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阿皎?”

一声呼声把石念从无尽的深渊中唤了回来,徐玄在她面前担忧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疑虑:“你还好吗?”

石念脸色苍白,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说道:“怎么回事?”

他们已经不在出口门闸的位置了,两人置身于一条泛着冷光的金属走廊上,左右两方都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走廊,身后不远处是一扇紧闭的铁门,石念认出那是她去过的总控室的房门。

“寤梦系统把我们和其他人分开了。”徐玄冷静地说道。

石念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那场残酷的屠杀中转移回来,专注解决目前的困境。

“试试看现在能不能去工蜂生活区吧。”石念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右面那条道路走了过去。

然而,当石念他们回到接近出口门闸的位置时,雪人机器人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大群的机器人守在出口门闸,滚动着生锈的滑轮在门闸区域打转。

“我们从上面绕道过去。”徐玄说。

蜂巢是一个六边形,意味着石念还有很多选择可以到达生活区,徐玄说的就是其中一条可行的方法。

两人往回走,穿过他们曾经去过的模拟实景训练区,玻璃罩子下的场景又回到了郁郁葱葱的雨林模样。再往前走,就是石念曾见过的六边形地图上被大片黑色固体覆盖的区域,石念全神戒备着可能出现的危险,一路上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在路过那扇防卫森严的金属大门时,石念不死心地再次上去试着推开它,发现它依旧锁得死死的,没有给她一点可乘之机。

放弃了金属大门,石念他们再次向前走去。

在地图上被黑色固体覆盖的区域终于出现在两人眼前,那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区域,没有窗,只有两扇同样紧闭的金属大门,从门内隐隐约约透出的绝望哭泣声像是剂量强大的麻药,让石念的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阿皎?!”

“我没事。”石念强撑着说道。

门内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响亮,就像在石念耳边响起一样,她的眼前一阵惨白一阵漆黑,徐玄的呼声越来越小,直到哭声完全占据了她的耳膜,她的视野也终于稳定了下来。

走廊又变样了。

大块大块的墙面斑驳脱离,龙骨一般粗大的裂缝遍布整条走廊,墙角垂着落满灰尘的蛛网。一只已经成为干尸的蜘蛛尸体被一根蛛丝吊着,悬挂在空中,伴随着凄厉绝望的哭声,不知从何处投下的幽暗光线充满了诡异阴森的气氛,尽管石念有着视力异能,也看不到没有被光照亮的走廊尽头有些什么。

她已经料到了什么,踌躇着,忐忑地推开了金属大门。

门内和门外一样幽暗不已,石念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像是隔了一层冬天的薄雾,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石念往前踏出一步后,发现身后的路消失了,连带着那扇进来的门也跟着不见了。

她继续往前走去,幽暗的光线随着她的脚步移动,照出周围一台台陌生但沾满血迹的机器轮廓,她沉重的脚步一直在缓慢前行,最后停在了一扇透明的玻璃墙前。

在石念面前站着蜂巢的几个高层,包括院长,而玻璃墙里面的,则是那个没有等到蜂后的女人。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燃烧过后的寂寂死灰。

玻璃墙内,除了站着的她一人,只有一地鲜血淋漓的尸体,和一个满脸惊恐,吓得只会流泪,连哭声都发不出来的孩童。

他一边恐惧地看着她,一边拼命拉扯在他身边已经失去呼吸的一名女人。

石念认出来了,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和那个孩童,都是在出口门闸那里幸存下来的人,转眼,他们就走上了和其他人一样的道路。

“怎么还不动手?”无动于衷地看着玻璃墙内,院长冷冰冰地说道。

“已经够了吧……”女人神情麻木地低声说道。

“够不够我说了才算。”院长冷笑一声,看向瑟瑟发抖的男孩,“你和她只能活一个下来,杀了她,还是让她杀了你,自己选吧。”

男孩恐惧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还缺点勇气?”院长眼中露着嘲讽,用手指在玻璃墙面上浮出的投影界面上快速点了几下,在玻璃墙内石念看不清的深处立即涌出几个比雪人小上几号的小型机器人,它们用机械手臂按住了挣扎的孩童,强行往他的脖子里打了一管**,颜色赤红,像是血液。

当那管药剂被打进孩童的身体后,机器人松开孩子软绵绵的身体退回到黑暗,而孩童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怕,无数的黑色血管从他的皮肤下拱起来,里面像是在穿梭着什么活的东西,血管在可怕地蠕动。

那女人动了,向着身体已经变形的孩子迈出了脚步。

在那一瞬间,孩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瞪着失去理智的血红眼睛朝她冲去。孩子的速度很快,比石念见过的任何一个速度异能的进化者都要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那女人的面前。

她弯下腰,一只手抵在了男孩的肩头,男孩的动作在刹那间停住了,他红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疑惑,但是当她直起身后,他眼中的疑惑便随着光亮一起熄灭了。

她朝着站在玻璃墙外的院长走了过来,滴答滴答往下滴着鲜血的右手握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她在玻璃墙前站定,将还在搏动的心脏慢慢举了起来,缓缓按到了隔着玻璃墙的院长脸上,鲜血遮住了墙外院长的脸和陡然沉下的表情,她的声音空寂平静,没有一丝应有的情绪波动:“还要我杀谁?一起说了吧。”

本就昏暗的视线越来越暗,无边的漆黑渐渐淹没了石念眼中的她。

不知过了多久,石念的眼前重新幽幽地亮了起来。

周围的环境更加颓败了,枯草从地板上的裂痕中长出来,四周的墙面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到处都是崩塌的大洞。一个男童仰倒在半坍塌的墙面上,头朝下,瞪大的瞳孔里涣散无光,脸上浮着可怕的黑色血管,墙角堆积着腐烂的不知名动物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一切都在显示着这个梦境正在接近毁灭,抑或是梦境的主人正在接近毁灭。

石念从玻璃墙外来到了墙内,就在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黑色的机械刑椅上固定着被遮住了眼睛的她。踏在刑椅上的双脚已经明显结冰,她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已死去多时。

房间里除了石念和她,就只剩下两名穿着全封闭袍子的人,他们推着一个金属小推车走了过来,上面摆满了奇形怪状的工具。

“今天又是什么?”其中一人问另一人。

“今天轻松,敲一敲就可以了。”另一人拿起小推车上的一个金属短棍,蹲下身体用漫不经心的表情朝她冻硬的右腿敲去,石念这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但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像是在雕刻某件艺术品那样敲碎了她的两条小腿。

敲完了以后,其中一人站起身把小棍子放回推车,轻松地说道:“可以了,加热吧。”

踏板开始缓缓加热,热度会唤醒她被冻僵的神经,越来越活跃,也越来越痛。

石念亲眼看着一滴一滴鲜血开始从她小腿断裂的地方滴落,石念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在这个过程中,坐在刑椅上的她没有发出一声声音,也没有一丝动弹,石念紧抿着嘴唇,神色悲哀地在刑椅旁蹲了下来,石念冰冷僵硬的手穿过她的手,隔着重重时空重叠在一起。

不论受了多重的伤,她从来都无动于衷,石念这时才知道真正的原因,一个习惯了被火灼烧的人,只是手指擦过火焰,她不会再感到疼痛。

就在这时,院长从门外走了进来,两名工作人员背对着没有看见,石念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和院长一同走入的还有一名穿着雪白吊带裙的女人,她的身上满是抑制异能的抑制器,她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中带着一抹逆来顺受的漠然。

石念像是被人用铁锤在头上重击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和深不见底的黑色慢慢融合在一起,无数的声音在她的头脑中回**,憧憧人影在眼前闪现,她无力的手从刑椅的把手上穿过,垂到了地上。石念努力地睁大眼睛,从晦暗的黑色中分辨着院长和蜂后的轮廓。

“不要看……”石念声音沙哑地徒劳低喊。

“把她的眼罩和耳障取下来。”院长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两名工作人员这才发现到来的院长,他们连忙取下了刑椅上的人的眼罩,又从她的耳朵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谂。”院长无感情地念道。

刑椅上的人没有睁眼。

“我带了你最想见的人来,你不想见吗?”院长说。

刑椅上的人身体一颤,像是怕打碎了梦境,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

石念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也知道身旁的蜂后会怎么回答,所以此刻内心才会如此剧痛。

“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坐在那里?”院长对蜂后说道。

“她试图逃跑。”蜂后冰冷的声音隔着一道玻璃门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怎么看她的行为?”

蜂后冷淡的目光移到刑椅上的人脸上,不论使用怎样的酷刑都一声不吭的人,此时的身体却微微颤抖着,期待混杂着恐惧,复杂的感情飘**在她那双狭长美丽的眸子中,和闪烁的泪光一起。

“愚蠢。”蜂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石念的眩晕已经渐渐退去,但是她宁愿再回到那混沌的视野中去,这样她就不必看见面前的人眼中希冀的光是如何绝望地熄灭,不用看见那颗顺着那人惨白脸颊滚下的泪珠,是如何坠落毁灭的。

蜂后的目光毫不留恋地从谂的脸上移走,就像从一块废弃的小纸片上移走那样。

“谂,你是雄蜂之中最接近蜂后的半成品,我原本对你抱有希望……真可惜。”院长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谂的脸上,“你做了不会被原谅的事。”

回过神来,石念还站在那扇金属大门前,周围既没有玻璃墙,也没有崩塌的墙面,身边只有一个神情有些奇怪的徐玄,他像是在出神,有些恍惚。

“徐玄。”石念一连叫了几次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平常。

“寤梦系统的幻境?”石念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被单独拉进了梦境。

“我不知道。”徐玄深深皱起了眉,“好像有人在对我说话,但是我听不清。”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金属大门,说道:“继续走吧,待在这里也没用了。”

徐玄向前走出一步后,发现石念没有跟上。

“怎么了?”

“我恢复记忆了。”

徐玄愣了一下,不等他开口,石念继续说道:“你在蜂巢看见的蜂后,”石念的眼中有股异常的平静,“是过去的我。”

“知道梦境的主人是你后,我就大概猜到了。”徐玄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曾说过,当我愿意开口的时候,你会听。”石念看着徐玄,“现在你能抽一点时间给我吗?”

徐玄没有犹豫地朝她走了回来,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请求。

石念带着他回到了蜂后的王台,这里曾是她的卧室,她在这里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方。

“蜂巢是古人类在‘诸神黄昏’后建立的避难所,收容了所有在灾难后幸存下来的人类。那时候的人类还是普通的,没有任何异能。”

石念走进卧室后,在中央站定,转过身来看着徐玄说道:“人口众多,资源有限,蜂巢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来区别对待,一开始只是简单地以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来区分,后来蜂后诞生了,就分为了工蜂和雄蜂。工蜂能够参与蜂巢的实际运营,雄蜂是自愿来参加‘全人类进化计划’并从实验中存活下来的半成品,而剩下的人类则是既无法成为工蜂,又不愿意成为雄蜂的逆反者,他们被赶出蜂巢,到零下的气温和永夜的天空下去自生自灭。”

徐玄静静地看着她,带着专注的神色倾听着她的话语。

“蜂后是一次实验的意外产物,正是因为蜂后的出现,才会有‘全人类进化计划’的诞生。‘全人类进化计划’的目的是让所有人类都获得蜂后的进化能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采取的实验办法是……”石念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在普通人类身上移植蜂后的基因和细胞。”

“就像毫无经验的果农在桃子树上嫁接葡萄藤,最初几年的实验品毫无意外全军覆灭,直到六七年后实验才渐渐有了起色。第九年的时候,第一个人类干预下的进化者出现了,随着技术越发成熟,进化者越来越多,但是他们最多具备一两种异能,没有达到‘全人类进化计划’中的终极目标—继承蜂后的全面进化和重生能力。”

“除了一名叫谂的雄蜂。”石念低声说,“她虽然没有继承到蜂后的重生能力,却继承了蜂后的全面进化。”

“因为组织了一起不成功的逃跑计划,她被蜂巢当时的掌权人打回了育蜂室。对所有雄蜂来说那都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意味着将被困在一个连四肢都伸展不开的狭窄空间中,实验照做,更多……也更危险,除了实验的时候,其余时间都会被完全冰冻起来。”

“同年,蜂巢正式宣布研究进入实际运用阶段,大部分工蜂都加入了‘全人类进化计划’,成为进化者的一员。这时距离‘诸神黄昏’发生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外界的气温正在逐渐回温,天空也终于露出了微弱的阳光,重回地面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石念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徐玄问道。

“蜂巢毁灭了,但是我不知道原因。”石念摇了摇头,“那一天正好是我的常规检查日,我被放进了休眠仓,当我在沙漠中醒来,已经是数百年后了。荧星的神秘沙漠化和溃鳞症的确和蜂巢有关,只要脱离了梦境我就有办法解决,但是在那之前—我需要独自去见一个人一面。”

石念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玄,眼里露出强有力的意志。

徐玄沉默着,目光一直没有从她的眼睛上移开。石念没有丝毫退缩,直直地看着他说道:“答应我,徐玄,不要插手。”

徐玄轻轻呼了一口气,仿佛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答应你。”他看着石念说道,“你也要答应我,平安回来。”

“谢谢。”

“阿皎……”徐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一定要回来。”

石念想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会的。”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正要打开王台大门时,她突然察觉到从身后袭来的危险,侧身躲闪过了风驰电掣的全力一击,在这强力的一击之下,王台的大门直接龟裂成了大块碎片砸落在地。

“徐玄……”石念不敢置信地看着对着大门发出全力一击的人。

徐玄慢慢抬起头来,黝黑的双眼显得麻木机械,仿佛被操控的人偶。

又是全力一击,石念险险闪过徐玄的攻击,被迫伸手摸向腰间长刀,但她的手指刚刚触到刀鞘,整个人就被徐玄粗暴用力地掐着脖子摔到了墙上。

石念跟着碎裂的墙体一起砸到了地上,无数尖锐沉重的石块暴雨倾盆般砸到她的身上,她喉咙一热,咳出大口的鲜血。

她已经没有重生的余力了,能够依仗的只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血石,而这颗小小的血石在梦境中发挥不出任何作用,面对第三次进化后的徐玄,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如果在这里被杀死,她会真的死亡。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石念费力地抬头看向朝她走来的徐玄,他面无表情,脸上带着一种机械的冷酷。

徐玄骑坐在石念身上,慢慢收拢了握在石念脖子上的双手。

“徐玄……醒醒……”石念艰难地从嗓子眼里发出声音,可徐玄手上的力度依旧在无动于衷地加强,石念眼前阵阵发黑,她挤出仅有的力气,将手从在这种情况下显得过长的长刀身上移开,握住了一旁的匕首刀柄,随即猛地抽出匕首朝徐玄的小臂刺去。

徐玄的反应很快,他的左手松开了石念的脖子,反手抓住了石念的手腕,随着他的用力,匕首从石念麻痹脱力的手指中掉落。

徐玄捡起那把匕首,用刀尖向石念的右眼缓缓刺了下去。

石念缺氧的大脑难以思考徐玄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弱点,黑暗吞噬着她的神志,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仿佛终于浮出水面的人,她突然又呼吸到了甜美的空气,她激烈急促地喘息着,在她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徐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他的左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右手手腕,两只手都因为过于用力而不断颤抖着,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就像是在和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意志做一场胜负难分的殊死搏斗。

颤抖的刀尖减缓了逼近石念的速度,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对……不起……”

石念以为他是在为伤害了自己而道歉,但是下一秒,她就看见他脖子上暴起了青筋,接着,在她骤然扩大的瞳孔中,他的左手猛然将右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送进了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