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矢射星投 飞撬驰绝险 冰原雪幕 猎兽入穷荒

话说牛子听了灵姑的吩咐,忙穿上皮衣,接过宝珠,暗取刀弩,掀帘走出,踏了雪滑子,飞也似地赶往小洞。寻了一根生竹扁担,一头挑一具贼尸,再绑上两枝石油浸透、外包篾皮的大火把。绕过横崖,径朝前山昔日长臂族猎取马熊之处驰去。火炬光强,夜间持以行路,十丈以内,本可纤微悉睹。这时还是白天,因雾气比昨日还要浓重,火在雾中看去,只是两股暗红色的焰影突突**漾,依稀辨出贼尸和脚底一点雪地影子,首尾都不能照见,端的昏晦已极。加以沿途冰雪太厚,崩坠之处又多,地形好些变易。牛子虽然路熟,也不能不加小心,只好默记途径,试探着缓缓向前滑去。

灵姑又因牛子孤身一人在昏雾中奔驰山野,惟恐那天蜈珠奇光外映,招来怪物仇敌,抵挡不住,将珠放在一个装药的水瓷瓶内,外面还包了几层川绸,只令贴身取暖,不许取出。牛子先时颇守主人之戒。及至走了半个时辰,一算途程不过走了六七里,距离弃尸之地三停才只一停,冰雪崎岖,浓雾晦暗,不能疾驰滑行,洞中还有两尸,似此几时才能完事?越走心越发急。走着走着,微一出神疏忽,忽被地上乱冰绊倒,横跌了一跤,后半挑贼尸又吃冰崖挂住,扁担也脱肩坠落。牛子忙爬起寻视,还算好,火把有油,落在雪里只烧得吱吱乱响,不曾熄灭;脚上雪滑子也未折断;周身皮裹,伤更轻微。可是那两具贼尸弃置小洞地上已一昼夜,牛子恨透这伙恶贼,为想使其早膏兽吻,挑起特又把全身皮兜裤一一剥去,自然越发冻硬,稍用力一撅,便能应手而折,哪禁得住比铁还硬、比刀还快的坚冰去挂,人头立即脆折,离腔滚去。前半挑贼尸正是阎新,又把那只没断的左臂碰断失去,都没了影。牛子心眼最实,向来做事做彻,又恐日后老主人发现怪他,急得忙将火把取下,满地乱照。火光为雾所逼,二尺内外便难见物,找了一阵没找见。忽想起那粒宝珠光能照远,便取了出来。珠才到手上,立见紫气腾焰,奇光焕处,四周浓雾似潮水一般往外涌去,和昨晚越溪追贼时情景一样,虽不能照出太远,数丈方圆以内景物已能洞见无遗。所遗贼尸首、臂俱在冰堆附近,相隔不远,一眼便已看见,忙取了来,重新绑扎停当,挑起上路。

牛子起初只想取珠暂用,行时仍旧收藏瓶内。事后借着珠光一看前路,所有山石林木俱被冰雪封埋,除零零落落有些大小雪堆外,地甚平阔。如能照见,避开雪堆不往上撞,极易滑行,只不知再往前是否一样。试用珠照路前驰,果然一滑数十百丈,顺溜已极,景物地形也都相似,照此滑去,转瞬可达,不禁大喜。灵姑交珠时,当着老父,原未明言。牛子暗忖:“小主人不叫取珠照路,分明是怕我粗心失落。却没想到这珠红光上冲,就是失手落地,一看红光,立时可以找到。与其在黑雾里跌跌撞撞,一步一步慢腾腾受罪,还是用它,一会工夫把事办完回去的好。反正这样黑雾,狗贼绝不敢来,别的还怕什么?”念头一转,便擎珠在手,加速往前驰去,其疾如箭,不消片刻,便已到达。

那地方原是危崖之下的一片森林,平日草莽没肩,古树排云。以牛子的眼光、经历,早看出那一带必有野兽出没。一则地势较偏,吕氏父女轻易不去;二则洞中肉食无缺。

又因以前凶徒曾在那里猎杀马熊,后来发现凶徒踪迹系由死熊而起,这类兽肉膻臊,山人视为异味,汉人却不喜吃;灵姑经过当地几次,并未发现兽类,因而无意及此。牛子知道崖上下有无数大小洞穴,尤其崖阴一面崖形上凸下凹,像一口半支起的大锅。内里怪石磊砢,有天生成的盘道。洞穴俱在上层,离地又高,多大冰雪也封堵不了。哪怕平日因洞大黑暗,寒冷当风,野兽不居,这时却是它极好的避寒过冬之所,怎么也藏有几只在内。

及至寻到崖下一看,凹口果然还有两丈没有被雪填没。牛子便将火把点旺,用力投了一枝进去。凹外积雪虽高,凹内原是空的,这次是雾浓而沉滞,不甚移动,没有侵入,只近口处有些,已被宝珠光华**开。凹洞聚光,火把落处,照得清清楚楚。牛子本心想将野兽引出再抛贼尸,看了一会没有动静,拿不定有无野兽潜伏,恐万一料错,弃尸在此,开春雪化,被人发现。方一踌躇,忽听轰隆大震,和着浓雾中崖壁山野沉闷的回音,兀自不息,牛子忙舍死尸,循声赶去,见是一株半抱多粗的老杉树不知怎地断折在地。

乍看还当是树顶冰雪凝积过重,将树压折。继一寻思:“杉树都是直干,这么深厚的冰雪,还高出地面好几丈,身粗根固,可想而知。上半枝叶不密,不曾多积冰雪,就算是雪压倒,不应该断了上半截,怎断处离地才二尺上下?四外松杉好几十株,怎么也一株没断?”心中奇怪,不禁目注地上,见那树干上有好些巨兽爪痕和蹭伤迹印。再一细看,不但别的树上也有同样痕迹,中有一株老松,因是枝叶繁茂,将雪承住,下面围着树干陷出宽约二尺一个空圈,圈旁冰雪还有好些深裂爪印,看神气好似野兽向树干上蹭痒,失足陷空,死命抓爬上来留下的残迹。牛子这才明白,当地雪后实有野兽盘踞来往,适才所断之树,乃是它们日常擦蹭所致。既发现在此,早晚必来,何必费事把死尸往崖凹里塞?忙回崖前,将二尸取来弃置地上,匆匆便往回赶。有宝珠光华照映,归途又是熟路,加急滑驰,一会便到。将余下两具贼尸绑在扁担上面挑起,二次往弃尸之处驰去。

沿途无事。眼看滑到崖前树林之内,牛子正觉滑行顺溜,心中高兴,忽听前面林内似有猛兽咆哮扑逐之声。心方一惊,珠光照处,瞥见两团蓝光,一只牛一般大的野兽嘴里衔着东西,还有一只张开血盆大口追逐在后,首尾相衔,由斜刺里急蹿过来。牛子忙于事完回洞,滑势迅速非常,又是明处,珠光以外不能辨物,肩上又挑着尸首,人、兽都是急劲,等到发现相隔已近,回转已经来不及了。牛子见状,刚喊得一声:“不好!”

脚底早顺前溜之势,朝头一只野兽冲去,一下撞在后股上面,撞得脚骨生疼,上半身朝前一扑,连人带肩挑尸首,径由兽股上跌翻出两三丈远。随听两声震天价的虎啸,眼前一花,连吓带震,就此跌晕过去。

牛子醒来,闻得群虎怒吼之声近在身侧。睁眼一看,离身不远,珠光之外暗影中,连大带小,竟蹲着三只斑斓猛虎,俱在光圈边际磨牙伸爪,咆哮发威,各竖身后的长尾,把地打得山响,激得寒林树干簌簌振动,碎冰残雪乱飞如雨。牛子不禁胆裂,忙即纵起,往后逃遁。才一回头,谁知身后和右侧还蹲踞着四只大的,也在发威欲噬,怒吼不已。

左边又是危崖,简直无路可逃。刀弩已于跌时失去,只有一珠在手。方在惊悸,忽瞥见四虎齐都怒吼倒退,并未扑来。百忙中再一回看,前三虎却似走近了些,蓝睛睞睞,凶光如炬,只现虎头,后半身仍隐光外暗影之中。先还不知虎俱宝珠,一时情急无计,妄想往左攀援崖壁逃避,便试探着缓缓往左横退两步。牛子一退,这大小七虎也跟着进了两步,可是与前一样,并不逼近。似这样人退虎进,快要退到崖上。牛子回顾冰崖百切,冰凌如刀,莹滑陡峭,难于攀升。下面崖凹又是虎穴,恐要再有虎由内冲出,四面受敌,先前主意只得打消,不敢再退。正站在那里惶急害怕,虎本隐身光外,只七个虎头在光圈边上出没隐现,见牛子站立不动,互相怒吼一阵,内中一只大的倏地暴啸一声,往光圈里一探,前爪抓起一尸,便掉转跑去,下余六虎立即吼啸连连,相率隐退。晃眼虎头一齐没入黑影之中,随在附近林内扑逐咆哮起来。

牛子见那抓去的正是一具贼尸,先前似在自己身下压着,逃命匆匆,没有理会。经此一来,方始醒悟虎畏宝珠,因贼尸在宝光圈内,不敢逼近。等自己退出,贼在光圈边上,才行攫取。否则自己适才撞虎跌晕,早被虎吃下肚去了。虎吃死人,可知饿极。另一贼尸不在光内,早落虎口无疑。欣幸之余,胆力顿壮。查看身上,且喜平跌,没有撞在坚冰。树木之上,只手、臂、腿、膝等处有些疼痛,并不甚剧,走动也还如常。再看脚上雪滑子,一只前半折断,尚可绑扎;另一只却在跌时脱落,不知去向。心想:“冰雪满山,没有雪滑子怎能走回?还有腰刀、弩筒与扁担等物也须寻取到手才行。”反正手有宝珠,虎不敢近,便借珠光照映,满处寻找。雪地平滑,不多一会,全都找到。只跌时势太猛急,弩筒甩出时正撞坚冰上面,将筒跌散,一筒十二枝弩箭只找到九枝。牛子忙于回洞,懒得再往下找。一听林中群虎尚在争食未完,匆匆将雪滑子断绳接好,绑扎停当,试了试也还勉强,便自起身回转。

走不多远,忽听身后山风大作,虎啸连连。群虎想是没有吃够,见人一走,又复不舍,从后追来。此时牛子虽然胆比前大,但二次被虎一追,拿不准宝珠是否真有御虎功效,终不免胆怯心慌。脚底雪滑子一好一坏,滑驶吃力,再加之长途往返,奔驰了半日,人已有些疲乏;跌时所受的伤,惊慌惶遽中不觉怎样,跑起来便觉到处酸痛,腿脚也没以前灵便:因而比初来时滑行速度差了好几倍。耳听啸声越近,回顾身后,虎影已在离身三四丈处隐现,好生惊惧。离洞尚远,无法求援,只得咬牙忍痛,拼命向前疾驶。牛子逃了一半途程,忽然急中生智,改用扁担支地,单脚滑行,居然要快得多。虎在冰雪地里原跑不甚快,遇到险峻之处也常常滑跌,约有半盏茶时便落了后,但仍是穷追不已。

牛子听出啸声渐远,一看途程已将到达,心始稍安。快要转过洞前横崖,猛见一道银虹照耀洞前,跟着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越发心定,忙赶过去。

原来灵姑久候牛子不回,惟恐被贼党寻来受了暗算,借故赶往小洞。一看四具贼尸已无踪影,别无朕兆,雾也较前更重,不似贼党来过神气,料是牛子埋尸未归。方要回去,才出洞口,便见天蜈珠红霞宝气上冲霄汉,知牛子背地擅用宝珠照路,不禁生气,正待数落。及见牛子气急败坏跑来,皮衣裤上好些破裂之处,神情惊慌,甚是狼狈,心疑遇变,便问:“你怎么这个样子?”牛子喘吁吁答道:“老虎追来了!”灵姑呸道:

“你真废物,一只老虎也值得这样怕法?”牛子道:“哪止一只老虎,多着呢。”随将前事说了,只把存心弃尸的私见隐起。

话没说完,便听虎啸之声自崖前传来。灵姑猛然触动心事,暗忖:“洞中失盗,正缺肉食,这雾不知几日能退,又没法往寻贼巢。如能打着一只大虎,表面不说,暗将腊腿、香肠供老父一人之食,嘱咐别人专吃虎肉,怎么也能度完明年正月,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念头一转,忙喊牛子快跑,同往崖前追去。

那虎原本不止七只,先后发现四具尸体,群虎争夺之下,前两尸已被几只大虎一阵抢夺分裂,衔回洞中大嚼,下余好些没有到嘴,正好牛子二次送食上门,滑势猛速,撞在虎屁股上,死尸脱肩甩落,人也跌晕过去。一尸落在光外,被两只大虎备撕一半衔回洞去。下余七只,因见一尸落在宝珠光里,虽然猴急,却不敢走近。直到牛子醒转退避,盗尸快出光外,才行抢去,七虎都是饿极,纷纷扑夺。这次虽得各尝一宵,仍因大虎霸道,小虎吃亏,到嘴有限。想起还有一个活人,味更鲜美,虎目本锐,长于暗中视物,又惯嗅生人气味,加以极强宝光照耀,于是相率望光追来。重雾迷目,连遭滑跌,依旧不退,反更暴怒。可是宝珠辟虎,虎虽馋饿情急,一到追近,却又不敢往光里冲人。稍一落后,便又紧追不舍。

灵姑放出飞刀本为照路,牛子一到,便已收起。及至迎向崖前,虎也恰好赶近。灵姑因听牛子说虎似畏珠,意欲试它一试。刚把牛子刀、弩要过,就有四只虎追来,果在光圈之外咆哮,磨牙张口,只露前头,后半身隐在雾影里看不真切。灵姑见状,忽起童心,用刀砍了些冰块,向虎投掷,又用刀伸前撩拨。激得虎越发暴怒,发威狂吼,只不敢冲进。牛子也学样用冰乱打。

二人逗了一会,灵姑猛想起离洞太近,时候久了,恐老父闻声出视,泄露失盗机密。

又不愿多伤生物,只想挑一只大些的杀死带回。左手按定弩簧,右手握刀,纵向前去,照准内中一只大虎一刀砍去。这时牛子站立未动。灵姑因逗弄了一会,觉虎无甚能为,一时疏忽,看事太易,又想将虎皮剥下铺地,留下虎头,自恃身法灵便,用刀横砍虎颈,身便出了圈外。忘却虎乃山中猛兽,矫健凶猛已极;况且下余三虎虽未与这虎并立,却是一扑即至,而且又都红眼,早恨不能搏人而噬,丝毫大意不得。刀刚砍中虎颈,虎负痛大怒,用尽天生神力,狂吼一声,往后一跳。以致刀嵌虎颈未能拔起,灵姑虎口也几被震裂。这一眨眼的工夫,旁立三虎为宝光所阻,本是情急无奈,见人出圈,立即纷纷怒吼扑到。灵姑正想用力将刀夺回,猛觉左右风生,雾影中两对拳大蓝光朝自己冲来,知虎扑到,当时情势又不宜于退回。幸好她心灵敏捷,纵跃轻巧,见势不佳,就着前虎嵌刀人立之势,脚尖点地,两脚先已朝天凌空飞起,同时右手握刀一按劲,随即撤手,向前面雾影之中倒翻出去。翻起时百忙中没有留神,左手臂微微下垂,竟被虎爪尖挂了一下,尚幸身穿厚皮,未受重伤,那左臂皮袖却已被抓裂,臂骨也撞得生疼。虎仍怒吼追来。牛子瞥见灵姑翻出圈外,三虎怒吼追去,好生惊急,也赶了来。虎见珠光,又复纵避。灵姑又把飞刀放出,微一掣动,便将一只小虎斩为两段,另二虎望见银光,才知厉害,惊窜逃去。

灵姑还欲追杀,王渊在洞中闻得崖前虎啸,持火赶来。灵姑忙问:“爹爹知道也未?”王渊说:“伯父闻得虎啸,怕伤洞内牲畜,想出来寻你问问。我说大洞既然都听得见,姊姊、牛子不会不知,此时必在打虎。娘又从旁劝阻,我才跑出寻你。这虎怎会到此?听叫声还不止一只呢。”二人说话一耽搁,虎已逃远,不闻声息。先受伤的大虎负痛疾窜,跌向大树下面虚雪窟里。那把腰刀,因灵姑纵时左臂受伤失惊,撒手稍慢,竟被巧劲带出,落向一旁。三人匆匆寻找,见地虽有虎血,大虎却已不见,刀则在远处寻到。以为大虎将刀甩落,带伤逃走,不愿穷追,合力将小虎抬了回去。

吕伟问虎伤了小洞牲畜没有。灵姑说:“虎在雾中一点不能视物,先是在远处吼叫,牛子想吃虎肉,闻声往寻。虎见珠光跑来,又怕天蜈珠,不敢走近。现在杀了一只小虎,还有三只,女儿不愿多杀,已然放它们逃走。虎连崖都未过,怎会伤害牲畜?况且牛子昨日已然防到雪后野兽乱出寻食,将小洞口加了木栅,就来也进不去,爹爹放心好了。”

吕伟信以为真,便不再问。灵姑进洞时,便将虎爪抓裂的上衣脱去更换,好在受伤轻微,稍敷自制伤药,即可痊愈;便没提起。

说完,大家合力开剥虎肉,先将虎皮揭下,后将肚肠取出弃掉,洗涤干净,切成薄片,围火烤吃。那虎也有骡一般大,肉颇鲜嫩。灵姑因洞中肉食将罄,正在为难发急,不料有兽可猎,心里略宽。

这场雾直下到除夕半夜,方始逐渐减退。灵姑和王妻既要瞒住吕伟,山中头一次过年,还得像个样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得就着大洞平日余存的一点东西配合筹划,费了好些心思,勉强把年供;年食备办停当。可是这样竭泽而渔,吃一样少一样,预计过了正月十五,只有蔬菜还多,食粮也仅敷二月之用,余者还有一些雪前未及运藏小洞的干果、种籽,肉食就没有了。

贼党自从乘橇逃走,终未再来。灵姑每日盼着雾退,除夕半夜出洞祭天,火光照处,见雾已稀薄好些,料雾一退,贼必来犯,这次好歹生擒他一个活的,只要说出下落,就能夺回失物。当晚借词守岁,私往小洞烧香,暗中守伺,以防贼来。快到天明,一阵大风刮过,残雾全消。虽还不见星光,天色迷蒙,东方已有曙色。到了天明,居然出现晴空,东方渐渐涌出一轮红影,天际寒云浮涌其间,隐隐透映出一层层的霞彩,衬着万峰积雪和灰蒙蒙的天色,静****的山林原野,越显得景物荒寒,境地幽寂。三人在浓雾中沉闷了好些日,乍见天日,好生欢喜。

祭神祭祖之后,吕伟听说天晴,也要出视。灵姑苦苦劝说:“天冷冰滑,风又太大,天不转暖,定不放爹爹出门。”吕伟只说自己一病,爱女成了惊弓之鸟,怜她至性,也就罢了。

当日不见贼至,灵姑满以为除夕元旦,也许贼正忙着过年,不愿出来争杀,至多过了初五必来无疑,谁知到了初六仍毫无动静。雾住之后,寒风又起。日光只在初一早上露了片时,此后终日愁云漠漠,悲风萧萧。只正午偶尔在灰云空中微现出一点日影,也是惨淡无光,天更奇冷透骨。鹦鹉灵奴平日遇事总喜自告奋勇,背地已对它说过,迟早要命它去探贼巢所在,但俱未答话,可知畏冷难禁。又恐平日里飞去为贼毒弩所伤,想了几次,俱不放心,也未遣去。

一晃快到十五,灵姑不由着起急来。屡和王渊、牛子商量,渐渐觉出贼党虽与后山尤文叔所投之贼来路相反,但这类积年为害山寨的匪徒素来勾结,即便不住在一起,也必通气。况且玉灵崖形势险要,除却尤文叔,素无外人足迹,文叔走后不久,便出这事。

可惜伤贼已死,没有问出口供,弄巧还许是文叔勾引前来也说不定。王渊想起那日往小洞寻药遇贼情景,虽恐灵姑怪他,不敢明说,也极力在旁怂恿,欲往探看。无奈后山贼巢道阻且长,尤其那座高峰是个天险,平日还是攀藤附壁,横峰而渡,目前冰封雪固,如何得过?崖后危壁下面那条石缝通路地势凹下,料被冰封雪埋,也没法出入通行。

为难了两天,未了牛子道:“贼终有个路走。那晚过溪追他们,半路上不见雪地橇印就跑回来,离绝壑还有一段路也没去看,怎知不是绝壑被冰雪填满了呢?那大雪橇我也会做,比他的还好。年前缝洞帘剩皮还有,别的木料、竹竿贼没有偷,更是现成,何不做一个,顺他来路前后左右细细查看一回?”灵姑称善,随命赶制。当晚制成。

灵姑以为老父自从病起,便照仙人所传练气之法,日常打坐习静,几次想到洞外游散,俱吃自己劝阻,近日一意打坐,已不再提出洞的话。自己去这半日,想必他不会走出。万一走后,恰巧贼党来犯,凭老父的本领,足可应付。一面暗嘱王氏夫妻随时留心贼来,老父如出,务须力阻;一面假装游戏,给灵奴做了一件棉衣,暗告灵奴:“我知你难禁酷冷,不带你去。但我走后,如贼突然来犯,事关紧要,你无论如何均须飞寻我们报警,不可胆怯。”灵奴只说:“贼怕飞刀,现时决不会来,主人放心。”灵姑一想也对,否则那日逃贼见同党遇敌动手,早进小洞相助了。

嘱咐完毕,随即借题起身。走到小洞一看,牛子所制雪橇果然灵巧结实,三人同乘甚是舒适,只是没什么富余地方。王渊笑问牛子:“怎不做大一些?如把贼巢寻见,那么多东西怎么运得回来?”牛子道:“这群猪狗偷我们东西,到时还不逼他们运还,要我们费事么?”灵姑道:“那么多的东西,不知要运多少次才完。这么多天来糟蹋掉的还不知有多少,真气人呢。”牛子道:“这群猪狗既然在这山里打窝子,他们平日不是偷就是抢,还有从各山寨里明夺暗骗弄来的东西一定不少。今天寻到贼窝,都是我们的,回来只有加多,只不能原物都在罢了。”王渊道:“那还用你说,先前被狗贼杀了的那些牲畜就没法还原。”灵姑催走,三人随将大橇运向洞外。除随身兵刃、弩箭、干粮和应用器具外,走前牛子又急跑进洞寻了一条坚韧的长索出来,以防遇见高崖峻壁,可以悬缒上下。

那雪橇形如小船,与雪滑子大同小异。前端向上弯翘,正面钉着一块雪板,板后尺许有一藤制横板可以坐人。两边各有一个向后斜立的短木柱,上嵌铁环,环内各套一柄枣木制成长约三尺的雪撑,撑头有一寸许粗细的握手横柄,另一头装有三寸来长的锋锐矛头。板后尺许又有一个皮制靠座,同样设置,只比前高些。座后便是橇尾。靠背底下有一块横大板,边沿随橇尾略为上翘。两边各有一舵。底部粗藤细编之外,还蒙上一层牛皮,铁钉严密,再加上三根两指宽的铁条。三人两坐一立。滑行起来,两人双手各握一柄雪撑,后一人先站橇外猛力向前一推,跟着纵向靠背后面,手握舵柄一站,同时前坐两人用雪撑向后一撑,那橇便在冰雪地里向前驶去。

一切停当,牛子因掌舵的事不大费力,却极重要,生手做不来,便叫王渊坐在橇头,灵姑居中,自站橇尾掌舵。橇长连两梢不过八尺,通体只用一块木板,三根铁条和六根长短木棍,余者俱是山藤牛皮,轻而坚韧,一旦滑动,其疾如飞。灵姑、王渊初乘这种雪橇,又有宝珠御寒,毫不觉冷,俱都兴高采烈,快上还要加快,各自用力,不住地将手中雪撑向后撑动,两旁玉山琼树,闪电一般撇过,端的轻快非凡。还是牛子因雪后地多险阻,恐怕滑太快了撞翻出事,再三大声喊阻。灵姑见已滑到乱峰丛中,为要查看贼踪才滑慢了一些。贼留橇印尚存,看了一会不见端倪,又往前驶。

走不多远,仍和那日一样,橇印忽然中断,沿途也不见有弯转痕迹。三人想不出是何缘故,仍旧照直驶去,顺着橇印去路,滑行迅速,也未留神查看地下。不消片刻,忽见大壑前横,深约数十丈。对面又是一座峻崖矗立,又高又陡。两边相去,少说也有十来丈远,照情理说,贼橇万不能由此飞渡,三人更过不去。灵姑终不死心,又沿壑左右各滑行了二三里,两岸相隔竟是越来越宽。左右遥望,那崖一边连着许多峰峦,一旁是峭壁高耸,浓雾弥漫,望不到底,而且越往左右走相隔越宽。因去贼橇来去途向已远,毫无迹兆可寻,以为再走远些也是徒劳;又疑贼党故布疑阵,也许中途还有弯转之处,适才滑行太速,看走了眼,便今回转。到了贼橇印迹中断处,缓缓滑驶,沿途细加查看,一直滑回乱峰丛中,仍是除了贼橇来去迹印外,什么也未看见。那数十座石峰俱是整块突立的石笋,尽管灵奇峭拔,千形万态,并不高大,决无藏人之理。三人失望之余,没奈何,只得回向玉灵崖驶去。

归途细查贼踪,橇行本缓,又绕着群峰乱穿了一阵,连来带去,加路上停驶,差不多也耗了两个时辰。快要驶抵洞侧小溪,忽听两声虎啸。灵姑心动,抬头往对岸一看,老父手持宝剑,足底好似没踏雪滑子,正在崖那边绕向大洞走去,虎已跑没了影。王守常拿了把刀正好迎上,两人会合,一同回转,互指小洞,似在商议甚事。灵姑不知离洞这一会工夫机密已泄,只当老父闻得虎啸追出,吃王守常拦阻,没有走往小洞探看,心还暗幸。恐老父看见自己乘橇疾驶,盘间难答,悄嘱王渊暂停,等二人回洞再滑。不料吕伟已经瞥见爱女回转,遥喊:“灵儿立定相候。”

灵姑见瞒不住,一面盘算答话,一面应声,催着疾驶。晃眼过溪到了洞前,见老父面带深忧之色,正在心慌,吕伟已先开口问道:“洞中失盗这等大事,灵儿为何瞒我?

贼党被杀,决不甘休。你三人远出寻贼,我如知道,还可预防;你只顾怕我忧急,万一贼党乘虚而入,有甚失闪,岂不更糟?此行可曾发现贼党踪迹么?”

灵姑本因肉食将完,余粮无多,最近几天如不寻到贼巢,早晚必被老父看破,心中焦急,左右为难;如今事已泄露,自然不再掩饰,婉言答道:“女儿见识不多,爹爹不要生气。外边天冷,请进洞去细说吧。”当下老少五人一同进洞,为备后用,把雪橇也带了进去。父女二人脱去皮衣、兜套,各说前事。

原来三人走时,吕伟正在开始打坐。王、牛二人当他已然闭目入定,藏挂兵刃之处又在左侧不远,一不留神,有了一点响声。吕伟何等心细,听出在取毒弩,偷眼一看,二人果向弩筒内装换毒箭。爱女满面愁容,正和王妻附耳密语,好似有甚么要紧事情似的。暗忖:“二人说往小洞清扫,带这齐全兵刃则甚?即便雪后打猎,也可明说,何故如此隐藏?女儿又是向不说谎的孝女,其中定有原因。”疑念才动,猛瞥见牛子小屋中探出一个牛头,又听小鹿哟哟鸣声。吕伟忽然想起:“年前女儿说牛、马、小鹿有病,带来大洞调养,后来查看并无疾病。素性好洁,恐遗污秽,屡命牵回小洞,女儿总是借口推托。说到第三次上,意是怕我嫌憎,竟藏向牛子房中喂养。因怜爱女,也就由她。

现时一想,小洞还有不少牲畜,怎单这几只怕冷,无病说病?是何缘故坚不牵去?再者,自己只要一说要出洞,众人便齐声劝阻。近来女儿脸上又时带愁容。许多都是疑窦,难道出了什么事不成?”思潮一起,气便调不下去。勉强坐了一会,越想心越乱,决计赶往小洞查看。

事有凑巧。王氏夫妻知吕伟这一打坐,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没想到他会走,也就一个人房更衣,一个在牛子房中喂饲牲畜,以为一会即可毕事。直到吕伟穿着停当,掀帘将出,出声招呼,才行得知。忙赶出劝阻时,吕伟已走到洞外,纵上雪堆了。王守常匆促追出,没戴皮兜,刚一掀帘,猛觉寒风凛冽,扑面如刀,逼得人气透不转。又自暖地骤出,当时手僵体颤,肤栗血凝,机伶怜打了一个寒战,其势不能禁受,连忙退了回来。王妻更是怯寒,才迎着一点帘隙寒风,便觉冷不可当,哪里还敢出去,在自焦急。

手忙脚乱帮助王守常把寒衣穿上,赶出洞外,吕伟已然穿上雪橇,滑往小洞。

吕伟先进小洞一看,见各栅栏内所有牲禽一只无存,地下留有好些血迹。细一辨认,中有两三处竟是人血,新近经过扫除,尚未扫尽。料知洞中出了乱子,已是惊疑万分。

回身再赶往二洞,恰值王守常追来,见吕伟面带愁容,由里走出,知失盗之事已被发现,无法再瞒。吕伟关心二洞存粮,忙于查看,只问:“这事老弟知道没有?”不等答话,便往前走。王守常虽知小洞牲粮被盗,王妻恐他忧急,并未详说,想不到失盗得如此厉害,也甚骇然。便答:“我不深知。”说完一同赶往二洞一看,见平日众人辛苦积聚,连同入山时带来粮米食物,以及文叔所有存物,俱都**然无存,只剩下笨重东西和一些田里用的农具没被盗走。灵姑、王渊、牛子三人一个不在。

二人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吕伟生平多历危难,比较沉得住气,王守常则急得跳足乱骂,脸也变色。吕伟反劝他道:“看老弟情形也不知晓,事己至此,愁急无用。前洞遗有刀斧、铁条和新砍裂的竹竿、生皮;牛子昨日来此一整天,今日吃饭又甚忙,丢下碗筷就走;适才他们走时俱都带上兵刃暗器;分明年前贼来次数甚多,被他们每日守伺。

遇上杀了两个,问出巢穴,雾重不能前往;雾开想去,又因冰雪梗阻,才由牛子做成雪滑子一类的东西,今日乘了,同往贼巢搜寻。怕我两个发急,意欲寻回失物之后,再行明说。记得那日弟妹曾给他们送那宝珠,回洞时带去牛、马、羊、鹿及很多菜蔬,年下用的一物没有带回。以后我每想出洞,必遭灵儿苦劝。二人又不时背人密语,从此便不闻再令人往小洞取东西。我还恐弟妹体弱,残年将尽,准备年货实在劳累,既能将就也就罢了。此时想起,竟是别有原因,弟妹定知此事无疑。可恨灵儿只顾怕我病后不宜气急,却不想想此事关系我们食粮日用尚小,虽然全失,本山有兽可猎,野生之物甚多,还有菜粮、种籽,只一开冻,便可设法,至多白累了这几个月,决不致有绝粮之忧,可是盗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盘踞荒山绝域的能有几个庸手?况且这等冰雪,远出行劫,历经多少次,没有本领,如何敢来?敌人不犯大洞,只来行窃,可知并无仇怨,为何一动手便将人杀死?从此结下深仇,乘隙相报,不特防不胜防,对方再有高人,岂不关系全洞安危,成了我们一桩隐患?去时又不说一声,我们留守的人一点防备没有,真个荒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