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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中九节《每月例话》是插入的故事。其中《少年爱国者》《少年侦探》《少年鼓手》三节,题旨都是爱国。后两节没有什么,读了《少年爱国者》那一节,却该知道一点:那种爱国未免偏于感情,即此为止,也还没有弊病;若顺此发展开来,以为本国的一切都是好的,不容他国人批评的,那就要不得了。那节故事很简单:一个穷苦的意大利少年在海轮中,受了三个外国人周济他的钱,那三个外国人喝醉了,批评意大利种种的不好,甚至于说意大利人是强盗。当“强盗”两字刚说出口的时候,那少年把得来的钱丢到他们身上,怒叫道:“拿回去!我不要那说我国坏话的人的东西。”故事就此完了。那末了的动作与话语,就是通常读小说的所谓“顶点”;人家侮辱我的同国人,我动怒而加以呵斥,确是人之常情;若再加上一些叙说,表明听取他国人的批评,不能纯凭感情,有时很要理智,那自然同于蛇足。但纯凭感情的爱国,往往流于狂妄,从唯我最好进到唯我独尊,势必至于蔑视他国,排斥他国。现代世界的纷扰不安,未尝不是此种爱国心在那里作祟。唯有知道己国的可爱在哪里,忠心诚意地爱着;又知道己国的缺失在哪里,与同国人共同努力,弥补此缺失,直到绝无缺失为止;那才是现代公民应持的态度。而那种态度是不凭理智不会有的。
此外《洛马格那的血》《少年受勋章》《难船》三节,题旨都是舍己救人。舍己救人的动机,从一方面说,是由于人己一体的观念。既认定人己一体,他人将要遇到的灾害,就如自己的灾害一样,若不竭力抵御,不是对不起他人,简直是对不起自己:这样想时,自然表现出舍己救人的行动来。从另一方面说,由于灾害宁归于我的观念。——这种观念的反面,便是乐利宁归于人;许多圣贤豪杰的存心,实在也不外于此。——既见灾害到来,猜测其结果,必将有人受难,与其让人受难,不如由我来受:这样想时,自然也表现出舍己救人的行动来。以上两种观念原是相通的,不过前者着眼于己的方面较多,后者着眼于人的方面较多罢了。三节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抱着舍己救人的精神,显然的,作者意欲教训读者,使读者实践这种人类社会间的美德,至少也得理解这种美德。
《洛马格那的血》一节,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深夜里,洛马格那街附近的一所屋子里,弗鲁乔和他的外祖母(书中作祖母,但据“我是你母亲的母亲”一语,应该是外祖母)两个人留着,父亲母亲都有事出去了。弗鲁乔是个欢喜赌钱常常和人打架的孩子,这时才刚回来;外祖母询知他又干了恶事,便一面哭着一面用温和的言辞劝诫他。可是他生性刚强,听了外祖母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并没有认错的表示。这使外祖母更痛伤了;于是说到她自己的将死,说到他幼小的时候怎样的柔顺,但愿他能够回复到那时的柔顺。弗鲁乔感动了,心中充满了悲哀,正想把身子投到外祖母的怀里去,两个强盗进来了。当其中一个的面罩偶尔落下来的时候,外祖母认出是一个熟人,叫出他的名字。那强盗便“擎起短刀扑近前去;老妇人立时吓倒了,弗鲁乔见这光景,悲叫起来,一面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覆在祖母的身上。强盗碰了一下桌子逃走了,灯被碰翻,也就熄灭了”。在黑暗之中,弗鲁乔才说出强盗未来以前的心中言语,请求外祖母饶恕他;外祖母说她已经饶恕他了。于是弗鲁乔再也不作声,原来他代替了外祖母,背部被强盗的短刀戳穿,他死了。这故事无非说弗鲁乔的恶行只是一时的过错,骨子里却如书中所说,有着“壮美的灵魂”。严格说起来,故事并不能算写得好;前半节的外祖母责备弗鲁乔和后半节的弗鲁乔被杀,有些勉强牵合拢来似的。弗鲁乔和外祖母没有一点仇恨(当时也不过不肯认错而已,怨恨外祖母的心是没有的),却有十多年来依依膝下的情意,看见强盗擎起短刀向外祖母扑去,当然会不假思索跳上前去保护;先前的责备不责备,与此并没有多大关系。而一篇理想的完美的小说,犹如一个有机体,是不容许有没有多大关系的部分存在的。其所以有前半节文字,还是由于作者的一贯的作风,可使弗鲁乔在将死的时候,与外祖母作一番关于饶恕过错的对话,借以激动读者的感情。
《少年受勋章》一节,和前面提及的《赏品授予式》一节一样,描写一个盛大的会场,以唤起读者的感觉和情绪。故事是简单不过的,那作为篇中主人公的少年在河中救起了一个将要淹死的孩子,因而市长以意大利国王的名义,授予他勋章。他的行为的高尚,在市长的演说词中有所说明。“勇敢在大人已是难能可贵的美德,至于在没有名利之念的小孩,在体力怯弱,无论做什么都非有十分热心不可的小孩,在并无何等的义务责任,就使不做什么,只要能了解人们所说的,不忘人的恩惠,已足受人爱的小孩,勇敢的行为真是神圣之至的了。”这么长的一句话,无非说那少年救人是“无所为而为”。“无所为而为”比较起“有所为而为”来,结果纵使相同,价值可高得多了。这一节只是一篇记叙文字,不能算是一篇类似小说的东西;因为小说常常写人和事相遇时,心理上行动上的发展过程,其过程或简或繁都可以,但不能绝对没有,而这一节里却绝对没有。《难船》一节就不同了。故事也很简单:少年马利阿和少女寇列泰同乘一条海船,遇到了风浪,船沉没了;逃命的舢板只剩一个位置,马利阿很慷慨地把它让给了寇列泰。在开头,先叙两人相遇,彼此拿出食品来,一同吃着。次叙两人关于身世的问答:马利阿的父亲近在客中逝世,他回去预备依靠亲戚;寇列泰的离家原想承受叔母的遗产,可是没有如愿,现在是回到父母那里去。次叙风浪来了,马利阿被震倒,头部撞出了血,寇列泰照料他,把自己的头巾替他包在头上。然后叙到作为“顶点”的马利阿让寇列泰逃生的一幕。前面的那些叙写,都与末后马利阿的英勇行为有照应,因为同食同谈,彼此之间就有了情感;因为身世不同,马利阿就觉得寇列泰比起他自己来,是更不容死的;因为有过替包头部创伤的事儿,马利阿又觉得对于这样一个好同伴,是非让她活命不可的。关于这些,只要读时稍稍留心,很容易看出来。看出了这些,便会感到马利阿抱起寇列泰,把她掷给舢板上的水手,这个行动非常的自然,为什么非常的自然?就在于切合心理,近于人性。
《每月例话》的另外三节——《少年笔耕》《爸爸的看护者》《六千里寻母》,题旨就是对于父母的爱。其中《爸爸的看护者》一节,那主人公少年西西洛在医院中看护的实在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个不相识的老人。他父亲离家已一年,回到国土就得病,西西洛接了信跑去看他,可巧医院中人给他指错了一个人;那病人的容貌原来全不像他父亲,但病了变了样子是可能的,那病人又病得很重,不能开口;因此他就认为真是他父亲,留在医院里看护他了。到了第五天,他自己的父亲病愈出院了,无意中彼此遇见,西西洛才知认错了人。但当他父亲叫他一同回去的时候,他却说不能丢弃那当作爸爸看护了他五天的孤身病人,他愿意再留在这里。于是像以前一样,又看护了两天,直到那病人死去。他在离开病房的当儿,“那五日来叫惯了的称呼,不觉脱口而出:‘再会!爸爸!’”这篇故事带着喜剧情味(关键在于误会),而意义非常严肃。对于错认为父亲而看护他的病人,即使在弄明白之后,情感还是深挚,这并非奇迹,正是人情。若是前五天尽心竭力地看护,到发觉了错误之后,便把那病人看得如不相干的人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他才不近人情了。
《少年笔耕》是少年叙利亚因年老的父亲佣书养家,心上过不去,便每夜起来私自代替父亲缮写的故事。父亲以为自己的工作成绩增多,觉得高兴;可是看了叙利亚疲惫的神态,不能努力用功(他每夜起来写字太困乏了),又深深的烦恼,严厉地责备着他。在叙利亚,屡次想向父亲说明缘由,但是给帮助父亲的念头战胜了,终于不曾出口。在父亲,见儿子总是不肯改好,愤怒愈甚,竟至说出了“我早已不管他了”的话。这样的发展是很自然的。叙利亚既已存了私自帮助父亲的意念,唯有一直帮助下去最是正道,假若说破了,父亲便将不让他深夜里起来,那就无法再帮了;并且,父亲正为了自己的工作成绩增多而高兴,若让他明白了所以然,他那高兴便将转而为懊恼了;所以想说而终于不说。再说父亲,因为经常收入不够家用,至于另做工作来补贴,他的心情一定是非常郁闷的;若是一家人能够体谅他,大家努力奋勉,那还足以**;而眼前偏有一个不肯用功只想打瞌睡的叙利亚;他或许还这样想,目前收入增多,若没有别的烦心的事,生活也还不算错,而叙利亚的事偏来烦他的心,使他不得舒快,所以他对于叙利亚越来越恨,几乎不当他做儿子。发展到了这地步,于是达到故事的“顶点”:在叙利亚下了决心,想不再起来的那一夜,由于“习惯的力”,他又起来缮写了。不一会儿,父亲闪进室中来了,看见了叙利亚的作为,便恍然于从前的一切。在互说“原恕我”的声音中,父子两个的亲情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两个灵魂融合在一块了。——这故事组织完美,有动人的力量。
《六千里寻母》是少年玛尔可到美洲去寻访断了消息的母亲的故事。他的母亲原在叫作爱列斯的地方,他到爱列斯,探知母亲跟了主人家到可特淮去了。寻到可特淮,又知迁到杜克曼去了。寻到杜克曼,又知迁到赛拉地罗去了。在赛拉地罗才见到他母亲。这样屡次转换目的地,无非要使玛尔可多跋涉些路程,借此见出他的孝心;然而在故事的结构上,未免有重复呆板之嫌。当寻到赛拉地罗的时候,他母亲正患着重病(内脏起了致命的癌肿),一因家信阻梗,二因对于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悲伤和畏怯使她拒绝医生手术的主张,她宁愿就此死去。但在闻知玛尔可老远跑来看她的当儿,她的希望勇气突然鼓起来了,她情愿接受医生的手术了。于是她有救了,医生对玛尔可说:“救活你母亲的,就是你!”这里见出儿子是母亲的生命的光,为了儿子,母亲重又热爱着生命;反过来,也就见出儿子对于母亲的爱,是本于天性,莫知其然而然的——然而在故事的结构上,未免太凑巧了。此篇写美洲的景物,都从玛尔可(一个意大利少年)的眼光着笔,又掺入玛尔可的凄惶焦灼的心情,一切景物便带着奇幻的色彩。玛尔可所到之处,常常受着同国人的帮助,这虽说是常情,却也是作者极欲着力叙写的一个项目;从这个项目,很易激起读者的爱国心。
读这一本《爱的教育》,若是想“摘录佳句”的话,其中佳句可真不少。什么叫佳句呢?就是情味丰富,禁得起咀嚼,越咀嚼越觉得有意思的句子。如果读的时候不加咀嚼,只是逐字逐句地读下去,那就虽遇佳句,也辨认不出来。所以咀嚼功夫是不可少的。咀嚼不是凭空的冥想,须从揣摩故事的情景出发;在如此这般的情景中,看这么一句,或传出一种深至的心情,或表出一种生动的姿态,或显出一种鲜明的印象,那无疑的是佳句了。现在略举几个例子在此,待诸位同学自己去“反三”。
先生讲盲童学校的情形给学生听(第五卷《盲孩》),说到因病盲目的比较生来就盲目的痛苦更深,他举一个盲童的话道:“就是一瞬间也好,让我眼睛再亮一亮,再看看我母亲的脸,我已记不清母亲的面貌了!”这是佳句,中间含着不知多少的哀酸。这盲童所希望的并不奢,只要一瞬间,一瞬间之后,再回入黑暗的世界,直到终身,他也情愿;但是这一瞬间事实上不会有了。事实上不会有而仍希望着,那心情的伤痛不言可知了。
“小石匠”的父亲进了夜学校(第六卷《夜学校》)。总爱坐在自己儿子的座位上(夜学校就设在小学校里),当他第一夜进学校,就和校长商量道:“校长先生!让我坐在我们‘兔子头’的位子里吧!”这是佳句,细细咀嚼时,可以辨出多种意味。他自己是早年失学,他的儿子却在学龄得入学校,比他幸福得多,这在他自是一种安慰,但安慰之中不免带着羡妒。现在他也得上学了,而且坐在儿子的座位了,他羡妒之心也就得到满足了。这是一。他入夜学校,自以为回返到幼年时代了。他要坐在儿子的位子上,就是要处在儿子的观点上感受一切,尝尝那儿子经历已惯而自己还没有经历到的趣味。这是二。他对校长称自己的儿子,不叫他的名字,不说“我的孩子”,而用平时叫惯的他的诨名“兔子头”。在这三个字上,透露着多少天真和喜爱孩子的心情啊!这是三。
诺琵斯性情傲慢,待同学没有和气,先生劝诫了他一番,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第五卷《傲慢》)。“他只是冷淡地回答:‘不,没有什么。’”这是佳句,把傲慢者的神态和心情都表出来了。傲慢者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尤其不肯接受别人劝诫自己的意见;表现在外面,便是任别人说得如何详恳亲切,总是回答他一个冷淡。诺琵斯听了先生的话,心里果真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不,他心里的话多着呢。他自以家庭地位比别的同学好,别的同学都不在他眼里,对于他们,他认为没有亲爱和气可言的。先生教他和大家要好,那无异教他辱没自己。但这些道理先生是不会明白的,对他说也徒然,所以负气地说“没有什么”就完了。读者把这些辨认出来,一个傲慢的诺琵斯就如在目前了。
安利柯去参观幼儿院(第七卷《幼儿院》),许多幼儿正进食堂就餐。就餐之前,按照习俗,须作祈祷。“祈祷的时候,头不许对着食物的,他们心为食物所系,总常拉转头来看后面,大家合着手,眼向着屋顶,心不在焉地述毕祈祷的话,才开始就食。”这是佳句,描绘出幼儿的天真神态。拉转头颈来看后面,该是看先生是不是在注意他们吧;如果先生不注意的话,也许回转头来对着将要到嘴的食物偷看一眼吧。行祈祷的仪式,若在大人,即使心里并没有宗教的信仰,也会假装出非常虔敬的神态的。而在幼儿,没有那种矜持的习惯,要他们祈祷,他们只能“眼向着屋顶”,只能“心不在焉”。试想,“眼向着屋顶”五个字,包含着多少无聊意味。他们对祈祷既是“心不在焉”,他们的心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他们在这个时候,除了放在面前的食物,什么都不想了吗?
安利柯记《弟弟的女先生》(第二卷),说她“有时对于小孩,受不住气闹,不觉举起手来,终于用齿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把气忍住了。她发了怒以后,非常后悔,就去抱慰方才骂过的小孩。也曾把顽皮的小孩赶出教室过,赶出以后,自己却咽着泪”。安利柯记泼来可西得了赏牌,“大家都向他道贺:有的去抱他,有的用手去摸他的赏牌”。(第五卷《赏牌授予》)安利柯记春天到了的时候,“一吸着窗外来的新鲜空气,就闻得出泥土和木叶的气息,好像自己在乡间了”。(第七卷《春》)写巴拉那河岸的景色,说“港口泊着百艘光景的各国的船只,旗影乱落在波下”。(第八卷《六千里寻母》)这些都是佳句,给读者一个宛然自己感受到的印象。
诸位同学如果把以上所举为例,自己去推求,将发现许多的佳句,每句足供良久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