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逃离_第八章 伊莉莎的逃亡生活
第八章 伊莉莎的逃亡生活
傍晚的时候,伊莉莎终于逃过了俄亥俄河。河面上烟雾迷茫,一点儿一点儿地吞噬着她的身影,很快,她便在河岸上彻底消失了。在她和追兵之间,湍急的河水和横七竖八的冰筏构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路障。赫利非常气愤,无精打采地返回了小客店。客店的女主人开了一间房间给他休息。房间的地面铺着一条破旧的地毯,一张桌子上铺着油得发亮的黑布,几张高背椅零乱地放着,壁炉上是几尊色彩鲜艳的石膏雕像,炉子里还有零星的烟火,一张形状丑陋的硬板睡椅挨到了壁炉的烟囱处。赫利往这张丑陋的木睡椅上一坐,心里想着变幻莫测的人生和渺茫难料的幸福与希望。
“我为什么非得追捕那个小东西呢?”他自忖道,“他把我搞得这么狼狈,现在更是进退两难。”赫利不停地自责,只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儿,他嘴里不时吐出一些不文雅的词语。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赫利这个人与这种粗俗的骂人的脏话正相配,但考虑到这些话是那么不雅,所以还是不提也罢。
赫利被一个男人刺耳的嗓门儿吓了一跳,很显然,那人刚下马。赫利急忙跑到窗户边,向外看清楚。
“老天!今天我还不算太背运,这叫吉人自有天相。”赫利说,“如果我没看错,那人不是汤姆·洛科吗?”
说完,赫利急忙跑了过去。在屋子角落里的吧台旁边,站着一个肌肉结实的强壮男子,他身材足有六英尺,带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他身上穿着一件翻毛牛皮大衣,正配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外表整体看起来毛茸茸的。他头脸上的每个部位组合成一副凶残的相貌,让人看一眼就觉得非常恐怖,可见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确实,我们亲爱的读者,如果能想起一条戴着帽子、穿着人衣服的看门狗摇着尾巴跑进院子的样子,那就差不多能认出这个人了。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在长相上跟他相差十万八千里:个子不高,身材很瘦,那身体也许可以像猫那样拱成一个弯儿;眼神很锐利,看人的时候像是削尖了眼睛,总让人有种被窥视的感觉;瘦削的长鼻子伸出好远,好像它急着把全世界的奥秘一网打尽似的;头发稀疏,油光水滑,也向前伸了出来。他的神态和举动无不在显示出他的冷静、严谨和敏锐。高大男子倒了半杯没加水的烈酒,一句话没说就喝了个底儿朝天。小个子站在那儿,踮着脚,不时地东看西看,又朝放各种酒的酒瓶嗅了嗅,最后才发出略带颤抖的尖尖嗓音,点了一杯薄荷威士忌。倒好后,他神态得意地端起酒杯端详起来,好像刚做完一件非常正确而得体的事情,然后用食指的指甲碰了下头,慢慢地小口啜饮起来。
“嘿,你好吗,洛科,在这儿遇到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说着,赫利走上前去,把手伸向了那个高个男子。
“见鬼!”那人礼貌地回答,“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啦,赫利?”
贼眉鼠眼的小个子马科斯立刻放下酒杯,向前探了探头,紧盯着这个新认识的人,那样子就像猫看到了一片被风吹起的枯树叶。
“我说,汤姆,今天我真是太走运了。我正好遇到了麻烦事,你一定要帮帮忙啊。”
“哦,那还用说,什么麻烦?”这位老兄好整以暇地说,“当别人一见到你就满面笑容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有求于你。说吧,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赫利怀疑地打量着马科斯说,“他是你的合伙人,是吗?”
“嗯,他正是我现在的合伙人。嘿,马科斯!这位老兄就是我在纳奇兹时的合伙人。”
“很高兴认识您,”马科斯说着,伸出了一只鸡爪般干瘦的手,“我想,您是赫利先生吧?”
“正是在下,先生!”赫利说,“先生们,既然我们有缘在此见面,为此我们得先庆祝一下吧。喂,老浣熊,”他向店主人喊道,“来点儿热水、糖和雪茄烟,再给我们弄点儿好酒,我们要好好聊一会儿。”
店主人点起了蜡烛,把壁炉的火弄得更旺了,于是,我们这三位兄弟围坐在桌边,桌上摆满了为增进感情而点的食物。
赫利略带感伤地说了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洛科抿起嘴唇,脸色阴沉地听着。马科斯则忙着按自己的口味调酒,偶尔抬起头来,鼻子和下巴几乎要碰到了赫利的脸。他从头到尾都听得很仔细,不过显然他更感兴趣故事的结尾部分,因为听到最后他静静地晃着肩膀,两片薄唇噘得高高的,这说明他内心很兴奋。
“然后,您就束手无策啦,是不?”他说,“嘿嘿嘿!她干得可真利落。”
“这种买卖里头,就数小孩最麻烦了。”赫利无奈地说。
“如果我们能买到一个不关心疼爱自己孩子的女人,”马科斯说,“告诉你吧,我就认为这是最伟大最现代的改善了。”说完,他自顾自低声笑了起来,好像这能说明他这个笑话很好笑。
“是的,”赫利说,“我从来也不明白这一点。那些小孩对她们来说绝对是难以承受的负担,帮她们解除这种负担她们应该高兴才对,但事实正好相反。小孩越是麻烦,越是没有用,她们就越是舍不得放开。个个都是这样。”
“赫利先生,”马科斯说,“请把开水递给我。先生,您刚才说的,我深有同感。以前有一次,那时我还干着这种买卖,我买了个女的,她长得很漂亮,身材修长又匀称,人也聪明伶俐。她有个孩子,病得很重,还有点儿驼背,我就把他送给了别人,那个人也就是想留下来养着碰碰运气,反正没花钱。但是没料到,那女人很看重那个孩子,你真应该亲眼看看她闹得有多凶!真的,那个孩子脾气很坏,整天都烦着她,她为什么还舍不得这个病孩子呢?绝不是假装的——她是真哭了,整天没精神,好像死了所有的亲人一样。唉,这种事真说不清,女人的事,没完没了。”
“我也遇到过,”赫利说,“去年夏天,我在红河地区买了个带孩子的女奴,那孩子长得很漂亮,两只小眼睛乌黑发亮,就像您的眼睛那么闪光,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双眼睛瞎了,而且是完完全全瞎掉了。我想,卖了他就好,我也没什么损失,所以我没有公开这件事。我就拿他换了桶威士忌,但当我从那女人手中抱孩子时,她却变得力大如虎。那时我们还没出发,我也没给那些黑奴上锁,那女人像一只猫一样跳到了棉包上,一把抢了水手的刀,大家全都被她吓跑了。等到她发现这样做没什么用时,就转身抱起她的孩子,一头跳进了河里,再也没有浮起来。”
“你们两个真是废物!”汤姆·洛科强忍着听完,一脸厌恶地说道,“我告诉你们,我的那些黑奴从来不敢这样放肆。”
“真的吗?你怎么对付他们?”马科斯以轻松的语调问道。
“怎么对付他们?我买了一个女奴,如果正好她也有孩子,我就走到她面前,亮出拳头对准她的脸说:‘听着,如果你抱怨一句让我听到,我就打碎你的脸蛋,我不想听到一个字,即使咕哝一声也不行。’我告诉她:‘从现在开始,孩子属于我,不再是你的了,你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遇到机会,我就把他卖掉。听好,别想什么鬼主意,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生。’这样一来,她们就不会和我耍心眼儿,她们知道在我面前这是没有用的。她们对我言听计从。如果谁敢动歪脑筋,哼!”洛科先生用拳头猛捶一下桌子,代表了那个不言而喻的结果。
“也许这可以叫‘下马威’吧。”马科斯说着,戳了一下赫利的腰,接着便笑起来,“你不觉得汤姆的做法很特别吗?嘿!汤姆,我觉得,虽然那些黑鬼的脑子都很迟钝,但你让他们开了窍,长了见识。汤姆,这下他们可就完全领会你的意思了。汤姆,我说,即使你不是魔鬼本人,也是魔鬼的孪生兄弟。”
汤姆谦虚地接受了马科斯的恭维,脸色也变得像平时那般和蔼了,这种和蔼恰如约翰·班扬所说的局限于“暴烈本性的范围之内”。
晚上,赫利畅快地多喝了几杯,开始有了一种道德观念得以升华和扩充的感觉。在这般境地,一个先生能如此深思熟虑并有重大变化,确实并不罕见。
“汤姆,”他说,“你这个做法非常不妥,正如我一直告诉你的。汤姆,我们在纳奇兹时经常谈论此事,我曾经想让你明白,如果我们善待他们一点儿,仍然能赚到很多钱,多得足够我们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这样当我们有一天到临了再也赚不到什么的时候,我们也会有机会进入天堂。”
“呸!”汤姆说,“难道我不明白吗?别再和我说这种叫人难受的道理了,我已经快气死了。”说着,他把剩下的半杯白兰地倒进嘴里。
“我说,”赫利说着,斜靠在椅子上,使劲儿地挥了一下手,“我承认,做这种生意我只为赚钱。但钱不能代表一切,我们也不是说除了做奴隶生意之外就没有别的门路。人都是有灵魂的,不管谁听到我说这些话,我都会这么讲。现在不如让我一次讲个明白吧。我是个信教的人,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过上舒服的生活,我也想拯救自己的灵魂。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为什么要做坏事呢?所以现在做事情还是要谨慎一点儿。”
“拯救你的灵魂!”汤姆轻蔑地重复着,“想在你身上找到灵魂,那还真是件麻烦事,你还是省点儿心吧。即使魔鬼用筛子把你筛个遍,也不会找到灵魂的影子。”
“汤姆,生那么大气干什么,”赫利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地听我说呢?我说这话可都是为了你好。”
“别再说了,”汤姆气愤地说,“你的大多数话我都听,但你老说什么灵魂真让人受不了,会憋死我的。毕竟,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差别吗?难道你比我有良心吗,你比我善良吗?这些话可真卑鄙无耻!你想欺骗魔鬼,拯救灵魂,哼,难道我还不明白你这点儿心思吗?你说什么信教,全都是鬼话、骗人。你这辈子已经欠了魔鬼那么多债,等要算账了,你却想溜走,没门儿!”
“唉,算了,先生们,我说,我们这不像是在谈生意。”马科斯说,“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一件事。赫利先生是个好人,看得出他有良心、有正义感。汤姆,你有你的处世之道,也很不错。不过,争吵解决不了问题。那让我们谈正事吧。赫利先生,您是什么意思?您想让我们去抓那女人,是吗?”
“那女人不关我的事,她还属于谢尔比,我要抓那个小孩,买了那个小猴子,我真是傻到家了。”
“你本来就傻到家了!”汤姆仍然气愤难平。
“算了,洛科,别生气了,”马科斯说着,舔了舔嘴唇,“你看,赫利先生不是给我们带来一份好工作吗?你还是在那儿坐着吧,谈生意我在行。我说,赫利先生,那女人长相怎样?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啊!她长得非常迷人,皮肤很白,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曾打算出
八百或一千块钱给谢尔比把她买过来,也好发一笔财。”
“肤色很白,长相迷人,还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惊讶,马科斯那犀利的眼睛、鼻子和嘴全都生动起来了,“听着,洛科,开头很诱人啊。我们甚至可以就此做一笔自己的生意。我们同意帮忙抓人。当然那孩子归赫利先生所有,那女人呢,我们就把她带到奥尔良去赚一笔。难道这不诱人吗?”
汤姆大而厚的嘴唇在谈话中一直大张着,这时却一下子合上了,就像一只大狗咬住了一块肉似的,他在慢慢地咀嚼着这桩生意。
“您知道,”马科斯转向赫利说,“我们已经得到了沿途各个码头法院提供便利的许可,他们常帮我们做些琐碎的事,当然我们也花些钱。汤姆负责打架动手之类的事,我则穿戴齐整地经常站出来发发誓、圆圆场。我把皮鞋擦得锃亮,身上穿戴着最好的衣物。您要明白,”马科斯说,脸上露出一种职业自豪感,“我很善于处理这方面的事。今天,我是从新奥尔良来的特卡姆先生,明天,我则成了一个珍珠河边的庄园主,拥有七百个奴隶。说不定哪天我又摇身一变成了亨瑞·克莱先生或者肯塔基一个贵人的亲信。您知道,人的天分各不相同。如果需要打架动粗之类的人,汤姆因为嗓门儿大而当选;但汤姆不善于撒谎和动嘴,你知道,对他来说,那不是他的天分。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能一本正经地向上天发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都可以把它吹得神乎其神,并能漂亮地把事情处理好,那我真想跟他当面比比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我对自己充满信心,即使某些部门比看起来更难缠,我也可以把它摆平,或者蒙混过关。有时,我甚至希望它们再难缠些,再给我找些麻烦,你知道,只有那样,事情才更有挑战性。”
洛科,那个我们已让他出场的角色,那个反应慢、动作迟钝的家伙,这时突然用拳重重地打在桌子上,打断了马科斯的话,一桌东西都被震得响了起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他说。
“上帝保佑,汤姆,不必把所有的杯子都打碎,”马科斯说,“收起你的拳头,等到需要的时候再把它拿出来吧!”
“但是先生们,难道我不能从中分一杯羹吗?”赫利问道。
“我们帮你抓回那个孩子,这还不够吗?”洛科说,“你还想要什么?”
“嗯,”赫利说,“这份工作我交给你们,是另有利可图的,我看除去花销,你们得分给我百分之十的利润。”
“丹·赫利,我还不了解你吗?”洛科狠狠地骂道,并用拳头使劲儿地敲着桌子,“别指望跟我玩花招儿,你认为我和马科斯干抓逃跑黑奴的生意,只是为讨好你这样的所谓绅士吗?难道我们不为自己谋利吗?天下可没这种便宜事!那女人归我们,你就老实点儿吧,你知道,如果两个人我们都要,谁敢说个不字?猎物的情况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吗,我想,你和我们都可以追捕他们。如果你和谢尔比想抓我们,还是去找我们去年追丢的松**。如果你成功地追捕或追上我们,我们非常欢迎。”
“噢,这样的话,就按你们说的吧。”赫利机敏地说,“你们只管抓孩子,汤姆,以前我们都是公平交易的,大家要遵守诺言。”
“你知道的,”汤姆说,“我不会像你那样猫哭耗子——假慈悲。即使是跟魔鬼做生意,我也不会没信用。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丹·赫利,你很了解我的为人。”
“嗯,是的,汤姆,我也是那样说的,”赫利说,“只要你帮我在一星期内抓到那孩子,你就可以随便指定交易地点,这是我的全部要求。”
“但我还有要求,”汤姆说,“这次你别再指望我为你白干活儿了,赫利,别想像上次在纳奇兹那样。我已经学会抓到泥鳅就要把它牢牢地抓住不放手。直说吧,你必须先付给我们五十美元,否则别想得到那孩子。我真是太了解你了。”
“啊,这笔生意可以带给你一千美元到一千六百美元的纯利,汤姆,你这样做可不太公道。”赫利说。
“以后一个星期,我们都要忙你这笔生意,我们只能做这一件事。你想想,我们丢掉其他生意,全心全意地帮你抓那个小鬼头,假如最后没有抓到那个女人——你知道女人是最难抓的,那怎么办?到时你会给我们一分钱吗?我已经看透你了,绝不。你必须先付五十美元。如果抓到那孩子,我们有钱可赚,我会把五十美元还给你,如果事情办得不成功,那就算我们的劳务费了。这很公平,不是吗,马科斯?”
“当然,当然了,”马科斯调解说,“您看,这就算我们的定金吧!嘿嘿!您知道我们这些律师的!我们得保持良好的教养,别着急。汤姆会为您抓回那个男孩的。您说吧,我们在哪儿都可以交货。汤姆,你觉得呢?”
“如果我抓到男孩,我会把他送到辛辛那提,把他放在贝彻奶奶那儿。”洛科说。
马科斯从口袋中掏出一只油乎乎的皮夹,从中抽出了一张长长的纸片。他坐下来,那双锐利的黑眼睛盯着纸,开始轻声地念起来:“巴尼斯——谢尔比郡——吉姆,男奴,三百美元,死活都行;艾德吾德夫妇——狄克和鲁西,六百美元;女奴波利和两个孩子——六百美元,活捉或取她的人头。看一看我们的生意,瞧瞧我们能不能顺便把这事办了。洛科,”停顿了一下后,他说,“得派亚得姆斯和斯波瑞格去抓他们了,他们已经和我们预约很长时间了。”
“他们会漫天要价的。”汤姆说。
“我来安排,他们在这行还是新手,不能期望什么高价,”马科斯说,又继续向下念着,“这上面有三宗生意比较容易做,黑奴只要打死或者坚持说必须开枪就行,当然他们不会要太多的钱。另外几宗生意,”他边说边卷好名单纸,“可以再往后拖一拖。现在让我们谈一下细节吧。嗯,赫利先生,您亲眼看见那女人上了河岸,是吗?”
“当然了,看得清清楚楚。”
“有个男人扶着她上岸,是吗?”洛科说。
“是的,一点儿没错。”
“她很可能已经找地方藏起来了,”马科斯说,“但问题是她藏在哪里。汤姆,你觉得是这样吗?”
“毫无疑问。我们今晚一定要过河。”汤姆说。
“但这儿没有渡船,”马科斯说,“河里那些冰筏横七竖八,看起来很危险,不是吗?”
“可能有危险,但我们一定要过河。”汤姆毫不犹豫地说。
“哎呀!”马科斯不安地说,“这要是——我说,”他说着,走到门窗前,“外面就像乌鸦一样黑,汤姆——”
“说来说去,你害怕了,马科斯,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你一定要去。你不会是想休息一两天,直到那女人被秘密地转移到桑那西时,你才出发吧!”
“噢,不,我一点儿也不害怕,”马科斯申辩道,“只不过——”
“不过什么?”汤姆问道。
“是船,你知道,这儿连船的影子都没有。”
“我听那女人说今晚会有一条船过来,有个人想过河去。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跟他一起过去。”汤姆说。
“我想,你们身边应该有好猎狗吧?”赫利说。
“上等的猎狗,”马科斯说,“但那有什么用?你没有她的东西给它嗅。”
“不,我有,”赫利得意地说,“这是她慌忙逃跑时落在床上的头巾,还有一顶帽子。”
“哈,真幸运,”洛科说,“把那递给我。”
“如果你们的狗追上她,把她咬伤,破坏了她的容貌怎么办?”赫利说。
“这件事我们要考虑考虑,”马科斯说,“以前有一次在美孚,我们的狗差点儿撕烂那人,我们赶到后才把狗赶走。”
“嗯,你明白,我们要靠她漂亮的外貌去卖钱,如果咬坏,我们的事就成不了。”赫利说。
“这我知道,”马科斯说,“另外,如果有人把她藏起来,那可就麻烦了。有些州藏匿黑奴,你就很难找到,狗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狗只有在庄园里起作用,那时黑奴们独自逃跑,没有人帮助他们。”
“好了,”洛科说,他刚到柜台那儿去探听完消息回来,“他们说,那人把船划过来了。马科斯,走吧。”
马科斯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即将离开的舒适旅馆,慢慢地站起身来。
又交谈了几句后,赫利不情愿地递给了汤姆五十美元。当晚,这三个人就分手了。
我们文明的信仰基督教的读者,如果他们不希望看到我们刚介绍的那一幕的话,请尽早控制一下偏见。我们想提醒他们,抓捕逃奴这种生意正在上升为合法、爱国的职业。如果密西西比河和太平洋之间的广大土地成为一个大市场,进行着身体和灵魂的交易,如果人们的财产依旧保持着十九世纪的转移趋势,那么奴隶贩子们和追捕奴隶的人今天仍可能在我们中间。
当客店正上演这一幕的同时,山姆和埃迪正兴高采烈地骑着马往回赶。
一路上,山姆都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他不时地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声嘶力竭的呼喊,做着各种夸张的翻滚和扭摆动作,表达他心中的狂喜。有时他倒骑在马背上,脸朝着马屁股和尾巴;有时他大叫着腾身翻个跟头,再端正地坐在马鞍上;有时他板起面孔教训埃迪,大声地责怪他不该说笑和开玩笑,接着他自己却两手叉腰,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响彻一路经过的大片树林。这一路,他花样百出,让马儿撒欢似的向前飞奔着。大约十点到十一点的时候,阳台尽头的砂石路上传来了他们马匹的蹄声,听到这声音,谢尔比太太飞快地跑到了栏杆边。
“山姆,是你吗?他们在哪里?”
“赫利先生在河边的客店里休息呢,他太累了,太太。”
“伊莉莎怎么样了,山姆?”
“噢,她已经过了约旦河,现在可以说她已抵达乐土迦南了。”
“喂,山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谢尔比太太提心吊胆地问道,当那些话中所包含的言外之意传到她耳中时,她几乎要昏倒了。
“太太,上帝一直在保佑他的儿女。莉兹以一种神奇的方式过了俄亥俄河,就如同上帝用火轮车和两匹马把她送过去似的。”
当着女主人的面,山姆显得是那样虔诚,他还不时地在话中引用一些《圣经》中常常使用的象征和比喻。
“过来,山姆,”谢尔比先生说,他一直跟随他们来到阳台前面,“告诉女主人她想知道的一切。过来,艾米丽,”说着,他用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她,“你浑身发冷,全身都在发抖,你让自己过于激动了。”
“过于激动!难道我不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吗?在上帝的面前,难道我们不该对这个可怜的女人负责吗?上帝啊!不要把这罪过加到我们的头上。”
“艾米丽,你说
什么罪过?你自己也清楚我们这样做是迫不得已的。”
“但我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负罪感,”谢尔比太太说,“我不能忘掉。”
“喂,埃迪,你快些替我把马牵到马厩中!”山姆站在阳台下喊着,“你没听到老爷叫我过去吗?”
很快,山姆便出现在大厅门口,手中还拿着棕榈叶。
“山姆,现在把事情的经过仔细地说给我们听,”谢尔比先生说,“如果你知道的话,赶快告诉我们伊莉莎在什么地方。”
“老爷,我亲眼看着她踩着河中的冰筏过了河。那真是个奇迹,太神奇了,简直是一个奇迹。我看见一个男人扶着她上了俄亥俄河的大堤,然后她就消失于缥缈的薄雾中,再也见不到她了。”
“山姆,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个奇迹,踩着浮动的冰筏过河,真是不容易做到。”谢尔比先生说着。
“容易?如果没有上帝的帮助,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山姆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赫利老爷、我,还有埃迪,正经过河边的一家客店,我走在前面一点儿(我急于抓住莉兹,所以我走在了前面)。当我走过客店窗前,一眼就看见了莉兹。于是我故意让风吹掉帽子,并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大得连死人也能听到,莉兹当然听到了。当赫利老爷经过门前时,她把身体缩了回去,然后,她飞快地从后门向河边跑去。这时,赫利先生也看到了她,便大声地喊叫着,于是,埃迪、我和他追了过去。她跑到了河边,那湍急的河流有十英尺宽。外面一点儿就是横冲直撞的大块浮冰,就如同一个由冰组成的小岛。当时我们就跟在她后面,我想赫利老爷肯定会抓住她的。但就在此时,她大叫了一声(以前我从没听她那样叫过),接着便纵身一跃,越过急流跳到了冰筏上。她没敢停下来,只是边叫边向前跳着。在她的脚下,浮冰咯吱吱地响着,并不时地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她像小鹿一样飞快地向前跳去。上帝,她那几个跳跃真是不简单,我想,那是不简单的。”
在听山姆叙述事情的经过时,谢尔比太太一直默默地坐着,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得非常苍白。
“上帝保佑,她没有死掉,”她说,“但那可怜的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上帝会保佑她的,”山姆说,虔诚地翻动着眼睛,“就像我曾经说过的,这是老天爷的意见,不会错的。正如太太经常教导我们的,总会有个人挺身而出来履行上帝的旨意。今天如果没有我的话,她至少已经被抓住十多次了。今天早上不是我惊跑了那匹马,并一直拖延到快吃午饭了吗?下午时,不是我使得赫利老爷多走了五英里长的弯路吗?否则他早像狗抓浣熊一样,轻易把莉兹抓到了。这是上天的意愿啊!”
“我的山姆大爷,以后你还是少说点儿类似的天意吧,我不能允许你在我的地面上对老爷们搞这种把戏。”在这种情况下,谢尔比先生故作严厉地训斥道。
假装对黑人发脾气,并不比对小孩假装生气看起来起作用。虽然你竭尽全力做出生气的神情,但本能地,大家都明白为什么主人那样做。受到了责备的山姆并不显得垂头丧气,虽然看起来他满脸悲伤,低垂着嘴角,显出后悔的神情。
“老爷说得对,很对,都是我不好,这是不容置疑的。我很清楚老爷和太太是不喜欢这种鬼把戏的,但我是个下等黑人,所以看到赫利先生把农庄的人折腾得忙这儿忙那儿,我也会做出一些不太雅观的事。他看起来哪儿像一位老爷!就连我这样缺少教养的人也可以看清他的心思。”
“好了,山姆,”谢尔比太太说,“既然你已认识了自己的过错,那还是快去克鲁伊那儿吃点儿东西吧。让她给你们弄点儿中午的剩火腿吃,你和埃迪肯定饿坏了。”
“太太对我们太好了。”山姆说着,弯了一下腰,高兴地跑出了客厅。
我们在前面已经做了暗示,我想各位读者也已经注意到了,那就是山姆有种天赋的、可以使他在政治生活中很快出人头地的才能,也就是可以使他在各种场合赢得人们的称赞的才能。在客厅中,他那故作虔诚、低微的样子获得称赞,现在他已把棕榈叶戴在了头上,轻快地赶到了厨房,想在克鲁伊大婶的地盘上出一番风头。
“我要向这些黑奴大讲一番,”山姆低声自语着,“现在我得到了一个机会。上帝,我一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值得一提的是,山姆最喜欢的事情是陪同主人去参加各种政治集会。他坐在栅栏上或骑在高处的树上,仔细地观察演说者的表情,并沉浸于其中而不能自拔。然后,他就跳下来站到那些与他肤色相同、同样陪同主人赶来的人中间,一丝不苟地模仿起他人的演讲来。他的表演从容而不失严肃,这使得大家非常高兴,并从中得到了许多启发。一般情况下,靠近他并听他演讲的都是黑人,但他们的外围也常常会聚着一些白人,他们边听边笑,并不时地眨着眼睛,这使得山姆不禁有些飘飘然。实际上,山姆常常把演讲当作自己的职业,他不会放过每一个施展自己的才华并大出风头的机会。
山姆和克鲁伊大婶素来不和,也可以说,他们两人的关系一向很冷淡。但因为考虑到自己干什么事情都离不开粮食部门的支持,所以山姆知道自己还得和她打交道,一直向克鲁伊大婶实施着妥协的方针。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虽然克鲁伊大婶会严格地执行太太的指示,但如果再加上自己的妥协,自己会有更多的收获。于是他走到克鲁伊大婶那儿时,做出一副低声下气的可怜相,语气温柔得令人感动,就好像他为受难者承受了千般苦难一样。他故意夸大太太对他的重视,说太太让克鲁伊大婶为他准备些吃的,以保持身体内固体和**物质的平衡。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他也承认了克鲁伊大婶在厨房和其他地方那不容替代的地位以及无上的权力。
他的这种做法非常有效,山姆的殷勤很快就使得克鲁伊大婶满心欢喜。对于山姆的殷勤,恐怕就连用花言巧语以博取那些穷苦、单纯和善良的选民信任的政客,也会觉得自惭形秽。即使是个彻底地改头换面的浪荡子,也不会得到如此慈母般的照顾。克鲁伊大婶很快为他安排了一个座位,这使得山姆感到受宠若惊。他的面前摆着一只大的锡盘,里面是各种美味佳肴,那是前两天被端上桌子招待客人的美味,其中有美味的火腿,金黄可口的玉米饼,很多馅儿饼、鸡翅、鸡胗以及鸡腿,颜色漂亮。面对这么多的美味,山姆感到了一种君主般的自豪,他头上戴的棕榈叶歪到了一边,傲气地面对着坐在右边的埃迪。
厨房里挤满了他的同伴,他们都是特意从各处匆匆赶过来的,想打听一下当天山姆他们追捕伊莉莎的情况。于是,山姆终于可以大肆夸耀自己了。他再一次眉飞色舞地叙述了一遍当天发生的故事。为了增强故事的效果,他又对此进行了创作和再加工。在山姆看来,虽然他是一个并不纯粹地道的艺术爱好者,他还是不希望经他说出的故事不具备文学艺术的色彩。他讲故事时,大家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那些小孩子,或躺在地上或躲在角落里,也跟着大家起哄并不时笑着。听着听众们欢快、响亮的声音,山姆却仍是一本正经地坐着,表情严肃,他只是偶尔翻动一下眼珠,向观众投去难以捉摸的一瞥,他那略显说教的语调没什么改变。
“农夫们,你们知道,”山姆一边拿起一只火鸡腿,一边高声地说,“你们要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我只是想保护你们,是的,保护你们每一个人。如果有谁胆敢抓走我们中的任何一位,那他就是向我们大家宣战,那就等于他要抓我们大家,这事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如果奴隶贩子想抓走我们中的任何一位,他首先要过我这一关,那可是不容易做到的。农夫们,你们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保护你们,并为保卫你们的权利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哎,山姆,早上时,你不是告诉我你要帮老爷抓住莉兹吗?我看你所说的前后矛盾。”埃迪说。
“埃迪,我告诉你,”山姆以高高在上的语气说,“你不了解情况的事,就少发表议论。埃迪,你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不错,但他们不会指望你去领会每个行动的重大原则性问题的。”
埃迪被这些不客气的责问搞得有点儿发呆,特别是“领会”这个词,更使得这个年轻人觉得这个词在这件小事中起了重大的决定作用。
此时,山姆并没停下,而是继续发表着他的高见:“这可以称作见风使舵,埃迪。我想抓住莉兹,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是老爷的意思,但当我发现太太的想法和此截然不同时,我就换了副脑子。一般情况下,和太太站在一边感觉更好一些。你们看,我不得罪任何一个人,而是完全按照当时的情况来做出选择,要坚持原则。是的,原则。”说着,山姆使劲儿地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鸡脖子:“如果不坚持原则,我只想问一句,原则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埃迪,给你这块鸡骨头,上面还有肉呢。”
山姆的听众大张着嘴,等待着他的下文。他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讲下去。“至于言行如一,前后一致,各位黑人同胞,”山姆说,做出了一副要探究深奥的问题的样子,“关于这一问题,大多数人还没探究过。你们知道,如果一个人今天赞成某件事,第二天又反对这件事,人们就会责怪他为什么不前后一致呢?(这是很自然的)哎,埃迪,递给我那个玉米饼,好吧,就让我们来探讨一下吧。我想打个通俗些的比方,希望各位女士、先生能原谅,那就是,比如我想爬到一个干草堆上去。于是我把梯子放在草堆这边,但发现爬不上去,我自然不再从这边往上爬,而是选择另一边,难道这能被叫作前后不一致吗?不管我把梯子放在哪里,只要我最后爬上草堆了,这不就是前后一致了吗?难道你们还不能理解吗?”
“天晓得,这是你唯一坚持的前后一致的事情。”克鲁伊大婶小声说着。今天晚上的欢快场面,对她来说可以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正如《圣经》中所说的“碱上倒醋”。
“好了,就这样吧!”说着,山姆站起身来。此时他已是酒足饭饱,也出够了风头,便用几句话结束了他的演讲,“是的,各位男女老少,我是坚持原则的,对此我深感自豪。不仅目前,任何时候原则都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我不仅有原则,而且坚决履行原则。只要我认为此事符合原则,我都会很乐意去做,即使我被烧死也不改变。我要笑着迎接火刑。我要为我所说的原则、我的国家以及整个社会的利益奋斗到底。”
“好了,”克鲁伊大婶说,“在你的原则中,总该有一条是晚上要睡觉吧。你总不能让每个人都待在这儿直到天光放亮吧。小鬼们,如果不想挨打,赶快都给我滚出去,快点儿!”
“黑人们!”山姆语调慈爱地说,“我祝福你们!大家都回去睡觉吧!以后都成为好孩子。”
山姆的祝福结束了,大家也都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