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满室死寂中,一个酒店招待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他浑身是血,瞪得极大的眼里满是惊恐,数十个身穿绘染毛布、腰间挂满血淋淋人耳的男人举着锋利的长矛和大刀追赶在后,他们脸上俱画有赤红和漆黑的图腾,衬得狰狞的脸部越加如恶鬼一般可怕。

“是……是原始部落的人!”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凝滞的大厅重新活了过来。尖叫声四起,人们慌张地从座位上弹起,推搡着往远离大厅入口的后半部分逃离,唯有一人大步流星地朝着原始部落的战士走去。

连续不断的八声枪声,师承延垂下的枪口还在冒着黑色的硝烟,地上已经躺了八具不再动弹的尸体,仅剩的一名幸存者见势不对立即向后跑,一只从后伸来的手却直接攥住了他的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血液从师承延的指缝中挤出来,飞溅在一尘不染的酒店地板上,形成一摊刺目的血红。

师承延松开变得鲜血淋漓的左手,面无异色地转过身来:“在场所有议员立即返回自己所管辖的区域主持秩序,安定人心,未央庭有能力独自处理这场袭击。”

他看了谢时来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戈敏月紧随其后,其余的宾客反应过来,也立即跟在后面撤离。在这种情况下,有着“联邦第一强者”名号的师承延就显得特别可靠了。

不一会儿的时间,宴会厅里就已经一人不剩了。

除了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缄默,相互对望着的谢时来和石念。

“这就是你选择在这里举行婚礼的原因?”

谢时来笑而不答,用眼神示意石念跟上他。

石念跟着他走到被师承延推开的那扇窗前,眺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未央庭宫殿。

雍容华贵的洁白建筑,是星海联邦的权利象征,此刻已经沦为火焰和厮杀的主战场,从宫殿敞开的窗户中,旺盛的火焰和相互拼杀的人影一同蹿动,宫殿附近的街道上满是逃跑的民众和举刀追杀的原始部落战士。

鲜血染红了数条大街,人们的哭喊声和尖叫声甚至在这里也能模糊听见。

“看,最佳的观景台。”谢时来轻声说。

“是你设计的?”石念平声问。

“导演这一出戏的可不是我。”谢时来笑道,“始作俑者大概正在赶来的路上吧,你已经猜到他的名字了—

“对吗,废都的守护神?”谢时来侧过头来,对着石念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石念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开口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是从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开始吧。”谢时来说道。

“你的眼神伪装不了。”谢时来伸手抚向石念的眼角,但是石念这一次神色冷冷地避开了,谢时来微微一笑。不在意地收回了手。

“这是你的国家……你的家人也生活在这里。”石念看着谢时来,“为什么你能够袖手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如果提前知道会发生的一切,我大概会参与进来和徐玄对弈一把吧。”谢时来漫不经心地轻笑着,“但是很可惜,我只是推测到这一天的未央庭宫殿会有大事发生,却没有猜到徐玄会胆大到在联邦的心脏发动侵袭。”

“不过不论我是选择挺身而出还是见死不救,我的出发点都不会是为了拯救别人。”

谢时来将目光远远投向燃烧的未央庭宫殿,忽然无缘无故地问道:“你见过老鼠打架吗?”

石念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你不会想要去分开两只打架的老鼠,因为你知道这就是自然的规律。”谢时来轻声说,“弱肉强食,和生存有着同一个含义。”

“废都早在几十年前就有机会彻底侵占联邦,但是你却没有这么做。”谢时来看向石念,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和冷酷的外表相反,你的心太柔软了。即使一次次遭受欺骗,你依然愿意相信别人,即使看到一丝蛛丝马迹,你也会因为害怕伤害他人而佯装不见。”

“别说了。”石念的声音乍然之间变得冰冷刺骨。

“你会执着于我手中的这一颗小小血石,”谢时来伸出手,从他手指间落出那条缀着血石的项链,“不就是因为你已经开始察觉到—”

谢时来的声音突然中断,他低头摸向自己的脖颈,摸到了满满一手的鲜血。

喷涌而出的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淹没了他的话语,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脸上依旧是亘古不变的微笑。他看着石念,眼中没有任何怨恨或责怪,目光就像在看水泊中徒劳挣扎的蚂蚁,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石念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

再割得深一点,结果就没有任何悬念,石念却在最后一刻手下留情了。

谢时来说得没错,她不够冷酷,也不够理智,没有正视真相的勇气,懦弱地从所有疑点上移开目光,她不想伤害任何人,最终的结果却是伤害了在她身边的所有人。

“不论你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你从魌手下为我争取了时间是事实,如果这次你能活下来,我不会再追究以前的事,我们两清了。”她低声说道,“但是如果你再敢动我身边的人一根手指,我的刀不会像今天一样浅尝辄止。”

石念将手伸向谢时来手中的血石项链,谢时来的手没有任何躲闪,任由石念拿走了项链。

项链被握在手中后,石念才领悟谢时来脸上带着深意的微笑用意何在。

“真的血石在哪儿?”石念的神色沉了下来。

谢时来脸色惨白,却依然对石念露出一个明晃晃的微笑:“留下,我就给你血石。”他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不怕死吗?”石念握紧了手中的小刀。

“不怕。”谢时来在石念直直的视线中告诉她,“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他微笑着,淡淡的,像是一缕轻云,揉着一丝黯然。

从谢时来手中拿走假血石项链的时候,石念就触碰到了他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他不怕死,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就像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一样,他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你不是。”石念看着他低声说道,“你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人,谢时来。”

“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过如果恢复记忆,会先告诉我,然后再凭自己的努力离开。”谢时来说。

“你也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石念将捧花放在了谢时来的手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会厅。

石念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宴会厅里只剩下谢时来一人,他轻轻握住了欧石楠的捧花,神色间平静寂寥,黝黑的双眼就像没有尽头的隧道,映入的只有空洞和虚无。

身上长长的裙摆太过碍事,石念一边走一边用染着血迹的小刀割断了多余的部分,她脱下精致却难走的婚鞋扔到一边,扯下脸上的面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刚刚赤脚跑出酒店的大门,石念就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念念!”全思娜露出激动的神色小跑到石念面前,她抓着石念的手,上上下下地把石念看了一遍,看到石念裙上沾染的血迹时,她的眼睛立即瞪圆了,“念念,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石念简单说道,她的目光投向全思娜身后的廖阳和近二十名废都士兵身上,“这次行动废都也有参与?”

“是的,废都和新成立的原始联盟联手了,位于联邦西南方的19区、20区现在也在受我们主力部队的攻击。”廖阳开口说道。

“徐玄呢?”石念问道。

“大将军在前线作战,让我们先来接应您。”廖阳说。

“现在的战势怎么样了?”

“我们的军队和联邦主力正在未央庭宫殿前展开决战。”

所有人都在看着石念,等着龙神一声令下,带着他们英勇地杀向敌军。

石念无法背弃他们的信任,说出如今的自己连最低等的进化者也不如的真相,沉默半晌后,石念沉声说道:“去未央庭宫殿。”

一路上,石念看见了不少丢盔弃甲的联邦士兵,不用她发号施令,身后的士兵们就会一拥而上,嬉笑着杀掉联邦的逃兵,她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当他们赶到未央庭宫殿前的时候,广场上剩下的只有废都和原始部落的士兵,全思娜随便拉了一个废都的士兵来问,才知道联邦的部队就在几分钟前刚刚撤离。

“大将军呢?”全思娜问。

“大将军在宫殿中呢。”士兵随口答道,在看到被保护在中间的石念后,他的神情立即激动起来,“龙神!您终于回来了!刚刚徐大将军和师承延的对战太精彩,您怎么没有出……”士兵的目光扫到石念身上的婚纱,话没说完就卡住了。

“辛苦你了,现在战事告一段落,身上有伤就去包扎一下吧。”廖阳开口道。

“是!谢谢将军!”士兵一脸被激励的表情,又兴奋地看了石念一眼,快步离去了。

石念几人向着未央庭宫殿走去,路上不断有人认出她的样子,“龙神回来了”的呼声渐渐扩大、拔高,最后变成数万人异口同声的呼喊,他们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给她。在他们期待和信任的目光下,石念的心脏像是绑了一块铅石,沉重地向下坠去。

越是接近未央庭宫殿,石念的内心就越是沉重,昔日未央庭广场上洁白的白鸽和美轮美奂的宫殿还历历在目,不过数月时间,这里就变成了一片焦土,广场上散落的不仅有士兵的尸体,还有衣着普通的平民,白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烧得焦黑的未央庭宫殿还静静矗立在原地。

宫殿内部的火大部分已经熄灭,廖阳和全思娜带着士兵们去帮忙灭火,剩下石念一人独自向着徐玄的所在地而去。

据路过的士兵所说,徐玄正在宫殿内的医疗室接受治疗,石念在问了几个人后,终于来到了医疗室外,刚刚走近,石念就听见了房门内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行!你身上新伤旧伤这么多,不包扎完还想去哪儿?姆妈说了让我照顾你,你不许走!”

石念正要去开门的动作顿在了半空,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房门从内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石念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她抬眼看着徐玄那张同样有着一丝愣神的脸,正要开口,就被徐玄用力拥进怀中。

徐玄的怀抱在微微颤抖,他的呼吸也在颤抖,石念能感觉到从他身体传来的那股热度,真实而坦**,没有丝毫作假。

在整个世界都在欺骗石念的时候,这个人无论被如何拒绝,都始终赤诚地对待石念,他向石念许诺要打破命运,他真的做到了,他挣脱了魌的死亡陷阱,走出了审判庭地牢,依然好好地站在她的眼前。

在宣读审判那天,石念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来拯救他的决心,她可以挟持谢时来为徐玄取得一线生机,即使最后无法逃脱,她也不愿再失去重要的人。

石念的双手缓缓地从身侧抬起,轻之又轻地搭在了徐玄的腰上。

从第一次以身相护起,徐玄就已经是她重要的人。

察觉到石念的回抱,徐玄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我……”

但徐玄刚刚开口,身后就传来一声火药味颇浓的问责:“你们还要旁若无人地抱多久?”

徐玄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不想看就滚。”

“她是谁?姆妈知道吗?”

徐玄闻若未闻,他松开石念,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石念,最后在石念裙上的斑斑血迹上停了下来:“你受伤了?”徐玄的声音明显僵硬了。

“谢时来的血。”石念低声说道。

徐玄没有继续说话,反而是他身后的女人又开口了:“徐玄,回答我的话!”

徐玄一再被打扰,脸色阴沉地看向穿着轻纱薄衣的原始部落少女:“趁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滚出去,不然我就帮你滚。”

“你……我去告诉姆妈,你给我等着。”少女一跺脚,气冲冲地冲出了医疗室。

徐玄砰的一声摔上门,彻底将少女关在了门外。

“她是联盟大族长的养女,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徐玄直直地看着石念,声音和面对原始部落少女时截然不同,带着一丝请求,徐玄说道,“我绝对不会像冉鸿彦一样……你不要误会。”

听到倒数第二句话,石念才明白徐玄一反往常地向她解释这件琐事的原因,他害怕她将他当作第二个冉鸿彦。

“我不会。”石念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似有笑意在澄净的双眼中流淌,“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