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胜地挥金 黑摩勒初逢异丐 开门揖盗 小铁猴再戏好人003

“三相公什时来此?”店伙似已明白三人不是住客,微笑答道:“三相公如何会自来会钞?不过说句话好了。昨晚来人说,三位为寻三相公而来,怎倒不晓得呢?”

马琨已料敌人故意示威,不禁怒道:“不错!我们是来寻两个去年在马王庙会场卖艺,吃我弟兄赶走的生意人。因为去年才见一面,便自吓退,今年约我们到北山相会,大家都没说姓名,谁晓得什么三相公五相公!什人要他会钞!到底他们叫什名字,你说吧。”店伙微笑道:“怪不得来人和寻常待客不一样,连客人的面都不见就走呢。三相公的名头什人不晓?客人要知底细,进了北山自会晓得。昨日来人只说三位当中,有一个姓钱的小拳师和一个姓马的要找三相公,还有一个姓陈的是搭头。如不认路,可以指引。别的没说。我们不知细情,恐说错话担当不起。请三位客人多多包涵吧。”钱、马二人见店伙虽是满脸赔笑,意颇轻视,无奈话说得和气,不便发作,给钱也不肯收。

马琨还想套问虚实,钱复怒道:“他不敢说,还问什么!这厮既派人来此会账,已知我弟兄驾到,难道还找不着他么?快些走吧!昨天酒楼金腿真好,早点教训完了这厮,回来再吃一顿,明日好走。”陈业偷觑店伙似在暗中窃笑,情知此行决难讨好。只不知对方连钱应泰都没放在眼里,有此本领名头,何以还会在离家近的邻县中卖艺?实在奇怪。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到场再说。随将二人劝住,问明路径,将包裹留存店中,带了兵刃暗器,同往北山进发。马琨机智,虽和钱复一样口硬,已觉出敌人在本地名头高大,不是能手也是恶霸一流,此去未必容易应付,心中也是有点情虚。只钱复一人趾高气扬,狂妄到底。

三人各有各的心意,又知身在异地,敌人土著,党羽众多,恐漏了日,互戒不要多说。一路无话,不消多时赶到北山。见山内外山田众多,正想上前打听,才进山口,便见道旁一个青衣壮汉拦路喝道:“你们是往老鸦嘴去见我们少师哥的么?快快通上名来,好领你们进去!”陈业不等钱、马二人开口,忙即抢上前去说道:“在下陈业,那是我两位盟兄马琨、钱复。他二位以前和本山主人,彼此在马王庙逢场作戏,偶然误会,事后己然忘却。日前本山主人令村童传话,约到此地相会,才得想起。彼时双方见面匆忙,稍会即散,不曾请问姓名。日前传话村童,只说北山,也无详细地点。今早会还店账,说已被人付去,仅称主人为三相公,不肯述说姓名。我等数百里应约而来,向主人负荆领教,连名姓都不知悉,岂非笑话?我想主人定是有名英雄,我三人虽是后生,父亲师长俱非无名之辈,既承领路,还望将朋友和贵少师哥尊姓大名见示,也好称呼。”

话未说完,来人冷笑道:“我姓霍名祥生,你三人所见地主,便是当年隐居天台的双铜翅铁腿女丐花四阿婆。我少师哥三个是他娘家侄儿,前年方从天台移居北山。你们在马王庙遇见的,便是大师哥水虎苗成和三师哥铁洞箭苗秀。还有一个神偷赛方朔苗良,不在此地。去年少师哥们因帮一人的忙,将身上钱用光,路过马王庙,见有庙会,一时高兴,打算换点零钱买点吃食,回家孝敬师父。本欲只摆一天场子就走,偏巧三少师哥想代师父在庙里烧几股香,嫌钱不够,打算再留一日弄点钱,等三日烧完香再走。其实我师哥们要用钱哪里都有,一则仗义助人,分文未留,自用不算,更不愿空手回家。所救那人,本留有些做生意用的家伙,托他顺路带回,又赶镇上有庙会,正想借用。苗成、苗秀为了向花四呵婆表孝心,用真力气换钱买物和敬神,不想被两个不识相的后生看红了眼,学了一点套子便摆对台,按说已犯江湖规矩。二位师哥因自己不是以此为生,不过想看是个什么路数,并未打算怎样。才一进场,先听他随口伤人,后又不说情理,连姓名也没问,就逞凶动手。三师哥本意当场教训他一顿,偏巧家中有事,师父传话迎头寻找,追了回去。行时他们还放冷手,打了他一镖,如换旁人,岂不受伤?初出道的人便如此蛮横狠毒,情理难容!这才约他二人来此,看看他二人到底得着老钱几分传授,就敢这等横行!此事已然禀过师父,你们姓名来历俱已尽知,不必再撑出什旗号。因他二人不通人情,所以我们也没按江湖过节相待。你今在场,说话也还知道一点分寸,少时只要能知进退,便没你事。话已说完,快跟我走吧。”说罢拨头便走。

这一套话何等难堪!如换平时,钱、马二人早破口大骂打上前去,无奈三人都久闻那老丐婆的威望,不曾见面,陈、马二人首先胆寒。只钱复莽撞,心虽内怯,还想回骂两句。一则说话人霍祥生已先走,陈、马二人又在摇手示意,明知身入虎穴,就说两句也占不了什便宜,气终不输,略一寻思,仍高声冷笑道:“姓霍的慢走!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应约而来,是寻你家主人领教的。你多不会说人话,也不值计较,不会要你好看,你忙什么?”霍祥生已走出三五丈远,闻言回头笑笑,并未答理,仍又向前走去。

陈业情知不能善罢,人是丢定,钱复话已出口,只得听之,当下一同加急追去。谁知领路人脚程飞快,你快他也快,不消多时便落了后。三人见一个领路的徒党竟有这等身法,敌人不问可知。马琨恐再追下去越发落后,主人未见,先输他一场,不但不好看,气力还要耗散好些,暗将钱、陈二人止住,笑道:“想不到这里山景真好,时光还早,没有不见面的亲家公,忙些什么?”说罢便把脚步放慢,指点山景,故示从容,缓步向前走去。前面霍祥生竟连头也未回,马琨的话也不知听见没有,一会便转过山环,跑没了影子。

这时人家水田渐少,已快到北山深处,到处危峰怪石,清溪映带,又是二三月间,红桃呈艳,绿柳摇青,端的山容如锦,景物幽丽。三人表面故作镇静,心却忙乱已极,只顾筹思对敌之策,也无心情观赏。再走里许,略一转折,前面便现出一个山峡,危崖翼张,高矗天半,中间一条峡谷,广约三丈,通体苔痕绣合,间以山花,雄奇之中添上几分浓丽,越发美观。谷径弯环,虽然静****的看不见人家烟树,隐隐闻得犬吠之声,知隔战场不远。陈业看出无人窥伺,便劝钱、马二人:“强龙不斗地头蛇。来时我看出钱世伯和家父的威望都压不倒他,便知是个劲敌。果然对头之母,竟是我们去年听钱伯父所说江南三异人中的花老太婆,论辈份和本领,哪样也比人家不上。就是认罪服输,也不算丢人。到了那里,最好低首下心,仍按江湖后辈礼数请见对头母亲。只说少年无知,一时狂妄,并非有心冒犯,特此真诚求见,解说经过,请她母子原谅。这样虽是有点服输,终比当场吃亏饱受凌辱要强得多。真要不肯相容,便说起初不知是她,所以贸然来此,现知不是对手,真要当时较量,任凭处治,决不还手。等套出她的话来再另订日期一决胜负,也有个退身步。否则,我们行为本就不对,再如话说不好,使他们恨上加恨,丢人不算,弄巧得个残废,还有性命之忧,那是何苦?”

马琨早就胆怯,虽觉这样行径太给师父丢脸,心中已自踌躇。钱复却忿然道:“拿她那大名望,还倚势欺人么?到时我自拿话僵住,言明你们人多势众,真要一拼,只许各找对头,一对一,不论胜败,各凭本领打过一场算数。那耍花刀的两个我曾亲见。老的名望大本事高,我们不惹,还怕何来?”马琨一想也对,因那日与铁洞箭苗秀交手的是钱复,到时仍由钱复上前答话,自己无须首当其冲,如见不妙,再看事行事。敌人姑侄既知钱家来历,到时拿话一僵,至多把老头子挤将出来,未必便遭毒手。当下附和钱复,不肯照陈业的话行事。

陈业不知马琨用意刁猾,见二人不听良言还自说嘴,一急,只管寻思,不由落了点后,猛觉后衣襟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回头一看,离身不远站着一个老头,也不说话,手指自己连比了几个手势,未了又指钱、马二人,将手连摇,意似不要使二人知道。比完忽就平地一跃三四丈,径往右边崖壁上飞去,只一晃便没了踪迹。再看他那落处,危崖如削,上下都是藤草苔薛遮蔽,一色浓绿,只离地三丈来高,突出丈许大小一块危石,上平下凹。离石不远,有一株尺许粗细的华盖松,由左近石隙中盘行曲屈,虬龙般撑将出来,虽不算甚高大,可是枝叶茂密,虬干纠错,活像一柄大伞盖,将那危石罩住,两下相隔仅只五六尺高下。壁上这类奇形怪状的松树本来甚多,岩石磊磊,有凹有凸,无足为异。如非随踪注视,极易混过,决想不到上面有人藏伏。

那老头身相瘦小,穿着一件黄布衫,满面俱是皱纹,摇手时仿佛指甲甚长,别无异状,动作却那等敏捷轻灵。身入重地,大家都在留心,不时前瞻后视。自问武功,虽非高手,也曾得过真传,竟以三人的耳目,让人由崖上纵落身后,并无丝毫惊觉,比完手式,再纵回去,也没听一点声息,真比猿猱还要轻灵得多。揣测那手势,是约自己归途相晤,只不知为何不使钱。马二人知晓。这里已到敌人老巢,外人怎得在此停留、看他踪迹如此隐秘,必有原因。微一迟疑,方想告知钱、马二人,二人业已走前了两三丈,经自己适才一劝,反倒有说有笑,且谈且走,甚是高兴,同伴落后,也不停立催唤,那神气好似嫌自己胆小怕事,不打在同伙之内一样。

心方有气,忽又听头上低语道:“你年纪轻轻,不犯跟混账东西吃苦。去了请要少说,回来我在山口外等你,不许对他们先说。出口就到,快走吧!”扬头一看,仍是先见老头,又在石上探头,往下说了两句便自缩回。再看钱、马二人,又走远了丈许,只得赶将上去。钱复闻得脚步之声,回脸笑道:“我当三弟害怕,回去了呢。”陈业明见马琨先时了钱复一下,知他自不用功,还恐别人下苦,老防自己因子近父,得了钱家真传。同是一盟兄弟,只钱复和自己一亲近,他必从中阻梗,这时已到了患难关头,还要乘机挑拨是非。一赌气把想说的话止住,笑道:“兄弟不过临事慎重一点,一任二位哥哥抢先,自己临阵退缩,这类不是人的事还做不出。即便真个强弱不敌,上去白送,也无置身事外之理。同船共载,到时自知,此时说多好听也无用处。”钱复还要答话,马琨接口道:“我知三弟决不会的,莫要我三个都吃人亏,留一个送信或是找场也好。”

陈业知他一半卖好,一半挖苦,心中鄙憎,却不说出,由此和马琨互相生嫌不提。

峡谷弯环,长有五里,越往前走,谷径越窄,那出口处宽才数尺,崖势益发险峻。

三人瞥见前面山口外现出平野,各把腰带一紧,正待走出,忽听呐喊之声,仿佛外面聚集多人。心料仇敌人多势众,未免失惊,但无缩退之理,只得壮胆走将出去。到了口外一看,不禁暗道惭愧。原来口外山环水抱,当中一片广约顷许的空地,四围桃秾李艳,花树成行,灿如云锦。树外平畴罗列,片片新绿,俱是水田,农夫们正在艳阳光中劳作。

更有二三牧童,骑着水牛往来其间。南面一条大溪,远望春波溶溶,水光如带。溪旁设着两架水车,一些农妇各赤着双脚,在那里一边踏车往田里廓水,一边唱着山歌,状甚安豫。北面空场尽头聚着数十户人家,多半苑瓦犹新,好似建立不久。当中一所屋宇最是高大,右邻空地上堆着砖瓦木料,聚着不少人在打地基,吭唷交作,适听呐喊之声实由此发。空场上并无大人,只有七八个小孩在彼驰逐纵跃为戏,见了生人仍玩他的,并未一顾。那气象甚是安然自如,哪看出一点准备对敌相打情景!

三人见状好生奇怪。钱、马二人方疑不是这里。村童中有一年长的,偶见三人停步迟疑,忽然高叫道:“你们不是找我三阿叔的么?四大婆和三阿叔他们都等久了,还不进去?”陈业早看出这些小孩俱都练过幼功,身法轻灵,忙上前笑问道:“我们正是拜望四阿婆的。初次登门,不认得路,请阿弟们领去。”活尚未完,只听有一老头声音在内闻声走出喝道:“何方小鬼在此啰嗦,吵闹你家老太爷的午觉!”三人闻言抬头看时,见那老头身材胖大,虽然躬腰驼背,还比旁人高着一头。满头白发乱蓬蓬的,加上一部又长又密其白如银的落腮胡须,连头带脸一齐蒙住,只露出圆脸上一双眼角满饰皱纹的蜡黄色眼珠、一个又阔又扁的鼻头和血红也似的嘴唇。此外还有两条紧压眼帘的寿眉,长得更是出奇,直似两缕银丝,又硬又密,由眉梢挂落下来,翘出须发之上,乍看决想不到那是眉毛。面皮深黄,右手缺了两指,看年岁少说也在八旬左右,一出来便指着三人开了教训。

钱复初生之犊不怕虎,再给马琨背人巧激,益发心横气粗。见老头出来,方觉生相奇特,一听说话这等难听,不由大怒喝道:“老狗休得狗仗人势,倚老卖老!我三人来此赴约,会你主人,你只照你奴才本份,快去通报,什么事没有。再如混账胡说,小爷也不再问你年老可怜,连狗骨头都给拆散了!”老头闻骂先不答言,只把黄眼珠微翻,望着钱复,满脸俱是藐视之容,等他说完,才冷冷的答道:“真的么?我不信这几根老骨头会这样不经拆散。凭你,做我孙子还不够啦。乳毛未干,就敢这样混账无礼,倒也有趣!好在你走不了,等见完本主,我再让你试试。”钱复见他仍立着不去通报,话更难堪已极,实忍不住,怒骂道:“大胆老狗!你也禁不起小爷一个手指,还不与我快滚进去!”随说将手朝老头微微一推。

这时连马琨都觉出老头异样,口出狂言,未必好惹。身在强敌家中,对方又是衰迈之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许多不合之处,方想插口拦说。钱复已忍不住气忿,怒喝:

“老鬼竟敢无礼!”伸手一推,本心未始不知主人未见不应和下人动武,又见对方年老,恐不经打,手上只用了二三成力。满拟老头不倒也被跌退一边,谁知手到老头身上,竟似推在一根铁柱上去,丝毫没有动弹,幸是未用猛力,否则那反震之力自己先吃不消。

知道老头硬功绝好,方自失惊。老头霍的面容往下一板,那两道七八寸长寿眉,钢针一般根根直竖,上下银发银须,和斗急了的大雄鸡一般,一齐张开蓬起,身子似暴长了尺许。三人虽然未尽得父师所传,毕竟都能识货,方自失惊,作势后退。老头一只手掌已然扬起。就在这问不容发之际,猛听重门内有人大喊:“老人家快请停手!太婆午睡已醒,叫他们进去呢。”老头闻言哼了一声,将手垂下,身随怄偻,面上长盾须发也随着缓缓收落,渐复原状。

三人看出老头厉害,俱各戒备,仍是目无旁注,那说话人也自赶到,一看,正是先前山口所见引路人霍祥生,见面也不理三人,先向老头躬身说道:“老前辈,何苦与这类无知后生动气?请回房吧。”老头笑道:“也是老三不好,既叫他们来,也不和人说清楚,又没人引。我正歇晌午,他们还未进门先就鬼吵,又往里乱闯,把我老人家惊醒。

有胆子来,竟连我这位老祖宗都不认得。出来问他,还敢大胆和我动武。拿小钱来说,他们还不是儿孙辈么?这等混账,再不管教,没的长小钱的志。既是四姑要他,且令前去。那两个与我无干,这小鬼回来须交给我。如若放走,须知我老人家向来脾气!”

霍祥生赔笑答道:“其实这次依了大师哥,本来不屑与他们计较。三师哥因他们手大黑,出场退让,为事所迫,已然不快。临去他们还放暗箭,本叫人气不忿。日前恰巧走过马王庙,才叫村童带口信,以为他们日前到期不来,必是知道来历,胆小害怕,不敢前来,气已消了好些,正准备过期寻到老钱家中当面教训一顿。谁知他们荒唐已极,去年闯了奇祸竟会忘记,得信想起,倒真有种,立即赶来,一百个不买账,三师哥才决意给他看点颜色。”

“不知怎的,昨晚会被太婆她老人家知道,说起老钱,自被萧隐君、狄遁二人轰走,因追叛徒,夺回所失宝物,为凶僧所伤,命在旦夕。多亏萧、狄二人不念前恶,将他医愈,当时颇知悔悟,回去便遣散门徒,意欲洗手学做好人。不料他和恶徒马连是襟兄弟,马连因暗算狄遁,为内功震伤,死状甚惨,再加送尸的人对马妻说起死时遗嘱,令妻哭求老钱教他儿子本领,以报前仇。马妻夫妻情长,约同她妹,向老钱日夕哭诉,连僵带激。老钱耳软心活,禁不起爱妻、大姨终日悲哭怂恿。此是他出世以来未有之辱,又将秘藏多年的至宝和仙书失去,追原祸始,十分痛心,再又想起狄遁相救,全由萧隐君特为二人解怨,授意如此,不是本心,事前既极勉强,事后神情又复倨傲落寞,越想越难受。觉得萧隐君为人忠厚和平,自始至终只有顾全排解,未存敌意,可以无怨;狄遁之仇如就此拉倒,不特难对妻、姨二人,自己便从此隐退,也是终身奇耻大辱,于是不多时日便勾动前仇,誓非报复不可。无奈狄氏三侠俱精剑术,自己万敌不住,十多年来用尽心机,听说新近才觅得两个会剑术的能手,同往天山寻仇,不在家中。凭他为人,也不会有好儿子徒弟。这两个小人多不好,此时如若伤他,他反当我们大人不在家欺他小孩。既已喊来,明日待我亲自问话,你们不许胡来。等老钱天山回来再寻他理论。真要不服我教训,也自有处。”

“三师哥不敢违命,今早叫我出山引他三人进来。走到半路,也不知是跑不快,还是故意装腔,忽然踱起方步。这一慢走,便到了太婆歇午时候,等睡过一晌起来,见人未到,疑心他们冒冒失失,在路上遇见那位穷爷。不要一个铜钉没有碰透,又遇上一个铁钉。这位老人家喜怒无常,古古怪怪。在我们这里闹出事来,不好看相是小事,再为此伤点和气,更是不值。刚叫我赶去,不想又把你老人家得罪。在自他们还是钱家子弟,这样不开眼,真个少有出现的笑话!”

三人听他说个不休,句句刺耳,陈、马二人还能忍受,钱复性气刚暴,早耐不住,几番想要发话,俱吃马琨暗中拉手禁阻,心中委实也有一点内怯,只得装着冷笑,做立相待,以示不屑,强为解嘲。好容易盼到霍祥生把老头劝进屋去,才过来笑嘻嘻说道:

“你们随我走吧。刚才走快一点多好,省得又惹得这场是非。”钱复实忍不住忿道:

“朋友,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过节,各人交代。既请来此赴约,任你天大人物,龙潭虎穴,我们来此是客,什么真章没见,你先闲言语一大车。就我们今天跌倒这里,只要有三寸气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终归后会有期,怎便这样小看人!倚你们是坐地虎,人多势众不成?”霍祥生见他色厉言粗,说话没有筋节,也懒得和他多说话,冷笑道:“我这说话,还顾全你呢。等见完大婆和三师哥,出来就明白了,嘴强有什么用?

少时如不服气,完事,我再陪你走两趟如何?”

钱复怒极心横,竟欲就此翻脸动手,霍祥生已扬长往里走去,遥望后进堂檐口,已有多人排立,心想今日快落下风,马琨又再三劝他耐性,免得乱了步数,不好落台,只得忍气吞声,同了马。陈二人一同走进。连穿过两层花木扶疏的院落,直达后进。三人见后进院字更为宽广,当中一排七大间房舍,曲槛回廊,檐牙高拱,昼是宏敞整洁。两廊外俱是各色各式的兵器架子,无不锋利明亮。当中堂屋廊檐下,高高矮矮分立着十几个青衣少年,俱未携带兵刃,先还互相低声看着来人嬉笑,等霍祥生往堂屋门一走进,立即住声排列,状甚肃敬。三人看那神情,明是在此比并,不便随入,同立院中相候。

钱复少年好胜,难关将到,依然是东张西望,指指点点,故作目中无人之概。陈业从遇老头起便捏着一把汗,见他只管做作,对面排列诸人多半窃笑,无一面有不忿之色,暗衬,适才敌人口气,似与钱应泰相识颇深,如稍服输,便不致大跌,倒是那老头一关好似难过。到了这时,怎还如此狂妄?当着人又不好明劝。马琨更鬼,起初说得那么义气,这时不但把头偏过,反当着敌人做出为事所逼莫可如何之状。钱复见二人不随声附和,冷笑一声正要发话。忽听内里传呼:“太婆驾到!”由当中堂屋以内,缓步走出一个身着粗黄布衣服、手持一根粗红漆拐杖的老太婆。霍祥生之外,身后还随有两个中年妇女和前见卖艺人中年长的一个,另有一少妇端着一把木椅,到了檐口放下。老太婆随即坐下。左右随侍诸人俱都正色恭立,不敢稍动。

陈业偷觑那老太婆,身材瘦小,满头白发飘萧,脸上满是皱纹,眼皮微搭,小鼻小口,除一双老眼特别细长、几子斜飞人鬓外,并无惊人之处。面容也颇和善,如非眼见,决想不到当年那大威名的铁腿女丐花四姑就是此人。见这气派必非善与,方向钱、马二人递眼色,令其按照先前所说,一同上前以礼参见。花四姑才发话道:“哪个是应泰儿子门人?叫他过来。”霍祥生忙即应声。钱复已不等招呼,手朝陈、马二人一招,挺身上前,略打一躬,便上前说道:“子不言父名。这是我师兄弟马琨、陈业,我名钱复。

只为去年马王庙见有两人卖艺,因是外行,一时见猎心喜,照样立了一个场子卖艺取笑。

本是两不相于,不料那两人中有一年轻的,自不施展,却看旁人不服,下场吵闹,动起手来。他约我今年来此,以为不相干的事,已早忘记。日前又叫村童带话。应约前来,直到今朝,才知他是老前辈的门下。想当初双方都是不知误会,引起争斗。既与家父相识,想必不是外人。如能解忿相交,固是心愿,否则老前辈这大名望,也不会以大压小,就请吩咐,一对一,各寻对头,分个上下,一场拉倒。败了任凭处治,决不皱眉;如若侥幸得占上风,便由我们自走,不得倚势阻拦。公平交易,老前辈以为如何?”

花四姑冷冷答道:“你们当初狂妄无知,我已深悉,也不值与你说理。本意稍微做戒,谁知你们过于胆大冒失,来时又将我一位老友得罪。谅你一人也经不起两次生活,不要你和我儿比斗,你也不服。可是他平日虽然不肯下苦用功,我那家传铁手掌法,想必也有耳闻。以前因奉我命,不是遇见深仇大恨,存亡交关,不许随便施展。去年动手时,因看你年幼无知,不似有心为难,未下辣手,后见你们行为太以可恶,刚想施展,又被我派的人唤止回来。走时你们还用冷手打他一镖,有何仇恨,下此绝情?如换旁人,岂不送命?今日见我,还敢发狂。就此拉倒,情理难容!你休看我名高势众,决不倚强欺弱。这一场你先难过,还用别人么?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我儿只见两人,如今多出一人。如是有心助拳,我也凭你挑选对敌,否则只作旁观,与他无干。还有那发镖人最是可恶,却更容他不得!是否你那同伴,也须先为说出,免累旁人。”

马琨偷觑花四姑说到未几句,白眉下一双细长眼睛突然睁开,青瞳炯炯,精光外射,看神情对那发镖人忿恨已极;知道难逃公道,无法抵赖,欲待挺身自承,又无此胆量,方自惊疑不决。钱复暗忖去年和苗秀交手,也颇是个劲敌,谁知他还有厉害掌法未露,如无真实本领,这老花婆必不发此狂言。看来今日多一半要落下风。既是一对一,老花婆不能说了不算,乐得充回好汉,把事全揽在自己身上。胜固得脱,败了也可放走陈、马二人,免同受伤。万一自己不能脱身,或是伤重身死,还可归报家人设法报仇。念头一转,便抢先答道:“大丈夫敢作敢当,镖也是我发。他二人原当我与江湖上人争斗,特意陪我同来,意欲从旁解劝。既然讲好各寻对头,一对一,一场拉倒,你们又不倚多为胜,要他二人上前作什么!如说助拳,还有你们人多吗,不必多言,请把三令郎唤来分一高下好了。”花四姑冷笑道:“你倒光棍,我成全你的义气。就算是你一人所为,暂且便宜那无耻小人好了。”随顾左右:“喊三官来!”立有一人应声而去。

马琨虽然刁狡,毕竟出道未久,天良还未丧尽,想起以前所为,全是自己起意,有祸却任钱复一人承担。再听对头语气,明已看出真伪,相形之下太已难堪,再说实也问心不过。方想自白,四姑已命人往唤苗秀。停了一停,又想此时争做好汉,平白吃亏,苗秀曾经会过,钱复未必便敌不了,自己登场,换一别人必比苗秀还要厉害。先既未认,这时认了,徒增笑柄。二弟明是想我二人脱身,好便报仇送信。目前胜负未分,焉知必糟?莫如先看一场,真要为此一镖吃人大苦,再挺身自认也还不迟,何苦又饶一个?

陈业在旁实看不过去,便朝上躬身施礼道:“老前辈暂请息怒。小侄陈业,家父陈松。我二哥钱复年幼莽撞,一时贪玩,得罪这里三相公。适听老前辈之言,与钱世伯颇有交情,老辈何必与小辈一般见识?还望高抬贵手,念其事出无知,等三相公到来,由小侄劝钱二哥与他赔话,就此说过算完。真气不出,小侄等三人异姓骨肉,义共生死,情愿代他领责,任凭处治好了。”花四姑说道:“你父亲前在雍、凉路上与我曾见数面,颇义气直爽,看你说话,果与他们不同。钱复虽是可恶,也还有点义气,像那人面兽心、藏头露尾之辈,日后自有报应,我还不屑教诲呢。看你父子情面,命三儿下手留情,不使他残废就是,不过须略吃苦头,使知做戒。我老朋友这一关,他却难过呢。没你什么事,立过一旁,事完回去,想法求人便了。”说时,钱复仍自发狂怒说:“我自敢作敢当,只要公平交手,说出算数,死也决不皱眉。我钱家子弟从来不曾与人赔礼。”花四姑也没理他。

陈业知难挽解,便说道:“多谢老前辈盛意。但是小侄等年幼初出,门房那位老前辈尊姓大名全不知晓,可能见告么?”四姑道:“他向不愿人提名道姓,他那白发白眉白须便是名号。你回去一打听就知道了。”陈业还要往下追问时,苗秀已随去人赶来。

陈业尚是初会,见那苗秀年只二十上下,貌相甚是英秀,衣履也颇整洁,决不似和人打架神气。苗秀一径走向四姑面前说道:“儿子因听祥生回说那厮路上装腔,还得些时才到。娘正歇午,吉老先生今日是要往兰溪去看朋友,不肯多耽搁,心想机会难得,正向他老人家讨教呢。那厮见了娘有什话说?肯服输么?”

花四姑道:“这小鬼又笨又横,全不知天高地厚!我这里事还未完,进门时又把那位老人家得罪。祥生久等不来,赶出看时老头子三白已一齐飞起,一个不巧,怕不要他小命才怪!适才见我,又是满口大话,就此责罚,他必不服。老头子性急,又立等要人。

命你和他见个高下。只要他得胜,便算我儿学艺不精,自我无趣,非但别人不许再上,我还命人送他出山,由我亲劝老头子暂时停手,等他家大人回来再说,否则事完再交与老头子去。那镖他已揽到自家身上,不过照你所说,动手时情形不像,这倒是他义气的地方。我老太婆眼里不进一粒沙子,这暗算人的最是可恶,暂时成全钱复的义气,将来你们彼此终有相逢之日。今日他既缩头,且自放过。这厮魔难尚多,我儿点到为止,不许伤筋骨,免他少时吃苦头,承当不起,就上场吧。”

钱复闻言只是冷笑。苗秀先不理他,听完四姑的话才回身打量了他一眼,笑嘻嘻道:

“去年马王庙临走打我一镖也是你么?这次与上次不同,莫要代人扛木梢啊。”钱复怒道:“不管是谁,反正有我承当。少说闲话!动手就是。”苗秀道:“去年你年轻初会,我娘因朋友太多,恐和我一样,都是新出道的后生,怕伤了两家老辈和气。我弟兄一时高兴,又非指艺为生,故此上场未下辣手。谁知你们赶尽杀绝,今日之事全由那一镖引出。你还同有朋友,我娘的话已然事先讲好,胜负只此一场。你在客边,带的家伙如不合用,我这架上兵刃暗器任你挑选。我也没什么真实本领,只不过从小学会一点花刀毛拳和家传几手掌法。虽会袖箭,娘不许用,你要用时,我还可借与你去玩玩。现在话已说完,拳脚兵刃悉听尊便,只你够得到,挨次全比也行。并还给你一个便宜:无论你会多少,我哪怕赢你十次,只有一次比输,就算你赢。旁人决不下场,省你说我拦门欺人,你看如何?”

钱复哪知苗秀平日虽和他一样,自恃聪明,不大用功,本领却比他高。去年回时又受乃兄激励说:“对方本领不弱,你既约人来此比斗,到时如若不胜,我家威名岂不扫地?”后又命人窥探,知是钱应泰名人之子,益发有了戒心,暗中下苦,勤练了一年,本领大为精进;钱复仍自荒嬉,两下相差何只一倍?这时吃苗秀一奚落,心中忿怒,气更浮躁,添了败着。心想花家铁掌虽然闻名,家传神拳也非好斗。父亲曾说,自己所学虽只家法十之二三,寻常武家已能抵敌。尤其这类拳法一入手先学封闭,最精防御,敌人手法任多厉害,只要不妄进攻,难于挫败。去年和敌人曾经交手,虽未分出高下,好似也无什出奇之处,仍以先比拳脚为是。看他百忙中飞身接镖情景,暗器必有功夫,不比最好,便怒答道:“公平比斗,什人要占你便宜!先比拳脚,后比两项兵器,两败一胜便算是输。我先领教你家铁掌好了。”

苗秀笑道:“这样你更没什么生路,非输不可,那家伙也比不成了,你大吃亏。还是换一样,未了再比拳脚吧。”钱复大怒道:“要动手就动手,哪有许多废话!如被你打倒,怨我学艺不精。不要耽误辰光!”说罢,将背上单刀取下,向陈业抛去,喊声:

“快脱衣动手!”苗秀见他长衣脱去,腰间微凸,知带有软兵器,一面从容脱去长衣,又笑道:“你那身边还带着别的家伙。如想动手时,一同应用,不必讲了。要是无用,何不取下来交给你的同伴?也轻松一点。”钱复围的原是一条蜈蚣软鞭,因是练精钢和上金银秘法打就,能刚能柔,斤两不重。本意家传绝技,寻常武家直未见过,比完头场再突然取出,使敌人见了心惊,所以不曾取下,原未打算同时施展。一听苗秀语气,好似挖苦他要在动手时取出暗算,忙即摘下,怒冲冲说道:“你看这条软鞭还有套子,能在动手时取用么?我因带惯,忘记解下,你这样说法,我将它放过一边,省你多心。”

随又脱手向陈业抛去。花四姑自然识货,一见钱复由腰间摘下一条长蛇也似的圆皮条,长约七尺,两头微大,那软的东西一抖便直,陈业接过,手握两头一弯,便向腰间围成两匝,粗才比酒杯大不多少,看去刚劲柔韧无不随心;又听是条软鞭,知道当中藏着一件奇形厉害兵器,急切间设想不出来历,当场不便索观,不由多看了两眼。

陈业见四姑对鞭注目,暗付:此鞭乃钱世伯当年防身利器,平日什袭珍藏,极为宝贵,从不轻用,也不轻与人看。只为钟爱独子,去年新春,和世伯母谈起世兄不肯用功,所得家学有限,为想他多学一件防身利器,取出传授。世兄因知此鞭珍奇,初练时居然下了好些日苦功,将解数学会多半,常和父母絮聒,说用别的软鞭代练,不能起劲,非要真鞭练习。世伯见他习鞭颇勤,也甚心喜,方许常时取用。只再三叮嘱,说他本领不够,此鞭名望太大,恐外人见了生心窃夺。练只管练,不到功候纯熟尽得家传本领,万不可带出山去。行时重又告诫,命每日练后交给乃母收藏,最好先用别的代练,等天山回来再行取用。世兄为人无恒,近半年来已不似初得时下苦。还是自己见那鞭法神妙,每日借来,背他父母练习。他只应名,三五日也不演习一次。马琨为此心还不快,来时偏又劝他瞒着乃母偷偷带出,壮胆惊敌。昔日世伯只说此鞭来头甚大,单那皮套便是云南深山中乌金藤所制。藤性奇毒,未制以前触手便烂,产自深山绝顶,坚而柔韧,刀斫斧劈均难折断,火又烧它不燃,取制无不艰难。产处又多毒蛇恶虫,人不易近。山人用秘法泡制成鞭,毒蛇猛兽一见这样藤鞭立即逃遁,跑不及的,吃山人打中,多坚强的蛇兽也要伤筋动骨。再如留着半截毒性,不令泡失,伤处更要溃烂入骨,真比山人惯用的刀矛更厉害得多。只是产量奇少,幼藤细才如线,比铁丝还要坚韧,长却仅三四寸,除奇毒外,不能制物。过了一尺,再难长大。山人心急,又重取毒,不论大小,见即掘取,照此鞭套极长,少说也有三四百年,所以珍贵非常。虽然制后毒性已失,年久越发坚韧,非有干将莫邪一类刀剑不能斫伤。寻常兵刃,碰上便即卷口,功效不在此鞭以下。只惜制后大软,非软硬功俱臻上乘不能与鞭分用,以后遇敌,如非深仇大恨情势危急,无须将鞭拔出,连套使用,也比别的兵器胜强得多。说得那么珍奇罕有,对于来历详情却是支吾不吐。世兄问过两次,反受申斥,其中必有难言之隐。老太婆如此注目,就许是能知底、心存觊觎也未可知。今日情形,世兄定吃败仗无疑,照约败后凭人处治,此鞭如在他手,难保不被强夺,岂不可惜?念头一转,也留了心,准备少时设辞应答不提。

“姓苗的!你有本领只管施展,说这些便宜话作什!”苗秀笑道:“是真的么?那我就要得罪了。三照面以内不叫你倒,我不姓苗。”说罢略一招架,倏地长啸一声,往后倒纵出去。

钱复毕竟得过高明传授,起初忿火头上,出语不曾思索,闻言猛想起敌人掌法尚未施展,既说大话,必要换招变式,也留心了。见苗秀往后纵退,更不怠慢,忙即施展家传本领,双脚尖微一点地,两臂一分,连身纵起,一个“翔鹰扑兔”的身法,双手由分而合,用“饿猿摘果”暗藏“盘花盖顶”的家传三煞手,跟踪纵扑过去。这一下运足全力,恨不能手到成功,将人打倒,身手也颇矫捷灵速。连陈业替他捏着一把汗的人,都想不到敌人会自现破绽,吃他乘隙施展本门绝技,胜算要占多半,方自代他暗幸。谁知苗秀故意用此诱敌之计,身法竟比他还要快,倒纵出去,脚尖才一点地,早又朝前纵回,身子离地才现出解数。两人恰好撞上,势又都急。钱复瞥见敌人忽又纵迎上来,还在妄想用本门绝技取胜时,不料苗家掌法惯于死中求活,险中取胜,动作快极。他这里双手刚朝前一迎,猛觉掌风劲急,迎着前胸打来,暗道“不好”,吃苗秀“分花摆柳”,隔开来势,紧跟着“推窗望月”,双掌微朝钱复前胸一按,喝声道:“着!”钱复立被打中,当时眼前一羔,两太阳直冒金星,再也禁受不住,凌空倒仰出去。苗秀就这胸前一按之劲,人又高起数尺,“狂风断筝”,两腿一分,径由钱复头上飞过,抢向前面,反腿朝肩头一踹,方始轻轻纵落。钱复本朝后倒,经此一踹又改朝前,直似提线傀儡一般,歪歪斜斜,跌扒地上,几乎晕倒。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同时纵起,才一接触,晃眼之间便分出胜败,跌倒了一个。

苗秀纵落地上,指着钱复喝道:“姓钱的!拳脚已分上下,有什别的花样,只管上手好了!”花四姑本想令二人再比一回兵刃,好看那皮套内所藏何物。不料忘了出声示意,苗秀下手太急,虽未使钱复重伤残废,这一掌一踹着实不轻。等陈、马二人抢过将他扶起,人已头晕眼花,胸胁剧痛,微一用力,腰便酸痛欲折,知已岔气,敌强我弱,再比兵刃力已不济,乐得放光棍些,暗握陈、马二人双手示意不可失言妄上,徒自取辱。听苗秀发话,强提住气,双臂一挥甩落二人,挺身叉手大喝道:“姓苗的!适才说过算数,拳脚不分胜败,自然要比兵器。现败你手,死不皱眉,决无二言。只有三寸气在,终有相逢之日,何在今天,你如发狂,多说闲话,休怪小爷骂你!”随告陈、马二人:“三弟大哥请先回去,不必管我闲账,只不使阿娘知道好了。”说完人已不支。

四姑笑道:“你今日虽然被三儿打败,照此行径,只不过平日不知下苦,年少无知,尚没给你父亲丢什大脸。看你为人忠厚,以前定受小人愚弄,才至于此。如能由此愧悔发奋,焉知今日不是你的好处?这里已算交代,异日报复与否由你。可是我那老朋友性情倔强古怪,你惹了他必吃大苦。他为人更狠,不似我虽恶名在外,到时还有商量,如今年老退隐,对于后生小辈更能容让。如能听我忠言,他也喜欢那硬汉,见时不服输无妨,任他暴怒辱骂,只管还口。打由他打,你只不动,千万不可还手。否则任你是什么来头,也非残废不可。他那两道长眉往上一立便是怒极,更须留意。可说:‘我无心得罪你,不错,但我找的是姓苗,与你无干,谁叫你自己出头将路拦住?我又不知你是什么人。现在我被苗秀打败,言明任凭处治,身受内伤,也无力和人相打,死活任便,决不还手。’他照例永不出手先打入,奈何你不得,气又不出,不是将你放在他房内故意放你逃跑,他好动手,便转交给我,等你父亲到此要人,给你父子一个厉害,或令你父打你半死。不论如何你都逃走不得,否则不死必落残废。如能交我代禁,你不特吃不到亏,只稍知悔悟,还可学些乖去。我因不便说他真名实姓,你那两个同伴出去向稍有年纪的江湖上人一访问,只说出此形貌,便即知晓是谁。如能仿出他的两个老友,一言立解。再不只好等你父亲回来。但我料你父北天山之行十有九败,狄遁不比萧隐君,你父能回故乡与否尚不可知。虽然我也能为说情宽放,那就三年五年日期难说了。信与不信也在你自己。忠言说过,该命人送你走了。”又对陈业说:“你二人速出设法,此地不可久留。同见老人,更是有害。”

“你肯送钱朋友去,自然要好得多,我们走吧。”

钱、陈、马三入随向四姑各打一躬作别,由苗、霍三人分别率领,往外走去。陈、马二人随祥生先行。陈业终不放心,走到前门故把脚步放慢,意欲窥探动静,因霍祥生摇手示意劝阻,马琨已当先走出门外,只得随同走出。到了谷口,祥生笑道:“今日钱朋友会得我师父怜借,真大便宜。我们这一段已算过去。他有三师哥同往,只要稍微留神,决无大碍。陈朋友颇有义气,人也明白,快点出山,照我师父的话,请人来此救他回去。我不再远送了。”说罢微一抱拳便自走回。马琨适才备受轻贱讥嘲,又见花。苗、霍诸人只和陈业一人对答,无一理睬。以前怂恿钱复妄为,陈业俱所深悉,临难退缩实在无词自解,心中愧悔,又急又气,走在路上越想越难受。

陈业见他不住唉声叹气,一言不发,心想:如今钱二哥陷身花家,吉凶难保。钱世伯和父亲隐居多年,一些父执能手俱只知名,从未见过。平日情胜骨肉,说得那么义气,三人同出只回两人,有何脸面去见二哥母亲?设辞写信仅能哄过一时,终非了局。何况二哥性情太暴,万一夜长梦多,有什不测,岂不生死愧对!大哥人虽阴刁,不够朋友,但他会出主意,当此急难之时,多一个人商量也好,莫不剩下两人,再生心疑忌,闹得事更棘手,仍以敷衍商量合力同心为是。四顾无人,便把马琨唤住,在谷中寻一僻静山石坐下,说自己也是知事无济,不敢妄上,先拿话把马琨的心安住,然后以义相激,共商营救之策。马琨被感动,指天誓日,只要能把钱复平安救出,任受千万辛苦也所心甘等语。陈业看出他天良发现,才说:“我三人义共死生,当时不动手,是恐全数失陷不可收拾。难得二哥知机,把事一人揽去,大哥又能忍辱,未致一败涂地,更无救法。为今之计,第一须先打听那长眉毛老头是什么人物,请出谁来可以营救;第二是在晚来人静时,暗往花家窥探一回下落。二人分途行事,大哥以为如何?”

陈业等他走远,先赶往异人栖身的谷壁松石之下,低唤了两声“老前辈”,不见答应。纵上突石一看,半壁腰上还有一个石洞,大只方丈,洞口更小,仅容一人低头出入。

那株古松便由洞侧石隙中窜出,虬于盘纤,枝叶繁茂,宛如一个曲柄伞盖,连洞口带洞前突石一齐遮盖。近根横干上,松鳞磨去二尺来宽一块,露出白木,甚是光滑,分明有人常在那里落座之状。洞中只有一短矮竹榻,也因为用年久,又滑又亮。贴门一白木条案,一个坐人的石鼓,案头有一石灯檠,另用石片架着一个小黄泥炉,炉中炭火未熄,旁置陶制一壶一碗。一块大端砚以及纸笔之类,均极精雅。壁角有一小缸清泉、一小缸米、几件零星炊具。洞浅面阳,日光斜射,松影当门,清荫满地,并不怎样昏暗。陈业在洞口探头略望了望,看出人去未久,不敢冒昧妄入。知异人已往山口外相待,估量马琨去远,忙即纵落,飞步赶往。出口四望,农民忙干春耕,正在田里操作,时见三五村童横骑牛背,往来于桃柳相间的田岸之上,只不见异人踪迹。以为来迟错过,心中惶急。

门外村镇颇多,歧路四出,正不知往何方寻好,忽见路侧二村童聚语说笑,一说:“那陌生人不识相,小老头应该给点苦头他吃。”一说:“小老头真有本事,也没动手,就把他甩出去两丈多远。”等语,边说边拍手,又笑又跳,甚是起劲。

陈业听那语气,好似有一生人由山内走出,遇一小老头,不知为何争吵,生人强横,首先动手,连跌两跤,狼狈逃去。想起马琨适自山中走出,那异人又生得瘦小,所说极为相似。心中一动,忙凑过去笑问:“小弟弟讲点什么,这样有趣?讲给我听,停歇请你吃糖。”说罢便抓了几十个制钱递过,二童齐喜道:“你这陌生客人真好,我讲我讲。”一面接钱,都抢先要说。陈业劝住,一一盘问,果然所料不差。二童说的小老头,正是适遇异人。人只知他在北山深处居住,起初当是花家住的外客,问他,却说:“凭那老花婆,也配请我到她家去住!”花家姑侄师徒威名远震,虽不逞强欺压乡民,可是有人招惹也不轻饶,当地人民都尊称“四大婆”,苗氏弟兄都称“相公”,从不敢道她家一个“不”字。见小老头公然大声喝骂,不敢再行盘问。因他身量瘦小,又不肯说姓名,都称他做小老头。性情古怪,大人们都不爱理他。山口外有一望山镇,面山濒河,环柳成行,人家均甚殷富。河边有一老处女蔡一娘,卖火肉烧卖和馄饨,味甚鲜美,每日清早和傍晚出卖,过时不卖。一娘带一十四五岁的养女阿婷同住。小老头是她老照顾,差不多每日必有一次。母女二人对待顾客总是冷冰冰的,给钱就卖,不赊不欠,也不多话,邻里更不来往,独和小老头一见如故,有说有笑,每去必加意精制,任其饱餐,去晚收摊,还破例蒸煮,三人同食,也不见讨钱付账。有时小老头吃完,赶上一娘母女有事,便去河岸青石板上大睡。马琨想是走饿,向人打听,寻到蔡家吃烧卖,因见阿婷美秀,说话不规矩。恰值小老头走来,故意把一碗馄饨泼向马琨身上。马琨不知有因而发,见老头手持银子甚多,索赔不允,动起手来,连跌两跤,方始见机逃去。老头代人出完了气,因蔡家生意正忙,仍去河岸上睡觉,村童来时,尚未见醒。

“蔡家点心,清早下晚两次,过时不候,风雨停业。”下面小字注明:“烧卖每件一文,馄饨每碗五文,价目先惠,不赊不退。”字甚秀挺。这时正是下午申、西之交,附近富户好些命人持盒候买,聚有十多个主顾。蔡一娘年约五十多岁,亲自当垆应客。阿婷不时由屋内端了先包好的生烧卖走出上笼。客多主少,依着付钱先后,如数拿了就走,并无一人争执闲话。再看小老头,果在前面不远的河岸上仰天而卧,睡得甚香,不敢惊动。

见顾客也有一半立等出笼现吃的,各自赞好,香气扑鼻。

陈业正觉腹饥,便照村童所说,取了数十制钱放在担上,笑道:“蔡老板,我买点吃可以么?”一娘正往锅中下馄饨,听人间话,摇头道:“时光快到,这些都是先付的,卖完收担,明早来吧。”说到末句,一抬头见是生人,端详了两眼,笑问:“客人从什么地方来?”陈业答说:“由北山望个朋友,来此拜望一个老先生,正遇着他睡觉,不敢惊动。肚皮有点饿,走别处去,又怕醒来错过。既然卖完了,下趟再来买吧。”说罢,取回担上钱转身要走。一娘道:“小官人不要忙。你寻那人贵姓?在哪里住?”陈业不说不知小老头姓名,便答:“这位老人家,在前面河滩石上睡觉的就是。”一娘越发喜道:“客人阿是姓陈?这一来你有得吃了。你寻这人是我家老主客,他刚刚才定下一笼烧卖、四碗馄饨。等人一散,将他唤醒,就同吃了。”陈业一听大喜,忙取出二两银子代小老头会钞。一娘笑道:“他这人脾气古怪,只许人吃他,轻易不要人请。我也不能收这钱。我知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都有我哩。”说罢便朝旁立阿婷一使眼色,阿婷低头一笑走去。

陈业听出小老头必已先对一娘说过,知这家母女也非常人,只得谢了,把银收起。

阿婷虽未细看,仿佛甚美,不敢大意张望。便在小老头卧处附近轻轻闲逛,欲等小老头一醒,便即趋前拜见。候到日色西沉,吃客已然散尽,一娘也收了担,小老头仍还未醒。

又饥又渴,方自强忍。阿婷忽从篱内走出,到河岸石前,摇着小老头的肩膀,娇呼道:

“三阿叔快醒!有人寻你,等有不少辰光了。”小老头随即翻身坐起,哈哈笑道:“你好,你好!”阿婷杏眼微嗔,生气道:“饭菜点心我全做停当,娘叫我来喊。我好点什么?”小老头笑道:“说你好又不好了。难道要说你不好才好么?”阿婷娇嗔道:“三阿叔在自老长辈,总是这样讨厌!”小老头笑道:“算我讨厌,不要惹小姐生气,我走好了。”阿婷鼓着小腮帮子,玉颊红晕,更不再答。陈业恭立在侧不敢插口,等二人说完,刚凑近前深施一礼,喊了声:“三老前辈,小辈陈业遵命来此,恭候多时了。”小老头竟似未见人一般,不等说完,便往蔡家走去。

意欲在外守到小老头吃完出来再行相见,便朝阿婷拱手示谢,仍立未动。阿婷走近篱前,回顾不曾随来,又微瞪了一眼。陈业见她有了怒意,主人如此,料知随往无妨,连忙赶去。阿婷方始回嗔作喜,抢向前去喊道:“阿娘!你叫我去请三阿叔和他约的那客人,都来了。”这时院中已放好一桌四椅、四副杯著。一娘闻听迎出,笑道:“你叫人家老远寻你,自去睡觉。刚才人家就饿了,又等这一大会,有什话,快来吃完再说吧。”小老头望了望一娘母女,又望了望陈业一眼,笑道:“你的福气倒不错。我还有点饿,阿婷拿酒和烧卖来,索性吃完再说。”陈业忽然福至心灵,立向一娘行礼,改称“老伯母”,又向阿婷行礼,喊了“阿姊”。小老头已连催:“快点拿来吃!少来虚套,我见不惯。”

陈业知他性情古怪,随着一娘指处,恭敬坐下。一娘自坐上方,阿婷便喜孜孜跑到屋里,端出一盘咸煮长生果肉、一盘豆腐干、一盘风肉、一盘风鸡、四个姜丝醋碟、四碗清汤、一大笼热腾腾烧卖,随又进去,用开洋肉丝菠菜炒了一大盆炒面出来,自坐一方同吃。陈业见她容光清丽,宜喜宜嗔,神情更是落落大方,不作丝毫儿女之态,又坐对面,不由拘束起来,一娘见他低着头,又吃得慢,意颇矜持,笑道:“既到我家,就非外人。年轻人吃得多,不要客气。这烧卖要热才好吃,本该后上,因这位老弟向例酒饭菜点同吃,所以一齐端出。你不要拘束,尽量好了。”陈业也觉肴点样样味美,又当饥极思食之际,暗忖:这家母女必有来历,忸怩不安反吃见轻。再看主客三人俱都随意饮食,这才放从容了些。偷觑小老头,饮食甚豪,一言不发,不敢轻易开口,吃了八成饱,道谢放筷。

阿婷已早吃完,端了面汤水来。陈业不肯先用,嗣见一娘要命阿婷为自己绞手中,只得赶快走过,自拧一把洗了,小老头随向陈业道:“你吃了个酒足饭饱,你知人家姓什叫什?我是什人么?”陈业面嫩口拙,不由脸胀面红,应答不出。小老头又对一娘母女道:“有这种吃白食朋友,也会有这种主人,间三不问四,随便就叫进来。这是你们自家请客,我不领情。”一娘微笑了笑,还未回答,阿婷抢口答道:“三阿叔不要装腔,寻老实人开心。这样粗菜粗点心,本来不成敬意,也不值一说。请客人进门,却是阿娘情愿。休看三阿叔面子大,来客要是不三不四,就是三阿叔自家带到,阿娘让进,小侄女也不能容他进门,要吃只好门外头吃去。不过这位客人你来时早已说过,这时要说不是你领来,却不成功!”小老头立即怒道:“这话一点不通!不错,我早晨曾经多事,答应帮忙。你问问他,为什么我叫他到山口外寻我,他却偷偷到我洞前乱喊一气?未了知我不在家,又贼头贼脑到我洞里去。这种小贼一样的人,谁愿跟他打什交道!刚才明明见我没有理他,你偏把他引来,气得我一顿酒饭也没吃好,还要卖我面子!既然你愿当他朋友,我走好了,省得日后什么事都赖在我的身上,如何?”说罢起身,便往外走。

时已入夜,天阴欲雨。蔡家房舍背村面河,此时甚是清静。初意可以追上,小老头忽往右侧人家屋后一拐,等追过去,已无踪影。再前行不远,便是人山路径。心料小老头必已回洞,暗忖:来时便道往访,并未妄入。小老头出山已久,还和马琨交手,人不在洞,如何知道?一娘母女是他至友,并还早知自己来历。真要触怒,犯了忌讳,当阿婷延客时,早已拦阻斥责,也不会等酒足饭饱之后才行发作,一娘母女也必不那样殷勤款待,许是有心相试也未可知。越想越对,便飞步往山口内跑去。进口不远,忽然下起雨来。想起小老头性情古怪,他既不愿人到他洞前窥伺,又是一怒而去,到了那里,自不便冒昧再上,又不能出声呼唤。那洞口离花家近,听村童口气,小老头似与花家有隙,久立崖下,有无妨碍?雨是越下越大,归途路远,种种俱是为难。倘真有心相试,如若畏难退缩,必误良机,怎对得起钱复结义情分?正在忧急,向前狂奔,忽听左侧有人呼唤:“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