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之船王悲欢

卢作孚先生所创办的民生实业公司,是民国规模最大的民营航运企业,也是当时最成功的现代企业集团样板。卢作孚在重庆北碚进行的渐进式社会改革试验,是腐败、混乱、落后的大环境下的一个“民主特区”,也是现代中国新型社会的一个雏形。有学者说,卢作孚“虽然在这个世上只活了59岁,却跨越了‘革命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三大领域,生涯中充满艰辛、风险和挑战”, 其成就和影响远远超出了工商界。

船王包玉刚曾经说过:“如果卢作孚还健在,就不会有我今日的包玉刚。” 在中国现代史上,属于中国人自己的船王是卢作孚。卢作孚去世一个多月后,1952年3月15日,毛泽东在回顾民族工业发展时说,中国实业界有4个人是不能忘记的,他们是“搞重工业的张之洞、搞化学工业的范旭东、搞交通运输的卢作孚和搞纺织工业的张謇”。

楔 子

1925年是四川青年卢作孚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当年10月,前往上海买船的卢作孚,在上海巧遇少年中国学会的老朋友恽代英,后者正追随毛泽东在上海搞国共合作,编辑《新建设》月刊。

在卢作孚借住的上海裕川公司楼上,两人连续谈了3个晚上。当时正是“五卅”运动之后、国共第一次合作的“蜜月期”,时代在孕育着新的变革大潮。他们每晚都谈到深夜,话题涉及的是国民革命的前途、社会改革的步骤、救国之路的选择等等。恽代英希望卢作孚能跟他一起去广州黄埔军校投笔从戎。

卢作孚对那一代共产党人的抱负和献身精神非常敬佩,对他们的奋斗目标也了解。他和恽代英在立志救国的总目标上是完全一致的,但已决定实业救国的卢作孚谢绝了恽的邀请,他说:“不要做大炮,要做微生物,慢慢地去影响、改变社会。”为表示对恽代英的支持,卢作孚让四弟卢子英于1926年3月去广州,投考了黄埔军校,成为黄埔军校第四期学员。

恰巧,少年中国学会(简称“少中”)这时候面向全国会员印发了一张“学会改组委员会调查表”,其中有一个问题是:“对于目前内忧外患交迫的中国究竟抱何种主义?”

“少中”会员毛泽东如是回答:“……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买办地主阶级……实现革命民众的统治。”

而“少中”会员卢作孚则是这样写的:“……以教育的方法训练民众,为种种组织、种种经营,以改革政治……”

当时正值北伐前夜,两位热血青年,因为不同选择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这一年,两人恰好都是32岁。而同在这一年出生的,还有另外两个对中国未来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宋庆龄与梁漱溟,他们在不同时间与卢作孚都产生过交集。

中国的现代史,是一部大浪淘沙史,这一群人在后来的表现各有不同,而卢作孚是自始至终坚守会员信条的极少数人之一。少年中国学会的理想主义精神,对卢作孚的影响极深。他后来的一系列奋斗,始终都坚持了学会的宗旨,恪守会员“奋斗、实践、坚忍、俭朴”的信条,所思所行,无不是为了强国富民。

求 知

1893年4月14日,卢作孚出生于四川合川县北门外杨柳街的一个贫困家庭。父亲卢茂林曾是“棒棒军”一员,后来转业做起了麻布小贩,全县闻名,远近乡亲都亲昵地称他为“卢麻布”。

为了改变孩子的命运,卢茂林勒紧腰带将卢作孚兄弟俩送到当地最好的瑞山小学读书。不料,入学不久的卢作孚突患重病,家中实在无钱请医生,母亲李氏只好上山去采草药。哪知道药不对症,服下后,卢作孚竟说不出话来,成了哑巴。

起床后,“哑童”卢作孚坚持到校读书。每天放学回来与哥哥讨论课文,嘴不能说,就用笔写,课业一点也没因病情而耽误。温习完功课,他一如既往地帮母亲做家务。两年后的一天,他在追逐小燕子时跌倒,情急呼喊:“燕子!燕子!”嗓子竟奇迹般痊愈,如常人一样发声,令全家人惊喜万分,感谢苍天有眼。

1907年,高小毕业后,穷困生卢作孚失学了。在瑞山小学的6年,对卢作孚一生的做人基调影响甚大。在这里,他不单是获取了认识新世界的知识,养成了良好的学习态度和方法,而且赢得了师生们由衷的赞佩,在同学中建立起了很高的威望。

离校时,一位老师特意送他八个字:“好而不恃,为而不有。”卢作孚将字精心装裱好,挂于床头,牢记终身。日后卢作孚投身于实业救国,在筹办民生公司的艰难起步阶段,得到了许多瑞山校友的鼎力相助。1925年在合川召开的民生公司发起人会议,参会者就多为瑞山校友。后来,瑞山小学遭遇困境时,事业刚刚起步的卢作孚,出于对母校的热爱,接手了瑞山小学的管理,他把瑞山学校办成了一所充满新风尚的名校,成为向民生公司输送初级人才的一个重要来源。

离开瑞山小学后,卢作孚再没上过任何正规学校。几十年后,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曾邀请卢作孚到校讲演,他不无幽默地说:“我怎么能在大学讲演?我仅仅是个被人称为‘小学博士’的人!”

失学对一般乡下少年来说,也许意味着从此告别书香,走进田野,从此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但对卢作孚来说,这只不过是求知道路上的一次短暂挫折,绝不是人生的陷阱,而是绝地重生的起点,他日后的“自学——求知——报国”之路,就是在这样一个并不高的起点上开始的。

卢作孚的勤奋,在少年中是罕见的。他经常藏在家附近的观音竹林深处,聚精会神地读书,连吃饭都会忘掉。如此苦读,整整有一年时间。但家乡藏书毕竟有限,无书可读之后,他在竹林中做了一个决定:走出合川,到成都去求知。

去成都需要盘缠,家里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但决心已定的卢作孚自然不怕这点困难。那时,从合川到成都去经商的人很多,他决意跟这些商人一起步行到成都,这样可以节省很多钱。路上的食宿费用,由亲友们资助了一些。出发前,他准备了一些家乡著名的小食品——合川桃片,准备到成都后卖掉,当做最初的生活费。

1908年,15岁的卢作孚满怀求知的渴望,步行前往成都。经铜梁、大足、安岳,一直走了十多天,他方才抵达成都,栖身在西御河沿的合川会馆。

初到成都,卢作孚几乎身无分文,图书馆是他最好的书库。这一点,倒与在长沙自修时的毛泽东很像,那一代有志青年,很多人出身贫苦,他们都是借助公共图书馆而自学成才的。

在会馆闭门苦读的几个月,卢作孚便把当时在图书馆能看到的中文和数学书籍全部读通。但他觉得不解渴,便又开始自学英文,然后再读英文版的数学原著。前后不过半年时间,他不仅读了一大批中英文数学书籍,还了解了大量数学难题。自学之余,他还先后编著了《代数》《三角》《解析几何》《数学难题解》等书籍,并开始以 “卢思” 为名在成都提学使署立案。

在成都滞留日久,为了不给家中增添额外负担,卢作孚开始勤工俭学。他到合川会馆附近的街道贴了一些广告,招收中学补习生,每人收一点授课费。刚从小学毕业一年半的卢作孚,就这样奇迹般地教起了中学生。那时,他才16岁。小卢老师采取的是启发式的教学方法,教学态度非常认真。学生什么时候来,他就什么时候开始讲课,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这样现学现卖一段时间后,卢作孚觉得不是长久之计。第二年,他改变了策略,经过充分准备,打算报考清华留美学堂。可是这一年,清华留美学堂在成都不设考场,考生要到北京去投考。于是他急忙徒步赶回家乡,筹集学费。

这是卢作孚第一次打算出川。好不容易凑足学费后,卢作孚兴冲冲地赶到重庆。不料,开往汉口的“蜀通”轮当天早上已开走了。那时,客船很少,误了这班船,就无法如期赶到北京。

眼望浩**东流的江水,没赶上船的小伙子无比失望,更让他心痛的是留学梦自此破灭,人生轨迹也就此改变。卢作孚后来决心从航运入手“实业救国”,这件事是最原始的动因。从此,清华流失了一位可能的留美高才生,中国却多了一位杰出的实业家。

出 川

算起来,到上海买船,这是卢作孚第三次出川。四川有句老话,人不出川不成龙。非常巧合的是,卢作孚每一次出川,都给他带来人生巨变。

卢作孚第一次出川,不是求学,也不是办实业,而是逃亡。

在一次演讲中,卢作孚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曾说,他“由18岁起在社会上奋斗”。那正是1911年,18岁的卢作孚参加了辛亥革命。

报考清华未遂,卢作孚继续自学。此时,已经长大的他,阅读范围已不仅仅是纯粹的课本,还包括大量政治社会书刊。正是在这种自学过程中,年轻的小卢接受了孙中山“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思想,他结合大量社会问题,不时在成都的报刊上发表自己的看法与感想。这些文章,自然引起了成都的同盟会会员的注意,他们设法弄到了作者的通信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卢作孚。

令这些革命党人惊讶的是,卢作孚只有18岁,严格来讲,这还是一个少年,但卢作孚的思考深度已经远远超过寻常之人。双方见面后,一拍即合,谈得非常投契。在会员们的引荐下,他加入了同盟会,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会员。这样一个机缘,确实是时代需要与个人选择的契合。

1913年,军阀胡文兰当上了四川都督之后,立即开始捕杀革命党人,20岁的卢作孚因为是同盟会员而悄然离开了成都,回到了老家合川县。后来他得知,有许多侥幸逃脱的革命党人都纷纷去了上海,便也萌生了去上海的念头。上海是个国际大都会,经济发达,思想活跃,信息灵通。他相信,在那里他能够学到新的知识,能够找到新的救国办法。

1914年夏,卢作孚辞去江安中学的教职,回合川辞别了父母,然后从重庆乘坐“蜀通”轮东下。这是他第一次出川,当时,他21岁。

川江如练,三峡如削,一路极目都是大好河山。然而,旅程中有两件事却让他心情沉重。

一是沿途江上往来的大小船只几乎全都悬挂着外国旗,有日本的、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可就是见不到中国旗。二是他乘坐的中国轮船“蜀通”轮,客舱分为几等,等级待遇天壤之别,“高等华人”和洋人享用最豪华的头等舱,贫苦乘客只能住最低等的“统舱”。

一路行来,愤青卢作孚感慨万千。这两件事,与他后来决心从事航运业有着直接的关系。

一个星期后,船抵达上海。一上岸,卢作孚就去联络先前从四川来的“革命同志”。可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劫后余生的战友们热血早已冷却,有的陶醉于十里洋场,有的忙着在官场钻营。

卢作孚看不惯这些人的行径,和这些人一刀两断,独自在沪上自学。可是,读书是没有收入的,只有依靠远在家乡的父亲往上海寄钱。每次寄钱,卢茂林都要从合川徒步走到重庆。这样的钱卢作孚自然要放在胸前焐热了才舍得花。卢作孚租住最便宜的“亭子间”,站在屋里腰都伸不直。吃饭也是随便凑合,有时吃不起饭,他就买个最便宜的烧饼,在图书馆里边看边吃。后来回忆起这段生活,他仍刻骨铭心:“住在小阁楼里,饿过两三天,出来不能走路。”

在黄炎培等人的影响下,卢作孚意识到:辛亥革命之不彻底,就在于民众尚未觉悟;而要使民众觉醒,就要广开教育之路,让教育不再是奢侈品,而是使民众都能受益。“教育救国”信念的形成,是卢作孚此次出川的最大收获。

在上海逗留一段时间后,卢作孚起程回乡。路费不够,他只能乘船到宜昌,然后步行千余里回到合川。此时卢家极其贫困,卢作孚靠给《上海时报》写通讯勉强度日。后来,他又经友人推荐去成都《群报》担任记者兼编辑,月薪14元,仅够全家人吃咸菜度日。

1917年初夏,卢作孚受聘去合川县立中学当了监学兼数学教师。这年秋,由同事热心做媒,卢作孚与16岁的蒙淑仪喜结良缘。蒙淑仪父母早亡,她是九兄妹中唯一的女孩,精于女红,为人十分善良。卢作孚对妻子非常关爱,让她放了脚,耐心教她读书识字。两人恩爱相依,携手走过了人生几十载。

不久,《群报》改名为《川报》 ,成为四川新文化思潮的主要阵地。卢作孚应邀到《川报》担任记者,后来又成为编辑和主笔。

1921年,川军第二军第九师师长杨森的一纸邀请,让一直呼吁教育救国的卢作孚获得一次宝贵的实践机会。杨森久闻卢作孚之名,但两人相见还是第一次,其场面很富有戏剧性。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初次见面,杨森问道。

卢作孚坦然答道:“我没有上过大学。”

杨森大为诧异道:“那你怎么教得了中学的数学?”

“我曾在成都一个补习学校读过几天。”卢作孚回答。

惊异之余,杨森更加惺惺相惜,当场聘任卢作孚担当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

好景不长,四川军阀混战,杨森战败出逃。靠山倒了,川南的“新教育”试验骤失依凭,不久即人亡政息。自此,卢作孚开始怀疑:在军阀的指挥刀下,何来满园桃李?

孙中山曾提出过“改造中国”的口号,然而清朝政府垮台后,“中华民国”并没有显出多少新气象,军阀混战甚至带给民众更多的流离痛苦。什么才是“改造中国”的最佳方式?当时的国人在迷茫中,都在思考,青年卢作孚更是为此上下求索。

有一次,卢作孚请他一位朋友来给公众演讲,那位朋友向听众宣示了自己的革命理念:“我是一颗炸弹。”但卢作孚却当场委婉地提出了另一种理念:“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这就是他独特的社会改造理念。

1922年岁末,卢作孚再次出川,到上海和江苏考察实业及职业教育。这次考察,让卢作孚大开眼界。在南通拜访了状元实业家张謇后,他认识到,教育救国必须有实业做后盾。

三十而立。第二次出川,卢作孚终于完成了人生理想的三级跳:革命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

买 船

1925年8月,炎天暑热的蓉渝道上,几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赶路。领头的人身材瘦小,衣着简朴,神情刚毅,他正是打算回乡创业的卢作孚。

回到合川后,谈笑叙旧之间,卢作孚向亲朋、老师、同学们**了心迹:创办一家自己的航运公司。公司第一条航线的构想,就在那些黑瓦檐下喧闹的堂屋里渐渐浮现。

卢作孚回忆当时的情景:“许多长辈和朋辈见着这几位好不容易回到乡里的人,都有深厚的感情,必得从‘请吃饭’表现出来。甲当了早饭的主人,乙又当了午饭的主人,丙又当了夜饭的主人。当我们离开甲家便到乙家,离开乙家便到丙家,废时利用,便讨论起事业来了。如果资本集得起来的话,我们应得造一只小船走重庆与合川间,或办一个工厂在合川城内外。大家认为造小船比较容易些。”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卢作孚开始了紧张的调查研究。他和友人黄云龙一道去了重庆,把长江上游所有的轮船公司统统调查了一遍。结论令他们触目惊心:清末民初更替之际,是川江航运业的黄金期。那时一条船只要运营一年,几乎就可以赚回一条船。中外资本见有利可图,纷纷抢占这一领域,“航业以极短的时间,发展到极盛,而且发展到过剩”。惨烈竞争的结果是:大多数的船公司陷于船本折完,欠债无法偿还,只能转租或者卖船。市场一片紊乱,风险和压力极大,尤其对没有强大实力背景的中国籍轮船公司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卢作孚在多年后坦承,那时候“没有任何理由要开办一个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公司,却有一切理由不办它”。

怎么办?难道就此罢手?此时,他那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再次显现作用,他决心在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其他中国轮船公司的老路肯定是不能走,只能寻找新的路数,否则,只能是下水折腾一番淹死。

沿着长江上下游航线反复扫描,卢作孚惊喜地发现:重庆到合川之间至今没有通航,这是空白。只要吃下这一段,养活一只船应该不成问题。有了这样清晰的分析,他心中总算有了底气。

10月11日,卢作孚在合川县的通俗教育馆召开了第一次发起人会议,讨论并决定兴办航运公司的资金募集问题。与会者共13人,多为他的老师和同学。有人曾形象地比喻:“民生公司不是实业公司,乃是朋友公司。”当时真正清楚卢作孚将要做到多大的,可能寥寥;但是相信他能做出一番事业的,应是全部。一个企业领袖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见。会议最后议决:未来的公司筹集股金2万元,分为40股,每股500元,分4次缴纳。股金由发起人负责分头劝募。这次会议,标志着民生公司正式起步。这一天,后来被定为民生公司成立纪念日。

书生下海,最难是钱。13位发起人几乎无一不穷,要拿出募股的钱来,就需3人或4人凑成1股,但这样,也仅能凑成两三股而已。卢作孚在以往瑞山同学中广泛劝募,同样也只能是数人合为1股,凑不上几股。

本县的士绅、商贾成为卢作孚劝募的主要对象,可是这些有钱人多持观望态度,有的甚至断然拒绝。早晚东拼西凑,连街上卖豆花的那些老板他都去募钱。

关键时刻,原合川县知县郑东琴被卢作孚的热忱所感动,他利用自己的名望向各方打招呼,许多人碍于情面,表示愿意入股,这才将僵局打开。资金到位后,卢作孚决定马上动身去上海买船。可是筹备处无力负担旅费,他只得向人借贷300元,这才得以动身。

到上海后,卢作孚一口气联系了9个造船厂。历时两个月的考察,对卢作孚智慧和胆略是一个考验,因为船太贵,“愈考虑愈困难,直困难到没有胆子订造了”。最终确定由合兴造船厂来做,制造一艘长22.86米、宽4.27米、深1.52米、载重70吨、吃水较浅、马力较大的客运小轮船。

经过艰难的讨价还价,最后议定为3.5万元。就是这个数,也大大超过了公司现有2万元的总股本。

实际上,由于多数股东对造船持观望态度,迟迟不愿意交付股金,已收上来的股金仅有8 000元,而且,这还包括筹办中的合川电厂的柴油引擎和发电机的费用5 000多元,这样就只余下2 000多元的经费了。

造船合同签还是不签?卢作孚决心背水一战,“惹祸订约”,先交了2 000元定金,回去说服股东增资,再付造船的余款。

天公不作美。恰在此时,川江航业中,接连发生了几起因破产而累及股东血本无归的事件。影响所及,尚未交钱的股东更加惶然,死也不肯出钱。那些天,眼看交款日期逼近,卢作孚真的有点走投无路了。

良人自有天助。功败垂成之际,三个人及时出手,拉了卢作孚一把,让他终生难忘:

一是发起人之一、合川县视学(相当于教育局长)陈伯遵,在上司和同僚的默许下,从县教育基金中“大胆借出七八千元”;二是郑东琴再次出手相助,慷慨拿出自己的积蓄几千元;三是合川士绅郑礼堂,同意借给几千元。

这三笔钱一到位,恰好凑足了造船预付款。大家长舒一口气:第一道难关终于闯过了!筹备处立即派出彭瑞成、周尚琼携款赴上海,去船厂办理付款和接船事宜。

为早日将船接回,昭信于人,卢作孚当机立断,带着陶建中、五弟卢魁杰亲赴宜昌去接船,但船期还是被延误了。原来,其所购买的只是一条小轮船,艰难航行其间,航速大受影响;且又在城陵矶下游等处,两次遇到水上惯匪欲趁夜色上船抢劫。如此一番折腾,船到6月下旬才驶抵宜昌,卢作孚在此已等候半个月了。

了解到情况后,卢作孚不禁嗟叹再三:如果在航程中稍有疏忽,船被劫持,那又如何向股东交代,如何才能弥补损失?好在新船完好无损,卢作孚满心欢喜:未来所有的事业,都将由这条小小的轮船载负着起航了。

6月上旬,新船被命名“民生”,完成制造后驶离上海,从长江驶抵重庆,完成了它艰难的处女航。打拼多年,卢作孚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稳稳立足的甲板!

1926年年初,筹办中的民生公司成立了事务所,卢作孚任总经理。

此时,驻扎在万县的杨森执意邀请卢作孚去万县做市政佐办(市长助理),被他婉言谢绝了。作为总经理,卢作孚月工资是30元,而市政佐办的月工资是500大洋,车马费另计。杨森很不理解,卢作孚写信告诉他:“我平生只愿做事,不愿做官。”

开 道

登上自己的客轮,纵目万里江流,第一次出川时的遭遇不由得浮上卢作孚的心头。他决心再造川江客运,创出一番新气象。

嘉陵江水,万古如斯。因为一个人和他脚下的一艘客轮,从这一天起,开始了巨变。

开业伊始,卢作孚就掷出航运业管理的“三板斧”。

第一板斧,是废除声名狼藉的“包办制”,实行公司统一管理的经理负责制。包办制导致的结果,就是任用私人,三亲六故、亲朋好友都一起来谋碗饭吃。

第二板斧,是推出全新的旅客服务方式。当时川江货运利润厚,客运利润薄,船员普遍对旅客态度恶劣。尤其是外轮公司,十分歧视中国旅客,中国人坐一趟洋船,有如蹲一回拘留所。“民生”轮则反其道而行之。

第三板斧,就是禁止船员向旅客索要小费。

这三板斧,大得民心,客人争着搭乘“民生”轮,体验一把主人的感觉。

虽然人气很旺,但因为只有一艘船,民生公司很快遇到了难题。一是一条船不能当日对开,因此在渝合这条航线上不能实现利润最大化;二是冬季枯水期一到,就意味着渝合航线要停航五个月以上,近半年人和船都要白养着。

这让不少人深感悲观:“民生轮是一半成功,一半失败。”但卢作孚则根本没有动摇,他说服股东把公司的股本由5万增加到10万,于1928年春末,在上海订造了一艘34吨的浅水小轮,命名为“民用”,投放到渝合航线。这样,不仅实现了渝合间的每日对开,而且“夺回”了嘉陵江冬季航运的收入。

局面一扭转,股东当中的失败情绪便一扫而光。但是卢作孚并没有满足,他想到了更远的布局,想造第三只船。

恰在此时,有一个南充商人谭谦禄,看到民生公司的船在渝合航线上获利甚丰,也想来试试。他集资在上海造了一艘120吨的客货船,命名为“顺庆”。“顺庆”轮开到重庆的时候,遇到了川军师长“范哈儿”。范认定“顺庆”轮是驻扎在顺庆的师长罗泽洲的。他与罗有宿怨,不由分说就扣了船,折腾了半年,才把船归还。

谭谦禄经此一吓,再无胆量独自经营,就把惹祸的船名改为“长江”,托人求到卢作孚,委托民生公司代管,专跑渝涪线。一年后因急于还债,他干脆把“长江”轮卖给了民生,之后这艘船更名为“民望”。

手里有了三张牌,施展空间更大了,卢作孚的“经营魔术”也把股东们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时期,渝涪、渝合两条航线上的客货运输火爆,每天都需要有对开航班才能够用。这样就得有四条船才行,可是民生只有三条船。

这道题难不倒数学老师卢作孚!在卢老师眼里,这就是一道简易的涉及顺流逆流的数学方程。

从涪陵到重庆再到合川,逆流而上需时两天;从合川原路顺流而下,却只需一天。只要循环滚动,就保证了涪陵、重庆、合川这三个码头之间,每天都有一班民生的船开出和抵达,“三只轮船,两条航线”就此实现。

短途运输上初战告捷后,卢作孚又把目光落到了重庆至叙府(宜宾)航线上。这是连接川西、云南、西康的水运孔道,客货源都很充足。虽然这条航线上当时已挤满了8家华商公司的20多条船,但多数管理不善,运价奇高,航行缓慢,且多为货运。

民生的“渝—泸—叙”航线一开,立刻显出了后发先至的势头。“民望”轮从重庆开出,顶多3天就到了叙府;而其他公司的船不定期,跑一趟叙府要7天之久。一些川帮商人与民生签订了包揽运输合同,从此不再找别家;四川旅行社也给予了民生公司优先售票权。

这一来,“民望”轮每趟都能满载,营业收入远高出其他轮船,民生公司的人都把它看成是“发家船”。民生第一次跑长途就一举成功,整个川江航运界都啧啧称奇。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船不在多,招人就行。后生可畏,大家算是见识了!

民生初创时,卢作孚不仅率领员工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更在公司的人力资源建设上,开辟了一条新道。人才是企业发展之本,招才、育才、用才是民生公司的生存之根,也是公司事业越做越大的动力源泉。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卢作孚这样写道:“天下事业之成,必有一批人披肝沥胆,推心置腹,以相纠其短、相携于义,此种精神亦正待吾辈倡之。”

卢作孚历来用人的办法是“大才过找、小才过考”,即依据事业的需要,对学者、专家、工程技术或高级领导人员,要从社会实践卓有成效的人中去寻找、去招聘;中层以下的干部,则经严格的招考和训练。他为事业寻求专才,曾访遍省内、国内甚至国外,对后来兼并收购的船只的管理班子,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一律放手重用。

童少生原来是倒闭的美商捷江公司的负责人,他不仅精通航运,还是个留美海归。卢作孚拍板为童还清两万元债务,并委以重任,让童进入民生最高管理层。两万元,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而民生当时的经济并不宽裕。童少生非常感动,他说,自己之所以加入民生公司,就是欣赏卢作孚的主张与作风,觉得与这个人一起可以真正干一番事业。

相反,对于那些不符合要求的人,不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达官显要推介的,他都一概批示:“苦无机会。”一次,国民政府军政部长何应钦亲自向卢推荐一个大学生,他知道此人抽大烟后,坚决不录用。卢作孚的弟弟卢魁杰,公司初创时有一定贡献,后来却办事马虎,还抽大烟,屡教不改。他亲笔批示:“立即除名,永不叙用。”

一般民生员工都要“过考”,择优聘用,先培训,后上岗。一次,民生公司在成都招15名实习生,却有391人报名。其中,财会人员由卢作孚亲自面试。招考时,办公桌上散乱放着一堆账簿、钞票,半掩着门,屋里却没人。应试的人大多不进来,只有两个人进来,先打开门,把东西收拾好,再出来把门关上,然后在门外守着。这两人当场被他录取。

1930年,卢作孚曾说过:“今天中国什么都不缺乏,只缺乏人——只缺乏有训练的人。”卢对青年的训练,不只是为了事业发展的需要,不只是为了解决青年的就业和出路,更主要是为国家培训大批有理想、有技能,而又愿意为社会服务的人。训练的基地设在北碚公共体育场一端的一进三大间的草屋——新营房,门首左右墙上写了一丈见方的十个大字——“忠实地做事,诚恳地对人”。卢对同事和学生的教育,最大的特点是处处以身作则。因此,他强调:“从行为上影响别人,自得人佩服,才会收到教育人的效果;以事业的成绩去影响社会,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支持,进而可收到改革社会的良效。”

进入民生的要求很严,进去后待遇却相当好。卢作孚先生提出一个口号,叫做“公司的事情大家解决,大家的事情公司解决”。当年人们进入了民生公司,就像进入了一个大家庭。民生公司给员工提供了远远高于其他企业的工资,还享受优厚的福利,员工免费就医,免费膳食,定期休假。民生还规定,年满60岁,给予终身养老金。

一位老船长讲,民生公司基本上不解雇员工,不开除员工。员工犯错怎么办?他说:“有时我们的船停在南京,突然从码头上来一个人,一看是卢作孚先生,先生从甲板走到客舱,从客舱走到机房,逐一检查。发现差错或重大失误,当船返回重庆后,有关责任人会被请下船,不但不开除,反而加薪水让你休息,我们把这叫做“坐冰桶”。我们最怕的就是坐冰桶,熬不过一两个月,你就会到卢先生那里去,检讨你的过失,请求重新上船。这时候,卢先生会很高兴地同意,而重新上船的人,会比以前更用心更卖力。”

合 流

1930年,卢作孚决心以民生为核心,实施“化零为整”、“统一川江”的发展战略。此时的民生公司仅有三条船,总吨位230吨,比有些公司一条船的吨位还小。民生发起航业整合,完全是以小博大的蛇吞象,可是卢作孚毫不畏惧。

作为一个企业家,卢作孚在这段商战中显示出多方面的能力,比如政府关系、资源优化配置、企业文化、员工管理、品牌营销。当时这些名词尚未出现,但是卢作孚在自己的实践中蕴涵了这些现代化的商业元素,并且运用自如。

卢老板的第一步棋,是先从川江上游即重庆至宜宾航线开始,这一段洋商少,华商多。民生公司首先针对负债累累的弱小轮船公司,提出非常优厚的兼并条件:凡愿意将轮船出售给民生的,不论船况好坏,民生一律作价收购;凡愿意将公司并入民生的,无论负债多少,一律由民生代偿债务;偿债或退还原股东股本需要多少现金,就支付多少现金,余款则作为加入民生的股金;原来公司所有员工,全部由民生接收安排工作,不使一人失业。

唯一的要求就是:凡接收一条轮船,即废除原来一切陈规陋习,代之以民生公司创立的全新规章制度。面对民生伸出的橄榄枝,很多小公司都非常欢迎。当然,社会上也有异议,认为“民生公司抱的是帝国主义,压迫弱小公司”。

事实胜于雄辩。

在川江航业整合过程中,被兼并的公司没有一个老板因公司易手而投水,没有一个工人因改换门庭而失业。

“化零为整”进展迅速,但民生公司并没有借行业垄断攫取暴利。

以重庆至涪陵航线为例,以往单程票价为4.8元,民生在取得这条航线的专营权后,票价不升反降,下调至3元。在其他航线也一直维持票价稳定,绝不因兼并了其他公司而涨价。

民生的这种良苦用心,赢得了旅客的极大好感,他们宁愿耽误行程,也要等候民生的船。民众的这种支持,实际上是民生成功并购的最强大的推动力。当“民福”轮首航至宜昌后,民生航线遍及川江,一跃而成为川江上一支劲旅。

不是猛龙不过江。从1932年年初起,民生公司整合重庆下游航业的行动全面展开,进展十分迅猛。

川江轮船公司,是川江下游成立最早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公司,但在同业残酷竞争下,经营不善,航运事故迭次发生,债主登门坐等催债,员工领不到工资,陷入了空前的困境。四面楚歌之时,卢作孚及时向他们施以援手,以极其优惠的条件,将其并入民生。原属川江轮船公司的“蜀亨”轮是条大船,吨位986吨,合并后更名为“民贵”轮,成为民生公司冲出川江、经营渝沪航线的第一艘主力船。

“化零为整”运动,在大多数华商轮船公司的支持下,几无障碍,但是激流之下也有暗礁,那就是掌握在军阀手里的轮船公司。这些隶属军阀的轮船公司及轮船,俗称“军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