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意外的任务

刘海涛坚决地摇摇头,说:“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他暗想,如果我走了,父亲再一次被捕的话,谁来救他呀。

父亲说:“现在全城通缉刘海涛,不管那个刘海涛是不是你,都对你构成极大的威胁。从长计议,你还是离开天津吧。”

刘海涛还是摇了摇头,予以拒绝:“您才真正应该离开天津。我一个联合准备银行的朋友一再嘱咐我,让我告诉你,尽快离开天津。虽然陈希更死了,但危险并没有消除。”

“我走不走与陈希更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刘海涛回手把门关严,在父亲耳边低声说:“爸,陈希更对别人一直在说您就是梁海天的父亲。因为陈希更手里有我哥的照片,与您又十分熟悉。”

“我不能走。现在不光地下党需要我,冀中很多老乡还指望着我能帮他们拆兑一些货物运出去。而且,我对你一个人留在天津也很不放心,说到底你是个文人,写写文章诌首诗还行,真刀真枪地跟小鬼子干,你还嫩着。”

“您不要总以为我还嫩着,您这次虎口脱险,全仰仗我的那些社会关系。”

“我承认你有很多社会关系,但往往坏事也坏在这些社会关系上。”

刘海涛无奈地连连摇头。他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认可他的这些社会关系。而且,父亲不让自己加入组织。还一直劝自己离开天津。

那时候刘海涛对组织上要他到大江大海去锻炼的良苦用心不能理解。而父亲因为非常疼爱他,也拿他没办法。父亲当然也明白,到八路军占领区去也并不是没有危险,只要经常参加战斗,就随时有牺牲的可能。对这一点父亲不可能不清楚,所以只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没有硬逼他。他怕父亲为他担心,始终没告诉父亲他与孔德贞和裴玲的影影绰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为以父亲的做事习惯,是仨大钱俩手攥着,一是一二是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搞对象就是搞对象,如果搞对象,就把关系挑明了,否则,青年男女之间尽量避免交往。都是从这个时期走过来的,谁都明白,干柴烈火,发生什么难以预知。既然如此,那种“乌了巴涂”的关系算什么?

此时市里风声很紧,张志强被抓以后,又有好几个人被抓,据裴玲说,这些人还要被引渡到日本。可见,陈希更与日本人的关系何其密切。有一点裴玲没看出来,但刘海涛看出来了,就是张志强他们有国民党的背景,日本人有可能拿张志强他们向国民党要条件。这些年来,刘海涛从各种渠道获知,国民党与日本人一直是打打谈谈的,蒋介石曾经私下派人与日本人接洽,好像是要联手整治共产党的事,但日本人拂逆了蒋介石的要求,一味占领中国的大片领土,继而大量掠夺中国的资源。

但刘海涛对张志强印象不错,感觉他挺够朋友,也挺有中国人的骨气。在孔德贞再次到刘海涛的寓所找他的时候,他就对孔德贞说了这样的话:“你能不能介绍我见一见你叔叔孔令诚?”

“什么意思?你想加入治安军?”

“如果给我一个合适的位置,我就去。”

“什么叫合适位置?让你当司令位置合适,问题是日本人让你当吗?就算让你当,你干得了吗?”

刘海涛哈哈大笑,说:“是这话,我干不了。但在孔令诚身边当个文书应该没问题。”

孔德贞“切”了一声,道:“你以为他身边的文书是他自己安排的?你知道日本人对他们这一级的军官控制有多严吗?”

刘海涛点点头,说可以想见。不过刘海涛还是想跟孔令诚谈谈张志强的问题,看能不能把他保出来。孔德贞说:“这样吧,明天晚上,你跟我到叔叔家去一趟。”

她拿出一幅画交给刘海涛,问刘海涛能不能在《大天津》杂志上登一下。刘海涛一看,是一幅水墨淡彩动物画,一只身材颀长优雅的豹子正跳跃起来向一只身材魁梧凶悍的老虎发起攻击。而老虎两眼放出凶光,正张开血盆大口。刘海涛说:“你这幅画虽然画得很好,构图、用笔、着色都不错,但发表不了。还别说马向前那一关,单从我这儿你就过不去。我知道你是形容张志强,但太露骨了。”

孔德贞想了想,说:“如果我起一个谄媚的名字呢?”

刘海涛问:“什么名字,说说看。”

“《自不量力》。”

“这个也不行,太悲观了。马向前那一关可能好通过,但我这一关通不过。我们不能这么悲观。”

“如此说来你的思想倾向太张扬、太危险了。记住,救国是可以走曲线的。我还是希望你把这幅画发表出来。否则,明晚我就不带你见我叔叔了。”

刘海涛很无奈。同时,他也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心思,她之所以如此执拗,是想以这种方式怀念张志强。

没办法,刘海涛答应下来。为人处事需要礼尚往来互通有无,不能木匠斧子一面砍。

这时,街上的那个日本邻居山野良子来敲刘海涛的门,用半通不通的中文说:“刘海涛先生,请让我进来吗?”孔德贞一见这个情况,站起身来想走,刘海涛拉住她说:“你不能走,你走了发生什么我就说不清了。”便赶紧开门请进了日本女人。

山野良子穿着续过棉花的浅色和服,显得全身很臃肿,脑后梳着髽鬏,别着一根银簪。进屋以后,就先后向刘海涛和孔德贞一一鞠躬。孔德贞便一直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只听山野良子神态落落大方地说道:“我找过街上的朋友齐有为桑,但他说他不如你的文学水平高,有文学上的问题,让我向你请教。”就把那本刘云若的《春风回梦记》举到刘海涛眼前,孔德贞吸了吸鼻子,山野良子身上的香水味儿很刺鼻。

书里有不少地方被山野良子划了红线,刘海涛便将划红线的地方简明扼要地做了讲解,山野良子眼睛眨着,看样子是似懂非懂,但非常满意,拿起书,又向刘海涛和孔德贞鞠躬,然后就告辞了,说有问题再来。

山野良子走了以后,孔德贞赶紧打开窗户“放味儿”,说这女人肯定有臭胳肢窝,屋里一股狐臊味儿。刘海涛没置可否。他才刚刚开始和日本女人交往,这样的女人是好是孬他还没有体会,眼下他脑子里出现的,是万家铭笔下的日本女人形象。看外表,日本女人似乎真的不错。但孔德贞此时追问他:“你怎么不腻歪日本女人?”他赶紧回答:“谁说不腻歪?只是我没办法而已。”孔德贞说:“我感觉你正以为日本女人往你屋里跑是好事呢。”刘海涛道:“瞎说,我傻呀?”孔德贞说着话严肃地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撇撇嘴告辞走了。或许她想表达什么,但没有表达。

谁知,转天刘海涛上班的时候,翟小倩来得比刘海涛还早,她早就把屋里的暖水瓶灌满了水,扫了地,擦了桌子,倒净了废纸篓。见刘海涛来了,忙将门关上,又插上插销。刘海涛满脸疑惑地看着她,想干什么?难道她这么快就完全堕落演变了?刘海涛正要拔开插销,她一把将刘海涛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警察局悬赏一百块大洋的通告,抖着,说:“这个刘海涛是不是你?”

刘海涛一听这话便是一愣,难道自己有露出马脚的地方吗?他连连摇头,一叠声道:“我是刘海涛,怎么会是刘海涛呢?你光凭名字上有‘梁海’两个字,就做这种猜想,是不是太幼稚了?”

“可是我冥冥之中就有这种感觉。我相信,马向前或小野也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都是很聪明的人精。”

刘海涛还是死硬地连连摇头,但却一下子陷入沉思。他非常后悔在那天晚上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里格龙”。他爱听京剧,嘴里经常哼唱“龙格里格龙”,就顺嘴说了“里格龙”。现在想来太不应该了。

问题是日本人把“里格龙”联想为刘海涛,本来就很荒唐,很巧合,很无理,很穿凿附会,那只不过是为他们找不到肇事者而为自己设置一个下台的台阶;怎么现在就要弄假成真了?我这个人因为平时不够谨慎而被身边的人对号入座了?一时间,刘海涛非常纳罕,也非常恐惧。此时,他突然感到父亲不同意他加入组织是对的,因为他真的还不成熟;同时,他感觉组织上要把他送到八路军占领区去锻炼也是对的,因为他确实缺乏锻炼。他身上的小知识分子的气味太浓了。翟小倩不是个头脑特别复杂的人,连她都感觉自己很像刘海涛,那自己真该好好检讨一下了。

他对翟小倩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下午下班以后我在商业区狗不理包子铺请你。”

整个一天时间,他都心神不定如卧针毡,孔德贞给他的那幅画他也没敢往马向前那儿送。他反反复复地思考,自己究竟哪些地方与别人冥冥之中的“刘海涛”相像呢?

临下班的时候,他想出一个主意,要想及时走掉,不被马向前和小野他们打麻将所耽搁,不能去问“我可以走了吗”这样的话,而应该拿着工作去,马向前会厌烦其扰,会说“去去去,明天再说。”于是,他就可以走掉了,走得顺理成章。

于是,刘海涛在下班的当口,拿着孔德贞的那幅画到后院找马向前,他们正在稀里哗啦地搓麻,刘海涛硬生生地将画作举到马向前眼前,遮住了他看麻将牌的视线。他果然非常反感地说:“去去去,什么破画,快拿走。”刘海涛一听有戏,他可以走了。便收了画返身便走。谁知马向前又说:“刘海涛你回来,”刘海涛便只得站住了脚,马向前说:“《自不量力》这个题目话里有话,需要斟酌。”哦,这家伙眼真尖啊,刘海涛只是那么一晃,他就把画面和题目全看在眼里了。刘海涛答应一声便退出来。

回到屋里刘海涛方才明白,日本的人口是中国的十分之一,国土是中国的二十九分之一,哈哈,规模和体积差出去那么多,谁是豹子,谁是猛虎,不是一目了然吗?现在豹子占着中国大部分领土,谁敢说豹子是自不量力?你有把豹子驱逐出去的本事吗?站在某些人的角度,肯定是这么思考问题的。刘海涛不觉对马向前有些刮目相看。敢情他也不是吃干饭的。

先不管马向前怎么说,刘海涛还是把画作锁进抽屉,拍拍屁股走人,去包子铺践约去了。因为刘海涛去的早,他在角落坐下的时候,翟小倩还没来。这时,他突发奇想,市公署不允许老百姓吃白面,各行各业应该也不允许经营白面制品,那么,这狗不理包子铺怎么维持呢?花高价办“特批”进白面吗?不得而知。红红火火了近百年的狗不理包子铺几年后竟然倒闭,可能就因为此。

刘海涛还没来得及要包子,一个伙计却主动端来一碟包子和一碗玉米面粥。刘海涛看了一眼伙计,似曾相识,但根本不认识。伙计伸出一只手指着包子说:“先生请慢用。”便离去。那手势与神态与上次一模一样。刘海涛猜想他肯定是上次给张志强送包子的人,肯定他记住了刘海涛,否则不会主动为刘海涛端包子。刘海涛便把包子挨个掰开看看哪个包子里有东西。最下面的一个包子,没等刘海涛掰,它本身就是裂开的,刘海涛急忙将其裂口掰大,于是,发现了里面的纸条,刘海涛用包子挡着快速浏览,上面写着“迅速撤离天津”六个字。他学着张志强,将纸条揉成一个小球,连同半拉包子填进嘴里,稍一咀嚼便咽了下去。结果他恶心得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嘴里泛上来苦汁。如果不是害怕影响到旁边的人,他就有可能一口喷了出去。他捂住嘴暗下决心,这种地方以后绝不再来,坚决远离包子!

接下来,他便陷入迷茫。而且有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难道这个伙计也知道自己是刘海涛?难道他也看过梁海天的照片?这个伙计是哪方面的人?是父亲这方面的人还是张志强那方面的人?父亲素来与国民党方面毫无联系,怎么他们一致要求自己离开天津呢?要么,这个伙计把自己看成张志强的人了?

那年月,单纯从一个人的职业看不出他的实际身份。他在饭馆里跑堂,说不定就是某个组织的领导;而他虽然在银行做高级职员,说不定只是某个组织里的力巴。刘海涛在思考,走不走?这时,翟小倩走了进来。她进门以后就四下扫视一眼,看见刘海涛坐在角落,便快步走了过来。刘海涛示意她坐在对面,她点点头,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坐了下来。她的紫红色绸子棉袄在包子铺里很显眼。

“你想跟我谈什么?”她掏出手帕擦着手问。

“先说你吃点什么?”刘海涛关切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等我来就先把包子点了一碟?看起来你饿急了?”

“哈哈,不好意思,是的,我饿急了。”

“那你就先吃,我自己点半碟包子一碗粥就行了。”

刘海涛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不能不抓一个包子在手里,而实际上他是一丝一毫想吃包子的意念都没有。此时的狗不理虽然混有杂合面,灰塌塌的,但十八个摺捏得细致匀称,像艺术品,抓在手里也是油腻腻的。分明很好的东西,但刘海涛又开始反胃了,眼看就要呕吐的样子。便急忙将包子放回碟子。翟小倩便说:“别不好意思,你吃你的。”

刘海涛坚决不再摸包子了,问:“你是因为什么把布告上那个刘海涛与我刘海涛划等号的?”

翟小倩低了头,说:“我也说不好,但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谢谢你的感觉”,刘海涛说,“不过,那确实不是我。”

“但我感觉就是你,”翟小倩抬起眼睛看着刘海涛,刘海涛看到了她的嘴唇有些红肿,似乎是被小野嘬的,刘海涛感觉,小野他们这些凶狠的日本畜类,只能给他们“嘬”的字眼,他们是不配“吻”的字眼的,此时翟小倩翕动着红肿的嘴唇说,“我妈拿回家一张传单,其实也不是她有意拿回来的,是哪个不相干的人给她塞进包里的。传单是《桥本伏击战》,我一看那文笔,就是你写的,诗意而形象的文风,咄咄逼人的叙述,遣词造句的习惯,错不了。如果不是你写的,我把这个碟子嚼了!”

刘海涛的脸倏忽间胀得通红。如果说,孔德贞有这种想法,属于对自己多日跟踪研究的结果,属于特例;而翟小倩和自己就坐在一屋,她天天都看自己的文章,不用说,对自己的文风太了解不过了。但他绝不能承认。他一口咬定道:“嚼,把碟子嚼了!你输定了,这个碟子你一定要嚼!全天津市和我文笔接近甚至比我优秀的文人墨客有得是,我算什么,谈什么文风?”

“你不要偷换概念,比你文笔优秀的人肯定是有的,但你就是你,你的特点就在那明摆着,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

“哎哟喂,我简直不能活了,该进宪兵队了!”

“别瞎说,进什么宪兵队?我今天提醒你这些,就是让你停止写那些真真假假的传单。我妈就不相信冀东八路军会打这么出色,因为在我妈眼里,八路军缺衣少食,武器也不凑手,只会天天在山里转悠,东躲西藏,怎么打得了鬼子?你如果为了写这些真真假假纯属宣传蛊惑的东西被宪兵队抓了,冤不冤?”

刘海涛从翟小倩的话里,了解到有些人对八路军没有信心,但此时此刻他又没办法申明桥本伏击战的胜利千真万确,他写的东西一点水分也没有。如果申明这个问题,就等于承认传单就是自己写的了。可是,不申明的话,真让人憋屈,真让人透不过气来!

但他不能不领受翟小倩的好意,于是他说:“谢谢你啊,小倩。我以前不写,以后也永远不写这种东西。免得让亲朋好友都为我担心。是不是?”

伙计给翟小倩端来半碟包子和一碗粥,翟小倩疑惑地看刘海涛一眼,开始吃包子。她肯定不相信他的话。不过,她并没有加害他的意思,否则,也不会提醒他这些了。刘海涛找伙计要了一张纸把他这边剩下的包子包起来。翟小倩问:“你怎么不吃啊,被我的话吓着了?”

刘海涛掩饰说:“我这阵没胃口,拿回去吃也一样。”他赶紧把一碗粥都喝下去,免得让翟小倩感觉自己真在她手里有短儿似的。

“昨晚小野拿着布告问我:‘刘海涛会开汽车吗?’一下子把我问愣了,你会不会开汽车我怎么知道?但我不能这么简单地回答,我怕他不往好处想,我就说:‘刘海涛是农村出身,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天天省吃俭用,只怕他连汽车都没坐过。’小野这才不再问了。通过这件事,我感觉你的处境很危险,你不能不引起注意。”

“可是,我应该怎么注意呢?难道离开杂志社不干了?我吃什么?现在谋个职多难呐!”

“唉,谁不是一样。你以为我就不难吗?现在明知道眼前是火坑,该跳也得跳。你还好,像我这样的,老蒋回来了还不把我当汉奸枪毙了?”

“只要你不做坏事,没人会枪毙你。”

“跟日本人在一个**睡,你说不做坏事,谁信呐?”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你就一点刚强劲儿也没有?”

“你瞧瞧,你瞧瞧,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你的性格特征完全反映在你的文章里,所以,我就感觉你像刘海涛呢。”

“说着你呢,怎么就转到我身上了?”

“难道不应该转吗?我这种女人这辈子就这德行了,破罐破摔了;你却是白纸一张,你不能把路走歪了,你不能无缘无故就把自己糟践了。”

刘海涛为翟小倩的诚恳十分感动。他结了账,和她走出包子铺的时候,下意识地顺势搂了她后腰一下。但他马上就把手放下来了。她便也顺势抓住了他的这只手,捏了一下。刘海涛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好感。那是异性之间才有的好感。一时间让刘海涛心绪异常复杂。这时,小野和四五个中国人迎面走来,这里面还有马向前,好像也是来吃包子的。小野突然指着刘海涛喊了一声:“巴嘎,他摸我老婆!”

结果,那几个中国人一拥而上,有的缚住了刘海涛的胳膊,有的搂住刘海涛的后腰,有的劈头盖脸就打起刘海涛来。纷乱中,似乎只有马向前没上手,他拥着小野去吃包子了,其他几个中国人七手八脚地将刘海涛扭到了警察局。在警察局的值班室,两个警察不由分说叮当五六又把刘海涛痛打一顿。末了问:“还敢摸日本女人吗?”

刘海涛说:“那个女人不是日本女人,是我们杂志社同仁,她叫翟小倩。”

警察说:“事到如今你怎么嘴还这么硬啊?我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日本人的?”

刘海涛说:“我不反对你们听日本人的,但你们不能无缘无故打我。”

“嗨,这小子真她妈欠修理,这嘴跟锥子一样硬,打!”

警察脱下腰上的皮带朝刘海涛没头没脑地猛抽,刘海涛只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两个警察打累了,就呼呼喘着粗气说:“先关他两天,让他清醒清醒。”便把刘海涛推进值班室的耳房,锁上了门。这时候翟小倩来了,她一进屋就哭哭啼啼的,说:“你们把我同事关在哪儿了,我要跟他说话!”

警察恶声恶气道:“你谁呀?跑这儿哭什么?小心我们把你也关起来!”

翟小倩道:“我是《大天津》杂志社的日本顾问小野的四姨太,我叫翟小倩。”

两个警察赶紧点头哈腰,油嘴滑舌地鞠躬道歉:“四姨太四姨太,实在对不起,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老人家多担待我们,我们两个就是两条狗,您就是踢我们,我们也跟着你走;我们两个就是您肚子里的屁,您一劈腿就把我们放了。是不是?”

“别说损话,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呐?我的同事呢?把他放了!”

“四姨太,这个可不行,日本人不来发话,打死我们我们也不敢放人。”

“那就让我跟他说句话。”

“好嘞,这个可以做到。”

两个警察打开耳房的门锁,监视着刘海涛和翟小倩说话。翟小倩说:“刘海涛,你家住在哪里,我去把你家里人叫来。”刘海涛把腰上一把钥匙褪下来递给她,说:“你去打开我的抽屉,里面有孔德贞家的地址,你让她想办法吧。”

刘海涛之所以没让翟小倩去找裴玲(翟小倩与裴玲也很熟),是因为刘海涛感觉自己与孔德贞的关系比裴玲更近。此时孔德贞正在家里坐等刘海涛的到来,本来说好她要领刘海涛去见孔令诚的。可是她左等右等不见刘海涛的影子,正在门前着急地踱步,却见翟小倩坐着胶皮车来到门前。翟小倩让车主稍等,就问孔德贞:“请问孔德贞是住在这个门里吗?”孔德贞看了一眼翟小倩的装束,知道她也是有点身份的女人,便说:“我就是孔德贞。”

翟小倩便凑近孔德贞,将刘海涛的情况告诉了她,说:“刘海涛让我找你,让你想办法让他出去。”说完,翟小倩便逃也似地坐上车尥了。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她是难逃干系的。心里有愧是必然的。

孔德贞看看天色,约莫八点来钟,便也招手叫了一辆胶皮车,让车主拉着沿着海河边小跑起来。跑着跑着就看到了“周家栋商铺”的牌匾,便让车主放下车等一下,她过去敲门。那年月拉胶皮车的都是穷苦之人,服务态度出奇的好。因为穷,且因为工作性质使然,很多车主上身穿着补丁棉袄,下身就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单裤,以便于跑路。于是这种客人要求“稍等”的情况,车主就受罪了,就揣着手在原地来回小跑,否则腿底下就冷得受不了。冬天里马路上拉空车的车主一般都小跑着“遛活”,也为得取暖。而客人上了车以后,要快还是要慢,就得听客人招呼了。遇上客人怕头晕要慢上加慢的,谅你车主冻得两腿发麻发木,冻得你小便湮湿了裤裆,你也不敢跑起来。

孔德贞之所以来商铺找周掌柜,是因为她感觉警察局是想讹钱。涉及钱的事,只能找周掌柜。虽然刘海涛曾经对周掌柜是他的父亲矢口否认,孔德贞却坚持认为他们爷俩不是一般关系,而周掌柜开着不小的商铺,拿出一笔钱来了事应该不成问题。谁知,父亲听了孔德贞的叙述,连连摇头,说:“要钱,我可以给你一笔,由你去捞刘海涛;而我是不可能出面的,我现在天天躺着,连路都走不了。”说着话,父亲撸起袄袖让她看胳膊上的伤,撸起裤脚让她看他腿上的伤。商量的结果,是孔德贞从父亲这里拿了三十块大洋,就坐胶皮车奔了警察局了。结果一切正如孔德贞所料,警察局遇上这种“花案”只是想讹点钱,所以扣着刘海涛不放。一听拿钱来了,便吵吵嚷嚷地喊放人。但问题是三十块大洋两个警察嫌少,他们说:“连打点日本人的都不够!这样吧,再拿一百块大洋来,给日本人;我们俩和带班长分这三十块。”把底牌都亮出来了。

孔德贞遇上无赖警察也无计可施,便又坐了胶皮车回来找父亲。结果父亲就不高兴了,一方面大骂警察没人性,另一方面就骂刘海涛不争气。眼下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你和日本人的姘头套什么近乎啊?你以为商铺是银行,是金库啊,是随便能往外拿钱的吗?这商铺的每一块钱都有来路有用途的啊,这个刘海涛怎么这么浑啊?但骂归骂,父亲要亲自往警察局走一趟。但他只带了三十块大洋,随着孔德贞走了。

两辆胶皮车一起来到警察局,孔德贞扶着步履踉跄的刘海涛父亲走进去以后,一个警察开口问道:“怎么,只带人来没带钱来?”

父亲说:“刘海涛和日本人的姨太太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一起吃顿饭算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兴师动众张嘴就是一百三十块大洋、一百三十块大洋,你们以为这大洋都是大风刮来的呀?我就拿来三十块,再多,没有了!”

“嗨,你个老便壶!”一个警察抬手就给父亲一个大嘴巴。另一个警察却马上挥挥手制止了这个警察。他围着父亲转来转去,看了父亲的脸上,又看父亲的全身。最后,把父亲的袄袖撸起来,于是,露出了里面缠着的白纱布。“哈哈,又是你!前些日子,扣了一帮进城采购的‘老坦儿’,那时候你就跟着瞎掺和,现在你又来了——刘海涛是你儿子吗?如果是,就规规矩矩去拿那一百块钱去;如果不是,对不起,你今晚也别走了。你属于破坏‘强化治安运动’,不拿出一千两千大洋来,甭打算出去。说不定宪兵队还会亲自来审你!”

此时,刘海涛在小屋里就听孔德贞发出了厉声断喝:“你们也忒欺负人了!你们给我听着,我叫孔德贞,我叔叔是孔令诚,你们办事这么不地道,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警察嘿嘿笑了起来,说:“编,编,接着编!你叔叔要是孔令诚,我爸爸就是温世珍!”两个警察一起哈哈大笑。温世珍,是当时的伪市长。孔德贞指着桌子上的电话,说:“你敢不敢让我打个电话给我叔叔,让他跟你说说他是不是孔令诚?”

一个警察说:“你打,你打,我没拦着你,你能兜得住就行,别掉了裤子漏了兜。”

刘海涛在耳房听得一清二楚,接下来孔德贞果然抓起了电话,“啪啪啪啪”就按了一串号码,然后气势汹汹地说:“叔,我是德贞,刘海涛被警察扣住了,他们找刘海涛要一百块大洋。我说我叔是孔令诚,他们不信,还嘲笑我。”孔德贞把电话递给一个警察,“你来听我叔叔说话。”

孔令诚在电话里说的什么不得而知,只听这个警察一叠声道:“哎哟喂,孔司令孔大人!真是您呐!您老身体好啊!我们这两个小警察少眼眉闭,瞎驴撞槽,冲撞了您的大侄女,我们在这儿给您赔礼道歉了,我鞠躬了啊!孔司令,我立马把您的孔大小姐放走,但那个周掌柜不能走。前些日子他掺和一帮‘老坦儿’进市采购的事还没处理完呢,宪兵队还不依不饶呢,这次周掌柜必须大大方方吐一次血,否则我们饶了他,日本人不饶他。您是知道的,日本人最恨有前科的人!怎么着,这件事您还想帮忙?得了您呐,我知道您是舍不得出钱的人,而且您也没有产业,手底下钱并不多,我们也不好意思咵嚓您。您甭管这事儿了,我们等着拿周掌柜向日本人邀功求赏吧!”

刘海涛听明白了,这两个警察想扣住父亲,然后向日本人邀功求赏。届时他们会夸大事实,把父亲参与冀中来人采购说成是有意与皇军控制物资外流的指令对抗,这样,他们俩等于抓住一个要犯,日本人便会重奖他们。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你周掌柜不给我们钱,我们就拿你找日本人换钱。

此时,刘海涛就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约翟小倩到狗不理包子铺呢?换个地方说话不行吗?可是,大错已经铸成,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于是,父亲也被关进了刘海涛这间耳房。两个警察在门外哈哈大笑,说:“你们俩好好商量啊,看看出多少钱了这件事合适。”此时只见父亲一咬牙,一闭眼,朝着刘海涛的头上身上噼哧啪嚓地打了起来,边打边数落:“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对得起你死去的亲人吗?天津卫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要招惹日本人的姨太太?啊?你个没长进的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热热闹闹。接下来,父亲便放声大哭。这下可把刘海涛吓坏了。因为听父亲的声音像是真哭。一个五十多岁老人的哭声是瘆人的。他一定是想起了被日军炸死的刘海涛的老娘,想起了被日军碾成肉泥的弟弟梁海山。于是,刘海涛控制不住也跟着一起放声大哭。两个警察感觉这样不好,听着让他们闹心,便打开门锁,把刘海涛叫了出来。

一个警察抬腿就踢了刘海涛一脚,说:“小兔崽子(其实,在年龄上刘海涛比他小不了多少),你们之间打个屌,哭个屌啊!你赶紧回去寻摸钱来把周掌柜赎走。记着,一千块大洋,否则,我们只要高兴,就用皮带抽他个老梆子!”话音未落,另一个警察已经解下皮带走进小黑屋朝着父亲身上头上一顿猛抽,刘海涛在外屋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噼哩啪嚓”的声音。此时,父亲一声不吭。而那一声声的皮带声,比抽在刘海涛自己身上还让他难受!

外间这个警察急着要钱,便一脚把刘海涛踹出门来。一出门,刘海涛又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却原来,孔德贞并没走,一直在门外冷风里站着。刘海涛感觉这件事非常对不住她,就拉起她的手,轻声说:“德贞,我送你回家吧。”谁知,孔德贞挣脱了刘海涛的手,抬起手来就“啪”的一声给刘海涛一个大嘴巴。然后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刘海涛追上去拉她,她愤怒地摔开了刘海涛的手。一辆胶皮车殷勤地跑了过来停在她面前,她便毫不犹豫地抬腿跨了上去。

刘海涛站在冷风里,除了感到脸颊肿胀,还感到身心疲惫,从里到外的冷,禁不住瑟瑟发抖。自己是不是真该离开天津了?自己应该到抗日前线去,跟随梁海天,用步枪,用机枪,用手榴弹,用迫击炮,亲手射杀万恶的日本鬼子!

转过天来,刘海涛来上班就戴了口罩。因为脸颊已经出现紫手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裴玲来找他。她自从和他开始交往以后,就每天中午到他这屋来吃饭。刘海涛明白她是有意张扬他和她的关系。其实,她究竟会不会最终选择刘海涛,完全是未知数,但现在急需给杂志社的人造成一种舆论:她裴玲正跟刘海涛搞对象。相信这话会快速传到小野耳朵里。刘海涛对此很赞赏,因为他们俩各自产生“名花有主”的舆论,对保护他们俩都有好处,既让小野不再打裴玲的主意;也让小野知道,刘海涛的目标并不是翟小倩。眼下,刘海涛心里最急迫的事,是救出父亲。他老人家不知道在小黑屋里又挨了几次皮带了。

裴玲来了以后一看刘海涛吃的东西,就发出一声叹息“唉!”刘海涛吃的是杂合面窝头,手里捏着的是腌得很老的咸萝卜。刘海涛是早晨买早点的时候,顺便买了两个窝头和两块咸菜。裴玲和刘海涛隔桌相望,坐在老张的位置。老张每天中午回家去吃,他家离得近。他虽然回家吃,刘海涛估计也是吃杂合面窝头。能吃饱就算幸福,杂合面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吃饱肚子的。但刘海涛吃起杂合面的窝头来,确实是很难下咽的。它不仅是苦涩的,还有一点辣,还有一点霉味儿,而且粗粗拉拉地拉嗓子。显而易见,这是三四年以上的陈粮。用若干年后的话讲,是生了黄曲霉素的陈粮,吃多了是致癌的。那天裴玲坐在刘海涛对面吃饭,吃她自己带来的饭菜,其实也比刘海涛好不了多少。表面看,吃的是馒头,其实是掺了一多半杂合面的馒头,所以,那馒头灰塌塌地全是裂口,没有弹性。裴玲看翟小倩和其他人都没在屋,就突然问刘海涛:“你脸颊上的紫手印是怎么回事?”

刘海涛终于找到机会,便急忙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她,希望她能想想办法,把父亲救出来。她说一会儿给她老爸打个电话。

这时老张的媳妇步履踉跄地跑了进来,说:“海涛,你赶紧到我家看看吧,老张不行了!”因为老张家离得近,刘海涛没吃完窝头就急忙跟着到她家去了,结果发现老张腹痛得实在忍不了了,正在炕上打滚。

刘海涛屋里的几个人,除了翟小倩,人人面有菜色,个个瘦得弱不禁风,刘海涛算好一点的,老张最惨。一张蜡黄的脸,非常明显是营养不良。但知道营养不良,又能怎么办呢?老张的那点薪水养他自己还凑合,可他还有儿子,还有老娘,媳妇天天在家“缝破穷”,算是补贴一点家用,但解决不了大问题。刘海涛要送老张去医院,老张说:“你甭害我了,我拿不出钱来!”结果时间不长,老张就在刘海涛眼皮子底下咽了气。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刘海涛经常见他用拳头顶着胃口,按后来的观点看,那是胃疼得实在难忍了,实际是胃癌的晚期。那年月还没有“癌症”这个概念。老张实际生生是因饿和吃变质的粮食致癌而死的。老张被大家叫做“老张”,其实才三十九岁。杂志社里的人们集体凑钱,帮老张家料理了后事。裴玲曾经问刘海涛:“老张身后的事该怎么办呢?”刘海涛说:“不知道,反正我现在自顾不暇。”刘海涛知道,在杂志社老张跟自己关系最好,如果自己不伸手帮一把,估计没人向老张家伸手。

临下班的时候,裴玲来找刘海涛,说她给她的父亲打电话了,她父亲让他今晚到她家去一趟,父亲要问问具体情况。事关周掌柜,是不是真要帮,怎样帮,要视情况而定。当时刘海涛就对裴玲发了一通怨气:“在警察局扣着,不停地挨打,除了赶紧放出来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如果‘视情况而定’,是不是还要继续扣着?”

刘海涛一听这话也感觉不好回答。对裴玲这样的人是根本不能说出自己与周掌柜的实际关系的,但不说的结果就是她老爸在这件事上会打折扣。最后,刘海涛不得已扯了个谎,说自己欠着周掌柜一笔巨款。谁知裴玲听了这话突然一笑,说:“你如果不管周掌柜,他出了意外,你不就逃脱债务了吗?”

刘海涛有些翻脸,说:“你这话可不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吗?”

裴玲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说:“哪能呢,我在看你的反应呢,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立马就离开你了。因为你太冷酷了,太不近人情了。”

差一点掉进裴玲设下的圈套。刘海涛暗吐一口气。话说回来,裴玲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现在说的是不是心里话,他都不知道。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真的不够成熟。父亲不同意自己加入党组织估计就因为这个,怕自己捅娄子。知子莫若父,最了解自己的,无疑就是父亲。但怎样才能使自己尽快成熟老到起来,刘海涛也真是狗咬刺猬,不知从何下嘴。

路上,刘海涛倾其所有,掏净了口袋,在路边的摊上给伯父买了三个青萝卜。那时候街上卖水果的非常少见,卖天津特产“沙窝萝卜”的倒有不少。天气寒冷,小贩揣着手,脚底下倒着脚颠着,间或抹一把流出的清鼻涕,见有人来,嘴里便一叠声呼喊:“沙窝萝卜,沙窝萝卜,口脆细甜,一摔八瓣!”而究竟是真的沙窝萝卜,还是一般的青萝卜,则无法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