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迹述穷荒 逞凶心 巧言诓野民

话说乌加等三人正走之间,闻见那怪味越来越浓。三人正在心醉,忽觉林中四处寨饵乱响,身侧不远暗影中,时有一条一条长长短短各色影子,由树梢草皮之上朝前如飞穿过,有的头前还有两点或红或蓝的星光。凶人对这类事自是当行,一看又知前面有了奇怪蛇兽之类,林中群蛇定是闻了它的奇怪香气,不是赶去献身送死,便有一场恶斗残杀。凶人天性残忍,最喜冒险残杀,这原是平日最爱看的好戏,又知那斗处地势一定险峻非常,又是有天光的明爽所在,一则藏伏不难;二则深知这类蛇兽习性,当它们斗时都是一心注敌,决不二用,只要看出它来踪去迹,避开正面,不去惹它们,明明被看见,也若无睹。互相商量,前进之心更决。

三人又走一会,因离高岭已远,又当日中之际,林内逐渐现出天光。再往前走,林木渐稀,那四外的蛇东三条,西两条,似箭一般昂起个头向前穿行,络绎不绝。因为数多,凶人也没敢招惹。仗着视听灵敏,身手矫捷,左闪右避,随着蛇行方向飞奔赶去。

又追有顿饭光景,前面天光透处,闻得各种野兽猛啸之声,森林业到尽头。

三人出林一看。除了来路,余下三面仍有森林包围,郁郁苍苍,甚是幽晦。只当中一座小小的孤崖,四外方圆不过百亩,高只三数十丈,上丰下锐,石色墨绿,寸草不生,光滑如油。石面凸凹百出,多是上突下缩,险峻非常,便是猿猱也难攀登。去的这一面凹进去一个深穴,黑暗暗不能见底。面前一个大约数亩、形如锅底的沙坑。坑外一大片水塘,波平如镜。地均赤沙,间生几株荆棘,一丛短草,也都瘦小枯干,憔悴可怜。那香气似从崖底暗穴中透出。怪物尚未发现,可是崖前却有一桩奇事惊人。

原来这时四外树林中的蛇类已然不少,大小不一,飞也似奔来,一到便往坑底投去。

到了下面,各把身体一旋,盘成一堆,将头昂起,对着崖穴红信吞吐,虎虎发威,却无一条敢于钻进。凶人因在上面,只能看到对面半边,已有数百条之多,陆续投入的尚还未断。更奇的是,当中对崖背水一面坑边上,还盘踞着数十只虎、豹、豺、灌之类的猛兽,也是面向崖穴怒啸,声甚悲厉。凶人也不知这些东西是争斗,是送死,情知厉害,也不禁有些胆怯。想乘怪物没有出斗之时,找一隐秘地点藏躲,隐身林边。细一寻视,只崖腰上有一块突出的奇石,不特居高可以望下,而且周围又滑又险,蛇、兽之类都爬行不上,最是适当。偏这面上不去,须由崖后绕过,用身带索钩抛挂石尖援系,还不知能上与否。想了想,只有此法最妥,除此无路。

正端详问,乌加忽然想起一事,顿生毒计,意欲乘机一试。于是招呼二凶人一同飞跑,由崖后绕向对面。适才看去虽近,到后再看,相隔却远。还算好,离怪石不远尚有两块同样怪石,参差斜列,凌空突出。最近一块相隔不过两丈高下,如有索钩,挨近掷索攀升,尚非难事。心中大喜,忙将索钩掷上去。乌加先援上去,又把二凶人引上。再用索钩飞渡上了第二石。这样不用再到前石,下面景物已可看出一半。乌加因那第三石恰突出在暗穴之上,往前略一探头,只要目光所及便能看见,虽然隔远势难,仍然不避艰险,飞渡过去。乌加刚刚到达上面,便见下面群蛇纷纷将头左右摆动,身子时伸时缩,有的还发出嘘嘘的叫声。对面坑沿所有猛兽啸声也越猛厉。蛇、兽如此发威,已是悲愤已极,穴中透出来的香气更显浓烈,闻到鼻孔里,令人心醉,身子发软。晃眼工夫,群蛇的头忽都挺直,不再颤动,闭目合口,烛杆也似,呆呆地高高下下挺在那里,动也不动。那些猛兽也停了叫啸,各把大口张开,蹲伏坑沿,瞑目若睡。

乌加正不知是甚原故,崖底暗穴中倏地有两点拇指大小的绿光一闪,慢悠悠一拱一拱地游出两条细长的怪蛇来。定睛一看,那怪蛇身长不下十丈,细才如指,尖头尖嘴。

一只独眼炯若寒星,光芒闪闪,与头一般大小,连额带嘴一齐盖住。尖嘴看去不长,一条红信带有双叉弯钩,吐出来却有将近两尺长短。吞吐之间,露出不下四根钢钩似的白牙。通体墨绿颜色,四外满生逆鳞,微一开合,直似千万根倒须刺,根根可以竖起。两条一般大小长短,分毫不差,相并走出,缓缓前游。有时把前身昂起,探出老高,看去皮骨甚是坚硬。

乌加猛想起立处相距坑底不到二十丈,这般身长的怪蛇,如被它用尾尖着地蹿将上来,急切问退避无路,难免受害。刚嘱咐二凶人紧握手中腰刀,按定毒弩,以防万一,那两条怪蛇业已分向两旁,在群蛇圈围之中相向盘旋了一阵,重又聚到坑的中心。歪着个头,用那独眼东一眼,西一眼,左右看了一看。

群蛇好似延颈待命,俱都下半身盘成一堆,上半身闭目挺立不动。内有三条大蛇:

一条盘在左边,头昂丈许,粗几近尺;右边两条稍小,都是山中的乌峭毒蟒,其长总在三四丈之间。想是等得有些不耐,左边那条最大的首先长颈略为一弯,睁着半边眼睛偷看动静;右边两条也似学样,相继有了动作。全场中只这三条最为粗大,余者均不过一丈上下,还有数尺长短的。怪蛇所注目的本就是它们,这一睁眼动转,直似批了它的逆鳞,犯了大忌。立时红信吐处,身子似箭一般,咝的一声滑沙之音,分向中左右三蛇蹿去。

左边大蛇瞥见怪蛇飞来,许是怕极,滋溜一下,身从盘中笔直朝天冲起。还没冲完,怪蛇已然蹿到,随着往上高起之势,由大蛇颈起,连身绞去,其势捷如电掣。只见大蛇似转风车一般连转不已,人还没有看清,二蛇已然绞成一条。怪蛇身子还有小半条在地上,上半身却与大蛇并立,旗竿也似钉在地上。靠近左边的一条先遭了殃,怪蛇一过去,也是身往上升,朝天直蹿,吃怪蛇如法炮制。这条大蛇只饭碗粗细,两丈长短,怪蛇前身没用到一小半,便将它缠了个结实。

四蛇相互一缠,余下大小群蛇好似怪蛇这顿午餐已然到口,欲望已足,不致再吃它们身上血肉,各一口皇恩大赦,不再闭目等死,疾逾漩溜,纷纷睁眼舒颈,掣动身子,掉转蛇头,齐向各蛇来路的坑沿上蹿去。三蛇中另一条大蛇也乘纷乱中,跟着蹿起身子,想逃。怪蛇已然将它看中,哪肯放掉,掉转后半身,电掣一般,一尾巴甩将过去,正钩住大蛇下半身,滋溜溜疾转如风,往上缠去,晃眼缠紧。怪蛇中段横摊地上,一头缠紧一条,连另一条怪蛇,同时竖起三根彩柱。眼看越勒越紧,蛇身倒刺波纹也似微微起伏,一会便深深陷进皮肉里去。勒得那三条比二怪蛇粗逾数十百倍的大蛇鳞碎皮裂,腥血四流如注,周身上下肌肉一齐颤动。

较小的两条中的一条,上来便被怪蛇尾尖刺入颈问,目闭口合,似已半死,并未丝毫抗拒。另一条疼得目闪凶光,头不住左右摇摆,口却闭得甚紧。苦于挣脱不了,偶然嘘的一声悲呜,口微张动,怪蛇一颗尖头便似投梭一般钉到,同时那二尺来长的钩舌,跟着对准蛇口射去,吓得那大蛇慌不迭又把口闭上。

这两条好歹还多挨了些时候,先一条最大,性最猛恶,所受也最惨。大蛇被怪蛇缠住以后,先是拼命抗拒挣扎,将怪蛇激怒,身上倒钩一齐伸缩,只用力一绞,便把大蛇鳞皮绞穿,深深陷没肉里,成了一条螺圈形的细槽,乌鳞开处,白肉绽翻,紫血顺着裂缝,由头至尾,细泉一般顺势畹蜒下流,晃眼地上便是一大摊。大蛇想也知道厉害,本来没有张口怪叫,大约负痛不过,一着急,把头往前一伸,猛张大口,嘘的一声惨叫,吐出火焰也似的朱红信子,径朝怪蛇咬去。怪蛇怒睁着那一只亮晶晶碧绿怪眼,凶光闪闪,本来就盼它有此一举,这一张口,正合心意,尖头一扎,便往大蛇口中直射进去。

这一咬一钻,恰好凑个正准。大蛇原是奇痛彻骨,情急忘形,及被怪蛇穿进嘴去,才知上当,想要闭上,已是无力。那怪蛇身子也真坚硬,一任大蛇用力合口猛咬,竟无丝毫伤损,依旧往它口里钻去。一会,蛇身连弯了几弯,怪蛇下半截身子逐渐缩短,倏地蛇身往起一挺,往侧一歪,啪的一声,笔也似直倒将下来,横挺地上。

那边两条,也相继遭了同样的命运。一条早死,身子被怪蛇细尾生生绞断。另一条被怪蛇缠住上半截,痛死也咬紧牙关,不再开口。怪蛇情急,去咬它的七寸。那蛇躲闪了一阵,终于被怪蛇把身子连转,绕转到了颈间,不能动弹。然后照它七寸上连咬几口,咬穿一洞,钻了进去。

坑沿上的一群野兽见状,也和先前群蛇一般,悄没声地纷纷四散。这时第二条怪蛇刚往腹中钻进,一同倒地。头条怪蛇上半身已钻入蛇口老长,忽然一阵翻滚,将中段散开,解了缠勒,跟着大蛇近尾梢处一阵颤动。看神气,已将穿透,就要穿皮而出之状。

三凶人在崖石上面正在惊奇骇视,看得出神之际,猛一眼瞥见左侧森林外一堆高只半人的乱石后面,跑出三男一女四个野民。两个身背大篾篓,腰佩弩筒;两个各持一根带尖长铁钩。俱都身穿光板皮衣裤,头戴虎皮帽儿。衣帽上面好似缀有极密的铁钉,亮光闪耀,甚是锋利。手上也戴着一双皮手套。全身上下,除眼和口鼻露在外面,几乎都被带钉的皮裹住。四人边走边打着呼啸,好似时机已至,不可错过,跑得更是飞快。到了坑沿,纷纷纵落,齐向先死那条大蛇身畔奔去,到时,大蛇尾巴上皮肉已向外凸,眼看怪蛇就要钻出。内中一个年老的,慌不迭把篾篓头上一个碗大活口抽开,罩在蛇尾凸起之处。旁立两个双手握紧长钧,觑准下面;另一个从怀中取出一束野草,分给三人,各含了些在口内,手握弩筒。四人都目不旁注,神情甚是紧张。待不一会,篾篓忽然动了几动,估量蛇已入篓,四人立时面带喜色,一人竟将身子压向篓上。怪蛇身比大蛇长几三倍,虽从蛇口内穿尾而出,后半截还有好几丈长在蛇口外拖着。自从上半身进去以后,势子早缓。及至头一入篓,立时加快起来,眼才几眨,后半身已进了蛇口。

三凶人方以为怪蛇有凶恶的利齿和倒刺,那么坚韧的大蟒鳞皮尚且一勒便碎,一咬便穿,竹皮制的篾篓怎能关得住它?况且力大非常,人决难制,被它穿将出来,四人准死无疑。谁知那怪蛇竟似遇见克星,不消片刻,四人便将篓翻转,关上口门,蛇已全身入内,并未动转。

四人分出一人看守,跟着又往另一大蛇前奔去。后一条怪蛇前半已钻入蛇腹,后半又缠紧一蛇,似放未放,中间空出一大段,一同横卧在地。四人见了这般情状,为难了一阵。眼看大蛇尾上又不住乱拱,俱都面带惊惶,着起急来。为首老人赶忙拿着空篓,开了口门,罩将上去。跟着又打手势,内中一个女人忽告奋勇,从身旁解下一根细藤,就怪蛇中段微拱之处,由身下空隙里穿过。目注篾篓微动,蛇已入篓,赶忙下手,拦腰一束。怪蛇似知有人暗算,半截带着大蛇的后尾便卷了过来。幸亏山女早有防备,轻轻跃过。怪蛇虽然力大,毕竟带着两三丈长的蠢重东西,不甚灵便。扫了几下,没扫着敌人,便安静下来。上半身往篓里钻进,下半身拖住大蛇前移。

山女见怪蛇不再乱扫,忙又从身畔取出火种,点燃了一根短短油松,轻悄悄掩了过去,往蛇身系藤之处一点。说也奇怪,那么一技青枝绿叶的细藤,竟是一点就燃,晃眼立尽,其快无比。紧跟着山女用手中带尖长钩,照着焦藤烧过之处,猛力往下戳,怪蛇立时分为两段。前半护痛,往篓口猛力钻去,比前更快;后半截还有三四丈长短,立时四处乱甩起来。这时老人按紧篾篓,两男各持钩弩,在旁准备。山女独自下手,无人顾及。当她持钩下扎之际,老人猛一回顾,蛇身系藤之处正当中段,不由大惊失色,忙即挥手叫山女急速往前逃避。山女想也知道厉害,手往下一落,借着长钩撑地之势,身早向侧飞去,当时手忙脚乱,没有明白老人心意。蛇身弯转卧倒,她这里刚撑钩纵出,手还未放,中段三丈多长的蛇身早甩将过来。幸而有那长铁钩先挡了一下,蛇身新烧断处中了藤毒,有些麻木发颤;山女身着皮衣,又有防御之法。否则这一下纵不将人打成两截,也必受伤无疑。山女知避不脱,一“面狂喊求救,一面双手往上一伸,恰好被那怪蛇断处一下拦腰钩紧,搭了过来。山女赶忙随着去势飞跑,总算没有跌倒。怪蛇将她拖近,后面身子一凑,将山女紧紧束了三匝。

老人叫山女不可抗拒乱动,少时自会解开。山女会意,一味顺势而动,听其自然。

怪蛇虽然身长厉害。到底是个下半截身子,而且无甚知觉。将人束住以后,倒刺张了几张,俱被山女皮衣上的尖钉阻住,刺不进去,除却紧缠不放外,并无别的伎俩。就这样,山女已被束得面容惨变,无有人色。苦挨了好一会,一直挨到三男把怪蛇收入篓内,关了口门,奔将过来,断蛇身子仍在微动,势已比前差远,然而所缠的人和大蛇始终紧束,不曾松懈分毫。

三男一到,并不用腰刀去砍。各从怀内腰间取出两尺来长,与先前一般的细藤,共有四根。老人拿在手内,向山女身上怪蛇缠处比了又比,意似嫌它不够。山女见男山民为难,又失声叫了起来。老人一面安慰;一面命男山民用一根细藤半围蛇身,双手拇指各按一头,紧按在山女身上。另一男山民取了一根长钩掉转,用钩尖紧按藤上。命山女头往后仰,自己击石取火,点燃一根尺许长的油松。等火引旺,往那细藤上烧。那藤依旧一点便燃,宛如石火电光,一瞥即逝。四根细藤半围在蛇束之处,依次绕完。每烧一根,老山民便仔细端详,比了又比,十分审慎,唯恐烧错神气。这里人才一点,男山民的手立即放开。焦藤气味似颇难闻,三个山民都有不耐之状。山女因躲不掉,更是难耐,拼命把头往后仰。藤刚烧完,怪蛇发亮的鳞皮上立时晦暗无光,现出一圈焦黄痕迹。老山民一声招呼,二山民同时下手,各取长钩,叫山女把肚腹使劲内凹,贴着皮衣,仔细插向蛇身之下,用力一挑,蛇身烧焦之处便顺焦痕中断,挑起了两三寸。这才看出蛇腹倒刺好些竖起,与皮衣错综相连,纠结难开。老山民看了一看,命二山民重用长钩,一人钩住一头,往两边猛力分扯。山女也跟着使力挣扎不动。两男山民费了好些力气,挣得脸上青筋凸露,才见怪蛇由山女身上一点一点离身而起,一人扯落了一段,落在地上。

跟着再扯二回。蛇身一共缠了四匝,解到后半与身相连之处,越发费劲。

三凶人在大石上都看出了神。乌加业把毒计打定,先想等四山民事完,用毒弩射杀,夺去他的怪蛇,以为复仇之用。一则目睹四山民竟把这等厉害的怪物用一个篾篓制住,刀箭不入,细藤一烧便断,许多神奇之处;二则又不知巢穴所在,人数多少,力气本领如何,动手是否一定能打得赢。看他们跑得那么快,只要被逃走一个回去,招了多人前来复仇,岂不又树强敌?最要紧的是,如用此蛇害人,须知制法禁忌和怎么驱使。四山民既留活怪蛇,不肯杀死,必有制法。此时就是硬夺过手,不知底细,大蟒都能绞断的东西,薄薄一个篾篓决关不了,一个弄不好被它钻出,岂非仇报不成,还要受它大害?

踌躇不决。忽见三男山民在扯那最后一圈,因为藤少,不似前两三圈烧的地方多,只烧了一处,留得最长,又与怪蛇下半身相连;加以两男山民力气差不多用尽,累得气喘吁吁,甚是为难。乌加本愁没法和四山民亲近,见状方笑他蠢,不先把蛇身弄断。倏地心中一动,忙把心事悄声告知二凶人。乌加于是大声怪叫:“你们累了,我来帮你们。”

一面援索下纵,如飞跑去。

其实四山民早见三凶人伏身崖腰危石之上窥探,虽不知来意好坏,自恃本领,并未理睬。忽见跑来相助,山民性直,无甚机心,两个年青男山民又当力乏须助之际,更不客气,说一声:“好。”便把手放开。二凶人先以怪蛇所缠三四匝俱已解开,剩这不到一圈的蛇身粘在山女身上,还不容易?当下把钩竿接过,乌加和拿加各用足力气往下一扯,只说一扯便开。谁知吃力异常,费了老大的劲,仅扯了两寸光景,再往下扯,休想扯动。乌加见二山民扯头两圈虽也显得费力,并不似自己这样艰难,可见人家力气竟大得多,亏得适才没有轻动,否则不用说蛇,就这四人也非对手。心中吃惊,仍要面子,不肯松手,恨不得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勉强又扯了一阵,好容易将前面围身的两半截扯到将近平直,底下休想再扯落分毫。

二凶人正大发狠使力,老山民忽然手持腰刀,过来令住手。将刀尖插向山女当胸衣缝之中,一阵乱挑乱割,将缝衣麻筋挑断扯破。山女双手本未束住,忙把身子一挺,就势退下。怪蛇身子仍然连在皮衣背上,三男山民一齐下手,用刀连割,将皮衣齐蛇缠处割裂。仅剩一条二指多宽,二尺来长的皮粘住蛇身,没法扯脱,便由它去。山民女子多有不讲贞操的,但是妇女的**最是贵重,非父母、丈夫、情人不能触动。山女走单了,被人强奸,有时她也顺从,只把上衣或是筒裙连头盖脸往上一蒙,任所欲为。事完各自东西,决不闯祸。如不经她本人愿意,自动把衣裙放下,硬要亲嘴摸乳,立以白刃相加,拼个死活。哪怕当时打不过,早晚之间也必寻仇,不报复了不止。尤其这种深山之中的猎虎族人,更把妇女**看得贵重,轻易看都不许。乌加自然知道这种风俗,虽知山女危急之际,照例不会计较,为了表示相助纯出好意,决心对那山女献媚,有甚意思,见她脱衣服,一打手势,三凶人一齐背转身去。这一来,男女四山民俱都高兴,连夸好人。

老山民随即把自己衣服脱下,与山女穿上。又命男山民砍了三根饭碗粗细的毛竹,削去枝叶。除去山女,两人一对,分三对把断蛇、死蟒一一抬起,搭向坑沿之上,用索系上。最后才将两篓系上。一同到了上面,老山民便指着三条死蛇,叫凶人随便取上一条。这乌峭大蛇,山民视为无上美味,皮骨又与汉客换东西,原是极重谢礼。乌加忙说不要酬谢,自己也为这怪蛇而来,只不知下手之法,没敢乱动,可否租借一月,要甚重酬均可。老山民笑道:“你想借我的神线子做什么用?那里有金银豆喂它么?”乌加摇头说自己是个寨主,因有一个大仇家在此山中居住,特地舍了家人地位,一心来此寻仇。

好容易才得寻到,无奈仇人人多势众,防御严密,凭打决打不过。日前打山粮,无心中经此,看见这蛇如此厉害,有心把它弄去,只想不出用甚方法。实在不知什么喂养禁制,那金银豆更连豆名都未听说过。

老山民笑道:“你连金银豆都没一颗,怎能要它?一旦发起兴来,莫说你只三人,便有千人万人也休想逃得脱几个,岂不是昏想?这东西跑起来比风还快,多粗大树也受不住它尾巴一打。我们守它两个多月,因为一个汉客郎中要它配药,费尽心力,还亏得恩人指教,采来几根烧骨春和几捧金银豆,差一点把命送掉,才捉到它。它最爱吃那豆,一吃就醉得乖乖地,听人指使。豆却一时也少它不得,只稍微一动,便须放几十粒进去,才能照旧驯服;慢一点,多么结实的家伙也穿了出来。不过我这篾篓是蛇眼竹皮所结,里面都用药油浸过好多天,不是把它逗急或是真饿,不敢用它尖头钻咬,要好得多罢了。

你拿了去,如何能行?”乌加知道厉害,便请老山民同往相助。老山民间知他仇家是个汉客,益发摇头,说自己一家染了瘟毒,眼看死绝,多亏那迷路郎中所救。因恩人是个汉客,自己曾经对他发誓,永不用自己的手再伤一个汉人,这事决办不到。

乌加知不能强,便说只要把法子教他,给点喂的东西,借用几天。事成回寨,决不借重酬,寨中财货任凭取走。同时又问金银豆是什么样儿。老山民从腰间解下一个兜囊,摸出几颗。三凶人一看,那金银豆大如雀卵,有的金黄,有的银白,有的半黄半白,闪闪生光,竟是多环寨左近瘴湿地里野生的鬼眨眼。其性热毒,山人偶用少许和人酒内,埋地三五年取出,作为**,非常猛烈。内生密密细毛,一个采择不尽,便出人命。加以禁忌甚多,山人心粗,十有八九没弄好,饮后狂欲无度,脱阳而死,或渐渐成了废物,以致无人再敢制用,遍野都是。因为这类东西秉天地间至**奇毒之气而生,颇有特性,每当日落瘴起,满地彩氛蒸腾,它却在烟笼雾约中一闪一闪,放出金银光华,恰与南疆中所产黑鸟恶鬼头的眼睛相似,所以叫做鬼眨眼。并不是甚希罕之物。忙道:“这金银豆我们那里多着呢。”

老山民本为他甘言利诱所动,听他先连金银豆的名都不知道,忽然又说他寨中出产很多,又喜又疑。忙问此豆何时开花,何时结实,有何异样。乌加便道:“此豆产自卑湿瘴毒之区,四季都有,以产处的毒岚恶瘴多少厚薄为定,冬季较少,夏秋之交最多。

花是朝合夜开,午后结子,黄昏将近长成。颗颗匀圆,灵活闪动,宛如鬼眼。出生虽多,但是移地必死。只因名称不同,见了始知。”

老山民原代汉客千方百计搜寻此物,如能多得,除配贵药不算,还可用它养下一条活的神线子,用处更大。又值汉客远出,要隔半月才回。这蛇除了汉客所配灵药能化,刀矛箭斧均不能伤。凶人又说如允借他报了此仇,除财货外,此后当地所产金银豆可以常年借给,取用不竭。乐得趁那汉客未回,借给他一用。当时由老山民传了克制、喂养、驱使之法。老山民本想只借一条整的,乌加又贪又狠,唯恐一条不够,定要连那断蛇一齐借去。老山民经他苦说,只得允了。又说不怕蛇伤,只愁蛇跑。教乌加把二蛇装入一篓,放时千万只放一条。伤人之后,用金银豆一引即回。否则二蛇同放,回时势子略凶,人一害怕,不敢持篓相对,有一条走去,那一条必然尾随,不特被它逃走,还要伤人。

先不肯借,也是惟恐万一失落。有一条在,那一条便有法子引它回来。如今都借了去,一毫也大意不得。乌加自是连声应诺。双方约定还的日期和一切酬谢,互相折箭为誓。

最后老山民当面试验,将两篓并在一起,抽开对着的口门,把二蛇引入一篓装好,连剩下的金银豆和一些制蛇的草药都交给了三凶人。

乌加想起蛇身香气古怪,自己和那蛇兽俱被那香味引来,怎么擒到以后倒没有了?

忙问老山民。老山民笑道:“这东西除了早起向阳晒鳞,中午往池塘内游上一回,吸了水,像箭一样四处乱射外,便在洞底藏伏,从不远出。一月吃一两次东西。每当饿时,便往外喷那香味,方圆约一二十里的毒蛇野兽,凡是在下风的,都被勾引了来,盘的盘,趴的趴,乖乖地听它拣肥大的挑选。无论多厉害的蛇兽,只要被看中,休想逃脱。每次挑中以后,不论是蛇是兽,总是先拿上身缠住,留出丈许长头颈,看准对方的嘴,只要微一张开,便被钻进,把肚内心肝和血连嚼带吸,吃个精光。咬穿后尾,或由屁股钻出,再慢慢一点一点吃对方的身子。三五丈长吊桶粗细的大蛇,也就够它一顿吃的。

“它最爱吃它同类,除非那日附近没有大蛇赶来送死,野兽并不常食。有时赶上风大,又往上刮,来蛇虽多,没有一条大的。它还有一种特性,决不吃死的和闭眼睛的东西。小蛇盘在那里,挺颈闭目,全不睁开。它挑了一阵,没挑上,蛇又一条不动,不愿去吃。这时野性发作,不是蹿上坑去挑吃那些野兽,便是这成百累千的小蛇遭殃。它吃东西常首尾并用,排头横卷过去,跟着再一绞。它身子比铁还硬,又有那密层层的倒钩刺,不论是什么东西,吃它缠紧,一勒一绞,立时皮破肉绽,甚至连骨头也被绞断。这些小蛇怎能禁受,当时膏血淋漓,少说也有数十百条死在地上。不到绞过几次,弄死个二三百条不止。怒未息前,那些未死的蛇依然闭眼装死,无一敢逃。直等它怒息势止,停下来舐吸死蛇身上膏血,才敢溜走。

“这种怪蛇极爱干净,这一次如是选中大蛇,果腹以后,必将剩下的皮骨残肉,衔向附近山沟之中弃掉。如这一次赶上发怒,弄死的是许多小蛇,它把膏血吃完,却不吃肉,吃完血后,一条条相继衔起,上半身往上一挺,笔直冲起十多丈高下,再往外拨头一甩,足可甩出里许多路,不甩完不止,决不留在崖前臭烂,污秽它的巢穴。

“汉客以前发现此蛇,也是有一日行经近处,看见丈许、五六尺不等的死蛇,鲜血淋漓,一条条凌空飞坠,冒险探寻,才知就里。不过当它不饿之时,无论遇见人兽蛇蟒,只要不惹它,绝少相犯。那香气是股淡烟,闻了使人身软无力。遇敌发怒时才喷毒气。

这些还在其次,最厉害的还是那比铁都硬的细长身子。此番借去,放出时,第一要多喂金银豆,第二避毒的药草千万不可离口。至于别的用处与你无干,等送回时再对你说好了。”

乌加知他不肯详说,志切复仇,余非所计,更不再问。便命二凶人用毛竹挑了篾篓,谢别起身。

乌加赶回藏地,天甫黄昏。一面饮食,一面乱放响箭,先引仇人惊疑,分了心神,以便到时下手。又因目睹线蛇厉害,不甚放心,一面命二凶人偷偷回寨去盗金银豆;一面觅一没有通路的洞穴,内藏活的野兽,以备演习。那产毒豆之处瘴毒甚重,每日只有子、午二时可以进去,相隔山寨还有十里之遥。近年已不再采那豆配制药酒,便日里也无人迹。二凶人生长本寨,知道掩避,盗时甚是容易,头一次便带回不少。乌加还怕不够,第二日又命去了一次。每日白天试演线蛇,晚来便四处乱放响箭。乌加原比别人灵巧,把老山民所教制服、驯养之法全都记熟。每次试演,先把篓上口门对准洞穴抽开,放一条蛇入内,将里面活东西弄死以后,再塞放些豆在篓内。后蛇一吃,发出极细微的叫声,前蛇隔多远都能听见,立即奔回。演了几次,连二凶人也一齐学会。乌加又把二蛇同放,试了几次,那么猛恶力大的怪蛇,竟是随意行动,无不如意。

最后两晚决定报仇。乌加心志虽坚,终是害怕仇人神法,毫无把握。一味用甘言哄二凶人,使其死心塌地,为已尽力。快下手时,忽然推说日里探出敌人所居有一后洞,可以偷偷进去,这样切齿深仇,如不亲手报复,专凭蛇力,实不甘心。令二凶人背了蛇篓,先由对崖缒下,自己随后再去。洞前路径形势,乌加早在前三天就探看明白。二凶人却不甚知悉,只凭乌加事前指点。乌加知这仇人夜间全回洞安歇,不再出来。算计仇人入内,便令凶人先将蛇篓运到对崖,听他暗令行事。为防仇人神法厉害,候到天明前人倦睡熟,再行下手。谁知事有凑巧,凶人原从崖顶远处绕来,人还未到,所放响箭恰被灵姑看破,快要到达,人已藏伏。乌加胆怯,没有同来。二凶人又忒胆大疏忽,到后便往下缒篓,通没观察,径照洞门前一直跑去,拿加便被灵姑飞刀腰斩为两截。二凶人平日气味相投,屡共患难,誓同生死,情义甚厚。拿加一死,鹿加立时悲愤填胸。明明见敌人会放电闪神光,挨着就死,依然猛力拼命,毫不害怕。手上套着的颈圈雪片也似发出,跟着扬手飞矛。

那颈圈乃多环族防身御敌唯一利器。当晚乌加再三叮咛说,这伙仇人非寻常汉客之比,颈圈务要一齐取下,以备应用,免得临期仓猝。二凶人日前曾在远处望见过飞刀光华,乌加骗他们说是天空电闪,不知是敌人所放,所以尽管听乌加说敌人武功厉害,并不深信。以为汉客最是无用,即便会点武艺,也不禁神蛇一击,怕他则甚?如非乌加要防敌人觉察看破,特地绕了数十里,由远而奇险、人迹难到之处援上崖去,沿顶绕至崖前,攀越险阻大多,去了颈圈要轻便省事得多,简直还懒得褪落。二凶人原是此中能手,发出时分左右上中下五圈连翩脱手,端的百发百中。灵姑飞刀放在外面匆促之间,如无那些石笋护身,任是纵跃灵便,也无幸免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