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胜地挥金 黑摩勒初逢异丐 开门揖盗 小铁猴再戏好人002

说时已到山脚。侯绍见山势陡峭,山脚一带壁立十数丈,再上始有斜坡和人行路径。石壁上下俱是尺许小洞穴,每穴上下相间丈许数尺不等,像是人工凿成,备练轻功之用。

小孩忽然放手,说道:“四叔,我在前领路吧。”说罢将身一纵,脚便踏到石壁穴里,跟着再由第一穴往上连蹿,晃眼连踏十余穴,到了半崖腰上,两手贴石,回顾下面直喊:

“四叔快来!”侯绍知他卖弄,小小年纪到此境地,也颇惊赞,笑道:“你先上吧,我这就来。”声随人起,也不纵跃,只将两手贴壁,施展平生绝技缘壁而上,恰好一同到达。

小孩见他上时,身子竟似粘在石壁之上,和壁虎扒墙一般,游行自在,好生欢喜,才落实地便大喊道:“四叔轻功真好啊!”侯绍笑道:“你要学这个,只下功夫就行。

我还要有攀附,你爷爷简直什么不要,二三十丈高下一耸就上,不比我强得多么?”

小孩笑道:“爷爷不肯教我们呢。哥哥想必早见四叔走来,等急了。由此上去,拐过一处山坡,见了平地,尽头有两间竹厅,哥哥就在里面恭候。四叔请前面走吧。”侯绍只当让客,仍拉他携手同走。走完山径,往右一拐,果见半山腰有一个大广场,半边设着百多根本桩,余者凡是武家所有器械设备,无不齐全。快到竹厅门外,小孩忽说“小解”,脱手走开。侯绍正待往门里走去,忽听头前有一小孩声音唤道:“四叔来接镖!”

这才想起小孩问他目力,并说乃兄要看他“乱点飞蝗”接暗器本领的话。听说老人两孙均极聪明,武功已有根底。先打招呼,镖却未见飞来,明是怕自己近年目力不济,骤出不意,受了误伤。看小孩借着解手先走神气,这暗器必是连珠乱发,不只一件。想不到两小如此淘气,莫要轻视年小,吃他打中,做人不来。一看对面屋门敞开,并无人影,语声又自高处发出,料定人在屋檐底下潜伏,便笑喝道:“大贤侄要寻找开心么?看我捉着你,告诉你爷爷去!”一言甫毕,便见一点寒光迎头飞来。

侯绍久经大敌,手接暗器更是练成绝技,手扬处早撮到手中。见是一支三寸多长的小钢镖,心想:远客难得上门,晚辈幼童这样顽皮,老人纵然溺爱幼孙,不至于此,分明授意无疑。小的一个资质相貌都好,大的想也不差,莫如看在亡友面上,索性放大方些,把这两样生平不传之秘技传了他们吧。念头才动,跟着又是三支钢镖朝肩、臂、前胸飞来,去的并非面门要害。自己一身气功,就被打中也无伤害,越知受了指教。一面将镖接去,口中喝道:“大贤侄不必顾忌!有什暗器只管施展。我且站远一些,怎样接法要看清楚了!”说罢回身跑去。刚跑出两丈左右,微闻脑后丝的一声,与钢镖破风之声不同,料是弩箭之类。也不回身,施展绝技,左手三指向后一撮,便接到手里。未及注视,后面又是丝丝连响,仍用前法,边接边把身子旋转,连接了几根一看,竟是七寸来长的竹筷,知是老人昔年惯用的飞竹。这东西与寻常用来吃饭的竹筷相仿,只是一头略微尖些。发时托在掌上,先用拇指和四指紧捏当中,中指用力向竹头一按,拇、四两指齐松,斜飞出去。妙在手和臂一点不动,全凭这三指之力,势比镖弩还要劲急。不遇劲敌不肯妄用,多半假作败退,暗将飞竹由腰间袖底取出,齐着腕臂向身后敌人斜射出去。射时早觑好准头,连身都不用回,相隔既近,敌自后来,一点看不出发暗器,人丝毫无动作。练成以后,端的百发百中,厉害已极。可是练时极难,不特手法巧妙,难于学习,更须恒心毅力,毫无间断。第一先要把手掌托法练得平稳,到了手接高处坠落之物,不论轻重大小,俱是全掌平伸,稳静如死,毫不摇动。再练手指上的劲头,竹轻发飘,不比镖弩金铁铸成,如非硬功有了根底,便能发射也只三数丈远,过此便成强弩之未了。最后再练目力,由明而暗,先对朝晨阳光练上几月,再去室中注视墙上所画拳大黑点,同时兼练掌法、手劲。练到所画黑点逐渐减到米粒大小,由三尺远近移出七八丈远近,注视时光也由下午日色偏西改到昏暮,才算到了火候。对面发射,是改用中、四二指夹竹,拇指用力猛按,比朝后射要难得多,怎不惊异!

这时数十支飞竹正如飞蝗一般射到,侯绍也打起精神,蹿高纵矮,不是双手乱撮,便用飞脚让过竹尖,踢飞出去,将全副身法一一施展。未了再张口衔上一支,朝对面屋檐喷去,其激如箭,夺的一声,竟将檐口的瓦打碎了两块,飞竹也俱接完,才行收势止住。两小弟兄一个由檐间纵落,一个由门后出现,双双飞步跑来,恭恭敬敬纳头便拜,齐喊:“四叔不要见怪!小侄因想学四叔武功,太冒犯了!”侯绍问知大的名继,小的名承,大的相貌尤为英爽,对客也彬彬有礼,应对从容,便夸奖道:“照你两弟兄的聪明和家传本领,定能和老伯命名相符,继承先志了。”两小弟兄同声谦谢。公孙承也改了恭敬,不似初见时随口说笑了。

侯绍深幸故人有子,便拉两小同进厅中一看,内中陈列,俱是图史文具之类,才知两小文武兼习,俱由老人亲授,赞不绝口。落座之后,由里套间走出小童,献上茶点。

两小相陪用罢,重请侯绍正坐,跪拜行礼,坚请传授。侯绍一面拉起,说:“教是一定教,但有急事,当日必须赶回,半日工夫决难学会。”答应先教一些,改日再来传授,并告凶僧遭报伏诛之事及求见老人。两小先欲强留多住半日,及听父仇就戮,倏地面带悲愤,将足一顿,掩面辞出,如飞跑去。

隔了好一会方始回转,泪痕犹未拭净,对侯绍道:“小侄因听爷爷说凶僧厉害,要报父仇,本事越学得多越好。这几年只要有出奇本领的伯叔尊长前来,从不轻放,死求活求也要学到了手才罢。今早听四叔来,正在高兴,又有两样出奇本事可学。不想仇人已然伏诛。未得手报父仇,真个伤心已极!适才去往前面报信,爷爷说:他在上月已然得信,因怕我娘伤心,没有说出。我们总想砍仇人几百刀才称心意。照四叔说,他那几根狗骨头,还离他伤之处数十里内山洞之中,将来定能找到。小侄弟兄心思已乱,少时还要祭告先父。四叔既然无暇,改日传授也好。四叔的话也都代达,爷爷说:他自退隐以来,已谢绝世事,亲友来访,只要是想约他出山的,一概不见。本心想见四叔,但又不愿破例,异日无事来访,便可快聚了。见虽不见,四叔所保吴家义女兰珍,却与爷爷有点渊源,无奈不便有食前言。命告四叔,如觉对头厉害,可将昔年竹令拿去。只我家门户中人,不论知交门徒,持令往见,立即出面相助,便对头认得此令的,见了也不敢相犯。小侄并知浙东四友中的石、焦两位世叔,近已移居金华、兰溪两地,相隔永康,比四明还近,如有什事,正好约他,岂不比找爷爷容易便当么?”

侯绍闻言大喜。公孙承随由书展中将竹令取出。侯绍知那竹令乃是一面竹牌,老人壮年性便恬淡,自刻了一幅山居图在牌上面,暗寓他年归隐之地。后来隐居四明,风景竟与此图吻合。当年老人交遍天下,门人众多,行令所至,无不惟命而行。这等珍贵之物,随便放置,厅屋孤悬山上,常无人居,如被外人偷去惹出事故,岂非笑话!方讶老人疏忽,公孙承道:“我正拿竹牌做香饵,捉老鼠呢!今已无此闲心。四叔顺便将这贼引走吧。省得他不知趣来偷,爷爷又说我顽皮。”侯绍一问,才知那假装短工的少年竟为盗这竹令而来,才来头天,便吃老人看破,先以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进身,投师学艺。后来暗中查探,才知他还有一个同党,俱是神拳无敌钱应泰的门下。为了钱应泰的儿子钱复被一对头擒去,老人竹令可以救出。恰好佃户中有一熟识,分出一人假装短工,每夜在僻崖顶上相聚,合谋愉盗。

老人因钱应泰品行不好,门下决无好人,本想点破。两小弟兄闻说此事,觉着捉贼可试身手好玩,再三磨着老人,先作不知,将竹牌也强讨去,故意炫露,想引二贼往盗,捉住取乐。公孙承偏又自不小心,往田里踏行衰草,练习草上飞的轻功。二贼震于老人威名,本就心虚胆怯,无意中发现老人幼孙已有这大本领,如何还敢冒失?两小弟兄见他久不下手,正等得不甚耐烦,一听父仇就戮,另有心事,无意淘气,所以才托侯绍将贼引走。侯绍含笑允了。有此竹令,无异老人亲临,问明浙东四友石、焦二侠居址,便托两小代向老人致谢,订了后会,起身告辞。由两小先在田间等候,取出竹令闲玩,被侯绍走来看见,另备一件玩物掉换去。

冒充短工少年,便是本书首集神拳祖师钱应泰门人马连之子马琨。另一红脸少年,乃钱应泰之侄陈业。二人为了盗取此牌,已来多日。当初陈业因见无法下手,惟恐误事,意欲另打主意。马琨阴狠狡诈,颇有父风,不肯白费苦心气力,最后商定分途行事。陈业另往别处求人相助,马琨仍借做短工隐身,相机下手,再守三日无成,方始变计。早来见侯绍看他,已觉有异,先疑侯绍是老人门下,好生闷气,嗣向同伴一打听,恰有一个多嘴的短工,来时曾与侯绍相遇,知是来访外客,对他说了。这时见两小兄弟和来人并不认识,竹令又被骗去,毕竟阅世还浅,侯绍做作又极自然,以为侯绍如是老人家客,两小决无不识之理,再说也决不能骗取小孩的东西,可见也是为了竹令而来。先当小孩难惹,想不到如此易骗,自己提心吊胆,日夜辛劳,连候多日,一点影子没有,却被别人一到便是骗去,如何不急。

偏生同党又恰巧走了一个,见侯绍似恐露出形迹,还在引逗两小说笑。算计所住崖洞,必由之路,居高临下,可以远望,忙推腹痛,赶回洞内。由石穴隐秘处取出包里兵刃,急匆匆装束停当,走出往下一看,侯绍已和两小分手走来,走到崖前,便舍正路,抄山僻小径往山外跑去,不时登高回望,大有防人发觉追蹑之状。看出脚程并不甚快,因恐侯绍没有逃出,吃老人祖孙发觉追来,没敢当时下手,跟在身后尾随。眼看前面盗牌人神态慌张,脚步渐紧。

马琨到底得过高明人传授,赶随一久,渐觉出侯绍不似寻常人物,暗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恐滑脱,又恐敌他不过,只管迟疑,不觉将四明走完,共追了百十多里。

遥望前面,山深地僻,路无行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难得掩藏甚巧,对方直未觉察,方要加急赶上,忽见逃人往路侧树林内跑去。两下相隔尚有十多丈,沿途歧径又多,惟恐失闪,暗道“不好”,忙即飞步追去。赶到林内,人已不知去向,估量对方脚程与己不相上下,必是适才发觉有人追蹑,穿林逃走,去必不远。恰巧林侧有一高坡,忙跑上去四面查看,山径纵横,哪有人家?只得纵下。正想不起往何方追索,忽听树后衰草寨饵有声,回头一看,正是那饬竹令的矮子来此出恭,刚由草地里站起,一见有人,吓得连裤子都顾不得紧,提着裤腰,纵身便往林外逃去。

马琨只当侯绍心虚怕他,边追边喝道:“大胆毛贼!竟敢向小孩手里诈骗南明老人竹令。我奉主人之命追来,快将竹令还我便罢,不然被我追上,休想活命!”连喊数次,对方头也不回,只是朝前飞跑,任你奋力急追,只追不上。时久路长,累得马琨满身大汗,气喘吁吁,不得不把脚步放慢,稍停追逐。他这里势子一松,前面逃人也似力竭难行,步法散漫下来。马琨见状,重又鼓勇追去,眼看追近,对方也自惊觉,加急前奔。

似这样紧追紧逃,慢追慢逃,两下相差总是十丈左右,永迫不上。追到黄昏将近,不觉到了永康地界。马琨力竭神疲之余,己看出对方决非易与,即便追上,也难讨好,又知山中僻径将完,前行已到人稠的镇集,事更难办。看对方明是往永康去的途径,保不定还有同党在彼,自己孤身一人,怎吃得消?正自愁急,遥望左边坡上驰下一人,与前面逃人擦肩而过,径向右侧野地里跑去,脚程快极,看神气好似与逃人一路,却未见双方停住说话。心中惊疑,脚底才慢得一慢,再看前面之人,倏地脚底加快,已然跑出老远,夕阳光下,不一会便剩了一个小黑点,晃眼没人烟霞之中,不见踪迹。

这才觉出对方有心戏弄,快到地头,才施展出他的脚程,不特并未力竭,比起自己直强得多。情知追赶不上,只得停了下来,一面喘息,一面寻思:老人竹令如能到手,事便立解。来时自己夸口,任是龙潭虎穴,也须将它弄到手中。那骗竹令的人看去虽像个能手,难道还有南明老鬼厉害?并未和人交手,就此畏难缩退,算什好汉!再者事关大大,没有此物解围,万一真个对头下了毒手,老头子回来怎生交代?越想越不甘愿,断定所追的人前途如有去处,必是金华、兰溪一带,正是师弟陈业的来路,恰好遇合,否则他也整日奔驰,既往城镇大路跑去,不是在此居住或有事逗留,当晚也必在此食宿落脚。永康昔常往来,路地均熟,此时腹饥,且找饭铺大吃个饱,就便沿途查看踪迹、饭后破着一夜工夫,好了总可查出一点眉目,看是明索或是暗取,再打主意。

一看对方所去,正是转向城关大路。这时夕阳衔山,尚犹未堕,又是方岩秋祭香汛期中,一上大路,便见来往行人甚多,颇为热闹。猛想起胡公庙香汛还有数日,客帮花子前年曾与本帮争过地段,后经好些有名人物出来调处,事虽平复,客帮仍不甘心。金华北山不久还有广、浙两帮一场恶斗,这厮骗取竹令,许是与此有关。永康素无城垣,前行二三里便是县衙,记得衙前有一五福楼,酒菜甚好,吃完再往方岩一行,当可寻出线索,随往五福楼赶去。进门一看,楼上下酒客甚多,刚令堂倌寻一僻静座头坐好,要完酒菜,忽听邻座上有人向堂倌道:“告诉你多拿酒来,就我老头子没带钱,也自有人会钞,这不是来了么?”马琨见那人是一矮身材的老头,衣服既是破旧,面前酒壶已堆了八九把,菜也一桌,正向堂倌索酒。堂值似与他熟识,赔笑答道:“老伯伯不要发急,店里今夜吃客太多,忙不过来。要不够量,和上回一样,搭一小坛来冷吃好么?”老头笑道:“你倒知我胃口。也罢!横竖有人会钞,多吃点就多吃点,停歇我那朋友来,我要吃醉的话,告诉他,今夜竹牌务要藏好,留神被贼偷去,没法子还别人家。”

堂倌想是知他酒后疯言疯语已惯,顺口敷衍了两句,转身取酒去讫。一会抱了一坛酒来,敲去泥头,揭开封皮菩叶,放在桌旁。老头叫堂信自去,自己下手,用大碗倒吃。

马琨闻言早留了心,一面饮食,暗在查看,方觉老头酒量惊人,老头又自言自语埋怨道:

“说是就来,如今会钞朋友倒来了,他还不到,莫非掉我醉鬼枪花么,无缘无故叫别人会钞,这丢人的事我才不做呢!幸亏是熟店,欠赊得动,不然酒已下肚,老四真要不来,这台戏坍得落了!横竖不怕没钱,管他来不来,我先来个爽快!”随说,随将手往桌旁酒坛口虚按了一下,只听得呼隆一声,坛中之酒立即随手而起,粗水箭也似冒出坛口尺许高下。老头将头一低,便自张口吸住,咽咽连声,狂吞了七八口,回头又再吃菜,直喊“好酒”不迭。

马琨见老头气功如此精纯,方自惊讶,又见一个矮人急匆匆直向老头座前走来,近前还未及落座,老头已先喊道:“老四!我当你不会来呢。我又没钱会钞,多吃了怕人不赊,馋得我好不难过!好容易盼来会钞主顾,你又不来,到底往哪里去了?”马琨见后来这矮子,正是适才所追骗去南明老人竹令之人,愈发惊惶,趁他没有看见,自己座又相背,忙把脸偏过,暗中留神静听。只听矮子对老头道:“今天我去时,真个再巧没有!连门都未进,便从小孩手里把那竹牌骗到手里。不想中途遇一小贼,看出便宜,想要趁火打劫,一直被他追到小石口才得滑脱。先错当他是老头子手下,只顾赶回,无心与他怄气,但已认准他的相貌。早知是个冒充,我早把他蛋黄都挤出来了!我因那竹牌,南明老人归隐之后久已不用,他又永不许人上门,用起来不但令到必行,只听持牌人的吩咐,无不遵办,并且一时半时还决不会露出马脚。可是目前想借此牌一用的人甚多,保不定追我那小贼便是一个。闻说金华北山,广、浙两帮不久就有一场恶斗,不论哪一面,能得此牌便占上风。放在身边,真比什么都珍贵,还要危险!我老怕人偷去,交给你这醉鬼又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放在我住的那个破三官庙里比较妥当。一则那庙十分破败,庙里只有一个穷老道士;二则我住那间房子在尽后面,又破又脏,门外野草甚深,像人家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不是子孙,谁肯前去?三则那地方只是一个小村,都是本地大乡绅虞家一姓,外人不会容留。我想来想去,放在我房里将门一锁,比放在身上要强得多,因此赶回去一趟。累你久等,明日请你再灌一顿如何?”

老头只管豪饮,闻言只淡淡的答道:“那个随便,反正眼前你已无事,由你寻开心吧。”马琨闻言喜出望外,自己正愁这两人难惹,难得他东西不在身上,自吐机密。矮鬼新来,必要吃喝些时,趁此时机,前往三官庙中偷盗,再好没有!无奈矮子坐处虽和自己相背,如若起身下楼,却非从他面前走过不可,如被他看破,不特竹令难盗,弄巧还吃苦头。自己酒菜还未上完,忽然算账一走,和堂信说话,只他一回头,便不免露出马脚。方自胆怯情虚,矮子忽说:“腹泻,要出恭。”下楼走去。

马琨一想,此时不走,还等何时?仗着老头不认得自己,推说:“业已吃饱,还有急事,不再等菜了。”随便打开包裹,取出二两银子丢在桌上,夹了包裹便往外走。刚到楼梯,忽然勿匆跑上一人,两下势子都急,竟被撞个满怀,胸前被撞生疼,几乎仰跌出去。方要发作,一看正是对头矮子,不知为何恭未出完又跑出来,撞了人一言不发,只把身一侧,埋头往里跑,心中大惊。侥幸对方冒失,未被看出,哪里还敢寻去理论!

耳听矮子正和堂倌在要草纸,知他心急,脚步又快,晃眼取纸跑出,慌不迭顺梯而下,一心记着盗那竹令,也未想到别的,出门先跑。走出里许一问,与虞家乡绅邻近的三官庙,相隔只二十来里,并可只走田岸僻径,不走大路。回顾对头并未发觉追来,高兴已极,自信手到成功,由大街找到田野,路上四顾无人,撒腿就跑。

一口气跑了好几里,才想起胁下还夹有包裹,竟不知何时失去。心想内中不过衣服银两,等把竹令盗来,就便往乡绅人家走上一遭,取点金银决非难事,先办正事要紧,也就不放在心上,依旧加紧飞驰。眼看庙墙在望,刚打算越墙纵入,忽见后墙根影绰绰好似蹲着一人。心中一虚,刚把脚步停住,便听那人自言自语道:“县衙前偌大一条街,竟找不到一个干净毛厕,害得我一泡稀屎还要赶回来拉,连酒饭也未吃好,白便宜那醉鬼一人享受。出完货色再赶回去,也许都吃光了,真正气煞!”马琨一听,正是酒楼所遇对头,不知怎的竟会赶在自己头里。估量不是对手,尚幸见机,没有冒失,行处野草甚深,相隔也不甚近,忙把身子蹲在草丛之中。心仍未死,妄想对头解完手重回酒楼,仍可下手。

等了许久不见对头起立,回想前情,渐觉可疑。忽然省悟对头有心戏侮,不禁愤恨,刚将身畔暗器取出,准备相机行事,对头又在自言自语道:“我侯老四生平最恨吃屎的野狗!适才因怕野狗舔屎孔,才跑回来蹲野坑,想不到这只野狗竟等在草里想吃现成,真教惹气!再不滚蛋,等我给点颜色你看!”随说,将手一扬。马琨当是暗器,往侧一闪,未见动静,竟是虚的。心想矮鬼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知你闹鬼,且给点真颜色你看!念头才转,敌人手又一扬,一躲又是虚的,心中恨极,正待用师传手法,将爷中镖连珠发出,猛觉迎面风生,知道不好,想躲已自无及,叭的一声,满脸开花,觉着火辣辣有点麻痛,臊味刺鼻,不像是什暗器。用手一摸,掳下满手污泥,还是热的。猛想起适听敌人撒尿,用瓦片在地乱划,知是尿和成的臭泥,同时又觉口鼻两处也进了些,当时一恶心,也忘了敌人在前,哇的一声,将适才所用酒饭全吐出来。正在反胃难过,耳听对面敌人哈哈大笑道:“野狗也会伤风反胃,真真奇怪!可是挖空肚皮,好享受这一堆么?”

马琨急怒攻心,哪还计及利害!大骂“矮鬼”,一扬手,三只飞镖连珠朝前打去。

忽听噹哨两声,刚想起敌人厉害,自己不是对手,那三只镖已原封退回。幸是练就手眼武功,得有本门真传,敌人又只存心戏弄不想伤害,接镖之后顺手甩出。镖头朝前,倒打出来没用什力,就中上也不妨事,否则以侯绍的手法,马琨早没命了!马琨一听头镖没有落实之声,已料被人接去,果然镖才发完,便有三点寒星飞回。因镖是己物,不舍弃去,忙即施展师传接镖之技,边躲边接,打算将镖接回,立即逃走。饶是目力敏锐,纵接灵巧,仍只接到两只。第三镖因与第二镖同时甩回,斜行打来,两头相差不足五寸,前后间隔也只尺许。马琨心慌胆怯,手脚微乱,第二镖才抄手,那第三镖来势最急,到时忽然抢前了些,几乎同时打到。马琨左手握着头一只镖,又想用右手连接,当时措手不及,恰被打中右手臂上。虽是镖头,没有穿肉透骨,却也打得骨痛欲折,几乎连第二只都把握不住,哪里还敢再将坠镖拾起!连痛带吓,咬紧牙关,甩着痛手,纵起身来,便往回路逃跑,敌人也由后追来。孤身异地遇着强敌,如何不怕?嗣听身后追逐越近,方自心惊,恰好前面有一片苇地,慌不迭窜了进去。

跑到里面,刚择地隐起,敌人便自追到,耳听脚步到了苇边止住,以后便不再听声息,仿佛人在外面守候情景。天上日光又亮,知道敌人以静制动,略微移动必被发觉,耐心苦挨了半个多时辰,终无声息,实忍不住,试往前移动几步,又将芦苇摇弄作响,均无回应。估量敌人已去,胆子较大,因拿不准,仍然轻悄悄由苇缝里擦身而过。眼看走完,快上平地,忽听外面哈哈一笑,敌人已在苇外等候,方知上当,忙拨回头又往里钻。这次敌人却不似前老实,竟用石块由外往里打来,上面苇梢只一晃动,便有成群石块打到。苇密地狭,苇叶锋利如刀,为防敌人看破踪迹,还须隐着身形,缓缓潜移。身上被石子打中好几下,虽幸打得不重,手脸等处均被苇叶割破,难受已极。好容易挨到芦苇深处,敌人方不再发石抛打。

喘息定后,自觉伤口疼胀,地又污湿,秋蚊飞虫之类更多,一齐来咬,委实痛楚难禁,忍不住又试探着往外走出。提气稳形,走不凡步,便见石块如雨雹一般打来。后渐觉出苇外敌人不止一个,疑心那同伴醉鬼也赶了来。适才眼见那好气功,如何心里不怕?

知被擒住,决无幸理,只得强捺性于,准备忍着苦痛,颠顿苇地污泥之中,提心吊胆,专候敌人时久自去,再行出苇逃走。谁知敌人竟是死了心,也不出声,只在外面干熬。

几次算计敌人已走,可是一等起身要走,不论声东击西,用什么方法,俱逃不过他的眼目。不动还好,稍一行动,就不被石块打中,至少也必受些虚惊,委实智穷力竭,无计可施。勉强苦挨到了天亮,以为路上有了行人,对头也守了一整夜,当已走去。谁知仍是走东打东,走西打西,上面芦苇稍一摇动,便有石块飞落。

后来阳光照入苇地,仔细一看,鞋绽袜穿,周身俱是污泥,整夜蚊虫乱咬,加上石块横飞,挨了好些下,手脸等处满是包块,伤痕累累,又胀又疼,端的狼狈已极。越想越恨,暗忖:我又没有赃物在身,吃这矮鬼欺侮了一夜,还是不肯饶松,难道大白日里还会要命不成!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分着芦苇,一路戒备着就往外走。走不多远,方党外面石块虽往芦苇动处乱飞,并无准力。有的从头越过,有的未到便落,再不就打歪。

就有打向头上的,也容易闪躲,直不似有功夫的人手上发出,心中奇怪。忽听右侧有一小孩喊道:“塘里笨贼跑出来了!阿毛还不快跑!”声随石止,跟着便听苇外脚步之声往左侧跑去。忽然省悟:白担了一夜惊,外面竟是几个小孩。料是受了对头指使捉弄,自己在苇地里受罪,真正对头早已走去,不竟气往上撞!忙赶出去,顺着苇地往左一追,果见有三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乡童如飞逃去。

马琨忿火中烧,意欲暴打一顿出气,又想拷问对头姓名来历,自是不舍。乡童怎跑得他过?接连几纵便快追上。乡童见他追来,一声呐喊,早分两路逃去。一个年纪较大的不但不逃,倒反身立定,先问马琨为何追他。马琨打算盘问明了底细再打出气,怒喝:

“小贼!可是受那矮鬼所教,用砖头向苇里乱打?”小孩闻言并不害怕,冷笑道:“不错,那是侯老伯伯教我们这样做的。他说昨日从四明山回来,有一小笨贼想偷他的东西,被他追到苇塘里去,缩了乌**颈不肯出来。侯老伯伯要回庙里睡去,不高兴再弄白相,寻来我们,装他老人家守候在外,打算叫小贼在里面避一夜风。走时还说:天亮后小贼出来,可对他说,侯老伯伯现在三官庙后进,那面竹牌也在屋里**放着。有本领只管寻他偷去,如要欺负我们不是好汉。看你满面污泥,头青脸肿,急猴猴的神气,莫非你就是那小贼么?”马琨为人阴险,虽早心头火发,尚能强耐住气把话听完,刚怒骂一声:

“小鬼畜生!”伸手要抓时,小孩似早留神,忽然高喊:“侯老伯伯快来!这小贼要欺人呢。”

马琨吃了一惊,回看身后,哪有人影?就在这微一疏神之际,小孩业已拨转头,如飞往野地里逃去。马琨才知小孩是诈语,对头并未赶来,益发气忿,口中连声怒骂,如飞追去。那小孩虽没马琨跑得快,却极滑溜灵巧,迫不多远,便扎入苇塘之中。马琨怒气不息,还想跟入追擒。偏那片塘里尽是泥水,深几没膝,苇又生得特高,不比昨晚苇里还有干地,只得忿忿退出,连寻了好几处,俱无法钻进。静听小孩在里行走,水泥蒲塌,也颇艰难,知难走进。容到想起用石块循声往里打去,已不听得小孩动静。气得顿足大骂,抬些石块朝里乱打了一阵,渐觉饥疲交加,伤处胀痛,气终不出,想将小孩打伤,等出了声,略微解恨再走。正打得起劲,忽听塘侧脚步之声颇众,偏头一看,乃是一伙乡民,由几个村童领导着,均都绕苇塘轻悄悄掩了过来,先进入苇塘的小孩也在其内,各持镰刀棍棒锄头板斧之类。马琨才一照面,便听一声暴噪:“贼在这里,大家快上!”跟着一窝蜂似如飞赶来。

马琨在苇地里苦熬了一夜,痛楚饥疲之余,孤身异地自是心虚,料是对头引来,本人必在后面。乡民强悍,众寡不敌,如被捉住,有口难分,这顿打先不好受。如再取出兵刃晴器伤他两个,光天化日之下,乡民再一鸣锣聚众,更跑不脱,哪里还敢挺身上前!

吓得回头就跑。那些乡民原是小孩引来,马琨一跑,越当是贼无疑,纷纷呐喊追赶。那苇塘一带地虽隐僻,却与官道邻近,附近田里俱有乡民农作,闻警到处响应追截,身后砖头石块似暴雨一般打来。马琨见状越发心慌,不敢再顺田岸逃走,径自落荒,往山野里窜去。仗着脚程迅速,仍逃了好一会,后来逃进附近山里觅地藏起,才没被乡民追上。

喘息走后,又饿又累,加上周身痛楚,难过已极,包裹已失,衣财俱尽,恐被乡民认出,还不敢公然出面。后来一摸身上,只剩有些许碎银,强打精神,先寻山泉洗净头面,略去身上污泥。又寻到一家山民,将余银买了些食物略微充饥。囊中空乏,又恐被人认出。幸天气还暖,先寻了一个僻静岩洞,在山石上睡醒一觉转来,越想越恨,又不舍弃竹令不盗,打算赶往金华,寻来陈业,二人合力一同下手。刚由山中穿出,巧遇陈业,因所寻能人未遇,正往回赶。二人见面,说知就里。陈业一听,便道:“那些乡民不过受了敌人愚弄,并未失落东西,你这样心虚作什?昨日我在金华,顺手盗了三百多两银子,原准备买通老头子家下人用的。既然竹令被人诓去,落在此地,任他厉害,总比老头子好对付些。难得我二人早已分开,他只认得你一个,你索性放大方些,先到大街,将周身衣服鞋袜全数换去,再装香客,在方岩附近寻一人家住下,矮子猜你再来,还要用那竹令为饵,二次引你偷他,给些苦头你吃。你如不动,他当人前不会有什动作,等衣服换好,我跟在你身后。等遇此人,与我一个暗号,他见了你,定必跟踪尾随。容他看出你是孤身在此,你将他引向远处,由我到他窠里试上一试,竹令如在,手到成功。

否则那东西放在身上,如今天气,只稍留神,隔衣也看得出,我们再设法或是暗取或是明夺。真要二人合力也吃他不消,另外请人相助,料无不成之理,你看如何?”马琨虽觉矮子用心思诓来竹令必有用处,未必没有同党,那酒楼所遇醉鬼便是劲敌,但是自己需角太切,急切间更无善法,只得冒险一试。商量定后,立即如言办理。

侯绍习性难改,自将马琨困入苇塘,把平素相熟的顽皮村童寻来几个,教好应付之法,便连夜赶往南溪,寻到一个能手家中,将老人竹令取出看了,定下后约。赶回问知马琨已被村民当贼赶走,料他还不死心,只不知要这竹牌何用。反正清闲,意欲拿马琨开心,诱他来盗,在庙中擒住,问出底细再行放走,给钱应泰一个难堪。回庙嘱咐了老道士几句话,便即赶出四下查找,马琨尚在山中熟睡,竟未遇上。次早出门遇醉鬼奚醒,说要他去同往酒楼痛饮一顿。刚刚作别走回,便见马琨向人打听往方岩去的道路。相隔不远,有一红脸少年正由对面走来,看脚底是个练家。侯绍前在四明,原只偷听二人谈话,陈业并未见过,见少年虽是路人,与马琨并不认识,手里又拿着香烛,当是外来香客,轻敌过甚,就此疏忽过去。心还想引逗马琨,故意约些平素相熟的村童去逛方岩,走到半途再退回来。

马琨先见侯绍没有跟他,却往方岩走去,猜透侯绍用心。因不知那竹令是否留在庙里,回望侯绍走远,忙把陈业招至拐角僻静之处,将原定主意改变。令陈业藏过一旁,不问敌人是否尾随,只作不知,径往三官庙求见。敌人如肯露面,索性借着道歉为由,打出师父旗号,和他说明,请借竹令一用。这等行径,照江湖上规矩,人以礼来,虽然敌人决不允借,不过受他几句不中听的话,决无他意,至不济总可问出姓名来历,否则也可踩明道路,向庙中道士打听一点底细。自己歇了一夜,衣装全换,昨日村民又未认清面貌,今日故意走往苇地附近,并无一人指认。大白日里好好登门,敌人虽设圈套,自己不钻,想必不会有什么花样。等去后有点眉目,再将敌人引开,骤出不意,由陈业暗入庙内一行。竹令如真在彼,岂不唾手而得?边走边想,估量侯绍必已返身尾随,格外走得从容,也不回望,到庙叩门直入。

这时庙中老道士刚把黑摩勒和江明二人送走,问明来意之后,因侯绍行踪飘倏,出入不定,有时一出数日不回,忽然又在他房里走出,当是侯绍朋友,不敢怠慢,便照适才对答黑。江二人的话说了。年老神昏,竟忘了钥匙尚在自己身上,将马琨让至房中少坐,自往后进,看侯绍回来也未。马琨乍听敌人姓侯,还没想到那就是小铁猴侯绍,侯绍偏又是一生自负,独往独来,从不肯更名改姓,略微探询,老道士便自说出。马琨闻悉大惊,知道此人软硬不吃,遇上非吃他亏不可!再听老道士口气,仿佛人已赶前回庙,把来时念头全数冰消,哪里还敢停留下去!老道士一走,赶即抽身逃出。凑巧侯绍见马琨公然直入庙内,也想将他诱向后面擒住拷问,径绕后墙赶回,见老道士走来,便令出唤来客人内。

老道士看人已不辞而别,侯绍得信,嘱咐了几句话,便即赶出。行时懒得再开房门,艺高人胆大,也未进房取那竹令。等他走后,老道士才想起虞家有人来寻,忘了告诉。

忙追出时,人已去远。侯绍先当马琨乘己不在,人庙踩访道路,再来不问明见暗偷,俱在庙里。先想看他落脚之所有无党羽同来,出庙一打听,恰巧有一村童路过,看见马琨由庙内慌慌张张走出,往方岩的路上跑去。当地村童均和侯绍交好,便对他说了。侯绍便照直追赶马琨。马琨因知侯绍比南明老人手辣得多,原意寻着陈业另打主意,本已变计。吃侯绍这一追,马琨害了怕,路过陈业藏处,不敢相见,人多处不便急跑,回顾侯绍追来,径自落荒飞逃。侯绍由沿途村童指点,一会便自追上,见他窜向野地,也想将他逼向无人之处擒问底细,依稀辨出前面逃人影子,便不再急追,只是紧紧尾随不舍。

直追出十里以外,到一僻崖后面,方始纵身上前拦住去路。马琨情急,还想动武,只两三照面便被侯绍点倒。马琨倒是知机,一落入手立即输口,说出此行用意。

原来那神拳祖师钱应泰,自在千松岩寒花蟑,为天山飞侠狄遁、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暇逐走,率领手下门徒,离去所占的崖洞,先在附近山中暂居,暗命门徒取回洞中复壁内所藏宝物,不料已被恶徒尤嘉先期盗走,闹出许多事故,又丢了一次大人,自觉无颜再在江南称雄。他和已死恶徒马连原是连襟,外家俱在西天目深山之中,当时忿愧之下,便将所有门徒全数遣散,自往西天目隐居。马连遗有一子,便是马琨,马妻贾三姑痛夫惨死,再三托妹子四姑,磨着钱应泰传授武艺。钱应泰自从娶了四姑,也生有一子,名唤钱复。本因自己年已半百过去,又娶妻破了元身,怎么下苦勤练,也非仇人对手。

如今两家幼子从小练起,将来为父复仇,实是再好不过。无奈两子资禀俱差,尤其马琨,人虽聪明机智,练武却无恒心。仇人何等厉害,就把自己本领全数传与尚且非敌,照此如何能行!一晃十年来,正打不起践约报仇主意。

这日山中闲游,无心中遇见狄家一个对头。那人姓陈名松,乃甘、新道上有名的独脚大盗。也是十年前,在淳州城内劫取一家富绅,不合伤了事主,恰是狄家门人好友,狄遁又恰巧路过得知此事,苦苦追逼,终于吃了狄遁大亏,几乎废命。西北诸省不能立足,逃到江南隐姓埋名,居然寻到名师,学了一些绝技。眼看再为精进便有报仇之望,谁知师父与狄家竟有一点渊源,不知怎的忽然识破行藏,不但不肯再加传授,反极严厉告诫,说他便练到老也非狄氏一家对手,去了只有送死。最终竟下了逐客之令,不认他是本门弟子。陈松无奈,只得辞出。原意师门心法已得了多半,况且狄遁的短处已从师父口中探悉,只要再下苦功练上几年,将师传专打穴道的暗器手法练成,也还可以寻找仇人一拼。打算先择一处深山幽静之地隐匿用功,闻说西天目风景甚好,地又幽僻,自来寻看。行至中途,遇见一个孤儿,问知父母双亡,年才十岁,孤苦无依,恰又同姓。

自己正因山居岑寂,无人料理琐事,便把那小孩认为义子,取名陈业,同带了来。寻到后山无人之处,正在端详地势,忽与钱应泰相遇。

行家眼里,一看便知,两下谈得甚是投缘。钱应泰便邀他结邻同住。始而两人都有避忌,不肯吐出真名来历。陈松更因对方是个行家,自己所练暗器乃师门不传之秘,恐被看出,偷学了去,连住一起都非所愿。后来还是钱应泰吐口试探,渐渐彼此各把真情说出,敌忾同仇,自然一拍即合,不久结为生死之交,并在一处居住。每日早晚,各率儿子徒弟同练武功,轻易也不出山一步。二人功夫原本各有短长,钱应泰见闻较多,功夫较深,对于克制仇敌的短处却不深悉;陈松生性直率,巴不得多一帮手,便把投师所得尽情说出,于是二人互相指点。钱应泰虽然年老,又破了身,到底是武功精纯的人,一点即透,因此二人艺业大进。

钱应泰知道狄遁之叔梁公父子俱精剑术,此行虽可单约狄遁比并,拿话封住,使狄梁公父子不好意思出面相助。但是狄家门人俱是能者,来往又多异人,当时如若侥幸获胜,这班人必出找场,如何应付?有心先往千松岩寻找申林,令约狄遁到江南来交代过节。一则以前曾和人说,二三年内必往北天山拜访,早已过期,自觉无颜启齿。更恐把那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引来,比起狄遁更难抵敌。表面上劝陈松不可轻举,暗中却在约请能人相助。所约那人名叫郎腾,原是五台派未传的一个余孽。当五台派剑仙势盛时,也着实出了不少能人。只因从教主混元祖师起便行为不正,后到许飞娘这一辈上更是江河日下,无恶不作;连经三次峨眉斗剑,吃各正派剑仙诛戮殆尽,总共漏网不多几个,多是惧于峨眉、青城两派声势,自知不行,到时没敢随着飞娘附和,先期隐避,事后更知敛迹。

各正派中人见劫运已过,这几人平日恶行也未大著,只要迷途知返,不再横行,也就不为己甚。郎腾的师父,武夷山红棉岭石居士邢徵便是其中之一。因有飞娘等先后辈同门的前车之失,销声匿迹了多年,后来居然借着兵解成道,生平只收郎腾一个,便将所有法宝飞剑一齐传授。郎腾埋了遗骨,便到缙云山深处建了一座道观,隐居修炼,守着师诫,并不怎样胡来,只是性情乖僻,过于计较恩仇,是个短处。他有一爱徒刁聪,与钱应泰昔年颇有交情。钱应泰出事以后,便想借刁聪之力把邢徵搬请出来,不料头一次便碰了钉子。嗣后钱应泰每隔一年半载,必抽空背人带了厚礼去往缙云清虚观拜望他师徒,一面暗托刁聪伺机商求。邢徽素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主意,家规又严,钱、刁二人空自发急,说不进话去,可是每次送礼,邢徵都照实收下,又觉希望未绝,一晃十多年过去。

这日钱应泰因陈松催行甚急,再不去便要独自起身。钱应泰也被说动,明料邢微不会相助,心仍不死,意欲再试一回,便和陈松说了。陈松一听,再细盘问邢徽貌相,左手背上有五粒朱痣,不由喜出望外。原来邢徵原籍也是甘肃,乃陈松母党长亲,年才十岁便被人拐走,家有老父孤侄,全仗陈松之父接济。事隔三十年,邢徵忽然穿了一身道装还乡省墓,问知家中境遇,便往陈家致谢。彼时邢父已死,侄也成人娶妻,得陈父之助,己成家业,陈松年才九岁,问知邢徽已是神仙一流人物,甚是歆羡,邢徵也颇爱他,因陈家只此独子,不能令其出家,只给了些轻身益气的丹药,便自别去。不久陈父老死,陈松生来好武,父母死后,便投名师学了一身本领,因家为自己学武败尽,便做了独脚强盗。自从小时一面,并未再见邢徽,以为人已仙去,不料隐居在此。当时说完,第二日备好礼物,便即同往缙云山拜望。

邹彪受此重创,不敢再在北天山逗留,改往山南绝顶采掘雪莲。又遇见天山大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的门人郁进,两下言语不合,动起手来,又吃了些亏苦奚落,气急败坏逃回缙云。见着师父,添枝加叶一蛊惑,竟说狄、马诸侠有意为难,使这野兽出面,自在一旁破法,以示邢徽门人还不如他所养的畜类。邢徵闻言不由大怒,恰值所炼丹药法术俱已告成,欲往天山去寻狄、马诸人晦气,刁聪自是高兴,己然禀知师父,想将钱应泰唤来同往,以酬前愿。钱、陈二人来得正是凑巧,邢徵本是无德不报的人,何况陈松之父有恩于他,谊又至亲,连同邹、刁等人一怂恿,益发志在必行。当下略微安排山中之事,留下两徒守观,率领刁,邹、钱、陈四人。当日即行起身。因钱、陈二人不会遁法,难于携带。为求迅速,并便道约一能手,径由浙江海道,用遁法催舟渡海,经淮河海口穿入黄河,逆流上驶,直达黄河上游皋兰以西。然后舍舟而陆,由甘人新,先到哈密约那帮手,同往北大山进发不提。

钱、陈二入一走,剩下马琨、钱复、陈业三人。除陈业幼遭孤露,饱历艰辛,性较和让外,钱、马二人都是独子,从小娇惯。又知父师是南派武家中有名人物,生平只在千松岩寒花蟑受过一次挫折,从未遇见敌手。各人又从小起练会了一身武功,都是狂做性成,不把人看在眼里。钱应泰颇爱讲求饮食,所居离市镇甚远,每隔些日便须置办,自己怕遇熟人,轻易不愿出山。两小好动,山居寂寞,巴不得借买东西为名,往城镇闹市中走走,去时钱应泰虽嘱咐买了东西即回,不可闯祸,两小自恃本领,年轻喜事,哪里放在心上!开头还好,去过几次便出花样。始而去时暗向两家母亲讨些银钱,在城中镇上买些零食玩物,看个草台戏,游逛会集,尚未过于任性,后来逐渐年长,胆子越来越大,常时与人相打。

这一年春天,离山十里的马王庙镇上有了会集。时正承平,四乡各县香客众多,加上一些赶会的商贾生意人,热闹非常。钱应泰恰巧缙云访友,被刁聪留住未归,这时陈松父子已早到来。两小竟和乃母明说,讨些钱前往游历,并还约了陈业同去。陈松虽受钱应泰之托,代管两小,监督学艺,因三姑、四姑各对儿子溺爱,放纵已惯,两小已快成人,虽是父执,并未拜门,不便管束。又知两小出游常事,自己为复前仇正下苦功,也就听之。三人在马王庙镇上逛了大半日,胡乱饮食一阵,正随着香客游人起哄,忽见庙前空地上添了一档走江湖卖艺的。挤进人群一看,卖艺共是两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耍着一趟刀,虽是生意人的手法,舞得也颇精熟。场中还有一人,接着又扎了一套花枪和一些扑跌功夫,样样都极花哨,引得四外看客齐声喝采,不住往里抛钱。

马二人知陈松对他管束甚严,功课又紧,也就没有十分相强。

次日一早,先把素常用的兵刃暗器,盗运出去,仍以逛会为名赶到马王庙前。那两个卖艺的已然先在,围了不少看客。二人也不去管他,径在对面空地上用白粉画好场子,由马琨一喊生意口,招了些人来,便自开始。二人原练有一身轻功,长于纵跃,虽没有卖艺的刀枪花哨但都是家传的真功夫,如“飞渡长索”、“竿顶惊猿”等等轻功,俱非从小下过幼功得有真传的人不能办到。看客虽然十九外行,对于真正拳法兵刃看不大懂,似这样奇危绝险的真功夫却是有目共赏。二人为想开门红,一上场便把由山里斫来的一根三四丈长去叶留枝的大竹竿插在地上做幌子。略微交代几句,钱复立即援上竿去,先练了一回“松鼠穿枝”,在离地三四丈竿顶竹枝梢上施展身法,上下盘旋,穿梭飞跃。

未了再用重手法,将上面枝梢一齐斫落,单手掌按着顶尖,拿了一个大顶。倏地装着失手,凌空下落,等观众失声惊呼之际,人已比狸猫还快,双手倒援而下,离地丈许,身子一挺便倒翻过来,从从容容立在当场。观众几曾见过这样绝技?二人年纪既轻,打扮得又漂亮,由不得轰雷也似喝起采来,钱像雨一般儿往场中抛去。二人乍得彩头,喜极忘形,一面再练别的功夫,一面狂做自恃,说自己是家传真功夫,与专一混饭骗钱的江湖卖艺不同,用意自然明指对方。其实那竹竿又高又大,多老远的人都能看见,人再在上面一练,不必再拉生意,观众自会舍此就彼。

那两个卖艺人正练了一段花刀,瞥见对面也有了把式场子,上来便竖竹竿练起轻功,不多一会,自己这面观众纷纷散去,对面看客却挤了个风雨不透。开场以前曾向镇人打听,当地并无有名武家和痞棍一流人物,地处乡僻,卖艺的场子也不每年都有,忽然来了抢生意的,自己居先,也没按着江湖规矩,先来递话打个招呼,直似有心为难一样。

来看这人正是昨日练刀少年,闻言大怒,立即纵身入场质问。先还忍气,按照江湖规矩说话,谁知钱、马二人全不懂得。钱复性于最暴,自己正在得彩头上,疑心他不服气前来扰闹。话没几句,连姓名也未说便动了手。那少年原也不弱,双方正猛斗间,忽听人群中高喝:“三弟快走!家中来人有事。且让这厮一步,暂时先不计较吧。”少年闻唤立即纵出圈外,大声喝住道:“是好的,明年可去金华北山寻我。老爷身有急事,失陪了!”说罢,纵身一跃,便由人群头上飞越出去。马琨又刁又坏,心恨来人搅场,气他不过,加以昨日少年未施展什真本领,当是寻常江湖生意人,少年已然纵身飞出,仍不肯放,意欲暗算,顺手拾起地上一只钢镖,照准少年右肩头打去,口里大喝:“小爷与你留点记号再走!”话未说完,镖先飞出,满拟必中。谁知少年并非庸流,早有防备,闻得脑后风生,身子还在空中,回手一撮便自接去,人落圈外,才回喝道:“无耻小辈,你们留神!老子此时有事,明年今日你不寻我,我必寻你!”马琨闻声还待追出,一则人多拥挤,少年一纵,观众见二人动了家伙,恐出人命或受误伤,场中立时大乱。

人群一散,已难跟踪纵出,有几个好事的更出劝阻,说:“人家已然让你,何必追逼大甚?”

二人只得拉倒,满拟重整场子再练,谁知当地民风朴厚,当二人也是江湖卖艺之人,这等行为大无义气礼让,又觉人大凶横,万一再起什别的争闹,受累太嫌不值,当面不愿多事,心中老大不满,互相传说。一任二人练得多好,除了不给钱的乡童,再练,看客全都走散,更不再来。二人知是适才一闹所致,虽然扫兴,还以为明日仍可重来。见钱已得了不少,还有好些散锞子,数完所得,又喜欢起来,拿起家伙,竹竿仍令插在当地,兴高采烈,一边嘴里乱骂那两个卖艺的混账,不是物事,再要碰见,定打他一个半死,少年尤其可恶等语,一边往庙会中走去。手中有钱,一路连吃带买,连说带笑,得意洋洋。

镇上人本就对他们不快,瞧见二人掉臂游行,乱吃乱卖,目中无人之概,越当不是善良分子。幸而时际承平,邻近各县没听说出过什盗劫案子,当方地保又是一个忠厚老头,虽看出二人来路不对,不愿惹事,否则早把二人当成窃盗中人,前去报官来捉了。

连遇多人,多半如此,自觉无趣,也就不再招呼,自去各处游**,到晚方归。

哪知地保镇人虽不愿多事报官,却也怕他们凶横惹事,暗中互相告诫,顷刻传遍。

二人还在睡里梦里,次日一早仍往庙侧,竹竿仍立在那里,等到上去一练,简直不是昨日境象。练了两套功夫,不但不似昨日才一上竿人便一窝蜂跑来,甚至乡童不给钱来白看的都没有了。凭高细视,有的还在远处仁立遥望,有的各自游行,正眼都不朝自己这面来看。强又练了一阵,虽有远道初来的香客,因听传言和地保、庙祝暗加告诫,只管在场前来来去去,通如未见,气得二人没法。钱复还想换些新花样再试一会,马琨已自看透不会有人再来,立即拦阻,二人俱疑两卖艺人暗中使坏,仍不知咎由自取,口中乱骂。收了场子想寻对头晦气,找遍全镇俱无踪影,向人打听,异口同声都说昨日早走。

问“怎无人来看”,俱都笑答“不知”,口敞一点的便告以“胆小,怕你们打架,受了误伤不敢近前。”

二人老大无趣,越恨那两卖艺人切骨,又疑对方当自己是外路人,想等自己得不到钱愤而别去,他好再来。对于明年金华北山之约全未在意,只想给他一个重创,以出恶气,每日均往镇上守伺。直到庙会已完,那两卖艺人也未再见,日久恨消,也就淡忘。

自从得了这次甜头,老想乘师父不在再出一试。钱应泰偏是离山日少,又因两小年长,教练加紧,每出只许半日,不能常出。二人每出山一次,多少总爱惹点闲气,一出就与人打架,习与性成,横行无忌。乡民老实,又不知二人来历住处,无奈他何。日子一久,闹得附近各镇市上人人侧目,见了便即远避。二人先还得意,嗣见走到哪里都无人理睬,白眼相加,打又打不完许多,又听人说再闹便要报官,虽然不怕,终恐老头子知道,责罚难受。方觉闷气,恰值钱应泰、陈松一定,没了管头,于是又把陈业拉人。少年人终是好事,不几天便成了一党,日常结伴远游城市,高兴已极。

不多些日,又值马王庙会期。马琨忽然想起前事,想再往卖艺弄些钱花。陈业才告诉他:“这事丢人,还不如往大户家中偷盗,只不常做便不会发觉。何苦拿精神气力败了自家名头,伸手朝下?”于是商量往邻县偷了一次。因初出手心有顾忌,陈业更是深悉江湖情形,预加告诫,既未多取,偷得也见灵巧,行时还用借盘川的口吻寄柬留刀恫吓。事主是个绅富,见未伤人,所失金银无多,也就没敢声张,三人不听有报案风声,方自得意,归途想起马王庙会正热闹,拟往游逛。才到镇上,便见两个乡下小孩迎来,把三人拉到僻处,说去年两卖艺人昨日命人来寻,问知马、钱二人常去镇上购物,想必还来。给了小孩点钱,命如相遇,代为传话:已在金华北山等他数日,为何不敢赴约?

到了金华,先在江边镇上寻一客店住下,准备歇息半日,问明去北山的路径再行前往。除陈业稍知戒惧外,钱、马二人都是胆大狂妄,没把敌人放在心上。落店以后,便同陈业渡江,往城里游逛,寻了酒楼,痛饮至夜才回到店里。陈业因对方只令往北山赴约,并未说出详细地址。似这样双方都不按江湖规矩行事,明日能胜不能败,吃苦还小,人实丢不起。再三劝告钱、马二人:“身已来此,约期未满,不必忙在一时。可再迟一日,先向近山一带居民打听山中有无能人隐居。等查出那两卖艺人的来历,由自己按江湖礼数先往投帖拜望。以钱、陈二老的威名,对方不会不知,如能套上交情释嫌修好,免去干戈,再好不过。真不懂情面,再约时约地比斗,至少也可稍微观查对方虚实路数有个准备,免得一败涂地,没有退步。”谁知钱、马二人执意不听,反说:“陈业胆小。

对方曾经眼见,并无真实本领,至多仗着土居在此有点帮手,或是约了助拳之人。果真这样,到时也可拿话把他僵住,先寻本主对敌,自己先胜两场。即便对方人多齐上,真个不敌,也不算丢人,凭着脚程,万无不能脱身之理。爹爹师父立誓不报前仇,不在人前出面。打他旗号出去,天山得胜回来不说了;如再挫败,得知此事,岂不生气?我们年轻人应该出来闯练,遇敌首先胆小退缩,如何能行?”

陈业劝说不进,料知强龙难斗地头蛇,听对方口气,分明已知钱家居处来历,还敢约人上门,必非寻常之辈。偏生师父平日所说各方成名人物,并没有住金华北山的。如果本主不济只约能手相助,还稍好些。如是个隐名能手,卖艺时并未施展真实本领,照钱、马二人去年那等行为,去了决无幸理,心中好生估惙。果然次日早起,三人唤来店伙算还店账,并间往北山去的道路。才一开口,店伙便答:“一切店账俱有三相公会过,客人如还用什东西,只管说话,立时预备,惠钞却不敢领。”三人闻言甚是奇怪,钱复脱口便问:“三相公是谁?”陈业一听,料有原因,恐钱复说错了话贻笑,忙插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