷的钟声。”

“这是在四月初的时候,报春花已开放。暖风吹拂翻整过的花坛,而花园犹如女人在梳妆打扮,为了迎接夏季的节日。透过花棚架子,远望周围旷野,瞥见草原上的河流在草地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河道,漂移不定,暮霭穿过赤裸裸的白杨树,勾勒出呈紫色的模糊轮廓,比挂在树枝上的细纱布还要淡,还要透明。远处,有牲畜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也听不见它们的叫声。钟一直在响个不停,在空中回荡着平静的哀鸣。”

“听着这连续不断的钟声,少妇的思绪沉浸于青年和寄宿时代的遥远的回忆之中。她记起,圣坛上的大烛台凌驾于装满鲜花的花瓶和带有细柱装饰的圣龛之上。她真想像以前那样仍混迹于这一长排白色面纱之中,这一长排的白色鲜明地反衬着到处可见的俯身在跪凳上的修女们所戴的硬风帽的黑色。”

这就是表达宗教感情所使用的语言。可是,根据帝国律师先生的说法,福楼拜先生的书中从头至尾都洋溢着怀疑主义情绪。我请问,您在哪儿找到的怀疑主义呢?

帝国律师先生:我没说这里有。

塞纳尔律师:如果是这里没有,那么究竟什么地方有呢?显然是在您剪辑的文字里有。但是,这里是完整的作品,请法庭裁判好了,法庭将看到,宗教感情在书中有强烈的反映,关于怀疑主义的指控纯属诬蔑。现在,帝国律师先生是否允许我对他说:大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地指控作者的怀疑论调呢?让我们再往下看吧:

“每当星期天做弥撒之时,她抬起头,就瞥见在袅袅升起的香火的蓝烟中那圣母的温柔面庞。想及此,她深为感动,自感浑身软弱无力,听任摆布,犹如一片鸟的绒羽在风暴中打旋。她不知不觉地起身走向教堂,准备表达自己的虔诚,以什么方式都可以,只要她的灵魂能融于其中,整个人世生活不复存在。”

先生们,这是为了挽救爱玛不在爱情的斜坡上滑下去,向宗教发出的第一次呼唤。她倒下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后来,又被她为之献身的男人一脚踢开。她几乎死掉,她重新爬起来,她又活了;你们现在就要看到这是怎样写的(在一八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那一期,第五百四十八页):

“在她病势危机的一天,她以为性命垂危,提出要求领圣体。于是,在她的房间里为圣事作准备,把堆满药瓶的五斗柜改成圣坛,菲丽西岱在地上撒满了大丽花。此时,爱玛感到一股超凡的力量通过全身,使她摆脱了一切痛苦、一切感觉和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轻飘飘的,不再有分量,一种新的生命开始了。她感到自身升腾,奔向上帝……”(你们看福楼拜先生是以什么语言谈宗教问题的。)“她感到自身升腾,奔向上帝,就要消逝在这种挚爱之中,犹如点燃的香化做一缕青烟而消逝一样。床单上洒了圣水,教士从圣体盒取出白色的圣体饼。她激动万分,沉浸于天国的欢愉之中,伸出双唇接受送到嘴边的救世主躯体。”

我请求帝国律师先生原谅,我请求法庭原谅,我打断这一段,但我需要说明,这是作者在说话,并请诸位注意他是使用什么样的语汇来表达领圣体的神秘性;在继续宣读之前,我要提请法庭领会这一场面的文学价值;我要强调属于作者的这些表达方式:

“她激动万分,沉浸于天国的欢愉之中,伸出双唇接受送到嘴边的救世主躯体。床帏在她周围轻柔飘起,犹如浮云;五斗柜上燃烧的两支蜡烛光芒四射,她觉得这是光耀的天福。于是,她又垂下头,仿佛听见太空中仙乐齐鸣,瞥见圣父辉煌威严,在碧蓝的天空里,端坐在黄金宝座之上,两侧诸神侍立,手持绿色棕榈枝,只见圣父一个手势打发长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飞下地面,张开双臂托她上天。”

他继续写道:

“这一壮丽的景象在她的记忆中一直看做是最美丽的梦想。即便现在,她还能尽力追寻这种感觉,感觉仍在,虽然不再那样单纯,却有同样沁人心脾的温馨。她的心灵长期疲于骄矜,最终还是栖息于基督的谦卑之中。爱玛品味作为弱者的乐趣,同时欣赏自身意志的毁灭,内心留出大块空白,准备接受上天的恩宠。原来可以取代幸福的还有更大的福祉,这是另外一种爱,它超越一切爱情,既不间断,也无终结,它永远在增长之中!在她希望的种种幻想中,她隐约看见一种清纯世界,飘浮于大地之上,与她所向往的天空浑然一体。她想成为圣女,她买念珠,戴符咒。她希望在房间里,床头旁放一个镶翡翠的圣物盒,每天夜晚吻着。”

这就是宗教感情!假如诸位想了解一下作者的主要思想,我请诸位翻过一页,读第二段的下面三行文字:

“她不满教条的清规戒律,厌恶论战文章的狂妄自大,热衷于攻击她不认识的那些人,她觉得宗教书里的世俗故事写得太离谱,完全无视现实世界,阅读中反而使她不知不觉地远离了她期待证明的真理。”

这就是福楼拜先生使用的语言。现在,请注意,我们看一看另一个场面,临终涂油礼的场面。噢!帝国律师先生,一开头,您就大错特错了,指控我的委托人混淆了神圣与亵渎,而他在教士触摸我们的感官器官时只不过是传达了实行临终涂油礼时使用的优美的惯用语。牧师根据典仪的格式说道:Per istam unctionem, et suam Piissimam misericordiam, indulgeat tibi dominus quidquid deliquisti。

您说过:不应该触及神圣事物,那么,您有什么权利歪曲这样的神圣语言:“愿上帝在其神圣的大慈大悲中原谅你在视觉、味觉、听觉等方面所犯下的一切过错?”

请注意,我给您读受到指控的一段,这将是我的全部报复。我斗胆说我的报复,因为作者需要报复。是的,必须让福楼拜先生离开这里时不仅是宣告无罪,他还要得到报复!您将看到他是从什么样的读物中汲取营养的。受到指控的一段在十二月十五日那一期的第二百七十一页。这一段是这样措辞的:

“夏尔面无血色,犹如一尊雕像,眼睛红得像炭火,停止了哭泣,站在床脚处,面对着她,而教士一条腿跪在地上,嘴里低声祈祷着……”

这一场面写得很美,使人不禁要一口气读下去,但是,您放心,我不会过分延长。现在就看受指控的段落:

“她慢慢地转过脸,一眼望见教士的紫襟带,像是现出笑容,或许在非凡的平静中重新找回了早年神秘激情的快感,望见了正在开始的永恒至福。”

“神甫起身拿起十字架,她随之伸长了脖子,就像口渴似的,把嘴贴到基督身上,竭尽余生的全部力气留下了她从未有过的最钟情的一吻。”

临终涂油礼尚未开始,但已有人对我指责这个吻。我将不去圣女黛莱斯作品里寻找,您也许知道她,但她离我们已太遥远;我甚至不去费诺龙作品里找吉雍夫人的神秘主义,也不找某些更现代的神秘主义,其中我觉得还有许多别的理由。我不想要求这些您称之为色情的基督教流派来解释这个吻。我要做的是,要博须埃作品,要博须埃本人来解释这个吻:

“整部《福音书》都发出这样的呼喊:服从吧,并在领圣体时尽量进入耶稣的心境,即结合、享受和爱的心境。耶稣要求人们与他在一起,他要享受,他要人们享受他。他献出身子:他的神圣的肌肤是这种结合以及这种贞洁享受的场所。”

我继续宣读受指控的段落:

“然后,他背诵愿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上油,开始敷圣油:先敷眼睛,眼睛曾贪婪人世间种种豪华;后敷鼻孔,鼻孔曾贪恋温暖的微风和爱的芬芳;接着敷嘴,嘴曾张口说谎,为骄傲而呻吟,为淫荡而叫喊;而后敷手,手曾自娱于快感的触摸;最后敷脚底,她的脚从前当她跑着去满足欲望时曾是那样快捷,而现在却不再能走路了。”

“神甫擦拭了手指,将蘸过油的棉花球扔到火里,回到弥留人的身旁坐下,告诉她要把自己的痛苦看成耶稣基督的痛苦,要完全相信上天的大慈大悲。”

“在结束他的劝诫之后,他试图往她手里放一支祝福过的蜡烛,象征着她过一会儿就要裹身其中的天国光辉。但是,爱玛身体过于虚弱,已不能合拢手指,若是没有布尔尼贤先生的帮助,蜡烛早该掉落地上了。”

“然而,她已不像先前那样苍白,她面部表情平静,好像是圣事把她治好。”

“神甫当然发现了这一变化,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释说,天主只要是认为命里应该的,有时会延长某些人的寿命;夏尔想起,有一天,她就是濒临死亡才领受圣体的,也许,不该绝望,他想。”

现在,当一个女人正在死亡之时,当神甫给她实行临终涂油礼时,当我们把这一切变成一个神秘的场面,并且严格忠实地表达出圣事的话语,有人却说我们触及了神圣事物。我们用一只鲁莽的手触及了圣物,因为在deliquisti per oculos, per os, per aurem, per manus et perpedes之后,还加上了上述每种感官所犯下的罪过。我们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圣-伯夫先生在一本您知道的书里也写了临终涂油礼的场面,他是这样表达的:

“噢!是呀,首先敷眼睛,它们是感官中最高尚、最活跃的器官;敷眼睛,因为它们看见了、注视了温柔的东西,因为它们在别人的眼睛里看见和注视过太多的阴险和致命的东西;因为它们读和反复读过令人依恋和过于喜爱的东西;因为它们为脆弱的财产和不忠的女人流过毫无价值的眼泪;因为它们在晚上想到这些事时曾多少次地忘记了睡眠!”

“也给耳朵涂油,因为它们听过,并听任过于温柔、过于奉承和令人陶醉的东西;因为耳朵从骗人的话语中慢慢地捕捉到了这样的声音;因为耳朵愿意倾听甜蜜的话语。”

“而后给嗅觉器官涂油,因为它贪恋树林深处春天夜晚的细微而又给人快感的香气,因为它那么得意地又吸又闻每天早晨收到的鲜花!”

“给嘴唇涂油,因为它们讲出了过于含糊或过于老实的话;因为它们在某些时刻没有反驳,或对某些人没有透露胸怀;因为它们在孤寂中歌唱过太优美动听的和太充满泪水的东西;因为它们有过支吾不清的低语,因为它们曾保持缄默!”

“在脖子上而不是在胸脯上涂油,根据约定俗成的说法(propter ardorem libidinis),因为欲念如火如焚;是的,因为爱情与争夺的痛苦,因为人间温情的过多焦虑,因为无声哽咽的眼泪,因为使心脏激烈跳动,或使其苦受折磨的一切!”

“也要给手涂油,因为它曾握过一只缺乏圣洁约束的手;因为它曾接受过灼热的眼泪;也许还因为它曾开始写,却没有写完的不应有的回答!”

“给脚涂油,因为它没有逃跑,因为它满足了长时间的孤单漫步,因为它在无休止的交谈中未能及时感到疲惫!”

您没有对此进行起诉。这里的两个人在各自领域里,选择了同样的场面,而且各自给感官器官补充罪过和错误。难道您要禁止他们翻译Quidquid deliquisti per oculos, per aurem……等,这样的惯例常用语吗?

福楼拜先生正是做了圣-伯夫所做过的,但他并非剽窃。他使用了属于任何作家都有的权利,即给另一位作家写的加上话和补全一个题材。《包法利夫人》这本小说的最后场面正如这类研究的范围,根据宗教资料写成的。福楼拜先生写临终涂油礼场面是根据一位可尊敬的教会朋友借给他的一本书写的,这位教会朋友读到这个场面,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他没有想过,宗教的尊严会受到伤害。这本书的题目是:《基督教理:历史、教条、道德、礼拜仪式及教规释义并驳科学反宗教论》,勒芒市普雷圣母院神甫昂布鲁瓦兹·吉伊瓦院长著,第六版等,本作品由红衣主教古塞阁下并勒芒、杜尔、波尔多、科隆等城市的主教与大主教大人审定,第三卷,一八五一年由夏尔·莫诺伊埃在勒芒市印刷。然而,正像您刚才在博须埃作品里已经看见的,您将会在这本书里看到帝国律师先生指控的原则,以及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受指控段落的文字。现在我要引证的已不再是圣-伯夫先生,一位艺术家,一位文学幻想家;您听一听教会本身是怎样说吧。

“临终涂油如果有益于上帝的荣誉,可恢复身体健康……”神甫讲这种情况常有发生。现在,关于临终涂油是这样说的:

“神甫向病人作简短劝诫,假如病人尚能听见,帮助他能够庄重地接受牧师要为他进行的圣事。”

“然后,神甫用探针或右手拇指尖每次都在油里蘸一蘸,往病人身上涂油。油要特别涂在身体的五个部位上,即大自然赋予人的感觉器官:眼、耳、鼻孔、嘴和手。”

“神甫随着涂油动作(根据礼仪书,我们逐项抄录下来了),同时讲出相应的话。”

“给眼睛涂在闭起的眼皮上: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虔诚的仁慈,愿上帝原谅你由视觉所犯下的一切过错。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他由视觉犯下的一切过错:粗野无礼的目光,罪恶的好奇,看有害的读物,产生一大堆违反信仰和习俗的思想。”

福楼拜先生做了什么呢?他把两部分合在一起通过牧师的嘴讲了出来,这应该是表达了他的思想,同时也是病人的思想。他干脆照抄无误。

“给耳朵敷油: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虔诚的仁慈,愿上帝原谅你由听觉所犯下的一切过错。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所犯下的一切过错,爱听诅咒、诬蔑、谎言和**歌曲是有罪的。”

“给鼻孔敷油: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伟大的仁慈,愿天主原谅你由嗅觉所犯下的一切过错。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他由嗅觉所犯下的一切过错,对香气有过的淫念与刻意的种种追求,一切肉欲,他所呼吸过的一切伤风败俗的气味。”

“给嘴唇上敷油: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伟大的仁慈,愿天主原谅你由味觉和说话所犯下的一切过错。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他大肆诅咒与亵渎神明……无节制地大吃大喝……所犯下的过错。”

“给手敷油: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伟大的仁慈,愿天主原谅你由触觉所犯下的一切过错。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他可能犯下的一切偷盗与不公正行为,他竟敢有过的一切罪恶的冒犯举动。牧师接受手背上敷油,因为他们在圣职授位时已在手心接受过敷油,其他病人也是在手心敷油。”

“脚上敷油: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伟大的慈悲,愿上帝原谅你由于奔走行路所犯下的一切过错。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他在伤风败俗道路上走过的每一步,诸多引起丑闻的漫步,诸多罪恶的幽会……根据病人的方便,也根据当地教区的习惯,油可以敷在脚面上,也可以敷在脚底上。最通行的做法似乎是涂在脚底上。”

“最后给胸脯敷油(圣-伯夫先生抄录下来了,我们没有这样做,因为这里涉及女人的胸脯)。(Propter ardorem libidinis)”等。

“胸上敷油: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伟大的慈悲,愿天主原谅你由于强烈的情欲所犯下的一切过错。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他沉溺其中的一切恶意与邪念,他心怀的一切仇恨与报复的情感。”

根据礼仪书,我们可以谈胸脯以外的东西,但是,天晓得,假如我们谈了腰部,会引起检察官什么样的盛怒:

“给腰部(ab lumbos)敷油:通过这神圣的敷油和他的伟大的慈悲,愿天主原谅你由于**的肉欲行为所犯下的一切过错。”

帝国律师先生,假如我们说了这个,您肯定要火冒三丈,要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了吧!然而,礼仪书还说:

“此时,病人须再次表示憎恶诸多不正当的享乐,诸多肌肤的愉悦……”

这就是礼仪书,您已经看到了其中受指控的章节;没有讥讽,全是既严肃又感人的。这里,我要向您再重复一遍:给了我的委托人这本书的那个人,看到我的委托人这样利用了它,是流着眼泪同他握了手的。您看见了,帝国律师先生——为了准确,我避免使用一个更严厉的字眼——说我们触及了神圣事物是多么武断。现在,您看清了我们没有混淆亵渎与神圣,当我们指出每种感官以及这种感官所犯的过错时,我们没有混淆二者,因为这里使用的完全是教会本身的语言。

我现在是否还要强调伤害宗教罪的其他细节呢?检察官对我说:“这已不再是宗教问题,你们伤害了自古以来的道德;你们侮辱了死亡!”我是怎样侮辱了死亡呢?因为在这个女人死的时候,街上来了一个人,她曾不止一次地从通奸幽会归来的车上看见他来车旁请求施舍,是她经常遇见的那个盲人,当车子缓慢地向山岭上爬的时候,他唱一首他的歌,她扔给他一枚硬币,他的外貌使她不禁战栗。这个男人从街上走过;当上天的慈悲原谅,或答应宽恕这个不幸的女人之时,她经受一种可怕的死亡来为其生前的过错赎罪,她觉得窗下通过的歌声是人间的讽刺。我的上帝!您觉得这里有伤害罪;但是,福楼拜先生只是做了莎士比亚和歌德所做过的事,在死亡的临终时刻,他们都毫无例外地让人听到某种歌曲,或是哀怨,或是讽刺,让要进入永恒的人想起他将不再能享受的乐趣,或仍要赎罪的过错。

让我们看一看:

“确实,她缓缓地环顾四周,就像刚从梦中醒来;接着,她声音清楚地说话,要人给她拿来镜子,她俯身镜子上待了许久,直到大颗泪珠从眼里流出。她仰头发出一声叹息,重新倒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立即急促起伏……”

像拉马丁一样,我不能再读下去了:“对我而言,赎罪超越了真理……”帝国律师先生,把这些页文字读给我的女儿们听,我不认为这是做了件坏事,她们现在都已结婚,都曾是正直的姑娘,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受过良好榜样的熏陶,我们从来,从来没有轻率地让她们脱离狭窄的正轨,去听能够和应当之外的东西……我无法继续读下去了,我仅仅只读受到指控的段落:

“他双臂伸向爱玛,随着她喉咙里嘶哑的喘息越来越快(夏尔在另一头,您从来看不见的这个人,他可是令人赞叹的好人),教士的临终祷告也跟着加快;他的祷告声与包法利的哽咽声响成一片,而有时,一切都似乎消逝了,只有低沉的拉丁文音节像敲丧钟似的嗡嗡响着。”

“突然人行道上响起笨重的木头套鞋和木棍戳地的声音;”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唱道:

美好的热天气,

常让小姑娘去找相爱的。

“爱玛抬起身,像一具尸体触了电一样,头发散乱,瞳人固定不动,目瞪口呆的样子。”

镰刀割麦穗,

我的娜奈特弯腰向田里,

勤快捡呀捡麦穗,

不留麦穗在地里。

“‘瞎子!’”她高叫道。

“爱玛笑将起来,她疯狂、绝望地惨笑,像是看见了乞丐的丑脸立在永恒的黑暗里在吓唬她。”

这一天风刮得猛,

她的短裙飞上了天!

“她一阵**,躺倒在床垫上。大家走向前来。她已经死了。”

诸位先生,你们看到了,在这临终时刻,在描绘这撕心裂肺而又可怕的氛围时,重新提起她的错误,她的懊悔。这里不是艺术家的异想天开,只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无意义、无道德的衬托,这是她在街上听到唱这支歌曲的那个盲人,这是她满身汗水、面孔丑恶从通奸幽会归来时听到他唱的歌曲;这是她每次幽会都看见的盲人:是这个盲人用他的歌和他的纠缠对她紧追不舍;是他在上天的仁慈出现之时,来代表人间的愤怒于死亡的临终时刻追逐她!竟有人称此为伤害公共道德!但是,与此相反,我却可以说,正是这一点是对公共道德的颂扬,没有什么比这更道德的了;我可以说,在这本书里,教育的罪恶是活灵活现的,它来自真实,存在于我们社会的活生生的机体里,作者的每一笔都向我们提出这个问题:“你是否做了你应该做的用于教育你的女儿们呢?你给她们的宗教能否在生活的暴风雨中给她们以支持呢?抑或是一堆物质的迷信使她们在风暴肆虐之时束手无策?你是否教育过她们,生活不是实现虚幻的梦想,生活里有单调乏味,必须学会适应?你是否教过她们这一切呢?你是否做了为了她们的幸福该做的事情?你是否对她们说过:‘可怜的孩子,除了我指给你们的道路之外,在你们追求的享乐之中,等在你们面前的只能是厌恶、家庭的舍弃、混乱、**、挥霍、动乱、查封……’你们看,这幅画面上是不是还缺少什么,执达吏在那儿,那个卖东西满足这个女人挥霍的犹太商人也在那儿,家具被查封,拍卖马上要进行;而丈夫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这个不幸的女人来说,能做的只有去死了!”

但是,检察官却说,她的死是自愿的,这个女人死得其时。

难道她能够活下去吗?难道她不是已经被判决了吗?难道她不是已经受尽了最后的耻辱和卑鄙的折磨?

是呀,在我们的舞台上,走入歧途的女人看来都是优雅、微笑、快乐的,但是,我不想说她们都干了些什么。Questum corpore fecerant.我只说这一句。我们看见的她们都是快乐的、迷人的,身披细纱,把一只优雅的手伸向伯爵、侯爵、公爵,而她们自己也往往以侯爵、伯爵的名义回答:这就是你们称之为的尊重公共道德。而为你们写出这个通奸女人在耻辱中死去的人却是犯下了伤害公共道德罪!

噢,我不想说,您表达的不是您的思想,既然你表达了,可是您屈从了一种巨大的成见。不,这不是您、丈夫、家长、铮铮汉子,这不是您,这不可能;这不是您,您若是没有公诉状,先入为主的定见,您不会过来说福楼拜是一本坏书的作者!是的,相信您的灵感,您的评价会是与我的评价毫无二致,我说的不是文学观点,在这方面,我们不可能不一样,而是您所理解与我所理解的宗教感情和道德观点。

人家还说我们描绘了一位物质主义的神甫。我们描绘神甫,正如我们描绘丈夫一样。这不是一位出色的教士,是一位普通的教士,一位乡下神甫。正如我们没有侮辱任何人,我们没有表达任何可能是咒骂丈夫的感情和思想,我们也没有侮辱书中的教士。就此,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您是否要看教士扮演不光彩角色的书呢?请看《吉尔布拉斯》、巴尔扎克的《司铎》、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如果您需要堪称教士耻辱的牧师,您到别处去找,在《包法利夫人》里您找不到。我想说明什么呢?一位乡下神甫在尽其神甫的职责,正如包法利先生就是一个普通男人。我是否把他表现为好吃懒做、酒色之徒呢?我没讲过一个这方面的词。我描绘他在完成他的宗教职务,他没有很高的才华,但他是任其天性尽职的。我安排了一个典型人物与他相处,几乎一直处于与他进行争论的状态,这个典型人物将流传后世,正如我们时代的几个别的人物创造也将流传后世一样,他们来自真实,经过诸多的研究,人们不可能忘记他们。这个人物就是乡下药剂师,伏尔泰信徒、怀疑论者、不信宗教、那个与神甫一直争论不休的人。但是,在同神甫的争论中,是谁不断地被打败、被嘲弄、被取笑呢?是郝麦,正是他,作者给了他最可笑的角色,因为他这个人物最真实,最能反映我们的怀疑时代,他是个愤激派,人们称之为憎恶牧师的分子。请再次允许我给您读第二百零六页。这是客栈的善良女人在给她的神甫上饮料的场面: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神甫先生?’女店主问道,同时走向壁炉去取一座铜蜡烛台。几座蜡烛台与蜡烛并排摆在壁炉上。‘你想喝点什么吗?来一杯黑茶蔗子酒,还是来一杯葡萄酒?’”

“这位教士婉言谢绝了。他是来找雨伞的,前一天,他把伞落在了艾尔诺蒙修道院。他先请勒弗朗索瓦太太让人当晚送到他住宅去,接着便出门去教堂,晚祷钟声正在敲响。”

“当药剂师再也听不到神甫的皮鞋声以后,才表示说,神甫刚才的举止极不礼貌,拒绝接受冷饮在他看来是一种最可恶的虚伪。个个神甫都偷偷摸摸地大吃大喝,企图恢复什一税时代。”

“女店主为她的神甫进行辩护:”

“‘况且,像您这样的人,在他膝盖上一撅四个,不在话下。去年,他帮我们的人收麦秸,一次扛走六大捆,他身体棒极了!’”

‘那好啊!’药剂师说,‘让您的姑娘们去找身体这样棒的小伙子忏悔吧!我呢,假如我是政府,我就要每月给神甫们放一次血。是的,勒弗朗索瓦太太,每月给他们一次静脉大放血,既利于治安,也利于维护风气!’

‘住嘴吧,郝麦先生!您不敬神也不信教!’

“药剂师回答道:”

“‘我信教,信我的宗教,比起他们的装模作样和骗人伎俩,我比他们更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仰至尊的上苍,信仰造物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我不在乎,他把我们安排到人世间履行公民和家长的义务。但,我不需要去教堂吻银盘子,用我口袋的钱养肥一帮小丑,他们吃得比我们好!因为在树林,在田野,甚至像古人那样瞻仰上天都可以一样表示敬神。我的上帝,属于我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的上帝、富兰克林的上帝、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伏瓦雅代理神甫的信仰宣言》和一七八九年的不朽原则!因此,我不能接受慈悲的上帝的代表手拿拐杖在他的花园里漫步,把他的好朋友安顿在鲸鱼肚子里,大叫一声死去,三天之后又复活了:这事情本身就极其荒唐,而且完全违背物理定律,这也同时向我们表明:神甫们一向游手好闲、愚昧无知、卑劣无耻,他们还硬要世人跟他们一样。’”

“他静下来了,用眼睛寻找周围的听众,因为药剂师怀着激情高谈阔论时,有一阵自以为是在乡镇议会上讲演一样。但是,女店主不再听他讲话。”

这里有什么呢?一个对话,一个场面,正如每次郝麦有机会谈到教士时所发生的那样。

现在,在第二百七十一页最后一段,有更说明问题的内容:

“布尔尼贤先生带着圣油走过菜场,他的出现引起了公众的注意。”

“郝麦根据他的原则,把牧师比做死人气味招引来的乌鸦。他这个人讨厌见到教士,因为教士的长袍让他想到寿衣,他憎恶前者是因为有点害怕后者。”

我们的老朋友,也就是借给我们教理回答课本的那个人,非常喜欢这一段,他对我们说:“这是一个惊人的真理:‘教士长袍让人想到寿衣,憎恶前者是因为有点害怕后者’这句话正是憎恶教士分子的真实画像。他不信宗教,他讨厌教士长袍,也许有点由于不信教,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教士长袍让他想到寿衣。”

请允许我把这一切概述一下。

我为之辩护的这个人,如果他遇到的是对他作品的形式,某些表现手法,对许多细节,对这一点或那一点提出的一种文学批评,他本会以最大的热诚接受这种文学批评的。但是,他被指控为伤害道德和宗教!福楼拜先生实在想不通;他来到你们面前,以其能够表达的全部惊异和全部力量抗议这样的指控。

你们不是根据几行文字就给书定罪的那种人,你们主张首先要判断作品的思想和表现手段,你们会给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而我正是以这个问题开始了我的辩护状,现在我还以这个问题来结束我的辩护状,这个问题便是:读这样一本书是让人喜爱罪恶,抑或是憎恶罪恶?对错误给予如此可怕的赎罪难道不是促使人、激发人向善吗?阅读这本书给你们产生的印象比之给我们的印象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亦即这本书就其整体而言,是优秀之作,其细节是无可挑剔的。整个古典文学做出了榜样,准许我们有这样的描绘,有这样的场面,远远超出了我们敢冒昧去做的程度。在这方面,我们本可以以古典文学为榜样的,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给自己确定了审慎适度的目标。对此,你们一定为我们注意到了。即使福楼拜先生由于用了一个这样或那样的词而超出了他事先给自己确定的限制目标,我不仅要提醒大家,这是一部处女作,我还要告诉诸位,即便是他错了,他的错误也无损于公共道德。把他传到法庭——对他,你们通过他的书现在有所了解了,我确信,你们对他已经有点喜欢了,而且,如果你们对他了解更多,你们也会更加喜欢他的——他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已经受到过于残忍的惩罚。现在,要由你们来裁定了。对这部书的整体与细节,你们已经有了判断,你们现在不能再犹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