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去

第一章 回去

中原,冬。

龚氏王朝,第三代。

北风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不是塞外,也不是边城,确切地说,这里离京兆的郊外已经不远了。

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雪,终于止歇。冬阳无声地释出璀璨的光束,大地耀眼晶莹。

两匹骏马不疾不徐地行于雪道之间,马背上则各是一名醒目的少年郎。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令扬,保重吧。”

展令扬眨了眨眼睛,状似不解又颇带委屈地道:“小凡凡,你不觉得有点本末倒置了吗?这句话好像应该我说哎?”

雷君凡轻笑:“是。等到你说,我恐怕也都跟你进了京城了。”

“那岂不更好?”展令扬笑眯眯地拉住他的手,“跟我回家!”

雷君凡注视着他那漂亮得几乎让女子都为之嫉妒的面容。“俊美”这种俗气又笼统的形容词不能贴切地描述出他的十分之一,还有那时不时漾着温和笑意的唇角,让人一看到就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亲近。

这是展令扬,他最在乎最在乎的朋友,甚至已经超出了朋友的范围。他尊重他、欣赏他、佩服他、怜惜他——这样说也许有些越矩了,因为……

“真的,君凡。”他换了一幅认真的表情,“已经一年了,雷爷爷很担心你。还有,难道你不想念烈,不想念凯臣?也不想念希瑞和以农吗?”

“三殿下!”雷君凡迫不得已喊出这个尊称,因为由着令扬说下去,他恐怕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动摇了。

“君凡……”

“三殿下,京城就快到了,恕不远送。”

“好吧。”令扬耸耸肩,知道他说一不二的个性,“有空回来看我们,不要做游侠做得不亦乐乎就忘了朋友!”

“当然不会。”

“你要和我随时保持联系,随时汇报,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汇报!”

君凡哭笑不得:“是。”

“还有,”令扬深深地看着他,“皇城以外,不要再让我听到你刚才的叫法。否则,我会伤心。”他竟然带出了浓浓的哭意:“人家会以为,小凡凡不要和人家做朋友了。”

“令扬……”明知道他多半是在装假,君凡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你贵为皇子……”

“还说?”他挑挑眉。

“对不起,是我不好。令扬,请代我问候以农、烈、希瑞、凯臣,也请代我向龚大哥……”君凡止住,“代我向皇太子说声对不起。”

“我想,皇兄若在,一定也希望你仍旧喊他季仑大哥而不是太子殿下。”

“不一样。他毕竟在一年前就已经被封为太子了。”

“是啊,”提起大哥,令扬眉开眼笑,“若不是大哥仗着刚被封为太子的权力为我们瞒天过海,还不知要出什么麻烦,更别说我可以出皇宫和你玩这一年。”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令扬摇头,明了地看着他,“小凡凡就像是倨傲而自由的鹰,朝廷浑浊的空气不适合小凡凡,所谓的神风将军也只能成为束缚和枷锁。”他喜欢他,由衷地喜欢他,“所以小凡凡天生是属于江湖的。”

雷君凡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田,“知己”便是如此了。

“令扬,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以农、凯臣、烈、希瑞,甚至你,又有哪一个能是适应于朝廷的?所谓朝廷,所谓官场,到处勾心斗角、算计陷害,有时我真想……真想让你和我一块走! ”

“君凡,”令扬拍拍他的手,“相信我大哥吧,也请相信我。”他吁一口气,笑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我这个做臣弟的不知辅佐,把责任丢给大哥整整一年,真是该死。”

君凡看着他,在他身上,看到了身为皇家人的悲哀。“令扬,不论我身在何地,不管我在朝纲还是江湖,我的心在你身边。如果有事,一定找我。”

“好。”

君凡举起胸前的玉坠:“决不食言。”

“是,决不食言。”令扬也捧起自己的玉向他示意。

这两人的玉,均是宝物,一枚镌“烈火”,一枚刻“永恒”,形似天成,稀奇得很。

令扬忽然垂下手臂,皱了皱小眉心:“我们游走了一年竟然都没有找到忍那家伙,真是沮丧!”

君凡也难掩遗憾:“算啦,若连我们的玉都没有反应,便说明忍已不在东瀛。”

“那,小凡凡,你重任在身哦。”

“我知道,我去找忍,然后……”

“然后来京,我们几个要齐聚一堂,不醉不休!”

“好,我答应你。”

“还有……”

“还有什么?”君凡耐心地问,又无奈又好笑。这个令扬,总是能聒噪出一堆有的没的。

展令扬眼珠一转:“还有就是,”他歪着头微笑,“雷少侠精通音律,过目不忘又文才卓越,怎可吝啬得不演奏一曲为我送行?这是对待好友的态度吗?”

君凡在他眼中读到了浓浓的赏识和依依的别情,暖意直润心肺。他努力压下千丝万缕的别愁,爽朗一笑,随即从身后拂过心爱的古筝,就在马背上,奏出一曲《踏莎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

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风送平波远。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好曲!好词!”令扬赞道,一扯缰绳,大声说,“君凡,后会有期喽!”

“令扬,保重!”他对他的背影大喊。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飘忽忽几阵微风,吹散了枝丫上的新雪,似尘,似雾。

展令扬一人一骑,任马儿撒欢地小跑在路上,想那一年未见的兄长和挚友,都好吗?

至于父皇,是敬爱大于亲密。他虽是满朝周知的最受宠爱的三皇子,其所受的关心程度却也和众子女无异。父皇有太多的事和……太多的女人,无暇顾及周全。他的母亲——在他一出生便去世的西宫娘娘,也不过是父皇万紫千红中的一朵凋零。

相比之下,倒是和年长他八岁的皇兄——当今太子龚季仑更亲近些。

是谁?

人未见,乐声先至。

展令扬的余光瞟见一抹人影,在他的右前方。

衣袂飘飘,白裘胜雪。

微微勒紧马缰,待走到近前,方发现是一名女子。

一名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的皮肤很白,眼珠很黑,竟然就这样不畏寒冷地坐在坡上,身下铺一围薄毡,面前放一只玉琴;她修长纤细的手指拨动着琴弦,清婉绵长,动听至极。

然而吸引令扬的还不止这些。那女子胸前佩挂着一颗泪珠型的紫水晶,在白裘的映衬下更显醒目;紫得玄幻,紫得神秘,紫得透明……

他凝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眼神中有无奈,有凄凉,有担忧,有怜惜。

只见她轻启朱唇,幽幽唱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曲终了,琴声止。

“好一首咏梅!”令扬使劲鼓掌,笑道:“人家果然人见人爱呢!先有小凡凡以曲相送,又有神仙般的姐姐以曲相迎!”

“你既然知道这首词,也必然知道我的意思。”女子开口了,“回去。”

“敢问神仙姐姐芳名?”

“回去,原路返回。追上雷君凡,你还来得及。”

“不知道神仙姐姐的芳名,我很吃亏唉!人家不甘心的!”

如此没有交集的对话,让女子的柳眉微蹙。“答应我,不要进京城,回去。”

“人家要先认识姐姐!姐姐要先告诉人家芳名!”

女子犹豫了片刻:“紫绪。”

“紫绪……”令扬细读两遍,“嗯,好名字,人家记住了。”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吧?”紫绪忍耐地说。

“理由?”令扬轻柔地问。

紫绪无语,暗地里咬着唇,用一种凄楚的眼光望着他,让人心痛。

他微笑:“我明白了。”

紫绪徒然松了一口气,却见展令扬一夹马肚子,向京兆的方向奔去。“季云——”她尖叫一声。

令扬一拽缰绳,骏马扬蹄嘶鸣。

“我听姐姐的话——回去!”他转眸一笑,“回家去!”

故意的,他故意的!他明知道她的意思!

“你——” 紫绪一急,不由自主地伸出柔荑,心却突然刀剜般地疼痛!她本能地抓住胸前的紫水晶,闭上眼睛:季云,你不知道,京城已经不是你离开时的京城。平衡被打破,噩梦已开始,而我却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