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的表现,极大的效果

电影和语言

只要不是无声电影,电影中无论如何也会出现一些对话,一句话都没有的电影只是偶尔出现。例如,拉塞尔·劳斯于1952年执导的作品《贼》和吕克·贝松于1983年执导的处女作《最后决战》中,效果音也有,音乐也有,就是没有对白。片中人物并非哑巴,而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没有必要让他们说任何话。导演们为了凸显这一特点,连一句对白都没放进去。自1927年上映的《爵士歌王》以来,已经熟悉了电影语言(即使是在无声时代,音乐也是存在的)的观众,尤其是对于喜欢好莱坞电影中大量对白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一种酷刑,但正因为有这样的痛苦,他们至少能深切感受到主人公的心境。

虽然不及上面提到的两部电影那个程度,但2002年上映的《我要复仇》也是一部非常寡言的电影。这里有几个理由。第一个理由,就是主人公Ryu是一位聋哑人,因此,他完全沉默,需要有对话时,就用简单的手语进行表达。通常情况下,他只能默默地看对方说话,因此,被动是定义这个角色的首要因素。作为业余美术家,Ryu具有潜在的表达欲望,但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进行表达,所以极度被压抑的情绪,最终以暴力的形式爆发出来。将头发染成绿色,也同样是因为他失去了语言这个表达工具,不得已才借助这一看似行为艺术的方式来表达某种反叛。在影片中,一个不能说话的人物所呈现的东西,并非只局限在台词这个层面。

第二个理由,就是为了克服在韩国电影界泛滥成灾的说明过度夸张的现状。实际上,正是这个原因,Ryu才会被设定为聋哑人。虽然这是种本末倒置的做法,但当时的商业电影模式确实让我感到忍无可忍。我相信,将世界上90%的商业电影的台词减少一半,也可以充分展现故事梗概,不仅可以,而且从艺术层面也能够变得更加优秀。但准确地说,在那些影片中,让我感到厌恶的并非单纯是对话多,而是好台词越多的电影,越想通过台词来传达电影的核心内容。在电影中,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的话,用陷入爱情时特有的行动和表情就可以充分展现出这一点,而不用看着她说“我爱你”。

电影是一种媒介,除了对白,还有众多电影固有的表现形式。首先,比如演员。他们并不是编剧的播放器,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演员也能通过自己的表情和肢体表达胜过千言万语的感情。东进在家里与重案组的班长见面的场景中,两人在一段时间内没有说一句话。只有东进用遥控器启动电动窗帘,或是发出咳嗽声这样的细小动作。但是包括坐姿在内,这一切行为很自然地流露出东进作为资本家的傲慢本性。

在电影的最后,东进被恐怖分子杀害的场面也是这样处理的。在近五分钟的时长里,观众没有听到一句对白,只能静静地看着凄惨的杀人场面。如果用对话来描述当时的情况和人物心理,台词恐怕得有数十行。特别是为了看清插在自己胸口上的恐怖组织判决书而挣扎的东进,比任何一部电影里的场面都要显得滑稽。由于宋康昊这种非常识性的高超演技,使得这场死亡不仅更加凄惨悲伤,同时还揭开了人生的荒谬。

其次,导演还可以使用影像、音响、音乐等道具。在《我要复仇》中,Ryu和东进的房屋装饰很不同。Ryu的房间狭小且杂乱,随处可见凌乱的廉价杂物。而东进的房间宽敞且空旷,由此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两个人的内心世界。镜头默默地传达出资本家尽管物质生活非常丰富,但内心世界反而会更加贫穷。再看一下Ryu被工厂解雇的场面吧。当时,他从干部职员手中接过钢笔并按上手印,然后站起来走人。整个过程中没有一句台词。所有人都去吃午饭了,空****的办公室里响起了布谷鸟的报时声,这个场景很好地描绘出独自一人留下来的劳动者Ryu的内心世界。

最后,和之前提到的两部外国电影一样,体现了人物的孤立感以及与世界的格格不入。电影里的所有人物,都未能跟他人建立健全的人际关系。电影中的两位男主人公如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如此。

东进在Ryu家里潜伏等Ryu时,一直默默地坐着。在东进家门前潜伏着的Ryu也是一样。两个空间交叉出现了三次。此时已经很好地向观众传达了两位主人公内心的憎恨和愤怒。各自在对方家潜伏的两人同时进行颈部运动,这说明两人尽管已反目成仇,但终将越来越像。可见,电影也是在通过剪辑手法讲述故事的。

那么,在《我要复仇》中那些少之又少的台词又是如何使用的呢?当然是秉承了“极少的表现、极大的效果”这一极简主义原则。最好的例子就是东进已死去的女儿变成幽灵来找爸爸的场面了。在整个片段中,台词就只有一句:“爸爸,我早点学会游泳就好了……”虽然是很不现实的一个幻想,但这句充满童心的台词,充分表现了把自己的死亡单纯归为不会游泳这一点上的童真。这与Ryu和东进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他人,并渐渐陷入罪恶深渊形成鲜明对比,从而凸显了电影的主题。

此外,还有东进杀害Ryu之后接电话的场面。从电话里得知,彭司机的儿子最终死亡。因东进的解雇,彭司机和家人结伴自杀,之后东进在偶然之中救出了还剩一口气的彭司机的儿子,并将他送进了医院。当时东进意识到了与自己的本意毫不相干的潜在的资本家的本质。因为东进不想让所有员工都沦为失业者,所以他必须狠心解雇某些人,结果导致失业者一家人自杀。认识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自我定位之后,满以为拯救一个少年就能缓解由此带来的痛苦。救活那个孩子是东进最后的希望,在杀死了Ryu和他的情人英美之后,这份希望依然有效。但是,就是那一通电话,让所有的希望顿时破灭。此时此刻,东进只说了一句:“你打错电话了。”他否认了仅存的一线希望,并决定成为一个真正的“恶魔”。这种负面的决绝,在东进肢解被自己杀害的Ryu的尸体,并将其掩埋的那一瞬间达到顶峰。因此,这是一个可以用简单的一句话来形容的最可怕的结局。

在这部影片中,唯一的话痨就是英美。在强辩情人Ryu诱拐犯罪的正当性时,英美一个人说了整部电影一半的台词。不过,这些台词几乎有一半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只是在不断重复同样的话。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她本身也不相信这个行为的正当性。也就是说,她只是反复说着带有强迫性的话。一般这时候,与其说台词是表达什么内容,不如说是表达心理活动,此时说什么远没有怎么说来得更重要,这正是说话的风格。

类似的情况在英美身上出现过两次。在被东进拷问的场景中,昏迷状态的她一边呻吟一边不停嘟囔:如果自己被杀,你就会遭到可怕的报复。当然,这些大部分也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毫无可信度。东进不信、刑警不信,连观众都不相信。虚而不实的话,只能拿来唬人。但是,当前来杀东进的那些恐怖分子的面孔出现在银幕中,并传来这句画外音时,没有人会怀疑其可能性。早知道就应该认真听……不过,这句台词也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已经听过一次了,还能重要到哪儿去呢?在这里,重要的是她的回归,可怕的不是内容,而是已死的女人的声音再现。在这一场景中,英美的话不再是台词,而是一种声音。语言应用的最极端例子就出现在影片结尾。身上挨刀的东进看着被自己杀掉的Ryu的尸体,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像是一种抗议,也像是一种哀号,更像是在提问,总而言之,是听不清楚的稍有长度的垂死挣扎。那呻吟声犹如电影主题曲的配乐部分,一直响到片尾的演职员表结束为止。他的声音已经成了一种音效和音乐。不仅如此,尽管观众完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那显然是这部影片中最重要的台词。

《我要复仇》是典型的冷血电影。一切情节都是通过动作呈现出来的。在这个无情且冷酷的世界里,连台词也只是一种声带的动作而已。

这段文字被刊登于某国语学者的花甲纪念论丛中。我以《电影中的语言问题》为题接受了约稿邀请。也许有人会想,电影导演不好好拍电影乱投什么稿啊?但我希望大家能理解,因为这是很难拒绝的人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