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失手

帅歌刚从工棚里出来,包工头响槌的一张笑脸迎了上来。

“呵呵,帅教辛苦。” 响槌喊 “帅教”,说明他知道帅歌的来头,也说明他是个在场面上混的人。现在社会上流行简洁称呼,比如:某总经理简称某总,某委员简称某委,某检(检察长)、某所(所长)、某副(副所长)等等。响槌没察觉帅歌的表情冷漠,从耳朵后面拿出一支烟递给帅歌,掏出打火机打燃了,等着给他点火。帅歌看了看烟的牌子,将烟又放回他的耳朵上,问:“你现在还有心思瞎逛?一条人命你算算得赔多少钱?”

响槌说:“帅教,你别吓唬我,我不经吓的。”

说着,响槌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的腰里拿出两条精品白沙递给帅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假烟,你带回所里吧,有机会帮忙查查来路!”

帅歌说:“谁拿假烟送人,胆子也太大了吧?” 他故意装傻,好像不懂得场面上的套路,其实心里很明白,响槌这是送给他的,不可能是假烟。

响槌干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他是真不懂,还是装。

帅歌没理他,走过去用身子推开他拿烟的手,说:“拿好,假烟还是留着你自己抽,

你只要给我把牛胖叫来就行了。”

响槌说:“你们派出所一早不是叫了许多人问情况了吗,怎么?怀疑他?”

帅歌不耐烦地说:“死亡鉴定没出来,谁都有可能是怀疑对象。包括你。哦,对了,我给你提前打个招呼,二茨虽然不是工伤死亡,但他毕竟无端死在你的工棚里,作为包工头,你最好想想关于死亡赔偿的问题,别推得一干二净,如果那样的话,是会引起治安矛盾的,别说我没提醒你。”

响槌一连碰了几鼻子灰,心里有些来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在心里“哼”了一声,冲着四楼顶上一个大块头喊道:“牛胖,你快下来,派出所找你。”

帅歌马上识破了他的心眼。他这么说是在吓唬牛胖,如果牛胖真有什么事,路上就想好了对策。帅歌气恼地说:“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牛胖磨磨蹭蹭来到帅歌面前,老远便使劲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队长……”

“我不是队长。”帅歌郑重地说。

“所长。”牛胖以为他的官比队长还大。

“也不是所长。我只是教导员兼副所长。”帅歌解释职务的时候感觉很别扭,想,什么呀,干吗非得称职务?就像刚才响槌叫的那什么“帅教”,教什么呀?他说:“你就叫我帅歌好了。”

牛胖倒是知道如今欢场上的男女彼此都互称美女帅哥,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不缺心眼儿的警察竟然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他嗫嚅地小声说:“哪能啊,我,不敢……”

帅歌知道他听错话了,也不作解释,说:“别紧张,我只是找你随便聊聊。”

说不出为什么,帅歌一见牛胖,就打消了将他带回所里正式询问的念头。他就在工地旁边蹲下,用缓和地口气问他:“你的床铺与二茨相邻,昨天夜里,你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警察问话一般都是这口气,可是牛胖却一下子紧张起来:“昨晚,我……一直在工棚里睡觉。”

“你最后看见活着的二茨是什么时候?”

“半夜。”

“你确信是半夜?”

“确信。因为二茨习惯半夜解溲。”

“你怎么确信他是解溲回来?”

“他没穿衣服。”

帅歌心想,对,没穿衣服除了解溲还能干什么。“你们夜里睡觉都不穿衣服的吗?”

“是。”

“为什么?”

“我们睡草席,舍不得磨损衣服。”

“噢,”帅歌自言自语。“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踩了我一脚,把我踩醒了,我开灯发现他的。”

“你被他踩醒很恼怒,就拿起草垫下当枕头用的砖头打伤了他的头?”

“没有。我……没有。”

“谁证明你没有?”

“我。我证明我没有打他,”牛胖紧张而又激动,但是眼神很真实。“是他自己弄伤的,我一开灯就看见他的头上有血。”

“哦?那你没问他怎么受的伤?”

“问了,他回了一句‘关你卵事’。我就再没理他了。”

接着,牛胖惴惴地说:“二茨的死,真的不关我事,你们派出所怎么就想着要抓我?难道就因为我的床铺挨着他?”帅歌听他这样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一会儿,他的口气轻柔了许多。他说:“谁说要抓你了?我就是找你问问情况,我们派出所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抓人的,抓人要有足够的证据,懂吗?”

听他这么一说,牛胖不再紧张了,但之前由于紧张所出的汗水还在流。帅歌顿了顿,从裤袋里掏出一叠餐巾纸,塞到牛胖的手里,牛胖接过餐巾纸,感动地看了一眼帅歌,这是他第一次看帅歌,虽然只看了一眼,但他觉得这位警察很面善,也很帅气,心里竟然觉得暖呼呼的,不再感到害怕了。

他的情绪转换和心理变化尽数被帅歌看在眼里,他说:“听说你今天一早向队里请假要求回家,为什么?”

“这……”牛胖一听这话又紧张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口气也变得结结巴巴。 “我……我想老婆了……想做那种事了呗。”

帅歌宽宥地一笑,说:“理解。可是我又不理解,你为什么早不想老婆,晚不想老婆,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老婆?”

牛胖一脸窘迫地看了帅歌一眼,低声嗫嚅:“二茨解溲回来哼哼唧唧叫了半宿‘麦子’,他,他还**……勾起了我的馋虫。”

“麦子?什么意思?”帅歌疑惑地问道。

牛胖红着脸说:“麦子是我们乡下人说的痞话。”

“什么痞话?”

“就是女人那玩意儿。找麦子、磨麦子都是一个意思。”

“哦?还有这么文明的说法?哈,值得推广。”帅歌又一次笑了笑,笑容却突然僵硬在嘴角,麦子会不会是一个人名?比如粟麦就是那个“麦子”,对了,好像从易非嘴里听到过这两个字。我说呢,我怎么对这两个字这么敏感。帅歌心里道。

帅歌知道从牛胖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好打道回府,临走他拍拍牛胖的肩,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了生理问题,还是赶紧回家解决,不然的话,会憋出社会问题的。”

牛胖听懂了他的话,红着脸唯唯诺诺。他嘟哝道:“我这一回去,就不想再来了,可是,干了小半年活,还一分钱没拿到,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

帅歌说:“那也比你一直干下去,永远拿不到钱要强。”

让帅歌意想不到的是,在回派出所的路上迎头碰上粟麦。

尽管站得很远,可是帅歌还是察觉到了粟麦眼神的微妙变化以及身体的反应。

帅歌在相距粟麦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这是他认为对一个女人表示尊重的最适合的社交距离。他微笑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孱弱而美丽的女人,他惊异于她的美,竟迟疑地顿了一下,才和蔼地冲她点点头。粟麦没有同他打招呼。但她注意到了他说话的语气很特别,不像派出所其他人说话显得那么粗鲁和油气,她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帅哥(歌)。”粟麦心想,尽力保持冷静,力求思维清晰。但她无法掩盖一丝红晕渗透脸颊,让那张精致的薄脸皮更加显得细腻白净,表现出了完美的风姿。

两个人对视了六七秒钟,帅歌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迷人的魅力和优雅的高贵。帅歌不由自主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收敛的举动:我这是干吗,难道真像刘强说的爱上她并对她梦魂萦绕?所以刻意地回避她?这么一想,帅歌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停下脚步,并折转身,打算跟她打声招呼,别把关系搞得这么尴尬复杂和暧昧难堪。可奇怪得很,等他折转身,粟麦已经不见了人影。帅歌眼光四周搜寻,什么也没看见。

冬日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墙面和水泥路上,似乎看不出深浅,明亮的色彩让周围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实性,而就在不远处,刚刚还站着一个人影的地方,这会儿因为这人的突然消失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一种近乎惊悚的刺激,给了他一个荒诞的错觉,使这件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个迷幻的现实。

奇怪,难道见鬼了不成?帅歌迟疑地发出喃喃痴语,他完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判断眼前发生的模棱两可的虚幻,连他彻底的唯物主义的信仰也出现了短时间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