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天下事

杨天胜难得来路亭一回,当然得住几天。

明教少教主和当朝东宫太子同住在一个客栈里,每天各种擦肩而过、相互对视,时不时还会得道一声谢。

别说他们自个儿心头说不出的别扭,就连客栈里知晓他二人身份的看客们,看着他二人打招呼的场景,心绪都分外的复杂:既有种种“活久见”的古怪感,又有种见证历史的震撼感……

要知道,这二位若是不出意外的,一个将成为大魏下一位君王,一个将成为明教下一任教主。

皇帝和明教教主不但见过面,还在同一张饭桌吃过饭,在同一个屋檐下睡过觉?

这种场面,前肯定是不见古人,后也未必能见得到来者……

可偏偏这二人在客栈里相处的场景,又分外的平淡和谐。

就仿佛他二人当真只是普普通通的食客和平平无奇的店小二。

就让人只感觉悦来客栈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真的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

这一日,杨戈和杨天胜一人一把摇椅坐在客栈大门口喝茶,谈论着当下江湖上最火爆的“‘剑仙’李青借与唐卿一战,顺利踏破绝世宗师天堑,登顶江湖之巅”的新闻。

适时,韦鑫忽然快步走过来,朝杨戈一抱拳后,躬身在杨天胜耳边低语了一番。

韦鑫话还未说完,杨天胜就拧起了眉头。

杨戈见状,心头便知这货怕是要走了:“出什么事了?”

杨天胜挥手屏退韦鑫,而后轻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五毒教黑心老人挑了烈火堂,阳破天急招我回去迎战……哎,真烦人,我才歇了几天啊!”

“你们三家打了也快小一年了吧?还没够呢?”

杨戈拨动着茶碗,皱眉道:“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杨天胜摇头:“这恐怕还真不能……”

杨戈:“我要记得没错的话,你们明教和五毒教之间,也没啥揭不过去的仇怨吧?你们总不会还幻想着能灭了五毒教吧?”

五毒教背后站着的是谁,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

莫说明教,就是他亲自下场,都不见得能灭了五毒教。

“那倒是没有,这点自知之明我们还是有的。”

杨天胜摇着头回道,末了略一沉吟,说道:“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无妨,不过这些话你可不能拿到外边去说……”

杨戈没好气儿的说道:“我拿到哪里去说?想说就说,不说拉几把倒!”

杨天胜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实话跟你说吧,自打我们与五毒教开战之后,家底儿非但没有耗空,还越打越厚了,我估摸着五毒教和白莲教那边也一样。”

“现在喊停,莫说五毒教那边不会答应,就是我们明教和白莲教,恐怕都没多少人愿意。”

杨戈怔了怔,恍然大悟道:“噢……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逼底下那些势单力薄的小门小户站队是吧?”

杨天胜战术后仰:“你别这么看我啊,这事儿又不是我挑起来的,而且我说了也不算啊!”

杨戈慢慢的拧起眉头:“那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们这么玩,就不怕把那些小门小户逼急了,跟你们三家死磕?”

“你当现在就没人找我们死磕?”

杨天胜一摊手:“可他若是有能力撼动三教,还会被三教逼着站队?”

“我还是觉得你们这么个玩法儿,不是个事儿。”

杨戈摇头:“最好还是找个时间坐下来谈一谈,拿出个解决的办法,再这么玩下去,南方武林那根弦,迟早得被你们崩断。”

“我要猜的没错的话,你们三家现在已经把手伸向南方那些富户大族了吧?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们哦,你们谁要是给我整出什么天怒人怨的破事,可别怪我进场三家一起收拾!”

杨天胜叫屈:“我不都跟你说了吗?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这天王的名头,现在还就是个虚衔儿,真正能做主的,还是只有我青木堂,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又不差钱,我犯得着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吗?”

杨戈:“你还别委屈,搁以前,你要没做过,的确是可以说一句与你无关,但现在你挂了明教少教主的名头,那这些破事无论有没有你的份儿,账都得算你一份儿!”

杨天胜气得坐了起来,振振有词道:“你还讲不讲道理了?小爷都没做过,凭什么把账算到小爷头上?”

杨戈不为所动:“那朝廷那些贪官污吏做的恶,你们为什么要给皇帝记一笔?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杨天胜想了想,声音慢慢小了下去:“这……还真他娘是一个道理!”

杨戈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语重心长的说:“老话都说‘在其位、谋其政’,你杨天胜既然挂了明教少教主的名头,那就做明教少教主该做的事,为了笼络人心就装聋作哑,任由其他明教徒为非作歹,那不是本末倒置吗……你在光明顶上说的那些话,我可都给你记着呐!”

杨天胜想了想,面带难色的点头道:“行吧,我回去就找各堂各支的当家人聊聊,但我不敢保证他们会给我这个面子,明教的摊子铺得太大了,我这个所谓的‘少教主’又有名无实……”

杨戈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们为之努力过,那么就算结果仍然事与愿违,我们也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这样,我来给你们做个中间人,你回去之后以我的名义邀请三教的当家人,找个时间一起坐下来聊两句……到时候地点我来定,各家的安全也由我来负责,敢乱来我就视作是对我杨二郎的挑衅!”

杨天胜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干干净净的身子,何苦来趟这滩浑水?就让他们自个儿折腾呗,打死一个少一个,要全部死光光,江湖就太平了!”

杨戈答道:“我也不想管这么多麻烦事啊,可我既然劝了你去收拾那个烂摊子,没道理我自个儿还抄着两只手站在岸上看戏啊,那不是道德绑架吗?”

杨天胜不在意的说:“你我之间,还在意这个?”

杨戈依然摇头:“话是这么说,但朋友不能这么做……而且你们这么无休止的打下去,的确不是个事儿,耗的是整个大魏的元气,那么多大好男儿的性命,不该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上。”

杨天胜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角说道:“你既然没有坐天下的心,就别总把天下事往自个儿肩上揽,会活的很累的。”

杨戈笑了笑:“嗯,我听你的……”

杨天胜偏过头,看了一眼那厢正提着铁壶挨桌挨桌给搓麻将的咸鱼们续水的赵渺,轻声道:“那姑娘,我瞧着挺好的,虽说是赵家人,可身上没有赵家人的臭架子、烂毛病,心里也干净,你要欢喜,就娶了吧,别管她那个爹,她爹手再长,也管不到咱兄弟身上!”

杨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犹豫道:“渺渺人的确很好,可是这事儿不单纯,我心头总觉得不得劲,而且要是真成了一家人,后边麻烦事肯定不少……还是就这么着吧,我觉得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暂时不想改变它。”

“这可不像你啊杨老二!”

杨天胜笑了:“认识你这么久,我可从未见过你做事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过。”

杨戈争辩道:“这就不是一回事……”

杨天胜:“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你现在倒是没娶这姑娘,可赵家人的麻烦事,你不也没少管?”

杨戈:“那我现在也能选择不管啊!”

杨天胜:“你娶了她,就不能选择不管了?”

杨戈:“你老丈家的事,你能不管么?”

杨天胜:“那可不一样,我老丈人家里可没有皇位要继承,而且我老丈人也只有我媳妇儿一个女儿……”

杨戈:“那不还是一个道理吗?”

杨天胜不说话了,沉吟了许久,才轻叹了一口气:“你自个儿都没发现吗?你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以前无论是哪家的姑娘,只要是提起来,你都是一口拒绝,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杨戈沉默以对。

杨天胜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老二,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姑娘不可能一直这么无名无分的守着你,换句话说……万一有朝一日她等不下去了,要嫁给其他人了,你挺得住吗?”

杨戈下意识的回过头望了一眼那边的赵渺。

赵渺感应到他的目光,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儿。

杨戈连忙收回目光,低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杨天胜笑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这人就是心重,没事儿想那么多有的没有干嘛?你不也说他爹虽然小气抠门、优柔寡断,但能力是有的、也有做事的心,他若能当好这个家,咱哥俩助他一臂之力又何妨?退一万步,就算真要有那么一天,这个恶人我来做就是,用不着你来背这个骂名!”

“滚犊子!”

杨戈笑骂道:“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个儿的事吧,你成婚也有小半年了吧?咋一点音讯都没有?我是没老婆,你这有了老婆还没音讯……你不会是不孕不育吧?要不要我托人去请个太医来你瞧瞧?”

杨天胜翻着死鱼眼:“乌鸦嘴,你就不能盼小爷点儿好?”

他端起手边的茶碗仰头一口饮尽,起身道:“走啦,得空上我家去小住几天,我爹娘都念叨你好几回了。”

杨戈摇头如拨浪鼓:“小妹没成亲,我是不敢再去了。”

杨天胜:“美得你……走啦。”

他洒脱的一摆手,一步跨出客栈,一侧等候许久的韦鑫等人牵来他的赤炭火龙驹,将缰绳交到他手上。

杨戈站起来,挥手相送:“多加小心,遇事别强出头,有事来信一封,得空了带嫂子来路亭小住几日。”

杨天胜头也不回的挥手:“你就安心过你的日子吧……”

杨戈目送他牵马渐行渐远,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海当中。

“杨大哥走了?”

赵渺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杨戈一回头,就望见她站在一旁垫着脚尖、拉长了脖子往人潮里张望:“不说好了今天晚上吃麻辣鸡块吗?”

杨戈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嗯,他有点急事,要赶回江浙……”

赵渺失望的“哦”了一声:“这也太急了吧。”

杨戈笑道:“不就是麻辣鸡块吗?晚上给你做还不行吗?”

赵渺一听,脸上立马就换上了欢喜的笑脸,亮着一颗小虎牙嘿嘿的笑道:“我就知道,二哥最疼我了。”

“一边待着去。”

杨戈撇着嘴一扭头,冲那厢拿着扫帚站在萧宝器身后装模作样扫地,眼神却聚精会神的盯着萧宝器手牌的赵鸿叫道:“小鸿,过来。”

赵鸿应声一抬头,眼见杨戈正盯着自己,一下子就慌了:“大掌柜的,我扫地呢……”

杨戈背着手迈步往后院走:“叫你过来!”

赵鸿惊慌失措的看向赵渺。

赵渺冲着杨戈的背影使劲儿努嘴。

赵鸿只好拿着扫帚,硬着头皮跟上杨戈的脚步。

二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一前一后走进后院天井当中。

杨戈指着天井中堆积如山的杂物:“我准备将这里改造成露天茶室,你把这些杂物清理清理,该归置的归置、该扔的扔,然后量一量尺寸,看看怎样才摆下五张小茶几以及配套的椅子、点缀的花卉流水,旁边还要留出一条传菜的过道出来……听清楚了,我说的是让你来做,不是让你找人来做!”

赵鸿茫然的打量着天井,一脸的手足无措:“大、大掌柜的,我不会干这个啊。”

杨戈:“谁一生下就什么都会?不会就学,该翻书就翻书、该找工匠就找工匠,要钱找你大姐支,要书、要工匠求你二牛哥替你找。”

“我只有两个要求。”

“第一,所有的物件,既要美观又要坚固耐用,你要敢给我做成一坨屎或者是一碰就碎的豆腐渣,往后你要能在这里吃上一口带荤油的食物,我把头摘给你当凳子坐!”

“第二,把成本给我压到最低,但凡让我从中找到任何高于市场价一成的物件,往后你就给我搬到马厩里去睡,你亲爹来了你都别想从马厩里搬出来,我说的!”

赵鸿听完,脸儿都白了,脑门上一下子就渗出了丝丝汗迹,嘴唇蠕动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杨戈才不管他心头怎么想的,接着问道:“这点活儿,多久能干完?说话!”

赵鸿惊慌的左右扫视了一圈,想也不想的回道:“三个月!”

杨戈:“一个月,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之内,只要你不影响到客栈的正常营业,我不会过问你任何事情。”

“一个月之后,我来验收,要是还没有做好或是做贵了、做丑了,你最好不要等我来提醒,自个儿主动搬到马厩去住。”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的穿过前堂,踏出客栈大门,冲着街对面摆摊卖炊饼的绣衣卫探子招手道:“给我包两个炊饼过来。”

那名绣衣卫探子见状,连忙用荷叶包上炊饼,满脸堆笑的双手送到杨戈手里:“侯爷,您的炊饼……”

杨戈一手接过炊饼,一手拽着他,大步回到后院,当着赵鸿的面对他说道:“一个月之内,不允许有任何消息从我的客栈里传出去,也不允许任何官面上的人踏进我的客栈一步……你们要是担不起这个责,就把我的话禀报给皇帝,任何人坏了我的规矩,我都去找皇帝算账!”

这名绣衣卫探子顿时吓得面色如土,一声都不敢吭。

杨戈松开他,咬了一口炊饼,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笑道:“哟,手艺有长进嘛?”

他笑呵呵的从钱袋里掏出两个铜板,塞进绣衣卫探子的手里:“不错不错,继续努力哦!”

说着,他转身拽着绣衣卫探子出去,只留下赵鸿独自一人站在天井中央,左看看、右看看,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

不一会儿,他就一屁股重重的坐在地上,双手拍打地面“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声音之大,前堂内搓麻将的咸鱼们都听到了。

“哟,二爷这是熬鹰呐?”

“嘿,没听二爷说过吗?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揪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