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龌龊的易帜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河野满始终没有找到马珍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打算派人将万家铭抓起来严刑拷问,又怕引起万家铭部队的反击。因为万家铭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参谋,从他身为军官却也在外面经商这一点看,他背景不浅,所以河野满思量再三而没有轻举妄动。思来想去,他感觉还是应该在县长吴有贵身上动脑筋。

晚上,河野满揣上一瓶日本清酒,带着山崎一郎和卫士开车来到吴有贵家里,让吴有贵的佣人炒了几个菜,几个人开始小酌。黄岗山地区的人下酒喜欢大葱蘸酱,大葱须是葱白是个疙瘩的鸡腿葱,吃到嘴里顺着鼻孔蹿辣味;大酱须是青豆碾碎发酵的豆瓣酱,佐以大葱,那才是真香。但河野满却不能适应,只觉得两个鼻孔冒火,连打好几个喷嚏,眼泪也下来了。于是,他将半杯清酒一饮而尽,直奔主题道:“吴县长,吴桑,我们找不到马珍珍,这样不行。我们的,打算抓捕万家铭,逼他交代马珍珍的下落。”

吴有贵一听这话吓得够呛,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万家铭恐怕也不知道马珍珍的下落。马家在美国也有家,说不定马珍珍早已去了美国。”

河野满兀自斟上一杯酒,目光定定地看着吴有贵,说:“你的话,我的不信。”

吴有贵急中生智,立马想出一个转移河野满视线的主意,说:“若论谁对黄岗山地区的人和事最清楚,莫过土匪鲁大成。他这个人粗中有细,看似天天打打杀杀,其实对黄岗山地区吃得很透。你们抓捕马珍珍不外乎为了金矿,其实,黄岗山地区究竟有多少金矿,都在鲁大成脑子里装着。他不去开采金矿,却盯着开采金矿的人。谁手里有货,别说是金矿砂,就连成色绝佳的稀世珍宝狗头金,他也能淘换来。”

河野满眨了眨眼,对吴有贵的这番话未置可否。他不知道鲁大成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大道行。此时他身边的山崎一郎接过话来:“是这话,鲁大成确实与众不同,如果让鲁大成为我们服务,找到大大小小的各种金矿指日可待。可以说,他的作用与马珍珍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河野满干掉了杯中酒,暗想这可真是让人茅塞顿开的奇思妙想。问题是将一个**不羁无法无天的土匪头子收归皇军指挥,他会俯首贴耳吗?他问吴有贵:“吴桑,你有什么办法收服鲁大成?”

吴有贵眨眨眼睛,干笑了一声,说:“我也没有多么出色的妙计,但办法总是有的。万家铭曾向我透露,他未来的岳父郭家店的马万祺买下了黄岗山甲字号煤矿。而甲字号煤矿不光有煤,还有硫磺,是不是还有白银和黄金也未可知。这就等于向世人露富了。而鲁大成的眼睛时刻盯着露富的人。所以,只要深入马府,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抓到鲁大成。问题是马万祺有自己的民团护卫,若要深入马府,说不定就先和马家民团交了手。而马家民团还有机枪,这对大日本皇军是大大的不利的。”

河野满撇撇嘴道:“吴桑,你的,说话的自相矛盾的,既让我们深入马家,又告诉我们深入不了。你的,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的?”

山崎一郎插话道:“我感觉吴桑的意思是既不能和鲁大成对打,也不能和马家民团对打,对鲁大成需要智取。据我所知,那鲁大成是双枪手,枪法极准,而且会飞镖,与他对打我们损失太大。能智取才是上佳之策。”

河野满又呷了一口酒,点点头:“嗯,智取。你的,有什么高见?”

山崎一郎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军事家,拿不出什么高见。”

河野满又把目光转向吴有贵,亲自给吴有贵斟了一杯酒。吴有贵有些受宠若惊,扶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沉了片刻,有些讨好地说:“我有个计策,说不上高招,不知当讲不当讲。”

河野满“嗯”了一声,“你的,有话的,只管讲的。”

吴有贵道:“我属于抛砖引玉,说深说浅还请两位太君多多包涵。”

河野满有些厌烦地皱起眉头,山崎一郎就看出他的不耐烦了,便插话说:“吴桑,你就别假客套了,有话直说吧。”

吴有贵呷了一口酒镇静了一下精神,然后说:“我刚刚想出一个主意,可能是个馊主意,所以把握不大。就是,请大日本皇军把黄岗县皇协军警备队司令的位置让出来,招募鲁大成来当司令。当然,这也不是容易的事,需要想好充分的理由。否则,让鲁大成看穿大日本皇军的用心,就办不成了。”

河野满和山崎一郎都感觉这个主意真是突发奇想,让人耳目一新。但是,鲁大成手底下有了队伍,会不会专门跟大日本皇军对抗呢?他们俩都有这种担心,便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吴有贵摇摇头道:“二位太君大可不必为此担心,只消在鲁大成身边安插两个副司令,牢牢地将他看住,只要他有拉队伍造反的迹象,立即枪毙了他就是。当然,招募他的时候,需要把丑话讲在前面,就是,让他明确,当官做老爷,允许他有钱有女人,但是为大日本皇军服务的,说白了,端的是大日本皇军的饭碗。敢造反的话,是死路一条。”

河野满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暗想,还是中国人对付中国人办法多。他举杯与山崎一郎和吴有贵相碰,干掉了杯中酒,便起身告辞。

回到日军联队以后,他把他们研究的想法向联队长做了汇报。联队长感觉可行,而且,事不宜迟,说办就办。立即把黄岗县原警备队司令降为副司令,又新任命了一位副司令。联队长和河野满将这两个人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做了安排。两个人“哈衣”一声,脚底下咔一个立正,便领命而去。这两个人也都是中国人。他们对于如何窝里斗,都很有办法。

河野满委托吴有贵作为中间人,代替日军前去与鲁大成面谈。到哪里去找鲁大成呢?吴有贵还是循着草蛇灰线,由远而近,先奔马万祺家而来。他带着秘书,套了一架马车,来到郭家店,找到马家。恰巧马万祺在家,两个人打躬作揖看茶以后,便攀谈起来。

“马先生,闻听你们马家接管了甲字号煤矿,我深表欣喜。现如今很多有识之士主张实业救国,并且身体力行,让人敬佩。”吴有贵先进行恭维。

“吴县长过奖了,我马某开矿主要还是为了个人赚钱。钱这东西是个好东西,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嫌它扎手。您说是不是?”马万祺不想买吴有贵的账。

“这个道理我承认。可是,人一有钱,就容易被别人盯上。有一种人是专门吃有钱人的现成饭的。他们利用暴力的手段,强迫你将钱交出来,让你既气愤又无奈。”

“吴县长是指哪些人呢?”

“鲁大成这类人。”

“吴县长远道而来,专程到舍下拜访,是不是想帮舍下防御鲁大成啊?”

“马先生真是聪明人。不过,想帮你的不是我,而是日本人。他们打算将鲁大成收编,不再让他干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专心于国家大事,维护一方安定。”

“我不敢说鲁大成被收编以后会立地成佛,但惟愿鲁大成能够立地成佛。”马万祺咽下了后半句话:给日本人做事与打家劫舍有本质区别吗?

“马先生,日本人想尽快找到鲁大成,因此,想在你家布兵,一旦鲁大成来了,就把他捉住,然后带走做合作的商谈。”

“没必要在我家布兵,我告诉你吧,此时此刻鲁大成就在村里的郭奶奶家,正为女儿的定婚之事与郭奶奶一家商谈。你们现在赶紧过去,兴许就能见到鲁大成。”

“哎呀呀,我真是好运气——想吃冰下雹子,我马上过去。谢谢你啊马先生。”

吴有贵又问清了郭奶奶家的地址,便不再啰嗦,与马万祺拱手告辞,带着秘书直奔郭奶奶家而来。他们的马车刚在郭家门口站住,两个手持短枪的人便围了上来。一个是马二楞,另一个就是小个子。小个子用驳壳枪抵住吴有贵的胖肚皮问:“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吴有贵摘下毡帽点头哈腰,说:“在下是县里的一县之长吴有贵,今天有事找鲁大成商谈,还请老弟进去通报一声。”小个子不知道该不该放他进去,就扭头看着马二楞。马二楞掂着勃朗宁手枪走过来,压低声音道:“不能通报。一县之长也是狗官,小鬼子在中国作妖,你这一县之长还不是为虎作伥,帮狗吃食?你干过人事吗?”

吴有贵又赶紧对着马二楞脱帽鞠躬:“老弟所言极是,在下是没干什么人事。眼下兵荒马乱,江河日下,我区区一个小县长想干人事也干不了不是?还请老弟进去通报一声为好,在下这厢有礼了。”吴有贵一只手伸进衣襟,从里面掏出几块大洋,快速塞进马二楞裸羊皮坎肩的怀里。马二楞便对小个子努努嘴,说:“你进去告诉老大,就说黄岗县县长吴有贵前来拜访,有要事与鲁掌柜相商。”小个子哎了一声转身就走,推开郭奶奶家院门进去了。

一会儿工夫,小个子又返身回来,说:“吴县长,我们鲁掌柜要你到西厢房坐等,他马上就过来。”便领着吴有贵和秘书走进院落,来到郭家的西厢房。西厢房的屋里因为放着农具和喂牲口的陈粮,没有人住,因此没生火炭,屋里和外面一样冷。吴有贵和秘书揣着手踱来踱去,嘴里嘶嘶哈哈的喷着热气,小个子看了他们一眼,便持枪站在了门口。

这时,鲁大成猛咳一声,撸胳膊挽袖子出了堂屋,屁股后面两个驳壳枪皮套左右摇摆着,三两步就来到了西厢房。“妈了个巴子,县太爷找我?带钱了吗?省主席来了没钱我也不见!”骂声比脚步更先一步进了屋子。吴有贵急忙迎上前来打躬作揖,同时向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将身上的牛皮文件包打开盖子,从里面往外掏东西。

“这是一封大洋,”秘书将一个牛皮纸包的长方形三指厚的纸包递给吴有贵,“里面是五筒。”

吴有贵接过来以后就将牛皮纸包撕开了,一筒,两筒,三筒,总共拿出了五筒。鲁大成看得真切,那一筒大洋的长度,应该是一百枚确定无疑。这真有些出乎鲁大成的意料之外。吴有贵一筒筒地拿出大洋的时候,是想让鲁大成接着。但鲁大成根本不接。吴有贵掏出第一筒的时候,鲁大成甚至嘴角还一撇,十分鄙夷。吴有贵无奈地递给了秘书。掏第二筒的时候,鲁大成已经摩擦两手了,但仍然没接。待到吴有贵掏出第三筒大洋的时候,鲁大成已经虎视眈眈地紧紧盯着秘书的两只手了,同时将自己的两手都按在驳壳枪的皮套上,准备拔枪了。吴有贵对鲁大成的面部表情与肢体的第次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秘书也十分精明,对鲁大成的表现也心如明镜,待吴有贵将五筒大洋全部递给他以后,他立即全部捧给了鲁大成。吴有贵便不失时机地笑眯着眼睛说:“初次见面,聊备薄礼,还望鲁掌柜笑纳。”

“妈了个巴子!当他妈县太爷真好,家里有得是钱,一见面先送一封大洋,够义气。鄙人笑纳了。不过,我没带皮包,连你的文件包一起送我吧。”鲁大成非常不客气地示意吴有贵将大洋装回秘书的文件包。秘书不敢做主,便看吴有贵。连文件包一起要,不光贪得无厌,而且还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百无顾忌?吴有贵道:“区区一个文件包算个毬毛?将来鲁掌柜做了司令,得送咱多少个文件包?”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什么什么?我做了司令?你封我为司令呀?你封的能算数?”鲁大成说着话将装满大洋的沉甸甸的文件包接在手里,斜挎在身上。

“嗨,鲁司令——现在我就冒昧地先喊这第一声吧,不是我要封你为司令,是大日本皇军看中了你,要封你为司令。日后老哥我还要仰仗你发财呀。”吴有贵如此这般地对鲁大成讲出了实情。特别讲到河野满对鲁大成的器重。

鲁大成想了想,便连连摇头:“小鬼子专门祸害中国人,我不给他们干。”

“嗨,鲁掌柜鲁司令,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日本人说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归顺,二是剿灭。最近日本人又往黄岗山地区调兵了,皇协军警备队也要进一步扩充。既然日本人看中了你,你为何放着河水不洗船?你做了警备队司令,先就有了固定收入,接下来,发财的机会还不是唾手可得?全黄岗山地区有多少金矿、银矿,还不全在你心里装着?你只消露一小手,就弄个盆满钵满不是?”吴有贵说到“露一小手”的时候,还伸手做了个示范抓挠的小动作。

鲁大成一只手捏住了下巴,做思考状。吴有贵又说:“你是行伍出身,对中国的国情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我们中国是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度,传统文化根深蒂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为什么,学而优则仕。我们的这个社会是个官本位的社会,干什么都不如当官。只要做了官,你想要什么,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一点想必你非常清楚。你不是喜欢钱吗?当了官还愁钱吗?”

鲁大成眨着眼睛听着,沉思片刻,道:“干,妈了个巴子,这年头只有耧钱最实惠,不耧白不耧。我不耧,也是小鬼子耧。”吴有贵微微颔首,频频点头,鲁大成一声大笑,道:“走,到郭奶奶堂屋去,今天双喜临门,咱们他妈的一起喝一盅。”

当然了,酒桌上他们不可能泄露鲁大成要去当皇协军的决定。不过,郭家的人,包括鲁小芹在内,对不速之客吴有贵的蓦然加入,十分不爽。这顿饭大家吃得都不痛快,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草草收场。

鲁大成带着弟兄们连夜赶到日本人的营地,正儿八经地在日本裕仁天皇的挂像下面跪拜、宣誓,信誓旦旦地宣称,不干出点成绩,誓不罢休。日军联队长将一把枪柄镶嵌着中国和田玉的簇新勃朗宁手枪赠给了他,代表大日本皇军对他的信任。

河野满代表日伪军接受了鲁大成的宣誓。穿上了军装的河野满更显得老练自信,他目光阴郁地看着鲁大成道,自卢沟桥事变以来,日军在中国华北地区取得了骄人的战果。特别是经过今年治安肃正行动之后,日军成功地扩大了在华北的占领区域,缩小了包括八路军在内的国民党军队敌后部队的控制区域。为进一步巩固战果,日军决定加大建立在华北政务委员会架构下的中国人组成的亲日武装的力度,以弥补日军数量的不足,加强对占领区的控制和开发,达到在华北驻军至少可以在经济上自给自足的情况,以此应对中国方面“持久战”的战略。末了,河野满拍拍鲁大成肩膀:“你的,完全的明白?”鲁大成咔一个立正,道:“我的,完全的明白,一是军事控制,二是经济开发!”河野满眯起眼睛微微哂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惊蛰这天,响晴薄日,鲁大成走马上任了。他是个在部队里干过的人,对部队生活十分熟稔,出哪门进哪门见谁立正见谁敬礼见谁喝斥,处理得一丝不乱。司令部设在一个二进的四合院里,后院是鲁大成的卧室兼起居室;前院是他的司令部兼办公室。他的司令部门前挑檐下面的台阶足有两米宽,门旁的立柱上挂着“黄岗县警备司令部”的牌子。鲁大成一身黄呢子军服,腰里扎着牛皮带,屁股后面已经不再挂驳壳枪的皮套,而是在腰带上挂了一只秀气的勃朗宁手枪套,枪套外面露出半截手枪柄,上面镶嵌着凝脂一般的和田玉。腿上早已没有了绑腿,更不见了腿叉子;脚下也不再是一双纳着胶皮底的毡窝。而是一双齐膝的锃光瓦亮的长筒黑皮靴。他在台阶上横向地来回踱步,脚底下便发出响应的“嘎噔,嘎噔”的声音。院子里密密匝匝地站满他的部下,各中队长、小队长和班长,全部立正站着,神情庄重地等待着他的训话。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这些人的脸上,显得一个个都缺乏营养一般面无血色。

“弟兄们,”鲁大成终于开口了,“今天是我鲁大成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妈了个巴子,我鲁大成是个粗人,但我是个务实的人。我在韩复渠手下当手枪队副队长的时候,靠的不是溜须拍马,而靠的是枪法好,不怕死,任务来了敢往前冲。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像我一样,手里有绝活,而且不怕死。当然,我还得给你们加一条,要会带兵。多了没有,就这三条,你们谁做得好,我就稀罕谁,奖励谁,提拔谁。你们千万别学我们那个手枪队长,因为欺压下属,被弟兄们做掉了。没死在敌人手里,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是个血的教训,你们不要以为身后自己人不会打你一枪。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若是被自己的弟兄做了,别怪我不给你收尸。好了,闲话少说,其他中队、小队都回去待命,一中队三小队留下。”

“是!”弟兄们齐齐地一声喊。没事的返身离开,三小队的队长和副队长原地站在院子里没动,等待鲁大成的命令。

鲁大成三两步跨下台阶,走到这两个弟兄跟前,说:“你们今天出去,给我抓两封大洋来,我要买黄岗县最好的酒,晚上咱们喝个一醉方休!”

“是!”三小队的两个领头人昂首挺胸,一脸的豪气。有长官的命令,再加手里有枪,打家劫舍也好拦路抢劫也罢,只要不是去正规作战,那就危险不大,理直气壮得很!

曾经做过伪军小队长的马二楞此时做了鲁大成的副官,趾高气昂地看着以往的弟兄们,偷偷地发出了窃笑。丰金一做了副参谋长,躲在暗处不抛头露面,但内心里也很赞成鲁大成投靠日本人的这种选择。

……

郭奶奶一家,加上郭晓冬和鲁小芹,一家人都影影绰绰听出鲁大成要跟着吴有贵走,跟着日本人干了。吴有贵当县长是谁扶植的?自然是日本人扶植的。这一点大家非常清楚。只是他们目前还不知道,鲁大成其实已经穿上了二狗子皇协军的黄军装。于是,饭桌上郭晓冬还鼓动鲁小芹想办法拉住鲁大成,不要让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

一家人正说着话的时候,甲字号的作业面负责人王金槐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了,说足有五六十人的伪军把甲字号矿洞口包围了,机枪也支起来了,对着矿洞口喊话说,交出两封大洋便了事,否则,矿工们下班出来一个射杀一个,把矿工们杀光为止。这不是赶上小鬼子的三光政策了吗?一部分马家民团的人也被围在里面,他们主张对打,王金槐害怕对打的结果是引来更多日伪军跟甲字号过不去,那样的话,这矿就没法开了,任你是煤炭还是硫磺或黄金,全都得停工。所以,王金槐按住了民团没有动武。而他因为是首领,被特赦出来淘换大洋。

如果把马家的两挺机枪调过去来个反包围,就可以里外夹击把伪军包了饺子不是?我们可以假打,假打的目的是逼迫伪军撤走,让他们放弃对甲字号的奢求。鲁小芹提了这么个建议。郭晓冬感觉这个意见可行,问题是万一双方把握不住分寸,真的交了火,那就一触即发,会打得不可开交,结果便很难收拾。鲁小芹皱紧眉头,眨着眼睛,说:“我去和六个射手讲,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我来指挥这次反包围。”

郭晓冬同意鲁小芹的决定,感觉由女人出面似乎对平息这次事件有好处。两个人带着王金槐来到马家,讲明了情况,得到马万祺首肯以后,便带走了六名射手。

他们选择了合适的位置卧倒,支起两挺机枪以后,鲁小芹探出半个身子,对伪军们喊话:“警备队的弟兄们,你们不要包围甲字号煤矿。在这里,我要向你们透露一点实情,就是甲字号煤矿是一座老矿,出煤率不是很高。现在你们开口就要两封大洋,实在让我们没法做到。你们有机枪,我们也有。你们听——”鲁小芹身边的机枪射手立即“哒哒哒”对着天空来了一个点射。

谁知伪军里有人以为鲁小芹在挑衅,便瞄准鲁小芹就是一枪。这一枪正打在鲁小芹的胸口上,当时鲜血就冒了出来。鲁小芹晃了晃身体,便栽倒了。郭晓冬一把抱住鲁小芹,同时命令机枪手:“不要还击!”回过头来命令王金槐:“王哥,你把小芹背到我奶奶家去吧。越快越好!”

王金槐义愤填膺,却也不敢随意发表意见,背起鲁小芹便急忙离开了阵地。

郭晓冬再次站到鲁小芹刚才的位置,也露出半个身子,喊道:“警备队的弟兄们,你们不要随便开枪。你们知道刚才把谁射中了吗?鲁大成的女儿鲁小芹!罪过啊,你们!鲁大成知道了能饶过你们吗?”

伪军里有人还想对郭晓冬瞄准,此时便立马偃旗息鼓安静下来。沉了片刻,伪军小队长道:“你的话不可信,甭拿鲁大成吓唬我们!”

郭晓冬继续喊话道:“你们回去告诉长官,就说我是郭晓冬,和日本人山崎一郎还是朋友,与副联队长河野满也见过面吃过饭。鲁小芹是我老婆,现在你们已经惹了大祸,我们不跟你们对打,就算宽宏大量,你们赶紧收摊走人吧!”

伪军小队长见郭晓冬对日本方面的头面人物如数家珍,便有些相信了。而且伤了对方竟然没有遭到还击,想来郭晓冬真是日本人的朋友。于是,伪军的两个小队长一商量,便悄悄撤军了。这些人猫着腰,拎着枪,一个个紧挨着离开阵地,一溜小跑走掉了。

王金槐将鲁小芹背到郭奶奶家以后,鲁小芹已经停止了呼吸。郭奶奶失声痛哭。她在亲手给鲁小芹换寿衣的时候,从鲁小芹贴身的肚兜上,发现缝着一个染血的小布袋,撕开,便看见了那颗染血的红珠。郭奶奶放声大哭。哭声让人闻之恹心。郭爷爷拿出了准备给孙子结婚用的红方格的新床单,蒙在鲁小芹的身上,从脚下盖到头顶。郭晓冬从阵地上回到家里以后,见此情景便也忍不住捧着红珠号啕大哭。

但是,倏忽之间,郭晓冬就停止了痛哭,他对王金槐下达命令道:“今晚拉出车队,送原煤!”他们圈里人都明白,“送原煤”其实也是送金矿砂。装金矿砂的黑布袋是隐藏在原煤中的。王金槐道:“家里死了人,大家心情都很不好,今天就不要送了吧。”

郭晓冬眼睛看着躺在堂屋木板上的鲁小芹,说:“今晚送原煤,应该是最平安的。”

伪军那边没有任何收获铩羽而归,鲁大成必然要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如实说,遇到甲字号煤矿一个年轻女人挡横儿,这个女人自称鲁小芹,被弟兄们一枪就撂倒了。

鲁大成一听这话便网起了眉毛:“鲁小芹?多大年龄?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

伪军小队长道:“二十多岁,上身是紫底白花的棉袄,外面一件裸羊皮坎肩——”下面的话还没说完,鲁大成已经将皮套里的勃朗宁手枪掏出来了,问:“谁开的枪?”

小队长害怕鲁大成给自己来一枪,急忙说出了那个士兵的名字。鲁大成愤怒地大骂:“妈了个巴子,把他叫来!”小队长一刻也不敢耽搁,急忙去叫那个士兵。谁知,那个士兵听说鲁大成找他,死活不来,说下大天也不来。小队长没办法,便来告知鲁大成。鲁大成掬着手枪就直接到小队营房找那个士兵去了。但那个士兵怕被追究,已经悄悄溜出营房,开小差跑了。气得鲁大成连骂三声“妈了个巴子”,见了小队长便连打三枪,当时就把小队长打死了。然后,他骑上马,带着副参谋长丰金一和副官马二楞迅疾赶到郭家店,来到郭奶奶家。

当他揭开床单,看到自己的女儿面色煞白地永远闭上了眼睛,便痛不欲生。他两眼瞪得像牛眼一样大,突然单腿下跪,说:“闺女,你爸对不起你。从今往后,黄岗县警备队永远不打甲字号煤矿的主意,违者一律枪毙!你放心地走吧!”然后握住郭晓冬的手说:“女婿,你节哀顺变。有什么为难事,到警备队找我。”便带人走了。

郭晓冬目送鲁大成离去,从他一身黄呢子军装,以及他的行动与口气,猜出鲁大成已经投敌,做了黄岗县警备队的司令或其他首领。不论是什么职务吧,投敌是肯定的了。

这才几天的时间,斗争形势竟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真让人难以把握。现在郭晓冬感到两个痛惜,一是痛惜鲁小芹的永远离去,二是痛惜鲁大成的变节投敌。当然,鲁小芹的死使鲁大成下决心不再骚扰甲字号煤矿,却也是重要收获。只不过这个收获是以鲁小芹的死换来的,代价未免过大了。

几天以后,郭晓冬发送了鲁小芹,在自家的祖坟里掩埋了她。没有立碑。但她的新坟的位置就是孙子媳妇的位置。

这时候,王金槐也带着马车队回来了,说一路上没有碰到胡老西儿他们骚扰,还算顺利;路过死亡之谷的时候,又有小股土匪打劫,但一直在暗处游动的军分区独立营及时出现了,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战斗。土匪们死的死伤的伤,简直不堪一击。原煤和金矿砂按时送到了目的地。说完,王金槐便抱住了郭晓冬,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他既为首次圆满完成任务而高兴,又为失去鲁小芹这个得力干将而悲伤。郭晓冬胸脯剧烈起伏,却说不出话来,唯有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而鲁小芹的突然离去,让鲁大成索回狗头金的念想成了泡影。他不甘心。闺女逝去了已经不能生还,而狗头金只要继续搜求就能够搜求到。于是,他又想起了胡老西儿。他当然不知道,胡老西儿和他一样已经做了日本人的二狗子,只是没穿军装而已。他差遣手下二十个做事精明的士兵换了便衣去寻找胡老西儿,约请胡老西儿还在县城边上那个“望金酒家”见面。

这时候,河野满突然到访。身后照例跟来了山崎一郎。河野满首先向鲁大成鞠了一躬,说:“我的,对阁下女儿的意外逝去深表遗憾,请收下我们情报组的一份薄礼。”山崎一郎急忙向鲁大成呈上一个白色纸包。鲁大成接过来,便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沓百元大票。这一沓大票应该有两万元。他十分膈应地皱起眉头,按照以往的脾气,他会把这些钞票摔到对方脸上,但眼前的对方不是别人,正是顶头上司河野满和其军外幕僚山崎一郎,他没敢造次。

他曾经听鲁小芹说过,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先后在中国东北和华北建立起多家日本银行支行和日伪银行,日军依靠这些银行大量发行伪币来兑换法币和地方货币,从而逐步将法币和这些地方货币驱逐出货币市场,扩大了伪币的流通领域。如中国联合准备银行,朝鲜银行,蒙疆银行等,其覆盖面积达到山东、山西、河北、察哈尔、内蒙等地。老百姓私下抵制伪币,就把国民政府曾经废除的银元大洋悄悄地继续使用。鲁大成只认大洋,从来不认伪币。他认为使用伪币是一种耻辱。但眼下,他不能不接受伪币了。眼睛里不由自主闪过一丝无奈的悲哀。谁让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呢。

河野满话题一转,道:“鲁桑,我们因为什么选择你做警备队司令,你的知道?”

鲁大成急忙回答:“知道,知道。”

河野满道:“说说看。”

鲁大成道:“因为我对黄岗山矿区熟悉。”

河野满道:“由希!你的,知道多少关于金矿脉的事宜?”

鲁大成道:“太君,我也知道的不多。已有的金矿已被皇军开发,其他的金矿脉还没发现。”

河野满连连摇头,对鲁大成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略一思索,对鲁大成道:“我的,对你举报金矿脉的,奖励的大大的。举报一个,我就给你一个日本姑娘。你的,应该知道,日本姑娘是有魅力又干净的。没有你们的梅毒、淋病、尖锐湿疣。”

鲁大成当时被这话气得直翻白眼,心说你这个日本人是不是太下作了,拿自己同胞姐妹来送人情做奖励,你算什么东西?但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日本姑娘是什么滋味,心里又不免微微颤动,便默许般点了点头。接下来,河野满便向他下达了指令,要以最严格的态度,对整个黄岗山地区的矿区进行拉网式搜索和踏勘,不是搜索国民党、八路军或土匪,而是搜索金矿脉。两个月以后务必上报金矿脉的具体地点。大日本皇军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是不容你无限期拖延的。

鲁大成不论心里如何抵触,脚底下还是不由自主地咔一个立正,嘴里痛快地回答:“是,太君,我马上开始研究部队的行动计划!”

却说一个警备队的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胡老西儿。

胡老西儿现在仍旧做着一个土匪团伙的头子,他手下的弟兄都是新招来的。只要出动一次,便有一次伤亡。他便不停地招募。但也不多招,只保留二十人的规模。这样便于管理。而山崎一郎已经为他提供了三次、六十把短枪。下这么大的赌注,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山崎一郎不这么想,他感觉,以胡老西儿的精明,只要假以时日,必能找到狗头金、金矿脉和金矿砂。滨田美惠子死了以后,山崎一郎又为胡老西儿推荐了一个叫申津尚子的日本姑娘。胡老西儿便一面差遣弟兄们出去打劫,一面在家里消受。

那个警备队的士兵是在一片小树林里被这伙土匪截住的。

“站住!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撂地上。”

“好勒,您看好,撂这儿了。”

“妈个X,认识老子吗?以后得经常来孝敬老子!”

“不认识,但我猜想你们是胡老西儿的人。”

“妈个X,你怎么知道胡老西儿?”

“这么说,你们真是胡老西儿的弟兄?见着你们我就算找到亲人了,胡老西儿可是我们司令的朋友和座上客。”

“慢着慢着,怎么还跟‘司令’有关系?什么司令?”

“黄岗县城的警备队司令,鲁大成,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知道警备队司令,可是不叫鲁大成,你蒙事吧?”

“你们有所不知,这鲁大成是刚刚被日本人提拔起来任命的。回头你们拿耳朵摸一下就全明白了。”

“这么说,咱们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还得把你那俩钱儿退给你?”

“算了算了,退什么。就算我请哥几个的客了。我们司令正让我们寻找胡老西儿,要请他喝酒呢。”

“喝酒?不会是想算计人吧?当警备队司令的能有好心眼儿吗?”

“嗨,你们怎么不信,我们司令跟胡老西儿是多年的好朋友,只是最近一直找不到胡老西儿。我们司令当大官儿了,怎么也得和老朋友喝一盅不是?”

“既然如此,我领你跟胡老西儿见一面去。”

这个警备队的士兵确实挺有办事能力,三招两式,便将胡老西儿请到了望金酒家。胡老西儿本来对鲁大成十分怵头,根本不想见他,但慑于鲁大成做了警备队司令,就像现在这样,你不见人家也照样找得到你。那时候圆脸变长脸就不好收场了。

胡老西儿和鲁大成见面以后达成一项龌龊的协议:只要胡老西儿给他淘换来狗头金,哪怕只是像一块大洋那么大的一小块,他就帮着胡老西儿弄金矿砂;而且,两个人交换老婆睡两宿。鲁大成的所谓老婆是那没过门的石翠花,胡老西儿的所谓老婆就是那个天天陪睡的日本慰安妇。虽然都不是真老婆,但这样的安排也足以让胡老西儿一下子就感觉身体膨胀起来了。

石翠花对鲁大成可说是忠心耿耿,她绝对想不到鲁大成做了警备队司令以后会生出这种念想,做出这种安排。现在石翠花住在鲁大成司令部的后院里,天天给他洗衣做饭,夜晚供他消遣。也显得很忙。但她的小日子过得很踏实,心里很惬意。她曾经被小鬼子作践过,因此天天盼着鲁大成做大官,官做得越大,就越有抵抗作践的能力。她怎么能想得到鲁大成却做出这种安排呢?

鲁大成的行为逻辑是让人难以捉摸的。他一方面做出这样的安排,另一方面,派副官马二楞和一个卫兵到他的山东老家去接仍然健在的八十岁的老娘。他要尽尽孝道,让老娘跟着自己享几年清福,然后给老娘送终。而且,老家的人讲究衣锦还乡,他虽自身没回去,但马二楞已经能够代表他了,所以,他让手下的每个士兵捐出三块大洋,拢在一起,足有两千多。他让马二楞把这些大洋封为五封,打好包,拿到山东老家以后分给村里的家家户户。争取家家受益。还让马二楞对村民广而告之:他鲁大成在黄岗县做了警备队司令了。

接下来,鲁大成就召集参谋长、副参谋长等人研究如何撒网在黄岗山地区搜索金矿脉问题。事情做得紧锣密鼓,身边的眼线将情况汇报给河野满的时候,河野满还算满意,会心地微微哂笑,便来到慰安妇集中点“樱花俱乐部”。

河野满这次叫走了一个叫小和田美子的日本姑娘,和一个叫朴顺姬的朝鲜姑娘。他把两个姑娘叫到自己屋里以后,对朴顺姬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叫朴顺姬了,而叫滨田美穗。明白吗?”然后他戴上白手套,让她们褪下裤子亲自检查她们的**,看看是否染病。见平安无恙,才让她们穿好裤子回俱乐部等候,指令她们,从这一刻开始,不许接客,要等待河野满的招呼。如果有人问起是怎么回事,就告诉对方,河野满已经做好安排了。

在他们这片地区,河野满应该算数一数二的人物,日伪军里没有不知道他的。所以,他这么安排以后,两个姑娘就真的消停了起来。但是,既踏实又忐忑。她们不知道河野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道前面是凶是吉。

那胡老西儿自从接了鲁大成交办的任务以后,就感觉自己很亏。心说,你给日本人办事,我也是给日本人办事,凭什么要我听你的?就仗着你人多枪多?人多枪多也是日本人攒的,也不算你的本事。他越想越不服气,就带着身边的日本女人一起溜了。他租了一辆马车,打算回山西老家去。但在租车的时候,车老板的一句话又让他打消了回山西的念头。车老板说:“掌柜的,我看你的面相是个生意人,对不对?”

胡老西儿眨着眼睛道:“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车老板说:“你如果是生意人,我就接着跟你搭咯,你要不是生意人,我就不跟你提这件事了。只当我什么都没问。”

胡老西儿道:“你的眼力不错,我就是生意人。而且,我是专做金矿砂生意、专门搜罗狗头金的生意人。”

车老板道:“我要找的,正是做金矿砂生意的人。我的本家兄弟手里有一批金矿砂,想卖个好价儿。”

胡老西儿道:“他手里是不是也有狗头金,或知道狗头金的线索?”

于是,胡老西儿没回山西,跟着车老板去见那个本家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