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席历史,繁简素丽

茶席从唐的华丽奔放,到宋、元的沉静内敛,再到明代,茶席已经发展到精致隽永、精益求精的阶段。翻开中国茶的发展历史,虽不见茶席之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茶席不曾存在过。既然茶席是品茗所必需的一个平面或是美学空间,那么,只要存在着茶饮的本质与形式,就一定有着茶席的存在。而其名之存无,并不重要。不言其他,仅仰观俯察一下中国茶器的发展历史,就能触摸、感知到在不同历史时期中茶席的多种存在模式。

晋代文学家左思的《娇女诗》有:“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左思的两个女儿纨素和惠芳,吹火煮茶的生动可爱画面,铺陈诗中,跃然纸上。左思描写的虽是居家日常煮茶,这也足以说明,在晋代,茶席已经初具一定形态。

茶宴,又称茶会。无论是以茶代酒作宴,还是茶与茶食并用,期间都蕴含了我国最早茶席的雏形。我们最早能够看到的华丽茶宴记载,要数唐代吕温的《三月三日茶宴序》了,其中写道:“三月三日上巳,禊饮之日也。诸子议以茶酌而代焉。乃拨花砌,憩庭阴,清风逐人,日色留兴。卧指青霭,坐攀香枝。闻莺近席而未飞,红蕊拂衣而不散。乃命酌香沫,浮素杯,殷凝琥珀之色,不令人醉。微觉清思,虽五云仙浆,无复加也。座右才子南阳邹子、高阳许侯,与二三子顷为尘外之赏,而曷不言诗矣。”这段文字虽然不多,但却对茶香、茶盏、汤色、茶境,作出了详细交代。尤其写到了“闻莺近席”,其中的“席”,不就是我们今天的喝茶平面——茶席吗?茶宴一词,最早出自南北朝时期山谦之的《吴兴记》,其中有:“每岁吴兴、毘陵二郡太守采茶宴会于此。”唐代天宝年间,钱起的《与赵莒茶宴》诗有:“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白居易因病未能参加长兴和宜兴一年一度的境会亭茶宴,便写下了“自叹花时北窗下,蒲黄酒对病眠人”,道出了内心无限的遗憾与惆怅。

“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约事春茶。”真正意义上的茶席出现,应该是在陆羽《茶经》问世的前后。《茶经》对煎茶的改造以及对茶席的规范,把唐人从茶的纷乱无序的药用、羮饮时代,带入了品茶清饮的崭新境界。茶饮从此变得更加完善纯粹,越众饮而独高。

唐代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卷》的煎茶局部, 司茶者左手持茶铛于风炉上,右手以竹筴环激汤心。

十章《茶经》,七千余言中,陆羽详尽道出了茶汤的审美。如:“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若绿钱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于樽俎之中”。在茶器应用上,他首次提出了“青瓷益茶”的理念。规范了茶席的形制,如:“夫珍鲜馥烈者,其碗数三;次之者,碗数五。若座客数至五,行三碗;至七,行五碗。”因地、因人、因茶制宜,又灵活提出了茶席设置可繁可简的规则。如:“其煮器,若松间石上可坐,则具列废。”“若瞰泉临涧,则水方、涤方、漉水囊废。”等等。但在正式茶席上,一件也不允许省略。对此,陆羽《茶经》重点强调道:“城邑之中,王公之门,二十四器缺一,则茶废矣。”

茶会、茶席设计中的挂画,最早起源于《茶经·十之图》的要求:“以绢素或四幅、或六幅分布写之,陈诸座隅,则茶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饮、之事、之出、之略,目击而存,于是《茶经》之始终备焉。”唐代茶席设置的悬挂内容,主要还是《茶经》的内容,或者是一些关于茶的知识;沿袭、演变至宋代,挂画改以诗、词、字、画的卷轴为主。

宋代,宋徽宗受到蔡襄《茶录》“茶色白、宜黑盏”的影响,进一步深化了茶盏的审美。他在《大观茶论》里写道:“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燠发茶采色也。”“用盏之大小,盏高茶少,则掩蔽茶色,茶多盏小,则受汤不尽。盏惟热,则茶发立耐久。”宋代斗茶,采择制作益精,以白为贵,故选择对比性较强的黑色,来衬托茶的白色;壁厚的茶盏,保温性能较好,故可使茶的香气保持久长。这些宜茶的直接经验与观点,对于今天茶席器具的选择,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唐宋的饮茶环境和茶席的背景,已经开始注重竹林、松下、花荫、名山、清涧等宜茶的幽境,但宋代杜耒的《寒夜》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却使一钩新月和梅花的疏影横斜,以剪影的清美蕴藉,首次映入了茶席的视野。伴茶惟有梅花影,这一席茶吃得可谓前无古人。

元代的历史较短,有意境的茶席不多。独刘敏中在雪夜的酒后,遂开玉川月团,见瓶中蜡梅烂漫,于是相与嗅梅啜茶,并写下:“细烹阳羡贡余茶,古铜瓶子蜡梅花。”元代这席茶的清雅,总算是压过了山西羊酥的膻味。

明代,朱元璋废掉团茶,唐代的煎茶和宋代的点茶,被更为简洁的瀹泡法取代。明末沈德符《野获编补遗》说:“今人惟取初萌之精者,汲泉置鼎,一瀹便啜,遂开千古茗饮之宗。”与之相应,茶席的构架和器具,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明人仍在找寻赵宋逝去的审美与影子,但是,在明代中后期,却也能删繁就简,逐渐淡化宋代的“茶色贵白”,而以青翠为胜。以更加开放自由的心态,与古为新,崇尚清韵,追求意境,使得基本的瀹泡方式与茶器改造,很快趋于完善和成熟。明代茶人很有见地地提出了“茶壶以小为贵”,“茶杯适意者为佳”,茶瓯“其在今日,纯白为佳,兼贵于小”的优雅实用理念。他们并于精舍、庭院、竹荫、蕉石前,插花、煎水、烹茶、焚香等,这都充分体现了明人饮茶更加注重茶席空间的审美与趣味。在明末陈洪绶的《品茶图》和《闲话宫事图》中,煮茶器、泡茶器、品茶器、插花器等,已经非常明确地分开,茶的瀹泡法历历在目。静美规范的传统插花,已成为茶席不可或缺的点缀,甚是清雅风致。茶席设计中的瓶中插花,盆中养蒲,虽是寻常的清供,却实关幽人的性情,若非得了趣味,何能生致!

明代茶寮的出现,使幽人雅士有了自己品茗的专属美学空间,以安顿身心,涵养性灵。文震亨和屠隆在著述中,皆写到了茶寮:“构一斗室,相傍山斋(书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

明代唐寅的《煎茶图》。

许次纾在《茶疏》中,较为详细地描述了茶寮的设计,首重“高燥明爽”,其布置大致为两炉、两几、一架及茶器的安顿等。幽人韵士,左图右史,茗碗薰炉,一瓯春雪,茶烟隐隐起于山林竹外。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这一切,尽现了明人的高流隐逸、萧然尘外,以及品茶方式的至精至美。

万历年间,罗廪的《茶解》叙云:“山堂夜坐,汲泉烹茗,至水火相战,俨听松涛,倾泻入杯,云光潋滟,此时幽趣,未易与俗人言者,其致可挹矣。”这段耳目一新的描述,在茶席中让我们首次恍然听到了山堂的松涛与风声,感受到了明月松间照的静寂,看到了茶汤里的波光粼粼、潋滟光影。今日不见古时月、旧时席,今月曾经照古人?

大致梳理完这段饮茶与茶席的发展历史,我们基本能够看出:茶席从唐代的华丽奔放,经过规范,到了宋代,一如茶器的变革,趋于沉静内敛、淡雅有味。粗犷的元朝消亡后进入明代,茶席的形制与审美,仍依稀可见宋代的影子,但却是渐行渐远。当瀹泡法成为饮茶的主流方式以后,茶器容量开始变小,尤其是工夫茶泡法在明末的崭露头角,明人的饮茶空间和瀹饮方式,已经发展到精致隽永、精益求精的阶段。清幽脱俗的美学空间、文人茶席,几乎达到了历史的顶峰。沉舟侧畔千帆过。历代过往的茶席规范,茶器审美,茶席氛围,茶席挂画,茶席插花,茶席焚香,茶席的借景与光影的渗透等,都为我们今天的茶席构思与设计,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启发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