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
听到我身上甲叶子的声响了吗?爹。甲胄都遮不住的杀伐之声,大漠中飞沙的呼啸,箭矢破空,战马的嘶鸣。入夜,四周阒寂,还能听到垂死者被洞穿的喉咙血沫汩汩的声响。
可我还活着。
儿如今做了将军。那几个大气也不敢出的,是我的马弁。他们手里捧的,是东街悦来老店的状元红。羊脂玉的糯米,上好的酒曲,黛山的清泉,再加上红鼻头王老实的手艺,保准勾出你的馋虫来。 这般醇厚甘香的花雕,爹你活着时也没喝过几回,如今让你喝个够。
“把酒肉尽数摆上,本将军要祭奠先父。”
马弁们拾掇着供品与香烛纸马,我环顾四周的山林。暌隔多年,这里倒无甚变化,草木苍翠,林莽绵延如海,那块蛤蟆样的青石仍蹲踞原处。小时候你只让我送你到此处,再往前一步,你就提刀恫吓我。我虽年幼,却也知爹是唬着我玩的,爹的刀只杀虎狼与恶人,哪舍得劈砍在儿子身上——见我止步,你才憨憨一笑,径自去了。我爬上蛤蟆的背张望,直至爹的背影没入山石林木之间。
“孙儿,回家来——”
祖母又在喊我了,她总是这样。怕我进了林子迷了路,怕我被虎狼叼了去。怎么会呢?爹是四里八乡最好的猎人,他儿子又能差到哪去。
“你们可知,我本该是个猎人,在这山林里擒虎豹的。”
嘴快的马弁问,我不答,走向爹的坟。供桌已摆好,燃香烛,烧纸钱,卸下甲胄,跪下,磕三个响头。神三鬼四,爹,你该成神的,配享世俗的供奉。
而今你可以放心了,爹,那日你嘱咐我的话,儿一刻不敢稍忘。祖母已过世多年,无疾而终,没受什么罪。只是她老人家一句也没提起过你。祖母不是个硬心肠的人,只是怕我难过罢了,我又怎会不知。爹,喝了这坛酒吧,儿敬你的。
“看右首那座坟了吗?分些供品过去,待我再磕三个响头。事必咱就席地而坐,此处有松有柏,有徐徐清风,正好吃酒谈古。”
方才说过,原本我该是这山中的猎户,如我父在世时,猎虎豹卖兽皮为生,哪想到今日竟身在行伍。一切之缘起,正是刚才受了我三个头的,那座新坟里埋着的死者,叫做武承修的。我该叫他伯父,实则他与我家并无亲缘。武承修是城里的举人老爷,大财主,我父是穷乡僻壤的猎户,按说一辈子也不会往来,谁知有一日,此人竟贵足踏贱地,叩响了我家的门。
爹打开门。跟那人比起来,我父穿着寒怆无比,说来奇怪,原本我也不觉得。“叨扰了,在下武承修,世居城里恩扬坊。今日出门踏青,贪了些脚程,口渴难耐,欲借贵宅稍稍歇足,讨碗水喝,惊扰之处,还请恕罪则个。”爹瞧了瞧来人,点点头,让进屋。我家连个板凳都没有,爹就扯几张兽皮摞起,当杌凳给客人坐。又舀了碗水递他,那人接了,只抿了一口,就放下碗,起身抱拳道:
“敢问阁下可是田七郎?”
爹楞了楞,说是。那时我藏在门框后,拽了麂皮门帘遮了脸,偷偷打量客人,却被硝过的皮子呛了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赶忙跑到祖母屋里。祖母正盘着腿坐在炕上做针线,见我进来,冲我做个手势,我捂了嘴,钻进祖母怀里。
那人果然问了。“是犬子。”爹说。又问家里还有谁,爹告诉他,有我祖母,还有我娘。那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就听不大懂了,祖母似是听明白了,放下针线,下了炕,倚着炕沿侧耳倾听。“乡下人,不知礼数,孝廉公还是不见的好。”爹说。我仰头看祖母,她闭着眼,脸向右边歪着,耳环微微晃。那人问爹一句,爹便答上一两个字,或不答,我猜爹只是点点头。就也下了炕,头钻出祖母腋下偷瞧,只见那人起身,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给爹,爹推回去,那人又推回来——那是银子吗?我只见过一回碎银子,爹打了只豹子,银子是豹皮换来的。这时爹挑帘进来,也没看我,拉了祖母压着嗓子说:
“娘,这是那人……给的银子——”
“不可收。”
“知道了娘。”
“知道为什么不能要吗?”
“娘您说。”
祖母的嗓音愈发低了,几不可闻。“朋友相交,谁若有了难处自然要相互帮衬。可如果人家对你有恩,就不是帮衬的事了,就得报恩。有钱人倒也罢了,不过是出些银子的事。穷人则不同,身无长物,只能拿命来偿。”祖母似是觉出自己声音高了,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说:
“娘方才偷瞧了那人两眼,见他额上生着道晦纹,相书上说,生这纹的,多半要遭祸事——再者,儿你不觉得蹊跷吗?一个城里的举人老爷,跟咱不沾亲不带故,为何来结交你?又为何无缘无故给你银子?”
“娘,儿明白了。”
“去吧。”
爹出去了。祖母把我搂得紧紧的。那人说话声渐渐大了,还“哎哟”一声,我估摸着是两人推来推去,腕子被爹攥疼了。爹一只手就能把狼掐死。村西的赵驴儿能胳肢窝夹着碌碡,另一只手端着碗吸溜吸溜喝稀饭,可他也不如爹力气大,虽说没比过。
那人把银子包甩到兽皮堆里,不由分说便走。
祖母撇下我,冲出去,挡在他身前。那人定是被她吓着了,两腿一软,像是要下跪。“伯……伯母——”
“非亲非故,不必了。”
那人似是僵了,手足都不知放在何处。祖母伸出手,手掌摊开,爹把那个包放在祖母掌心,她的手往下一沉。祖母两手托了包,推给那人。“老身只此一子,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孝廉公就别打他主意了吧。”祖母道。“儿啊,送客。”
那人灰头土脸出了我家院子。“你们说,这老……老人家,竟然说我打他儿子主意?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呢?”一旁有人搭腔,“爷,方才您要给他银子时,我绕房后去了,伏在窗根儿听了个大概——”
“怎么说?”
“那老婆子说爷您脸上有什么……什么纹,说是来日定有大祸临头,她是怕您、怕您连累他儿子。”
“……还说了什么?”
“还说她家是穷人,穷人要报恩只能拿命抵。反正,反正是不想让她儿子跟您有什么干系。不识抬举。”
“林儿,这么说人家母亲就该掌嘴。”
“这不爷您问我嘛……”
主仆二人到得家门口,林儿帮武承修摘了蹬,正要扶他下来,一路沉默不语的武承修猛地拍了下大腿,把个林儿惊地一屁股坐在下马石上。“母贤至此,其子也绝非常人!”这是后来有人说的,也不知真假。
不过两日,武承修就差人来请我爹。来的是那个叫林儿的,细皮白肉,细声细气的,像个女人。说是要请爹去他家吃酒。“你回去就说,谢孝廉公美意,七郎心领了。”那叫林儿的,刚一转身就撇嘴翻白眼,定是在心里骂爹、瞧不起爹,村里的孩子也这般对我。我想拿石头掷他,爹不知何时到得近前,掰开我的拳头,反手一抛,石头被爹扔到林子里去了。惊跑了几只鸦雀,嘎嘎嘎叫了会子。“去帮你娘捶捶,她又咳嗽了。”
我是冬天生的,祖母说娘生我时受了寒,伤了肺经。爹要三天两头进山打猎,半山上那块地就全靠娘了。“种地不是轻省事,奶奶腿脚不好,爬不了山,苦了你娘了。”祖母摩挲着我脑袋,“乖孙儿,快长大吧,再长高点儿就能帮你娘干活了。”可现在我只能给娘捶背,她一咳嗽就停不下来,娘说舒坦,我就不停手,一下下捶。爹进山打猎的时候,娘搂着我睡。那夜祖母呼噜一响,娘就摸着我脸小声说,“小宝,你得听爹的话,就算是你日后再有个娘,也要听爹的话,你爹心好,不会亏待你的。”也不知娘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再有个娘呢,一个孩儿怎能有俩娘?
那人又来了。爹不肯到他家吃饭,他就来我家,还赖着不走。爹说家里没什么可招待他的,这人倒好伺候,说你们平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粗茶淡饭即可。”可我看他那样根本就不像饿着肚子,厚脸皮。爹拿他没办法,只好拿出鹿脯让他吃,有肉吃了,还嬉皮笑脸讨酒喝,爹也真舍得,就去房后头的窖里把娘给他酿的红薯酒提了一坛来。那人就着鹿脯喝酒,喝得颈子都红了,肉脯也被他吃了好多,他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肉。鹿脯可是到头场雪下了祖母才让吃的。
我被他发现了,他喊我过去,我看了看爹,爹点点头,我就走过去。他把我抱到腿上,把鹿脯撕成小细条,让我张嘴,我又看看爹,才张开嘴。鹿脯可比红薯香。
酒没了,他还想喝,爹起身去拿酒。他变戏法给我看,虚空里一抓,吹了口气,把个东西放到我手心,我一看,是个金黄金黄的小乌龟,探着脑袋,一颤一颤的,指肚稍一碰,头就缩进壳里了,松手,头又伸出来,好玩得紧。正玩着,那人劈手抢过去,把小乌龟塞进我怀里,冲我挤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告诉旁人,谁就是小狗,如何?”我糊里糊涂点了点头。他让我抬起手,轻轻在我手掌上击了三下,“击了掌,你就是大丈夫了,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话要算话的。”
我又糊里糊涂点点头。爹拿来了酒。我跑出去玩。其实不是玩,是心跳得太厉害了,尤其是从怀里把那个小金龟摸出来,捧在手上的时候。
天傍黑时,爹捧着个大包跟祖母说,这是那个人留下的。“娘先莫急,儿焉敢背着您收他的银子。只因那姓武的说,这是定钱,他要买一张虎皮。儿自是不能白白要人家的钱,明日就进山,打来虎给他就是了。”
那时我已经让娘摁在炕上了。只听祖母说:“愿老天爷保佑,让我儿撞见只不长眼的大虫吧。”祖母说完,就下了炕,去给爹备干粮。
爹一去就是四五天。进家时提着两只兔子,还有只耷拉着脑袋的山鸡。爹也耷拉着脑袋。
“爹,武伯伯来了。”不知何时我已经喊他武伯伯了。
“知道了。”爹说。
娘去半山挖红薯,我跟她去了。回来时,爹坐在蛤蟆石上发呆,娘问他咋了,爹不语,一跃而下,抢过娘肩上的筐背上。
临走时武伯伯劝爹别急,虎皮他又不急着用。可是爹急呀,我和爹站在房后那棵红松底下尿尿,爹的尿可黄了。祖母把我尿,见尿一黄,就说我上火了,便煮些草叶子让我喝,苦得要命。爹再要进山,娘却病倒了,起不来炕,整夜地咳。祖母和我在家伺候娘,爹去城里寻郎中看病抓药。祖母让娘倚在她身上,爹端着碗喂娘药,刚喝下去,不一会儿就吐出来。吐完就咳个不停,咳出了血。我给娘捶背,娘皱着眉说,“小宝,你可长劲了,捶的娘生疼。”我就不敢再捶了。
又过了几天,药灌不下去了,爹硬给娘灌进去几口,碗还没撂下,娘就喷出一大口混了药汤的血。
两天后,娘咽了气。我有点明白娘跟我说的话了。
又没报丧,武伯伯却也知道了,第二天一早就来了,还带来好多人。马车上卸下一口朱漆棺材,别的人抱着皂青布幔、寿衣孝布、香烛纸马,还有秫秸扎的纸人儿,还有一顶蓝色帷幔的小轿子。“七郎,弟妹的事……莫多想才是……”爹似乎没听见武伯伯的话,只直勾勾看着那些人。
此后武伯伯每日必到,祖母让他走,也不答话,祖母说一句,他就作个揖,说两句就作两个揖。祖母叹口气,转身进屋,再不出来。武伯伯也不多话,只是陪着爹喝酒。第七天一早,武伯伯又带一群人来,捧笙的、提着唢呐的、拿小锣的,后面还跟着几个捧着法器的和尚。爹像个哑巴,一声不吭,跟着武伯伯一行人到半山上,在我家那块地的高处,把娘葬了。回来时,爹还是不说话。留在我家的那些人,已把饭菜做好,摆在几张朱红桌子上。香气老远就飘到鼻子里。到了家,武伯伯吩咐林儿招呼帮忙的人吃饭,我进屋跟祖母一起吃,祖母只吃了一口,放下碗筷,叹口气,就躺下了。我推她,让她起来吃,鱼和猪蹄可香了,我想让祖母多吃点。“你吃你的,别扰你奶奶。”爹进来说。
葬了我娘,爹就背上弓提刀进山。三天头上回来,扛着一头鹿。第二天一大早,武伯伯的管家李应揉着眼打着哈欠走出配房,就见院子里躺着只死鹿。当日晌午,武伯伯到我家,四个人抬着鹿跟着。武伯伯说爹太见外了,“闲话我都灌了一耳朵了,有人说,我武承修倒像是田七郎的儿子,给亲娘办丧事都没费过这份心。我说这话不是在你跟前讨好,只是七郎,莫非你还不知我的心吗?你田七郎是世间少有的好汉子,我不过是想交你这个朋友。我没催你,你又何必拼命,还趁夜把鹿扔进我家院子……鹿我不要,我要的是虎。”
“好,过两天我再进山,老虎我无论如何——”
“你你你——”武伯伯像是得了摇头疯,“李应,去,带几个人,把屋里头那些兽皮全给我搬家去!七郎,行了吧,你欠我的,今日——今日算是尽数抵了。”
“那些皮,毛都掉了……”爹说。
“我……我何时说过要带毛的皮?抬了回家!”
武伯伯前脚走,后脚爹就去找老虎了。祖母说,“你爹哪都好,就是犟,早晚……还好我孙儿不像他,等长大了,一定比你爹有出息……”
“爹没出息吗?”
“……有啊。不过,奶奶更愿意他平平安安的。”
爹平平安安的,还扛了一只老虎回来。一路上人们追着看他,像看天神一般。有胆大的孩子,还凑过去摸摸老虎的尾巴,摸完就远远地跟着,人越来越多。到了武家,武伯伯大喜,爹撂下虎要走,可武伯伯早就吩咐手下把院门锁了。爹只好留下,一留就是三天。武伯伯办了个打虎英雄宴,邀了好多朋友来。开席前郑重至极地把爹介绍给来客,爹也不说什么,只作了个四方揖。有人来敬酒,爹酒到杯干,不说话,也不理人。席间有人说,“有打虎之能又怎样,这武承修也是个不开眼的,好好一个举人老爷,非得折节下交,跟个山野村夫称兄道弟,可笑啊可笑。”
武伯伯早就找裁缝给爹做了新衣,爹死活不肯换。吃完酒,趁着爹睡熟,下人把爹的衣服拿走,新衣服叠好放在榻旁。次日清早,爹醒来找不到衣服,只得穿上那身新的。爹辞别了武伯伯,别别扭扭地回到家。
“爹,我都认不出你了。”爹穿着新衣服还真是挺好看的。祖母瞅了爹一眼,转身回了屋。爹忙把新衣服脱下,翻出件旧的的换上。
“孙儿,到武家去一趟,把你爹的衣裳要回来。”祖母隔着门帘跟我说。
“新衣服呢?”我问。
“还给他们。”
没见着武伯伯。那个叫林儿的听了我的话直笑,我不喜欢他的笑。“回去告诉你奶奶,就说你爹的衣服,早就拆吧拆吧做衬里子了。”新衣服他也不收,“去去去。”我只好抱回家。“也罢。”祖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