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谢时来笑着,眼神的余光悄悄瞥向检测仪器上平静的线条。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接着就又沉默不语地盯着谢时来看。

“你还记得什么?”谢时来问。

谢时来等了半晌才迎来她的回答,她的目光从谢时来脸上移开,脸上依然是漠不关心的表情:“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么审判庭地牢里那个命悬一线的人你还记得吗?”谢时来的微笑没有变化,似笑非笑的目光将她脸上的一切细微变化都尽收眼底,然而谢时来预料中会出现在她脸上的微表情一个都没有出现—她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为零。

“这个人是我的什么人?”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监测仪上探测到的各项数据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情很平静,脉搏、呼吸和皮下电阻都和她刚苏醒时没有区别,从她睁眼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一种逆来顺受的平静,好像对外界没有一点关心。

谢时来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看着石念:“你对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没有疑问吗?”

“我可以问吗?”她平静地看着谢时来,仿佛他说不可以,她就再也不会提起。

“你会躺在这里是因为受了重伤却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医院是因为不能曝光,不能曝光的原因是你和那个昨夜死去的男人是联邦政府的敌人,你的模拟画像已经被送到了很多人手里。”

谢时来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她半天没有说话,像是在捋清这里面复杂的关系。

“我把你锁起来,一是为了手术方便,二是为了不让你逃出去再找那个男人。不过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就无所谓了。”谢时来起身打开锁住石念双手双脚的金属扣,“还有疑问吗?”

“那你是我的什么人?”石念问。

“我?”谢时来笑了一下,动作轻柔地扶着她虚弱无力的身体从铁架**坐了起来,以玩笑般的口吻说道,“我是在你身后苦追的可怜男人。”

石念默默地看着谢时来,也不知道对他说的话信了几分。

第二天傍晚,魌依约来取走被她“寄存”在谢时来这里的人时,看到的就是谢时来站在燃气灶前耍宝似的高高颠起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的样子。石念束手束脚地站在他旁边,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跟随着荷包蛋的轨迹上上下下。

谢时来对这样的石念感到陌生,魌却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到一回想起来心底某处便抽搐地痛,她就这么站在厨房门口,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着两人。

过了几分钟,谢时来才像刚刚察觉到魌的存在一样,出声招呼道:“魌,你来得正好,一起吃晚饭吧,冰箱里正好剩三个鸡蛋。”

“你又在玩什么三流戏码?”魌的目光冷冰冰地从石念身上一扫而过,定在谢时来那张看了让人想一拳打烂的欠揍笑脸上。

“看来你很了解她现在的状态。”谢时来笑着看向魌,手里的动作却一点没停下,熟练利落地将在空中翻转的荷包蛋盛在盘里,递给了一旁站着的石念。石念看了他和站在门口的魌一眼,默默地端着盘子出去了。

“念念。”谢时来忽然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转过头来,谢时来将一把叉子放在了她的盘子上,“去吧。”他笑眯眯地说。

石念离开厨房后,谢时来随手拿起橱柜上的一个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小电视,输入密码后,屏幕上出现了石念坐在客厅餐椅上的身影。

他把遥控器放回柜台,随手拿起一旁的鸡蛋磕开,利落打地在烧热的平底锅中,闲谈似的说道:“她这样是暂时的还是长久的?”

“在得到能量补充前都会这样。”魌的声音冷得像块冻在冰里的铁。

“有意思,当体内储存的能量不够支出时,大脑会首先削减对身体的能量供给,当这具身体虚弱到极限后,大脑会接着削减对脑部的能量供给,封存过去产生的海量回忆以减少支出,”谢时来在已经成型的荷包蛋上撒了一点盐,接着抖了抖平底锅,荷包蛋在空中转了一圈后落回锅里,“让我猜猜,恐怕这时她已经失去重生的能力了吧?假如这时她再死亡一次……”

边缘微微有了金黄焦边的荷包蛋再次在空中翻转了一圈,接着准确地落在了光洁的圆盘里,谢时来递出圆盘,笑看着魌:“请?”

“不要拿她的生死开玩笑,她的命是我的,必须用我的方式拿走。”魌大步走到谢时来面前,一把匕首突然贴在了他的脖子上,带着怒气的刀刃陷进了脆弱的皮肤,一丝鲜血顺着匕首流了下来,魌几乎是在咬着牙齿说话,一股阴狠和疯狂一丝一丝地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我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终于等到收获果实的时刻,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来妨碍。”

“不要忘了,你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合作对象。”

“但是能帮助你完成计划的合作对象,整个星海联邦只有你面前这一个。”刀横在脖子上了,谢时来依然神色如常。

谢时来和魌保持着四目相对的现状,最先动的反而是监视屏幕里的石念,她从餐椅上起身,朝着厨房走来。

浑身散发着冰冷危险气息的魌旋即将匕首收回袖中。谢时来放下圆盘,关了监视屏后悠然走到了背对着厨房门的洗碗池前,用打湿的纸巾随意地擦去了脖子上流出的鲜血。

“念念,帮我把桌上的荷包蛋端出去吧,我马上就来。”谢时来声音如常地说道。

在门口一言不发看着两人的石念这才走了进来,她没有去拿橱柜上的圆盘,而是站在了魌的面前,那双漠然的眼睛忽然生动起来。

“你能取下面具吗?”她看着魌问道。

魌冷笑一声,看向谢时来的背影:“为了我的计划,她必须恢复记忆。我会在半个月后带着新的血石来接她,如果她在那之前死了,”魌的声音渗出了丝丝阴森的冷气,“谢时来,我会把你的眼和嘴都堵起来,让你的下半生只能在棺材板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度过。”

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厨房,石念没有犹豫地立即跟着魌走了出去。

厨房里只剩下谢时来一人,他将染着血丝的湿纸团扔到洗碗池的角落,一只手理着衣领遮住伤痕,一只手端起被石念抛在脑后的晚餐走出厨房。

大厅里,石念正展现着她苏醒后从来没有过的固执和主动,站在魌走出大门的必经之路上,直直地看着魌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魌从面具下吐出充满厌恶的三个字,目不斜视地和石念擦肩而过,老宅的大门在石念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来吃饭吧。”谢时来说。

石念带着茫然和失落的表情慢慢恢复到了最初的漠然。

两人吃过晚餐后,谢时来邀请石念到外面走走。石念看着他,眼里没有波动:“我可以出去吗?”

“你会逃走吗?”谢时来反问。

“不会。”石念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谢时来没有说话,而是笑着向她伸出了手。石念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掏出身上一颗裹着绿色糖纸的糖放到他的手上。

那是谢时来解开魔方玩具后里面自带的糖,他给了石念一粒,现在这一粒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谢时来剥开糖纸,将菠萝味的硬糖丢进嘴里,那一刻,他弯弯的眼睛里像是闪着星星。

两人走出老宅,走在屋子背后的小路上,两边张牙舞爪生长的树木上没有一片绿叶,地上的树影像是来自地狱的妖魔鬼怪。风一吹,枯黄的树叶就在头顶沙沙作响,恐怖故事一样的环境没有对两个唯物主义者产生任何影响,一人心满意足地吃着糖,一人若有所思地出着神。

“还在想魌的事?”谢时来含着糖说道。

石念蹙起眉头看着前方:“她明明认识我,为什么要说谎?”

“念念,人类社会本身就是由一个一个的谎言堆积而成的,只要身在其中,就必然会面临不得不说谎的困境,大部分人都是踩在谎言的边缘生活,”谢时来温柔的声音驱赶了小路上的阴森感,“剩下极少的一些人,他们浸身谎言的旋涡中心,骗他人,也骗自己。”

“为什么人要骗自己?”石念就像一个刚刚形成认知的孩童,他人的内心对她而言太过复杂又难以理解。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石念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可是你说过你从不说谎。”

“我的确没有说过谎啊。”谢时来笑了起来,“我不想说谎,所以就不用说谎,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需要说谎才能平安度过的困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石念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笑,眼里却带着一丝悲哀,这一点连星火都算不上的哀色就像是风中的残烛,还没来得及闪耀就完全熄灭了。

“傻了?”谢时来在石念眼前挥了挥手,微笑着说,“伸出手来。”

石念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谢时来握成拳头的右手在石念掌心上停了一下,一个小小的东西落在了她的手里,他的手离开后,一只小小的千纸鹤静静留在她手心,绿色的铝箔糖纸在月光下微微闪耀着。

“还给你。”谢时来笑着说。

她看了掌心小小的千纸鹤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我能看一眼那个男人吗?也许我会想起以前的事也说不定。”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谢时来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万一你真的记起什么,从我这里逃走了怎么办?”

石念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是很快,她看向谢时来的眼睛里只剩下决心和真挚:“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我恢复记忆后要走,我会先告诉你,然后再凭自己的努力离开。”

“如果我告诉你,恢复记忆后你要走的路是条绝路呢?”谢时来问。

石念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理智,没有一丝波澜:“我会选择这条路,难道不是因为我有非它不可的理由吗?既然是这样,那么不管尽头到底有什么,我都会继续走下去。”

“你说得没错,”谢时来笑了起来,他停下脚步看着石念,“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选择。”

“与其做灰尘,还不如做灰烬……可惜有的人连选择燃烧的机会也没有。”谢时来轻声说。

“明天我会带你去见他。”

第二天太阳落山后,谢时来带着石念来到了星海联邦的最高执法机构,位于未央庭西城的审判庭。

审判庭堡垒似的外观气势恢宏,古朴庄严的石头外墙上绘着飞鸟和太阳的壁画,宽阔的大门前守着身姿笔挺的一队带枪卫兵,他们见到从车上走下的谢时来,整齐划一地敬了个礼。

谢时来向着还在车内的石念伸出手,她蒙着一张面纱,一副原始部落的轻纱打扮,看着谢时来伸来的手犹豫了片刻才搭了上去。

在谢时来扶着石念下车的时候,一辆线条流畅锐利的黑色汽车从道路拐角处风驰电掣般杀出,向着谢时来和石念两人加速开来。谢时来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石念抬眼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谢时来,也就跟着没动,黑色汽车在距离两人一厘米不到的地方猛地急刹停下。

一阵强劲的风对着石念迎面吹来,她的面纱和长长的黑发一起在风中飘动。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从驾驶席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考究精致的正装,腰身勒得紧紧的,解开了一粒纽扣的衬衣领口就像他的身姿一样,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

男人走了过来,带着厌恶的冰冷目光在石念身上扫了两眼后就看向了一旁的谢时来,他打量着谢时来的腿,若有深意地说道:“谢区长人间蒸发这么多天,看来是找到了神医啊—骨折的腿也能这么快治好,医术大概离起死回生也不远了吧?”

“神医还称不上,只是比最初的庸医好得多而已,连装了金属锰粉的胶囊和消炎胶囊都分不清,你说这样的人究竟是走了什么后门才能成为指派给1区区长的私人医生?”谢时来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眼睛一弯,笑着说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忘了他的独子在为叶区长服务,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谢区长福大命大,希望你以后一直如此。”叶宣云冷笑道。

“忘了介绍,这是……”谢时来话没说完,叶宣云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没精力记下你每一件衣服的名字—特别是来自蛮荒之地的衣服。”

“谢时来,敢踩着我的肩膀上位的人,你是第一个。这份大礼,我会好好记在心里。”叶宣云冷冷说完,看也不看两人地大步走进了审判庭大门。

谢时来的心情没受影响,依然满面笑容地带着石念走进了审判庭。石念的异族装扮一路上招来了许多鄙夷和厌恶的目光,连带着谢时来也遭受不少指指点点,谢时来却视若未见,一直兴致勃勃。

他们来到一间气势磅礴的圆形大厅,大厅内寂静无声,环绕着大厅中心的空地建立的朱红色座席呈阶梯状一层接一层延伸抬高,审判庭安排的领路人领着他们沿着议员专用的螺旋状阶梯走上顶层阁楼,进入了一间标着数字1的房间。

房间里基本的设施一应俱全,两扇巨大的玻璃门外是一个小露台,摆着一张木纹清晰优美的小茶桌和几把扶手椅。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等领路人走后,石念不解地问道。

“别急,你会见到他的。”谢时来露着狡黠的神色,“等这里结束我就带你去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