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枝上柳绵吹又少

01

对于方锦而言,林渊实在是个别扭的人。

他是想同她道歉,同她解释起因经过吗?他什么都不说,只引她入灵府自行回顾记忆是怎么回事?

说敷衍吧,他确实把最为核心的秘密告知她了;说有心吧,方锦又等不到一句致歉。

况且她知道他这么多秘辛,保不准还会被灭口。

想到生死,方锦又有点惴惴不安了:“阿渊,你要杀我吗?”

林渊被她这句话噎了噎:“我不会杀你。”

“为何呢?是你偏疼我吗?”方锦为了活命,手段还是有点下作。只要能将自己定位成“妖王小娇妻”,林渊杀人灭口,总会念一念旧情吧?

“你救过我。”

“嗯?”方锦被自己“救命恩人”的身份吓了一跳,她迷迷瞪瞪又问了一句,“我在你的记忆里并没有看到……”

“我封存了那段记忆。”林渊撇过头,难得避开她探究的眉眼,耳根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红。

“为什么?”

“没为什么。”林渊语气不善,有意制止她刨根究底。被方锦从妖僧手上救出的那段日子,是他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刻。他弱小无助,只能奢求方锦的庇护。

那时的他太无能了,不是一个合格的雄性伴侣。林渊有男人的自尊心,他不允许方锦发现这一点。

林渊不愿意说,方锦也不追问了。

她想,可能是某次举手之劳吧?她一直这样热心肠。

方锦问:“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渊想着她也算是被拉上贼船的人,慷慨地解释了一句:“利用你的凰女血脉,夺回封印的妖骨。”

“然后呢?”

林渊莫名勾起嘴角,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杀上天界。”

也就是说,她助纣为虐,帮助林渊打自家老巢吗?难怪他笑得这样开心……

但冤有头,债有主,确实是帝君先对不起林渊,方锦被这一桩“天界丑闻”惊得还没能回魂,摸了摸鼻尖,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方锦为掩饰尴尬,看了半天窗外的月亮。

良久,她又想起一事,战战兢兢地问:“那你如果利用完我,还杀我吗?”

林渊古怪地看了一眼方锦。对于神族,他没有任何好感,偏偏方锦又是极为不同的那一个。她救过林渊,虽不知缘由,但林渊知恩图报,总会报答她的。

所以,他才没杀她,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可是,林渊若杀上天界,早晚会和方锦对立。到那时候,她还安全吗?她会不会也满心想要他的命?

方锦被林渊凝望许久,那眼神如毒蛇一般探寻她周身,她后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好半晌,林渊才微微启唇:“再看吧。”

嗯?这是什么话!

方锦真想拉住林渊的衣襟左右摇晃呐喊,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啊!钝刀子割肉很爽吗?

然而现世里,她像只待宰的鹌鹑,什么都不敢说,只朝人歪了歪头,乖巧一笑:“阿渊,我看完你过往记忆,对你的过去很是同情。念在你我认识这么久的情分上,我愿意当你的人质,助你一臂之力。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要好好待我。”

林渊冷淡地抬了抬下颌:“嗯,看你表现。”

“好的,我会好好展现自己的优点,给你看到我真正的实力。”她本来还想说“想我弃暗投明?给我一百袋仙石看看实力”,现在看来,她能不能好好活下来都尚未可知,还是先用最短的时间攻略林渊,同他建立深厚情谊,叫他不舍得杀她吧!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为了生计,人生风雨路真是举步维艰啊,方锦心酸地想。

方锦决定展现一下她的厨艺。

她亲自为林渊烤了一只烧鸡。

当林渊看到那一块乌漆漆的焦肉,以及方锦脸上意味不明的微笑时,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了。

方锦讨好道:“您、您吃,专程等您来的。”

林渊艰涩地发问:“你是想……下毒?”这么明显的毒计吗?

“嗯……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想先用厨艺捞住你的胃呢?”

是可以捞,不过是动作上的,能把脾胃都吐出来。林渊皱了皱额心,道:“我来吧。”

方锦惊喜:“你还会做饭呀?”

“不难。”

“哦。”也就是说,虽然不会,但可以学。他是天赋型选手啊,真气人!

林渊学东西果真很快,他说做餐食,没两下便烹了一桌子菜。方锦瞧着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席面,忍不住颤声,问:“你、你在人间,是个厨子吗?”

林渊静默半晌,道:“不是。”

“好吧。”

隔了一会儿,他下了定论:“你在敷衍我。”

方锦夹菜的筷子陡然一抖:“哪有!”

她哪敢敷衍他啊!

“你看过我的记忆了。”所以应当知道他的过去。

林渊于此事上格外较真,不依不饶的架势,令方锦有些许心虚,仿佛她是始乱终弃的渣女,对心上郎君不管不顾。咦,等等,好像她最初的的确确是这个形象……

方锦讪笑:“我随便说的,只是为了活跃气氛。来来来,阿渊,吃菜吃菜,这个肉不错,滑嫩极了。”

“我辟谷了。”

“辟谷又如何?长了嘴不就是吃的吗?给我方某人一个面子。”

林渊被她闹得头疼,还是落座了。

方锦格外热情且殷勤,为他斟酒、夹菜,哄他吃喝。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问:“这菜如何?适口吗?”

林渊艰涩地答一句:“尚可。”

“你喜欢就好,不枉费……”方锦这时才想起,一桌子菜都是林渊煮的。她借花献佛的动机未免太明显了。

于是,方锦干咳一声:“不枉费你花了那么多心血烹食,你看,努力是可以成功的。”

她忙拐了话音,给林渊说起人生道理,把话圆了回来。

虚惊一场,方锦擦汗。

这一顿饭吃得实在太安静了,方锦想要活跃一下气氛。她问:“阿渊,我方才见你煮饭没看菜谱呀?你那菜谱藏哪儿了?我也学两下,改日煮给你吃。”

她说这话其实很有心计,故意给林渊画了个饼,期许一下美好未来。这个“改日”也用得很巧妙,没有特定日期,只是将来的某一日,那林渊说不准就不会杀她,就等着这一顿饭食。

林渊没方锦那么多花花肠子,闻言只是轻声说了句:“没菜谱。”

“无师自通啊?”她很失望,那她的计划不是落空了吗?

林渊观她落寞神色,想岔了。沉静很久,他再度开口:“年幼时曾见别人的阿娘煮过,留了一下心。”

他说得风轻云淡,方锦却知,能把做菜步骤记得这样牢、这样久,他一定在旁人的家宅外伫立很久吧?

偏偏他只是一个过客,没有父母怜惜,最后更是被妖僧踩在脚底。

林渊,似乎从未感受过旁人的温暖。

方锦莫名有点可怜林渊了,她想起林渊那一段沉痛的记忆,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神族人,她的立场其实不允许她对大魔头心生怜悯。但方锦还是想这样做,她大胆抚上林渊的手背,紧紧握住,仿佛这样就能给他传递微乎其微的温暖。

方锦想说什么,可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言语太苍白了,听着好似蓄意讨好。

她现在显露的关怀是真心的,正因为是真情实意,才不需要富丽堂皇的言语点缀。

至少,还有人愿意关心林渊,至少现在的她,愿意关怀他。

林渊的手被方锦抓得很紧,他想抽回,最终又放弃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贪恋起这一瞬的温暖,即便他知道,他不配拥有任何温情,早晚一日,方锦也会把匕首对准他的心脏。

他是毁天灭地的魔主,会遭人神唾骂。

可是……至少现在,他还有人陪伴。

与独自待在洞府里孤寂的百年不同,他身边有一个愿意靠近他的姑娘。而方锦,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刻,救过他。

她无所图,心甘情愿救他。

为什么呢?林渊一直想问,但方锦忘记了,那么便算了吧,不问了。

他其实,对方锦并没有坏心。

至少,他不会如她所想的那样杀了她。

方锦握了半天,还是因自个儿手汗太重,松了手。移开之前,她还小心地往林渊袖子上擦了擦香汗。

见状,林渊内心的感动顷刻间**然无存。

“吃完了?”他瞥了方锦一眼,凉飕飕地问。

“嗯。”方锦放下筷子,想了一会儿“谁去洗碗”这个问题。

林渊却没她那么多事,直接捏了诀,把桌上的脏碗筷变没了。

好吧,也是一个办法。

“走吧。”林渊起身。

方锦蒙蒙地问:“去哪儿?”

林渊似是想到什么,笑了下:“去取妖骨。”

林渊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笑容有多恐怖。明明是郎艳独绝的容貌,偏偏浑身上下遍布腾腾杀气。

方锦再蠢也知道,她取来了妖骨,那她还有用处吗?没了。

一个没用处的敌对势力的女人,能干什么?杀了。

方锦只觉项上人头都朝前挪了点位置,她憋了半天,才开口:“今日天气不好,真要出门,咱们算个黄道吉日吧……”

林渊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什么呢?

他冷笑道:“左右破阵只需凰女之血,你是死是活,于我而言,干系不大。”

听得这话,方锦“哈哈”两声笑:“走吧,总不能因我迷信,就坏了你的复族大业。”

“嗯。”林渊很满意方锦的识相,领她一道遁地,没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头。

眼前本是一片桃源,在林渊刺破方锦的手指,落下凰女之血后,那一层翠绿园林的假象便逐渐消弭殆尽。

艳红的血沿着结界四周焚烧,将绿光屏障一点点蚕食殆尽,露出底下的尸山血海。

浓厚的血腥味与尸臭钻入鼻腔,让人作呕。

方锦望向自己流血的指尖,忍不住发问:“阿渊,为何我的血能摧毁这个结界?”

林渊道:“凰女有涅槃骨相,若以你骨血破阵,便可令万象返璞归真。”

也就是说,凰女之所以尊贵无比,缘于她血脉的特殊。任何结界都拦不住她,无人能阻她去向。

方锦:“怪道你把我锁在灵府之中,我在灵府里是神识形态,用不上凰女血脉。”

林渊顿了顿,好半晌才解释:“我当时只是寻求便捷,倒没有想那么多。”

“没事啦,没事啦,我又不会怪罪你。”方锦不在意地摆摆手,殊不知林渊已紧紧抿起了唇瓣。

她不信他了,所以他的话真假参半都与她无关。

确实,林渊没有必要同她解释那么多,本就是大恶人的身份,缘何要洗刷自己的罪孽,好叫她少恨他一点。

真是多此一举,林渊自嘲一笑。

小白自林渊怀中游出来,打了个哈欠:“主人,你总算同这个小娘们撕破脸了。你之前总推脱,耽搁大业,真是看得我着急。”

闻言,方锦抬手敲了敲小白的蛇头:“你就见不得我好吗?”

小白朝她“咝咝”两声:“主人让你活了这么久,已是发了慈悲,你还敢和吾吵架!看吾化身妖王剑不一口吃了你!”

“来啊,来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方锦作势要和小白打架,被林渊拦腰抱回来。

“别说话,这里有些不对劲。”

方锦和小白俱缄默下来,毕竟这里实力最强的就是林渊,大哥都说不行了,他们这样的小角色谁敢插话呢?

只是,方锦低头看了一眼腰身上覆着的一只修长玉润的手,手背青筋微突,用力极大,满满警惕。

一个恶人,在紧要关头,竟还担忧她的安危吗?

方锦心神一颤,很快又醒悟过来。

他只是怕她耽误大事,他没什么好心。方锦落寞地垂眸,这一次,她不会被他骗了。

林渊面色凝重,手里蓝芒骤现。小白似是听到召唤,蛇身扭曲成一团,继而幻化成一柄凛冽的蛇纹长剑。

“哗啦——”光瀑倾泻,上古妖王剑重现三界!

林渊执着剑,一瞬间飞身至半空。他动,敌军也动。

不知从何处钻出几道赤焰,连带着几团火链自四面八方,气势熏灼,如天罗地网一般困住了林渊。火龙来势汹汹,越收越紧,意图牢牢束缚住他的身体。

困住他!该死的擅闯者!

“呵,原是藏了一手。”林渊不是当初那个任打任杀的人神,他吞噬了从前妖身的魂魄,妖力已然恢复了七八成。只待将此处夷为平地,便可夺回妖骨。

然而这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那几条火焰长链竟化了形,猛然变成几条张牙舞爪的蛟龙。刀劈不断,还能吸收他人的法力,林渊同它们缠斗半天,在云中上下翻腾,竟也打得难舍难分。

方锦在底下看得焦心,她担心林渊死了,她逃不出去,真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她朝天空高声喊:“阿渊,你打得过吗?”

身手遭到质疑,林渊隐隐流露出不满之色。

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方锦是在关心他……关心他这个大魔头吗?这神女真有意思。

林渊心神一动,竟被火龙寻到了破绽,一下子朝他胸口挠了一爪。

火龙的爪子上全是侵蚀肉身的汁液,沾上了衣,蚕食了一片血肉,而且那吃人的黏液还在往林渊的四肢百骸里钻。

这哪里是护阵的神兽啊!分明是妖物!

林渊心脉受损,漫天血雾。

他是肉身,吃了痛,顷刻间从空中陨落。

触目惊心的情景吓了方锦一跳,她急忙飞身去迎,半道搀住了林渊:“你没事吧?”

“无碍。”林渊冷酷地答话。

“你都吐血了。”

林渊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火龙乘胜追击要再次突袭,竟不管方锦身上缭绕的神气。她帮林渊破阵,便是擅闯者,而闯入禁域的活物,杀无赦!

这一回,林渊动了真怒。这股子戾气助他快速吸收妖王剑身上的秽气。

小白很兴奋,多年不曾见血,主人总算是要用他了。

蛇纹钻入林渊体内,他的眼眶顷刻间变得猩红。“轰隆”一声,郎君的双目忽然燃起火光,脊骨破出一双火翅。

也是在这时,林渊手里的妖王剑迎风四散开,于他身后,幻化成一条青面獠牙的巨蛇。

蛇身高大无比,犹如遮天蔽日的山峰,不过一个恍神,便一口吞食了偷袭的火龙。

“刺啦”一声灼烧,火龙的修为被渡渊全数吞没,龙体消散于无形。

小白吃饱后,打了个嗝儿,又变回一条软趴趴的小蛇。

方锦担忧地问:“小白死了吗?”

“无碍,只是吞了太多神力,有些受不住罢了。”

“哦,那太可惜了。”

“你方才不是担心他?”

“嗯?不是呀!怎么了?”

“无事。”林渊知道,她的想法总异于常人,无须多问。

没了火龙的庇护,妖骨总算显相人间。

方锦原以为妖骨是一块硕大的骨头,岂料它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所谓妖骨,也只是一小团蓝色的萤火罢了。

妖骨认主倒是很快,一下子便知晓林渊所在,迫不及待地往他的身体钻,连带着剩余的妖王魂魄似也听到主子的召唤,从暗处一点点窜出。

无数妖力连同这一片尸山的妖魂全进入了林渊的身体,他仿佛饥渴了许久,开始吸收天地灵气。

幻境开始坍塌,支离破碎。

而预警的神钟开始敲击。

“咣当!咣当!”

不好,天界的人知晓了!

方锦想拉着林渊走,却见他有点不对劲,像是吸收了太多怨气,林渊的唇色变得乌黑。方锦被他吓了一跳,悸栗栗地问:“你还好吧?”

林渊不是那种喜欢吓人的神君,他一声不吭,显然是出事了。

落石开始四下散落,地皮也开裂,无数熔岩毁天灭地似的溢出,要把他们埋没其中。

最可怕的是,方锦还嗅到了若有似无的仙气,也就是说,妖王封印被毁一事已然上达天听。若她还留在此地,同妖王牵扯不休,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跑!快跑!

方锦无法,只得化成凰鸟,背着林渊和小白去往别处避难。

还好她机敏,一下子就逃出了险地。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跑什么呢?若是把林渊交出去,说是她抓住的妖王,那她非但不会被当成同伙,还可能是神界的大功臣!

真是失策。

不过那样一来,林渊必死无疑。

方锦想到他记忆里受过的苦难,一时无言。

她同情神界,那谁又来同情林渊呢?只因他和妖族是弱势,就不配有人相帮吗?

特别是……她还被绑着银镯,丢下他,她万一出事了呢?

方锦在心里纠结半天,待他们寻到一处深山老林的山洞时,林渊已经清醒了。

方锦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必纠结了。

可林渊神色却不大对劲,他一直没开口,仿佛吸收了妖骨,得了后遗症,成哑巴了。

“你怎么了?”方锦怯怯地问。

原以为会听得林渊一句冷嘲热讽,岂料他只是定定望着她,倏忽笑了下,是温柔的眸色与温柔的笑颜。

他怎么了?为何会待她这样和善?

方锦生怕他被那些妖魂夺舍了,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吧?”

“锦锦。”他仍含笑,唤她的名。

他许久没这样喊她了,方锦莫名其妙有点鼻腔发酸。或许是他们此前原本有几分友情,可林渊暴露真身以后,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处着,谁都占不到便宜,谁都落不着好。

如今他绵绵絮语,喊着她的小名,仿佛两人又回到了当初,偶有情愫萌生的时刻。

她睁大眼睛,无端端落了眼泪,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方锦觉得丢人,又要谎称“风沙大”。只是这一次,林渊扯着她的手腕,忽然把她抱到了怀中,紧紧搂住。

“阿渊?为何?”她想问,又不敢问,生怕从林渊口中听到什么难听的话。

怎知,林渊今日真是中了邪,待她过分温柔。

林渊同她耳鬓厮磨,一下又一下蹭着她的发,问:“为何没有把我丢下?若那时,你丢下我。神子们赶来,我定是落得元神俱灭的结局。”

若是从前,方锦定要欺瞒他、讨好他,偏偏今日,她这样坦率。

方锦道:“我是怕他们把我当成妖王的同伙,连我一起诛杀。但当我反应过来,我其实交出你就能脱身时,我又没能舍下你。阿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救你……我不同你撒谎,我没有那么纯粹的好心,但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或许我就是心慈的神女,只是不喜欢看着人死罢了。”

她东一句西一句,林渊被她说得发笑,却也想到“鸟兽脑仁纤小”,能考虑到这一项实属不易了。

“你无须懂,今后我教你吧。”

“什么?”

方锦再要问,林渊却打起了哑谜。

他总这样故作高深,方锦也懒得再多管了。

横竖她只想过两天好日子,同林渊这个洞府室友融洽相处几日。

02

林渊仿佛变了个人,不再对方锦冷嘲热讽,会给她煮一日三餐,还会照顾她的起居,偶尔还能对她露个笑脸。

方锦有些畏惧,战战兢兢地问刚吃完猪蹄的小白:“你家主子……怎么了?”

小白因方锦救命一事,对她的印象也好上不少,深思了一番,道:“主子应当是想报恩。”

“报恩?”

“你前些日子不是救过我俩吗?妖族最懂知恩图报,如今要报答你呢。”

“哦。”

原是这么一回事啊!

方锦理解后,受恩惠受得十分心安理得。

只一点,林渊夜里有点烦人,总要上榻为她暖床。

方锦不是没和他睡过,如今并排倒下倒也轻车熟路。她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被褥之上,鼻尖萦绕熟悉的兰花清香。

她浑身放松,眼见就要睡熟了。林渊偏偏这时作怪,忽然把手搭上她的腰侧,仿佛要搂她入怀。

方锦身躯一僵,紧张得浑身发抖。

她小声提醒:“阿渊,报恩可以,不兴以身相许啊。”

林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闷笑两声:“在人界时,你都将我吃干抹净了,如今说这话,不亏心吗?”

他这些事讲起来就没天理了,分明是他给她下套。方锦挑高了眉头,抗争到底:“分明是你给我下了药,逼良为娼。”

方锦这话刚说出口,林渊就皱眉来捂她的嘴:“不可糟践自己。”

她也不说了,两个人就这么既疏离又暧昧地横倒在一张**共眠。

良久,林渊这个锯嘴葫芦终是悠悠然说了句:“我确实有意引你暴露兽性,震开妖王魂魄封印,以求寻到妖骨去处。可你身上所中**却不是出自我手。当日见了你意乱情迷之态,我本可一意孤行离去,正因存着私心,才纵你行事。于这一点上,确实我心怀不轨,算计了你,但我也没有卑劣到对你下药的地步,本是打算从长计议的……”

方锦打了个哆嗦,这时才想起,那日林渊不过说了句:“我确实是故意为之……”

她以为他很卑劣,对一个凡人身的方锦下药,原来他说的“故意”,只是帮她解开**时另有所图,没安什么好心吗?

他们各个心怀鬼胎,也算是各取所需。

“我还以为你欲成事,特地给我下药……”

林渊冷笑一声:“锦锦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什么意思,嫌她丑吗?明明方锦的爱慕者能从南天门排到天凤宫。

“阿渊,我没魅力吗?”方锦转过身,忽然仰首,明眸善睐,凝望着人,直把人心都看化了。

林渊难得语塞。

一线月光倾泻洞府,覆在锦被之上,也照得方锦那双眼流光微动。

她这一回倒不算自恋,本就是花容月貌,又有暧昧夜色作掩护,更勾人心神。

林渊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忽然低下头,吻了方锦一下。

浅尝辄止的吻,像极了一时鬼迷心窍。

方锦吃了一惊,再要开口说话,林渊已然背过身去假寐。

“阿渊,你为什么亲我?”

林渊沉默了很久,耳郭发烫。怕她一直烦,他没好气地嚷了一句:“没为什么。”

“你真不讲理。”

半晌,他又气急败坏地说:“你若觉得吃了亏,大可亲回来。”

林渊有时候真的很幼稚,方锦想,他应该就是故意气她的。

他说不过她,所以故意调戏她。

方锦怎么可能再亲回来?

她不傻,不会上当,要心平气和才能碾压林渊。

神女,绝不认输!

方锦在梦里打了林渊十八拳,“嘿嘿”笑了大半夜。而被方锦搂了一整夜的林渊压根儿没睡好,好在他的身子骨好,不休憩也无甚。

唯有鸟兽化成的神仙,才这样重欲。

唉,他且忍忍吧。

林渊心甘情愿当了方锦的抱枕,任她予取予求。

翌日清晨,林渊很难得地换了一身竹青色云纹长衫,如墨长发被一支朴素的竹节玉簪绾着,端的是风流蕴藉俏郎君仪容。

方锦很诧异他今日竟有闲心打扮,难不成是要盛装出席,杀上天界吗?

林渊熟门熟路地替方锦绾发,帮她妆点好后,他满意地颔首,道:“我想带你去逛一逛人界的花灯会。”

方锦诧异极了,问出声:“你拿回妖骨第一件事不是攻打帝君,而是带我逛灯会?”

方锦风中凌乱,妖王这么没有事业心的吗?

“有问题?”林渊故意鬼气森森地吓唬她,“还是说,锦锦希望我先抄了天界?”

“没有没有,甚好。”她也搞不懂林渊了,但抄家还是和宿敌出门玩,她当然选择后者!

说起来,林渊一直就是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君,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方锦在路上不免想,林渊带她看的莫不是神子们的头颅点灯吧?然后他坐在红绸软垫王座之上,单手支额,冷淡地道:“我与锦锦还算有一场缘,就由你来决定,先点谁的头盖骨吧。”

方锦浑身鸟毛都要炸了,她抖了抖,恢复神志。

这般情形即便骇人,倒也符合他魔头的身份……

奈何林渊带她看的是真灯会,各式各样花鸟兽形、中间点蜡的普通花灯。

方锦猜错了,难免有点意兴阑珊。

林渊皱眉:“你不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

眼前的人间美不胜收,小桥流水,人群熙攘,到处都是热闹的景致。

方锦作势笑着加入执灯的人潮中,她一松手,林渊便要去捞。林渊堪堪握住方锦的手腕,苛责:“走丢了怎么办?”

方锦想起来:“哦哦,是了。我脚上还有那个镯子,若我离你太远,恐怕会死。”

她不说这个,林渊还真没想起这一茬。

这算记恨吗?还是在撒娇?

不管是哪样,林渊都愿意顺着她。他一言不发,倏忽蹲下身子,探向方锦的脚腕。

“你做什么?”方锦警惕地缩回脚,却发现林渊腕力十足重,死死卡住她伶仃的脚踝,就是不收手。

方锦以为他要惩罚她,再套一只脚镯什么的。

怎料林渊这回没有起坏心,只听得“咔嗒”一声,银镯被他拆下,捏成齑粉。

这下轮到方锦瞠目结舌了:“为何?”

林渊抬头,眼底是她不明白的冷峭,他冷笑一声:“再给你装上?”

“不、不必。”

方锦与眼前蹲着的郎君对望,灯会光华流转,明明是那样嘈杂的夜,她却能听到自己快速搏动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震耳欲聋。

天地仿佛一瞬间都暗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她和林渊。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样,方锦似乎在林渊眼里看到了一丝缱绻的柔情。

一如那天晚上,他拥着她入眠一般。

方锦问:“你拆下我脚镯,不怕我逃跑吗?”

林渊拍了拍手上粉末,站起身来:“你大可试试。”

好的,她懂了。是妖骨归体,林渊很狂妄,全然不怕她逃跑。

而且她根本跑不过他啊!

方锦蔫头耷脑地道:“那你解开了我的桎梏,我还是同你道个谢。”

“傻子,你和绑匪道谢吗?”林渊的嘴是真的毒,到如今还不忘讥讽她一句。方锦不知道的是,俊美的小郎君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微微勾起了嘴角。

没了枷锁的方锦是自由的,她欢快地四处蹦跳,也乐得和林渊融洽一阵。

她买了一个糖人,咬了一小口,又递到林渊唇边。

林渊一怔。

方锦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这厮是嫌弃她的口水啊!

她搓动指尖,把糖人调转了一个方向,正要开口,林渊已经握住了她的腕骨。随后,他就着方锦咬过的地方下嘴。

不嗜甜品的郎君,今日吃了好多糖饴。

林渊变了好多,但方锦又迷迷蒙蒙地觉得,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冷淡,实则火热。他待她,从来算不上疏远。

之前那样冷酷交谈的日子,是他刻意伪装吧?他也在隐忍。

忍耐什么呢?诚如林渊所说,她一介鸟兽神明,脑子不算灵光,一时半会儿猜不出来了。

算了,管他呢!

方锦吃完了糖,撩裙就跑。她故意往人群里钻,诱林渊来追她。

“慢点!慢点!”林渊怕她一下子被人流裹挟着带走,逮住人的时候,忍不住牵了小姑娘的手。

腕骨上掐着男人滚烫的指腹,莫名让她耳郭烧红。

方锦只看了一眼他白皙硬朗的指骨,什么都没说,任他拉着。

今夜的风真凉爽,星河璀璨,一切都好。

方锦心里萌生起一个念头,她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恒。她想和林渊,停留在这一瞬息。

两个人融入人海之中,头顶上是皎洁的月色,四周是行色匆匆的人潮。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无人在意他们,仿佛方锦和林渊,也是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爱侣。

林渊心头起意,他一手握拳掩唇,小心咳嗽一下,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沿着姑娘家的手腕朝下,盘缠上她的指尖,与她十指相扣。似乎这样,她就成了他的,无人能拆分他们。

方锦虽疑惑林渊的行径,但她并不讨厌被他拉着手。

除去复杂的身世与族派立场,方锦是很喜欢林渊的。这一重喜欢,基于朋友间的情谊,还有些蠢蠢欲动的情愫,她暂时分不清。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她不想和别的女子分享林渊了。

她希望他的偏心与疼爱,唯待她一人如此。

不过,他们演变成眼下的对立局面,已经没有合时宜的时候说这番话了。

除非神界和妖界的恩怨了断,但那一日,一定是林渊或帝君被杀的一日。

方锦和林渊亲密无间的关系,终会散的。所以,他们没必要再近一步,没必要交往过密。

方锦忽然想起此前林渊的喜怒无常……他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待她若即若离,那样生疏吗?

方锦忽然很懊丧,她什么都做不了。

若是她的族人被灭,她也一定会杀光所有仇人吧?她没有资格阻止林渊,正因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头顶上的烟花炸裂,落了一地火树银花。

方锦被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惊扰,和林渊一齐仰头,观人间美景。

许是气氛颇为温馨和睦,林渊难得和她笑了笑,如沐春风。

良久,林渊定定望着方锦,郑重其事道:“锦锦,我向你许诺。即便攻上天界,我也绝不会动天凤宫。”

林渊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撒谎。

既如此许诺,便会守信。

方锦隐约能明白,他是想把她这一族同神界剥离开,这样他就能无所畏惧行事,也能找到合适的由头待她亲厚。

方锦有那么一丁点的动心,但甜腻过后,又是无尽的苦涩。

为什么她的红鸾星总要在这样矛盾的时刻动摇呢?便是她应了林渊又如何?她注定许诺不了林渊想要的未来,也回应不了他的情愫。

明明方锦是没心没肺快活度日的神女,可是林渊偏要拉她从俗,他剥夺了她的快乐,叫她掉了这么多眼泪。

方锦闷闷地问:“阿渊,你知道吗?其实我父君是帝君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他的庶出兄长,所以叔父同我打折骨头还连着筋。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吗?”

她用最天真的眼神看着他,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林渊的薄唇微抿,越抿越紧,直到成了一道细细的、青白色的缝。他似是失了许多血气,连笑容都那样勉强。

随后,他抬手,轻轻抚了一下方锦的脸,道:“那就在成事之后,你我恩断义绝,我放你回天凤宫。”

“好。”方锦朝他笑了下,真心的笑容。

这样分道扬镳,对两个人都好。

明面上割袍断义,背地里就能大胆想念了。

“我会想念你的,”方锦和林渊许诺,“我一定会时不时想起你的。”

可是,林渊不领这个情。他只是慢慢收拢了手指,收敛了笑容,对方锦说:“锦锦,忘了我。”

小傻鸟一定不懂,记得的人最痛苦,忘记的人最幸福。

他吃苦吃习惯了,记得也没什么。只是方锦这样怕受委屈,还是忘了吧。

林渊要动用诀印,为方锦催动消除记忆的术法,还没等他动手,方锦就扣住了他的手。

方锦道:“不要替我拿主意,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若是想忘记,我自会去喝忘川水。孟婆说过,忘川水能忘三界事。”

“好,那你记得,一定要喝。”

方锦点头,大魔头就是这样霸道,爱而不得就要毁去。这一段记忆对于她来说多么可贵啊,她一点都不想忘记他。

他希望方锦恨他的时候,是坦**的,而不是怀有情愫。那样,他很可能会心疼。

他终于大胆承认,他确实对她上了一回心吗?

或许很久之前便上心了。

林渊没告诉方锦,他从来都是识得她的。

故而那一日,她中药发狂,兽性大发时,他的卑劣不只是利用她破开封印,还有无人知晓的隐秘欢喜。林渊不敢对她道出这一点,他自己也很鄙薄这一寸私心。

两人今日明明说了很绝情的一段对话,却像是说开了一般。他们一起赏灯会、一起吃糖人、一起飞到最高的塔楼之上赏月。

方锦调皮,故意在塔顶做出摇摇欲坠的架势,吓唬林渊。

岂料,她真的足下一滑,没了防备,跌下塔去。俏丽的神女融入层层叠叠的云雾之中,似要消弭于夜里。

“啊——”方锦尖叫,她会飞,不过是玩闹罢了。

可林渊当了真,他眦目高喊:“锦锦!”

顷刻间,林渊化出一双火翅,猛地扎入云层,俯冲向下!

方锦朝天空望去,只见林渊满脸担忧,腾开漂亮的翅膀,拥向她。再后来,她被他抱了个满怀,平稳地落了地。

方锦困惑地抚向神君的眉眼,小声说:“阿渊,我是凰女,我会飞。”

“我知道。”

“那你还……”他一心飞身救她,连在凡人面前化形都不顾了。

“只是,怕你有个万一。”林渊放下她,轻描淡写地道。

这一刻,方锦仿佛懂了。林渊再十恶不赦,再杀戮成性,也不会伤她,他连她受一点小伤都舍不得。

被人偏爱的感觉很好,方锦心情很愉悦。

她忽然想唱歌,哼各种不知名调调的歌儿。

夜幕之下,她与林渊对望,忽然觉得他生得实在好看,特别是那一双凤眸,自带月华流光。

方锦做了这辈子最胆大的事,她靠近林渊,小声哄他:“不要躲。”

随后,她踮脚,主动亲了他一下。

也算不上方锦出其不意,因为她看到,林渊微笑着,也低下了头。

他的手缱绻地扣在她颈后,加深了这个吻。

林渊的舌尖是浅浅的糖饴味,方锦想,该是她硬塞给林渊吃她方才吃不完的糖人,所以他唇齿间才残留这样的甜味,诱得她不知南北,神魂颠倒。

方锦头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吻还能这样醉人,比佳酿后劲儿都大。

她迷迷瞪瞪,只觉自己像一只幼兽,被林渊咬住了,动弹不得。

那个吻很快沿着她的嘴角一路滑向耳后,最终在她白皙的颈上落下一个红痕。

方锦有点恼怒,林渊看着成熟稳重,原来那么孩子气啊,非要在她身上标记。

但她想了想,她打不过林渊,遂作罢。

方锦悻悻然道:“你也不怕人看出来吗?堂而皇之对我下口。”

他道:“左右洞府里只你我两个人,还能被人瞧见?”他话音一顿,一时想到了什么,眼露阴鸷,哼声,“难不成,你背着我私会情郎吗?”

方锦语塞。

她被他管得这样紧,还能私会什么情郎?造谣也不兴这样造吧!

夜色渐浓,月朗星稀。霜色的月光倾泻室内,照得榻上一片煌煌。

方锦正在休息,忽感床侧下陷一寸,她迷迷糊糊醒来,见是林渊来了。他如今帮她暖床倒是正大光明了,夜里洗完澡,直接赤着上身来她榻上。

不过,**平白多出来一个黑发雪肤的美男子,方锦还是愣了愣。

林渊挑眉:“怎的,与我很陌生吗?”

方锦讪讪一笑:“倒不陌生,却也没那般相熟?”

他们关系好是一回事,好到能如夫妻一般同床共枕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哪知,林渊如今很会使小性子,他冷冷地道:“都毁过我的元阳,还同我说这些。”

方锦一口气憋闷在胸口。

好的,是她当初色令智昏,夺走了小郎君的清白!她不是人!

她老老实实地靠到榻上,只是这床太窄小了,还没挪动出一个舒适的位置,林渊已然搂过她的腰身,埋首在她肩窝低低一嗅。

方锦浑身如遭雷击一般,陡然抖动。

她正要挣脱,却听得林渊缠绵悱恻的音色在她耳畔**漾开:“别动,锦锦。”

她中了邪,真就不动了。

“只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什么?”方锦刚要问,却被林渊吻上了唇。

这厮又拿这招堵她的嘴!

奈何她没有招架之力了,脑中七荤八素,身子骨绵软,足下也发虚,感觉要化成一汪春池,就此消散去。

月儿从天边缓缓下落。

待天明,方锦起身时,只觉得浑身酸痛,使不上劲儿。

她左顾右盼,洞府里没人。她恍惚一想,该是林渊打上天界了。

左右同方锦无关,她去助阵,也只是挨打的份。再说了,林渊已经许诺绝不会动天凤宫,她的人能保住,这就很好了。

方锦看了一眼角落里摆着的几个金丹,想起这是昨日林渊特地为她取来的仙锦鸡蛋,说是口味好。

小白一口能吞三个,如今剩下好些给她,够她炒一盘菜了。

本该欢喜的事,方锦却越炒越落寞。她是怎么了?平素不是很爱吃吗?今日怎跟病了似的。

方锦不知是这盘炒蛋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

她盯着黄澄澄的蛋花,平白落下了眼泪。

03

方锦还未伤神多久,洞外竟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她瞥了一眼,是帝君身边的神子。

他是来寻她助阵的吗?可方锦不打算去和林渊打架,她也打不过他,还可能因此惹怒他,牵连天凤宫。

“有事?”方锦一脸“你我不熟,有事勿扰”的架势。

神子笑了一声,道:“方锦神女还记得老凤君吗?”

方锦心中警钟大作:“父亲?”

“正是。”神子笑道,“你定然想念老凤君吧?帝君命我以老凤君的魂魄同你交换,只要你愿意手刃妖王林渊,他便给你这一脉魂魄。有了能够结魄的玄晶,你的父君便有了神魂,可转世投胎。”

方锦霎时想起父亲的死。

她不傻,这一脉魂魄如何会落到帝君手上呢?无非是他私藏起来了!

她的父亲是老帝君的私生子,虽是庶出,却是高贵的凤凰神族……有这样的母族助力,未必不能登上王位。

是她的亲叔叔帝君,毁了父亲的元魂,教他不能归凤凰冢,害得方锦在三界之内寻不到他的魂,不能让父亲转世……

原来,帝君一早就这样贪慕权势,阴险狡诈。

方锦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把我父亲还给我!”

“若是神女听话,你的父亲自然会回来。拯救苍生的重任,便交付于你手上了。”

“狗屁!什么苍生大道,全是谎话连篇!你们好卑鄙,竟伤我父君!”

“方锦神女,时间不多了。一个时辰内,若你没能除去妖王,你的父君便真要从世上消弭了。”说完,神子便幻化于无形。

原是一个分身。

他们不信她,所以连真身都不敢显现吗?

林渊说得对,这天上,没一个好东西。

方锦蹲下身子,战栗着捡起那一柄匕首,默默出神。

另一边,天界已经打得难舍难分。原本云蒸霞蔚的天宫,如今坍塌成一片废墟,乌云罩顶,隐隐雷动。

一团蛇形蓝雾煌煌生辉,蛇首上站立着一名执剑郎君。

林渊如今妖骨归体,浑身上下的经脉顷刻间被打通了似的,功力大涨。

神界没几个神子能拦他的去路,要知他当初以妖王之身对敌上万神将也不露颓态。若不是他为了护住底下的妖族,这帝君的位置,保不准得易主。

今日他没有幻化面庞,他让所有神明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他是如何屠杀这一群道貌岸然的神仙。

林渊衣摆上全是猩红的血,他一面笑,一面道:“你杀过阿青。”

说完,一剑挥下,尸首分离。

“你杀过阿柳。”

又是一剑,元神涣散。

他一路数着人头,明明很厌倦杀戮,却为了复仇,执意杀到帝君所在御殿前。

每一个杀过妖族的神,他都没有放过。

小妖们总以为他没有聆听过他们的祈求,但其实不是的。

林渊太无敌了,无敌之人也很寂寞。所以他有在听,他后来知道了他们每一只妖的名字,知道他们家里有几口妖,知道他们往后想要做什么。

他们没有因为林渊有人身就排斥他,反而为了接纳他这个妖王,多番谦让。

怎会有这样愚蠢的妖怪呢?怎会有这样善心的妖怪呢?

林渊有很多想问的问题,最终还是没机会问出口。他想,妖山上护着他的那些小妖,应当听得见天界被毁神君的哭号吧?

这是他为他们讨来的道歉,虽迟,但到了。

林渊是个彻头彻尾的杀神,他终是杀到了帝君面前。

“你、你……”帝君已然语无伦次。

而林渊抬手,擦去脸颊上沾染的血迹,一抹殷红自他指心蜿蜒,更添妖邪。

他笑了声:“很意外吗?”

帝君没想到林渊竟是那死了百年的妖王,一时吓得战栗。他看着底下尸横遍野,已无话可说。

良久,他忽然起了意:“若是你不杀我,我可以许你‘天界以北’的辖域,作为你的领地。”

帝君希望割地稳住林渊,岂料此举更让他发了笑。

林渊眸子很冷,悲痛地喃喃:“你就是为了人界的地盘,杀了那些小妖吗?即便他们没有作过恶,你也手起刀落,丝毫没有犹豫吗?这就是所谓‘斩断七情六欲’的神吗?”

帝君哑然,他如今没了法子,只盼方锦能快点过来制住这杀神。

只可惜,林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林渊不是个聒噪的人,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无须帝君的致歉,他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要帝君的命。

于是,林渊锁住了帝君的咽喉,把妖王剑刺出!

即便帝君拼尽全身修为,也无法抵抗林渊的妖力——他自断妖骨一般地耗尽毕生修为,只为了杀帝君一人。

两团躁动不安的气浪翻卷,雷霆之色,交织在一处,斗得难分难解。

林渊杀红了眼,他忽然捏诀,祭出他人身的那一根剑骨。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剑骨,若非林渊隐藏得好,恐怕他早已被三界拆吃入腹。

林渊口中念咒,将那一根满是华光的剑骨融入妖王剑渡渊体内!一时间,渡渊妖力大增,变幻成魔剑!

他毁去了人身与妖身,毁去了所有今生来世。

如今的林渊,仅剩下一脉残魂了。

不过,他如愿以偿,把妖王剑刺入了帝君体内。

“哗啦”一声,血溅三尺。

强烈的圣光破体而出,与浓郁的、犹如深渊之眼的黑色煞气缠绕在一处,缠斗得难舍难分。

邪不压正吗?究竟谁是邪灵,谁又是正佛?

说啊!天道,你说啊!

林渊狂妄地笑,身上每一寸肌理都在发痛,他整个人都似要融化。

血归血,肉归肉,俱是落地,消弭于世间。

但他不怕,他如愿了。

帝君死不瞑目:“你、你这个疯子……你竟毁去肉身与妖身!”

良久,林渊终是吞噬了帝君,他把至高神也融于妖气之中。

林渊望着自己的手掌,一瞬迷惘。这只手沾了太多鲜血了,他略有些踉跄,半跪在地。

就在林渊要倒下之时,一双柔软的手搀住了他——是熟悉的女子体香。

林渊笑着抬眸,唤她:“锦锦。”

他最割舍不下她了。

林渊朝方锦伸出了手,意图抚摸她的脸颊。

对不起,她明明很漂亮,他却从未夸赞过她。

他只是不敢,怕毁了复仇计划,怕舍不得她。

林渊正要说什么,可是,腰腹上忽然一阵剧痛,令他皱起眉头。他低头看去,原是方锦把碎魂的匕首刺入了他的体内。

“锦锦比以前聪慧不少,知道这般偷袭才能成事……”林渊笑了声,喘着气,同方锦道,“不错,往后即便我没在你身边,你也无须惧怕了。”

他本就没想过活,才会自毁肉身,一心寻死。

他原本不知,杀死帝君后,该以何种颜面同方锦说话。如今这般很好,她把他的魂魄也毁了去。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没林渊了。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林渊缓缓跪地,没有推搡开方锦。

他的血越流越多,目光所及之处也慢慢黑了。

他仿佛回到了浸泡在玄冰池中的时候,他听到方锦的脚步声。

林渊唤她:“锦锦,锦锦,救我……”

方锦抱住林渊,眼睛已经被水雾模糊成一片。她从前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哭,今日终于明白了——她是为林渊而哭。

她后悔了,很后悔。

方锦想拔出匕首,可这一柄匕首刺在他的魂核之上,生根发芽,怎样都抽离不得。

居然是毁人神魂的匕首。

她只是想毁了他的肉身,帮他赎罪,这样她还能蓄养他的魂魄,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方锦泪眼模糊,愧怍又难堪:“阿渊,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的,你别哭……”林渊笑了笑,他的身体却慢慢变得透明。

他缓慢摩挲方锦的脸,对她说:“你杀了我,便是天界的功臣。以我之命,换你一生无虞。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是吗?别怕,我不怪你……”

他还是给她留下了点东西,他不想她带着负罪感度日。

林渊终是同风一起消散了,方锦一点都没抓住。

神子得知方锦毁了妖王元魂,松了一口气。他信守承诺,把老凤君的魂核给了方锦。这样一来,方锦就有父亲了。

毕竟,天界不可一日无主,帝君死了,总要有人来挑起大梁。

这是神子高傲的赏赐,也是他的施舍。

明明该笑的事,她为什么要哭呢?

方锦茫然无措,望着空空如也的两手,费解极了。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所以林渊别再喊她“小傻子”了,她哪里傻了?分明精明得很。

林渊死前,也夸过她聪明的。

方锦觉得,林渊死得太利落了,连一具尸骨都不曾留下,她都无法葬他。本来呢,他和她风流过几夜,有了夫妻之实,她可以把他葬在凤凰冢的,这样她死后,他们至少还能死同穴。可是林渊应该恨惨了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

方锦特地下了一趟界,她把洞府里的物件全收拾了,包括仅剩的那一个仙锦鸡蛋。

方锦想,这也算林渊留给她的遗物吧?故而她没舍得吃,用仙术护住了这一个鸡蛋,教它破壳孵出了一只仙锦鸡来。

这只鸡被她养在天凤宫里,玉液琼浆滋养着,居然也化了妖相。

如今天界养妖是大忌,故而方锦拉他去观音座下点化开光,终是成了个五岁的小仙童。

方锦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小童”。

时至今日,方锦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怕不是仙锦鸡蛋好吃,而是她本名“方锦”,林渊故意用鸡来调侃她这只凰鸟吧?这人真是促狭。

父君的魂核被她借玄晶聚了魂,眼下就养在凤凰冢里。那里有无数凤凰族人的神魂庇护,父君很快便能涅槃重生。

帝君死了,天界的大乱维持了数年,终是理清楚了那一屁股债。

他们想新册立一位君主,奈何顺着帝君这一血脉找继承人太偏了些,毕竟亲近的神君被林渊杀了个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唯有天凤宫里的方锦,还算得上亲近的神女。他们想要方锦登基为帝君,奈何方锦无心政务,搪塞了句:“尔等呵护我父君神魂,待他醒后,由他上位吧。”

这倒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诸仙都很满意,不再来叨扰方锦了。

如此一来,方锦又得了清静,她和小童一块儿待在天凤宫里清闲度日,偶尔也下界玩。

她还带他去从前的洞府故地重游。

方锦指着洞府一个角落,道:“你以前就是从这个窝里钻出来的,我一看,那么大的蛋,还挺有灵性,养着蛮好。”

方锦不擅长骗小孩,要是叫小童知道,他“兄弟姐妹”都尽丧命于她腹,不知他会不会同她拼命。

小童思索了一会儿,道:“恐怕是您想吃蛋?”

“小孩子家家混说什么?半点家教都没有。”方锦霎时间想起,他不就是她教的,汗落得更凶了。

小童也不纠结这许多,瞥了一眼洞府最深处的床榻,问:“神女,您曾经住在这里吗?一个人吗?为何要睡这样大的床?”

现在的小孩委实太精明了,方锦被他的话堵了堵,不知该讲些什么,只得苦哈哈地笑说:“我也是有风流债的嘛……当初的确有个相好一块儿潇洒。”

“若是净了,那该多寂寞呢?”

小童沉默了许久,说:“神女,其实我这两天是打算同您辞别的。”

方锦心头一颤,问:“你要去哪儿?”

“菩萨说我还需修行,问我要不要去她的洛迦山参悟,我同意了。”

“你小小年纪,能参悟出什么鬼东西?咱去吃那苦头作甚?”

“神女,这是我的愿望,盼您莫要阻拦。”小童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他执意要去,方锦只能放行。

她叹了一口气:“那你别忘了常回天凤宫看我。”

“嗯,天凤宫是我的家。”

“正是了。”方锦复而笑出来。

她亲自送小童去了菩萨那里,回来的时候,又是一个人了。方锦想,她可能得成一个家了,总一个人,夜里睡榻都好冷。

唔,从前她也是一个人呢,为何不冷?方锦恍恍惚惚想起,那时还有林渊帮她暖床。

方锦再次回到了洞府,蹲坐在府门口,一动不动。

她望着月升日落,望着春风冬雪。她枯坐着,静静等着,却什么人也没有等到。

小童都知道回家,可是林渊这么大个男人,却能迷路,真叫人发笑。方锦想笑,嘴巴微咧,流下的却是两行苦泪。她近日是不是爱哭了一点?怎么总这样伤春悲秋呢?

许是年纪大了,知道多愁善感了。

方锦这一晚,是睡在洞府的。

她特地留了一身林渊的衣衫,从前嫌他得紧,如今连一件衣都舍不得丢。

方锦抱着这一件竹青色云纹长衫,细细嗅了下,已经没有林渊的气息了。这四海八荒,她是不是都寻不到他了?

方锦想,可能是她第一次爱人,没什么经验,往后多爱几个就好了。

可是,她去哪里找像林渊的男人来当替身呢?像他那样无情且残忍,又如他那样温柔且深情吗?

他弥留之际,嘴上说不怪她,其实是想她抱憾终身吧?

毕竟他说“恨她”的话,她可能就没那么惋惜一个仇人了。

从这一点来看,林渊真的是很卑鄙啊,比她聪明多了。

那名逼她刺杀林渊的神子被她锁在柳苍岛上了,眼下天界一派祥和,没林渊的仇家了。

既如此,他为何还是不愿回来呢?

方锦许久没梦到林渊了,她以为就连她自己都快要把人忘记了,岂料今夜还是朦朦胧胧梦见了。

她见到林渊还是那个肃然的神色,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然后她兽性大发,拉他从了俗。

小郎君初次其实是无措且莽撞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急得掌心颤抖。方锦骂他笨,最终还是自个儿费了一点气力,教他如何成人事。

桃色梦境过去,转眼间,方锦又梦到了另外一个景象。

那是林渊浸在玄冰池里,他双目赤红,全是鲜血,遭受妖僧的折辱与惩戒。明明都要被取骨了,明明无人搭救,他是如何出逃的?

难道林渊一直在等她?

她猛地惊醒过来,顾不上衣襟凌乱,捏了个诀,一下子奔回天凤宫中。她寻来掌管轮回的上神,同他借乾坤镜。

乾坤镜掌管人界轮回,能看到所有人的前世今生。

方锦想,幸好天界无人知晓林渊出自人身,否则他早就元神俱灭了。

林渊既是人,只要她能重回过去,不怕得不到他一脉魂魄。直至此刻,方锦才醍醐灌顶一般醒悟,林渊所说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一切都是因果,只不过这个因果独属于林渊一人。

乾坤镜无法准确窥探凡人的前世,也不好掌控落足的节点。

故此,方锦不知她寻林渊的时候,他究竟几岁,长成什么样。

但她知道,她一定能找到他的。因为,这是宿命,是她和林渊的轮回。

第五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

01

方锦闯入林渊的前世。

她来得不是时候,林渊是小人儿的模样,已经在玄冰池里泡了许久。他被囚在满是血污的冰池里,唇色发白,毫无血气。

方锦望向一侧惊惧的妖僧,抽出鸟羽鞭杀了人。

这样的妖人,危害一方,不能留!即便她坏了红尘因果又如何?她就是要为了林渊,逆天改命。

惩罚她吧,今后只罚她一人。

方锦想替他赎罪。她走向林渊,怜惜地抚了抚他的下巴。

这样骨瘦形销,这样脆弱、不堪一折。

她忽然意识到,林渊受过的苦难,她仅窥见冰山一角。

方锦从来不知,原来林渊幼年时这样苦,多少血泪都往自己肚子里吞。

他应当是记得这一幕的吧?他早就看到她的面容了,之所以没告诉过她,是因他要强得很。

狼狈的一面如何能让心上人瞧见?那多难堪呢?真是个爱面子的郎君,方锦心下无奈。

她帮他解开了镣铐,背他回了就近的洞府。

方锦不得干涉太多林渊的人生,若是改变了他的轨迹,恐怕未来也会变得更多,那么方锦就不能再救他第二次了。

故此,她只是取了一脉林渊的魂魄后,等着他醒来。

知他无恙后,方锦留了药,回了现世。

方锦带回了林渊的魂魄,利用玄晶养魂。

方锦知道,如今的林渊连魂核都没有,怕是不好聚魂。她想了许久,还是用刀刃割开手腕,以凰鸟血温养林渊的魂魄。

好在,林渊的魂魄坚韧得很,有了宝血滋养,竟真的稳住了气泽。那血液一点点被魂魄吸收,渐渐重聚起一个血核来,作为他的魂心。

有了魂核,林渊便能复生了。

方锦总算睡了一回好觉,她已经许久没能入眠。

第二日醒来,林渊的魂核不见了,桌上只余下一个蛋。

方锦吓了一跳,以为林渊的魂魄还是散了。好在“咔嚓”一声响动,蛋裂开了,里边钻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还是带子孙根的。

可她没养过孩子,谁知道他要吃什么喝什么呢?

天凤宫的侍臣们许久不见宫主,今日知方锦在,特来拜谒。

岂料一进宫阙,就见方锦手忙脚乱地抱着个娃娃,大家面面相觑,问:“您、您何时生养了一个小殿下?”

方锦咽下一口唾液,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良久,她“哈哈”一笑:“抱养的,抱养的。”

侍臣们都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也没多问。

不是说了吗?之前的妖王和咱们宫主有一腿,竟还养了一个遗腹子。

唉,咱们宫主真可怜啊!

方锦问了句:“你们知道该如何带小崽子吗?”

侍臣们七嘴八舌争论起来,有的说喝羊奶,有的说喝牛奶,左右大家都不懂行,横竖一样样摆上来,就看娃娃爱吃哪个。

岂料林渊小时候也是个难缠的性子,他皱着眉,宁愿撇着嘴也不肯下口。

方锦没了法子,只得把一众侍臣轰散,自个儿一样一样去喂。也是巧,方锦喂他,他倒是肯喝了。

小娃娃喝起奶来倒也挺有趣,一个不留神,还会被奶水呛到。

“哈哈哈哈哈!”

方锦笑了半天,忽然发现一件恐怖的事,她何时喜欢小崽子了?

一定是她偏爱林渊,这才爱屋及乌,待小孩子时期的他格外宽容!

几年后,林渊脱离了孩童的模样,初长成人。

方锦感叹,不愧是林渊,即便他已烟消云散,被拘来的这一枚魂还能这样茁壮生长,滋养出了七魂六魄,成了完整的人。

不过,神女宫里养了个凡人,说出去终是不好听。

旧部家臣们虽然惋惜小殿下不是凤凰神族的血脉,但到底是方锦的骨肉,他们也宠溺得很。可天界的神明们碎嘴子太多,于是,方锦带着林渊下界,寻了个洞府居住。

为了有家的温馨,方锦还在洞府里置办了床榻桌椅、锅碗瓢盆。

林渊不算转世投胎为人,所以长大的速度极快,不过一个月便成了青年的样貌。方锦为他渡了修为,助他化成不老不死的仙身,就是渡雷劫的时候有点难挨。

方锦如今是一颗慈母心,她总怕林渊受不住,要待在他身旁坚守。

彤云密布的夜里,天际响起三声轰鸣,那青紫色的雷鞭重重袭来。

林渊已会一些修行之术,他作势要抽出长剑去挡,就见方锦已然先他一步化成凰鸟形态,钻入密云之中。

林渊从未见过方锦化形,一时皱起眉头。

他御剑飞上天,口中喊:“锦锦!回来!你若是妖兽,如何能受飞升雷劫?”

也怪方锦藏得深,从未和他说过她的凰鸟真身。

主要是方锦不知该如何同林渊解释前世今生的缘故,她总不能说——“你我本来是一对感情颇深的爱侣,只可惜我为了救阿爹,将你斩于马下。”

方锦如今学精了,知道点强人所难的套路,便是强取豪夺才能得到林渊这个人,她也要试试。反正这辈子,她只守着他。

这厢,方锦在天上刚受完两道雷劫,正要挡第三道,却见林渊已然执剑斩来。

“啪嗒”一声,紫雷缠绕住他的长剑,犹如藤蔓,绕着他的臂膀,似要勒住林渊颈骨。

方锦厉声喊了句:“阿渊!”继而俯冲向下,她衔住了雷鞭。雷劫顺势应在她身上,直破开她厚重的鸟羽,钻入四肢百骸。

方锦猛然受下雷鞭,体力透支,无力再支撑兽形,一下落了地。

还好林渊松绑,能有余力来护她。

“锦锦!”他径直朝她飞来,接住了从天而降的方锦。

林渊面色凝重,揽着方锦回到洞府。

他为她烧了水,供她洗漱。方锦只受了些皮外伤,没昏迷多久,在林渊帮她宽衣解带时就醒了。

她笑着恭贺:“雷劫已过,恭喜你羽化成仙,可得长生。”

林渊微微一笑,望着她,眼底满是温柔缱绻:“得了长生,便能陪伴锦锦永世,多好。”

他这样柔情似水,方锦心上却有几分怅然,如今的他若是知道那些前尘往事,会如何呢?

方锦一面盼着能交还林渊记忆,把他重塑成以往那个桀骜不驯的林渊,一面又怕他想起痛苦往事,会怨恨她,离她而去。

方锦至今都不知,那日林渊说不恨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不是他快要灰飞烟灭了,这才做一回好人,解开她心里的芥蒂,盼她好好过活?

其实他一直都是恨她的,对吗?

方锦不敢赌,不敢让林渊知道真相。

她觉得自己好卑鄙,让眼前的郎君日日只盯着她一人,红鸾星也只许朝她这边动一动。

方锦从来不知,原来她的占有欲这样强。她总觉得,林渊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复生的男人,他合该是她的掌中之物。

但她忘了问,林渊想不想,愿不愿。

今日恰逢其会,方锦望向洞外灼灼盛开的山桃花,问了句:“阿渊,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林渊觉得方锦古怪极了,他吻了下她的指骨,同她道:“为何不愿?”

他生来便待在方锦身侧,她早已是融入他骨血的人物,如何舍得?

他思虑很多,僵了僵,问:“你知我历完天劫,想舍了我,寻你的情郎去吗?”

方锦闻言,顿时吓了一跳,她哆哆嗦嗦地问:“我何时有情郎?”

林渊原本不想说,但今日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只得冷哼一声,道:“夜间絮语,你总说起阿渊给你炒的仙锦鸡蛋。诚然我擅厨艺,却也没有用过劳什子仙锦鸡蛋。既如此,便是你还有旁的情郎……你把我当成他的替身,是也不是?”

她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解释这一出,缄默许久,才打哈哈笑着说了一句:“我说你是他的转世,你信吗?”

林渊即便重生回来,也不大好骗。

他勾唇,高深莫测一笑:“既是转世,锦锦不若同我说说,我前世是如何死的?”

方锦语塞,近日听说书听少了,一下子没编出故事。

林渊的眸子陡然冷了下来,如骤雪寒霜,他凉凉地道:“我心里唯有锦锦一人,若你还记挂着那人,大可不必招惹我。”

说完这句,林渊便出了洞府,许是寻一片桃花林喝闷酒去了。

方锦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她着实不大擅长哄郎君。

不过,林渊今晚问得确实对。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透过现在的他,去寻过去的他。

出神了一瞬,方锦又想:林渊几时学会喝酒来着?

夜里,方锦还是很早就入睡了。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感受到有人上了榻。冷冰冰的一具身体,像是同冰鉴共眠似的。

方锦有点恼怒,闭着眼,手朝后搡了搡,却被人挟持住,扣在了怀里。

不必看也知道,是林渊回来了,他身上还带了酒气。

浓郁的气泽,倒是不难闻。

只是林渊的脸色看着不是很好,仿佛喝了太多酒,把脾胃都喝伤了。方锦莫名想到“自甘堕落”这个词,她不想林渊这样浑浑噩噩。

她长叹了一口气,瓮声瓮气地发问:“你喝了多少?”

“不过一坛酒。”林渊沉默半晌,回答了她。

“你撒谎。”

“你也对我撒谎。”林渊的嗓音格外冷,好似裹了一团霜雪,他很不高兴。

方锦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以为把林渊从一个奶娃娃拉扯到成人,她陪他走过一生,总该更了解他。但到头来,她发现,林渊还是那个聪明的郎君,她摆布不了他。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早些睡吧。”方锦实在困倦,打了个哈欠。

她让步,不同他吵架了。

哪知,身后的人静默半晌,还是有了窸窸窣窣的动作。

林渊一径儿靠上来,把她揽到怀中。他有力的臂膀固执地搂住了方锦的腰身,不容她逃跑,或是抵抗。

“锦锦。”他今夜粘缠得很,在她耳畔唤,幽怨又无辜。

“怎么了?”

“你寻我寄情,也是因他再也回不来了吧?”

“唔……”方锦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林渊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蹭,可怜兮兮,仿佛一只落水小狗。

他的心境一定不大爽利,叹了一口气,又退让了一步,道:“既是如此,往后你只看着我一人,好吗?若你此生仅我一位夫婿,我也可既往不咎。”

林渊这话很让方锦感动。

为爱委曲求全啊?方锦没想到他爱得这般深沉,竟能大度到这种地步!

不惜做小伏低,实在是条汉子。

她忙不迭颔首,道:“好好,全听你的。”

他愿意饶过方锦,方锦自是乐得顺坡下驴。

如此,林渊才满意,老实拥着方锦躺下睡去,一夜好梦。

隔日,林渊为方锦做饭,他特地下山买了一篮子鸡蛋,给方锦炒了一桌蛋宴。

他把碗递给方锦,促狭地问:“尝尝看,我手艺比之你的情郎,如何?”

听得这话,本是很兴奋要进食的方锦,筷子都吓掉了。她捡起筷子吹了两下,艰涩地笑:“如果我说不分伯仲……”

“嗯?”林渊一记眼刀已然飞过来。

“那肯定是不够的。”方锦义正词严道,“自然是你略胜一筹。”

“嗯。”听到这般回答,郎君的脸色才稍好上一些。

两人吃得正欢,洞外忽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原是小童。

方锦许久没见他,惊喜极了,招招手:“你怎么来了?许久不曾见你了。”

小童仍是对方锦很恭敬的样子,道:“此前承蒙您养育,菩萨命我来同您说说修行成果,也算是‘反哺’。”小童是鸟类,往后长久跟着菩萨,自然要像小鸟离巢那般反哺给老鸟吃食,以报养育之恩。

方锦笑得慈眉善目,摸了摸他的头:“长大啦,懂事啦。”

她如今不再难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有了林渊陪伴,少了小童也不算什么。

偏偏林渊在旁侧听了半天,又是第一次见小童,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磨着牙道:“你同情郎,竟还有了个孩子吗?呵,真是好得很。”

小童十分纳闷,转而望方锦:“我是您养育大的,这一点没错,可我竟然还有生父吗?就是不知,我生父究竟是哪一位……”

“哪一位?”林渊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哦,倒是我草率了。锦锦,你究竟有几个情郎?又有几个替身?”

方锦呼吸一滞:“应该不多?”

“不多?”

意思是不止一个?

林渊深吸一口气:“很好。”

“嘿嘿,我觉得我蛮专情的。”

方锦被林渊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偏小童擅察言观色,偷偷拉了方锦的衣角,道:“神女,我想您这位朋友应当是生气了。”

“怎会!他最是大度了。”方锦很袒护身边人,当即为林渊辩白。

见她如此断言,小童也就当是自己想多了,不再多说。

小童没有那么重的口腹之欲,故此他没有留下用膳,夜幕时分就走了。

林渊则御剑去了一趟乡镇赶集,买回一堆荤菜。

他想起方锦为他挡雷劫时,曾暴露鸟妖真身,还特地给方锦挖了一堆蚓虫。

方锦看着林渊端来的碗,里面满满都是蠕动之物,顿时扶墙吐了。

方锦擦拭了一下嘴角:“这是阿渊的一片好意,我很想昧着良心说好,但我虽是凰鸟,却从不吃地虫,恐怕要教阿渊失望了。”

“哦,也是。”他讥讽一笑,“怪我,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若是你的情郎,定知你偏好什么,爱吃什么。”

林渊一想到自己是沾了别的男人的光,才有机会得到方锦,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话也阴阳怪气。

闻言,方锦一愣,心里惴惴不安。这厮最近的醋味是不是有些大?

她不想林渊一直都这样萎靡不振,思忖很久,还是握住他的手,说:“阿渊多虑了,我心尖尖上的人,真就只有你一个。”

林渊面色稍缓:“嗯,如今就我的样貌似你从前的情郎,且对你情根深种,自然独独爱我一个。若往后,又遇上与他更相像之人呢?你会不会将我弃如敝屣,不管不顾了?”

方锦听着他一口一个“情郎”,头都大了。

她怎不知,林渊这般爱拈酸吃醋呢?

唉,小性子也是她惯的。

这个误会必须解开,否则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思及此,方锦回了一趟天凤宫,带来一幅林渊从前的画像,道:“这是我的情郎,颈上还有一颗血痣,你看看,你是不是这样?”

林渊抚了抚脖颈,他确实也有这样一颗血痣。

即便找替身,也不可能样貌一样,发肤特征也类似。

林渊知道自己是从魂核中诞生,也就是说,他从前的肉身已然消亡了。

那么,方锦应当是保住了他的魂魄,这才重塑起他的肉身。

林渊心下稍安,问:“我既是你情郎,那你能否告知我,前世我究竟是如何死的?”

一问这个问题,方锦就打马虎眼:“这件事委实有点复杂,咱们睡醒再聊吧?”

“不急。”林渊扣住方锦的腕骨,“平素你闹一宿都不睡,缘何今日这样早就困倦了?”

林渊顶着那张漂亮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闹一宿”的话,臊得方锦脸上绯红一片。她干咳一声:“许是上回遭了雷劫,身体还未完全恢复。”

作势,她就要虚弱得栽倒在地。

林渊立马倾身去托她腰腹,搀她上榻。

他想起那日雷劫,方锦奋不顾身地迎向雷鞭,眸中便满是心疼。他不再逼问,而是照顾方锦洗漱,上床陪睡,顺道帮她驱赶蚊虫。

林渊看着她的睡颜,尽管知晓自己就是那人,但他一想到方锦能对他一往情深,全是前人栽树,他这个后人才能乘凉,心里就难免有点焦躁与无措。

他是疯魔了吗?偏偏无端端嫉妒。

他没有从前的记忆,一想到方锦和过去的他厮守缠绵,便心生起一股子恼怒。

是了,他羡慕从前的自己,亦嫉妒从前的自己。

说起来可能惹人发笑,无论过去将来,不都是他吗?

但唯有林渊知道,这不一样。

若方锦爱从前的阿渊,那他就输了,输得很彻底。

他和方锦相交相织的根基是浅薄的,他知道自己的渺小无力。

越这样,林渊越想窥探他和方锦的过去……前世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方锦究竟爱重他哪一点?

他不甘心……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替身。

缱绻的情绪自心原扎根,一点点钻入土壤之中,生根发芽。明明一切都是好的开始,却长出了香味馥郁的恶果。咬一口,内芯是苦涩的,苦不堪言。

他怨气渐生,竟拉过方锦,咬了一口她的脖颈。

吃痛的方锦皱起眉头,心道:“咝,这厮属狗的吗?”

仔细算了一下生辰,嚯,别说,还真是。

02

林渊一夜辗转反侧,方锦是知晓的。

她初尝情爱,也真的不知该如何解开林渊心里的芥蒂。

不过方锦自有她的笨办法,她咬牙去和孟婆讨来了一碗忘川水。

她指着桌上的河水,道:“若阿渊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儿,那我就喝下忘川水,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你看可好?”

这样一来,他总能安心了吧?

偏生林渊别扭得很,他看了忘川水半天,道:“你我的追忆宝贵如斯,你竟舍得一碗水下肚就忘了吗?”

方锦被他的话一堵,头风病都要发作了。

她想,她幸好不是那起子女帝,不然一后宫的郎君为她大打出手,可太折腾了。

左不是,右不是,林渊究竟想怎样?

许是这碗水助林渊发散思绪,他紧追不舍,又道:“况且你失了忆,连带着也会忘记我……我本就是沾了往事的光,才在你心里有一隅之地,你再忘得一干二净,往后我又拿什么来留你?”

言罢,他苦笑一声:“你究竟是爱如今的我,还是一心想复活你心上的阿渊呢?”

“这个……”如此痴情的林渊,实在是让方锦难以招架。

她作势把忘川水倒了,同林渊开诚布公:“咱们也别纠结那些旧事了,人要向前看不对吗?于我而言,阿渊是你,你就是阿渊,我对你的爱肯定是没差的。”

她避重就轻,就是不肯告诉林渊,有关他过去的事。

“我不明白,明明你只要把往事告知我,就能解开我的心结,话都如此明白讲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林渊的眸子黯然,叫人心疼,“难道我前世的死,因你之故?又或者,是你杀了我?”

他敏锐如斯,方锦这个“凶犯”陡然一抖,张着嘴干笑:“哈哈,阿渊真会说笑。”

林渊也觉得自己是痴傻了,他叹了声:“也是,若你杀了我,何苦再费尽千方百计复活我。算了,或许再过些时日,我自会淡忘此事,你不必焦心。”

只她不知的是,林渊在不为人知的暗处,眸光微动,心下有了旁的计较。

是夜,待方锦睡下以后,林渊于暗夜中坐起身来。他其实没同方锦说过,近日他骨血中总有些黑气蠢蠢欲动,搅得他血脉翻涌。林渊倒想看看,他是人身,又渡劫升仙,那股子黑气究竟是何方邪祟,敢来占他的身?

林渊手间捏诀,驱动仙术。霎时,他的脊骨涌上一团黑浪,那秽浪钻入他的骨头缝中,伸出无数条触手盘缠住骨节,继而又硬生生长出了一条骨脉……

林渊能觉察出,那并非人骨,而是寄生于他魂魄之中的妖骨。

他不是人神吗?缘何会再生出妖骨?

妖骨中,还有旁的事物在蠢蠢欲动。不是他的本体,倒像是入侵者的魂魄……有谁与他共生吗?

恶心的气息,教他不适。

林渊体力透支,满头都是涔涔冷汗。

月色下,方锦睡得香甜。他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她恬静的睡颜。方锦想必是瞒了他很多事吧?从前的他,受了诸多苦难吗?罢了,只要现今是平静岁月便好。

他的锦锦,就这样,永远待在他身边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方锦真如一个凡人一般,和林渊过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

方锦自打和林渊同居一处洞府后,伙食便好了许多。神族大多辟谷,只有像她这样的鸟兽才会维持本性,重口腹之欲与情欲。天界神君很多不想成婚的,有兴趣了结个爱侣便是,但鸟兽不同,爱得轰轰烈烈,爱得炙热,若是喜欢上谁,终此一生也会守着那人。

方锦想了想,那林渊真是赚大发了,有她这样专情的爱侣。

她还没来得及劝林渊珍惜眼前人,鼻尖就嗅到一股子饭菜香味。

出了洞府,她往一侧茅棚望去。烟雾缭绕间,林渊穿着件雪色长衫立于灶台间,明明是人间家事,却仍将他衬出一股子出尘的清逸姿仪。

方锦这颗见惯了风浪的神女心又颤了颤,她仿佛总为林渊动心,也唯有他能掌控她所有潮思与情愫。

林渊余光瞥见方锦,朝她招了招手:“锦锦,过来。”

“在煮什么?”方锦问。

“灌肺。”

“那是什么?”

林渊笑道:“是我在人界得知的一道菜,羊肺里灌入豆粉香料面糊,再用高汤熬煮一个时辰,出锅后切片蘸大酱吃即可。我知道你爱吃荤菜,特地学来供你尝尝鲜。”

方锦听得嘴馋,又看了一眼蒸气缭绕的笼屉,问:“这又是什么?”

“这是素糕,名为‘玉灌肺’。”

“等等,灌肺不是荤菜吗?”方锦要被绕晕了。

“算是一道素仿菜,用芝麻、松子等果仁碾粉,混入绿豆粉蒸熟便能吃了。我想着你总吃荤菜,也该尝点素食,如此才能调养身体。”林渊又指了指桌上的菜碟,“待会儿再吃几口春笋与野蕈,你都吃了三日烧鸡了。”

“谬论。”

方锦抗议无果,饭桌上,她还是被林渊压着吃了不少素菜。

她想,她容忍林渊这样久,第一次夫妻吵架,恐怕就要因“吃素”爆发了。

他倒是装和尚,床笫之间,也没见他多清心寡欲啊!方锦悟了,这就是传说中道貌岸然的小人!

不过,今日林渊难得没有同方锦争论前世的事,大家和睦相处,也算其乐融融。

方锦困倦地睡下后,林渊缓慢地睁开眼,凝望着洞府外的清月。

他的脊骨又开始疼了,人骨与妖骨总不能嵌合,有不知名的力量在撕扯着他的皮肉。

不多时,林渊忽觉喉头一腥,吐出一口血来。

似是怕方锦发现,林渊赶忙起身,用井水擦洗手上的血污。

待那股躁意平复,他又回到了榻上。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幸运地入睡。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血气,满满甜腥味。

不知为何,方锦的灵府忽然无意识打开,诱林渊神识深入。

林渊知道,灵府结心之门藏着过往记忆。也就是说,只要他进入方锦的结心之门,就能知道他与方锦的前世纠葛。

**太大了,林渊终是没能克制住自己,踏入了她的灵府之中。

许是林渊被方锦用凰鸟血温养过,他们气息一致,林渊踏入方锦的结心之门,方锦竟没有丝毫觉察。

她果真单纯,对他毫不设防。

因他是她的枕边人吗?林渊这样一想,又有几分暖心。

他步入方锦的回忆之中,果真在这一片记忆海,他看到了那个前世的自己。

是他的脸,也是他的肉身。

林渊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泽一致,确实是同一枚魂魄。

他仿佛过了一世,看尽了方锦如何和前世的自己相爱相守。

林渊的脊骨又开始抽痛,有无数灵力从他的脊骨钻入,挤入记忆海。

就在这时,林渊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他亲眼看到,方锦把一柄匕首刺入了他的魂核,毁去了他所有前世与来生。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杀他?

所以,她的甜言蜜语,都是虚妄的假象吗?

她骗了他。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而后,那结心之门的光芒忽然强盛,无数妖气自记忆钻出,全然钻进林渊的四肢百骸。

太多了,太多了,他快要承受不住了……

少顷,林渊的双眸忽然燃起了红莲业火,他的妖骨终是融合了人骨,从腐朽的血肉中,幻化出更绚烂的火翅!

林渊的记忆……回来了。

只是,某个不好的恶魂,也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体内,贪婪地吸取他魂核里的妖气。

结心之门的仙障结界忽然动**,乌云密布,滚雷阵阵。

若是结心之门破碎,方锦就会死!

待方锦的灵府恢复稳定,林渊这才松了一口气,逃离此处。

离开之前,他还帮她封住了灵府入口,免得有点道行的宵小乘虚而入。

第二日醒来,方锦觉得头痛欲裂。她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不好,一天都困倦。”

林渊早早起身了,给她端来一杯茶:“是吗?”

“嗯,夜里早点入睡吧。”

“哦,今日附近乡镇有灯会,去看吗?”

方锦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细究之下,又想不起何时听过。

不过,凑热闹嘛,她当然喜欢啦!

于是,方锦笑着颔首:“好啊,咱们去!”

林渊也对着她笑,只是这笑里夹杂了一丝凄怆的意味。

林渊为方锦挑了一身橘花底色月兔蟾宫纹衫裙,还为她细心簪上一支桂花流苏步摇。两人盛装出行,十指相扣,挤入滚滚人潮中。

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头顶炸裂,那璀璨夺目的光华流于眼眸,更添女子娇色。

林渊贪恋地看着方锦,他期盼这一瞬能永世不变。

只可惜,是痴心妄想。

方锦发觉林渊在凝望她,也回头,朝他粲然一笑。

就这么四目相对,林渊忽然捏住了她的下颌,靠近她,似情人间的呢喃:“锦锦,你是在看我,还是在透过我的眼睛,看你的阿渊?”

方锦浑身一僵,没想到林渊今天又开始拈酸吃醋。

她还没来得及哄人,就听林渊低低笑道:“锦锦,其实我进过你的结心之门了。”

听得这话,方锦如遭雷击,颤声问:“你、你都看到了?”

“嗯。”林渊微微眯眸,“我的锦锦,下手很稳、很利落。”

“阿渊,你听我解释。”方锦升起汹涌的惶恐心绪,她忍不住抓住林渊的衣袖,求他给一个解释的机会。

奈何林渊只是微微摇头,不留情面地拂去她的十指:“我知你可能有苦衷,但在你把碎魂的匕首刺入我魂核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抛弃我了。

“锦锦,我不会原谅你的,永生永世都不会。”

他温柔地笑,抬手,擦去爱哭鸟的眼泪。

林渊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动作缱绻,嘴里却说着最残忍的话:“锦锦,你我就此,断了吧。”

“我不要、我不要!阿渊,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我特地去你前世搜你的魂,那么小的魂,我用凰鸟血一点点温养才生出的魂核。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你不能丢下我!”方锦这些日子过得太畅快了,她都差点忘记要怎么哭了。

唔,姑娘家要怎样哭才动情,可以留住郎君呢?

方锦觉得自己好蠢,只会号啕大哭,半点体面都没有。

林渊心疼,但他知道,不能再给方锦留情面了。他难过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锦锦,我是恨你的。所以,忘了我吧。

“锦锦,我累了,放过我吧。”

方锦再也抓不住林渊的衣袖了。

她这时才领悟出一个道理——男人如果真的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的。

她看着林渊捏诀消失,她再也找不到他的气息了。

明明身处热闹非凡的灯会,方锦却觉得孤寂。她再回头一望火树星桥,视线变得模模糊糊,瞧不真切花灯。她抬手一抹眼眶,哦,原来蓄满了泪啊。

也不知林渊究竟去了哪里,她在原地等,能等到他吗?应该是痴人说梦吧。

离去的林渊再次潜入天界,踏入了乾坤镜的轮回之中。

他以强大妖力护住自己少年时期的人魂,任何人都无法再取他的魂魄。此后,他毁掉了乾坤镜,乱了人界因果,也断了方锦复活他的路。

这样一来,方锦就没有媒介能够进入他的前世,重聚他的魂魄。

她将永远失去林渊,永远不可能找到他。

其实,花灯会上,林渊不是有意苛责她的,他看着她哭,心里也很疼。

只是他必须离开,必须保护方锦。

因他在生成妖骨时,竟发现帝君卑劣地将魂核寄存于他的妖魄之中,与他融为一体。

若想杀了帝君,林渊必须和他同归于尽,否则帝君能借他的魂魄复生千千万万次!

所以这次,林渊吸取教训了。

他不会同方锦留情面,他以言语为刀刃,伤她的心。

林渊希望她……完全忘了他。

真好,他总能及时保护方锦。

林渊寻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地方沉眠。帝君和他既是共用一体,那么他们一定也感受相通。既如此,林渊在赴死之前,也要让帝君尝一尝血脉碎裂的痛楚。

他是那样恨帝君啊。

方锦今日才懂,原来能坦诚去爱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

她被林渊拒绝了,还丧失了再爱他的资格。她连找他都没有理由,毕竟林渊不愿意被她找到,他是那样讨厌她。

方锦好委屈,鼻腔酸涩,胀胀的,抽噎到最后,像刀割似的疼。她的眼睛也被泪水泡肿了,满脸都是水渍。

她怀抱希望地回了一趟洞府,她想,林渊或许是在同她开玩笑,其实他还在洞府等她。

是了,她让他受了一回情伤,他总要报复回来的,这样才能把债务一笔勾销。

方锦满心期盼,只可惜,洞府里没有掌灯,连林渊的气息都淡去了。

她坐在榻上静静地等待,等着林渊回家。

方锦不明白,生离死别都熬过去了,为何苦难都要熬到头了,偏偏林渊放手了。

她明明是貌美如花的神女不对吗?明明天界有那么多的追求者,林渊离开她,不会后悔吗?

再或者,他也可以刺她的魂核一回,让她灰飞烟灭,再养她的一脉魂,将她复活啊!这样不就两清了吗?方锦想,人族确实没有神族聪明,这样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偏要寻她的晦气。

她本来想去找小童,后来想想,这娃娃遭观音点化,在观音座下修行蛮好的。她总不能一有事就去打搅小孩修行,那么她这个长辈当得也太不成熟了。

那她只得回天凤宫了。

可是回天凤宫的话,她这一张哭丧脸,定叫侍臣们心疼,她不是一个喜欢给人添麻烦的姑娘。

思来想去,原来无家可归的不是林渊,而是她啊。

他那样果断离开,大抵是不会心疼的。

若他难过,又怎会舍下她。

方锦擦去眼泪,还是灰头土脸地回了天凤宫。

刚进殿门,侍臣们就迎上来,热热闹闹,咋咋呼呼,道:“宫主,出了两件大事!”

方锦摆摆手,道:“说。”

“其一,轮回乾坤镜被人毁了!殿里乱成一团,也不知要几万年才可修复好!”

方锦一猜就知是林渊干的。

原来,他要和她恩断义绝的心如此真,丢下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天界斩断退路。也怪她给他渡了血气,林渊身上都是她的气泽,在天界自然是出入自如的。

方锦已经不想追问这些情债了,问:“第二件事呢?”

侍臣大喜:“凤君醒了!就是新的肉身不大好使,人还昏沉着,您要不要去看看?”

方锦闻言,忙牵裙往父君的寝殿里跑。

她的步子在台阶处停下,踌躇不前,隐隐有点近乡情怯的心绪。

父君还记不记得她?当初他仙逝的时候,她那样小,若父君认不出她,肯定要难堪一会儿。

不过再如何担忧,方锦的胸腔也是充盈着喜悦。她原以为自己这回又要独自难过,幸而父亲醒了。她有了可以撒娇的人,能在父亲怀里尽情哭诉,同他排遣愁绪。

真好。

知道有人心疼后,方锦更爱哭了。

她撇嘴又落泪珠子,屋里的人哑然失笑:“阿锦哭什么?为父醒了是好事,快进来吧。”

是老凤君熟悉的嗓音,许多年不曾听到了,方锦心里难掩喜悦。

这样一想,她又感到自己很卑劣。

她还是庆幸伤了林渊、救回父亲吧?她对林渊,的确没安多少好心。

方锦吸了吸鼻子,拉开门进殿。

屋里氤氲着药香,是侍臣们端来滋补的药膳,供父君调养身子骨。

老凤君刚刚复生,气泽还不算稳,他披了鹤氅,倚靠在榻侧。他一点都没老,还是从前的样貌,依旧端着那样慈爱的笑,招手喊方锦过来。

“都是大姑娘了,为父快要认不出来了。”老凤君感慨,把手搭在方锦的头上,小心抚动。

方锦伏于老凤君膝上,久违的温暖催出了方锦的眼泪。

她的心安定了,但她又开始担忧起林渊。

他一定也很难过吧?他孤苦无依,没什么家人,现下会在何处呢?

说到帝君丧命于林渊之手时,老凤君沉吟道:“帝君当年怕为父夺位,用了不少手段。那日也是我轻敌,折损于他手。幸好还有机缘复生,能见到阿锦。如此算来,这位林渊小友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若有机会,请他来天凤宫赴宴吧。”

方锦叹气:“恐怕请不到他了。”

“为何?”

“为救父君,我曾用碎魂匕首令他灰飞烟灭。好不容易将他复活,却叫他知晓了真相,如今躲着我,不愿见我了。”说着,方锦又要落泪。

老凤君听得小儿女的爱恨情仇,倒是笑了一场,道:“若他恨你,恐怕就不是躲着你,而是杀了你。这般法力高强的小友,缘何留下你性命?”

老凤君这番点拨,教方锦醍醐灌顶一般地醒悟过来。

她心生起欢喜:“是了!阿渊不是什么良善人,他若恨惨了我,定会早早要我性命。他躲着我,不愿见我,就代表他心里还有我。多谢父君,我明日就找他去!”

老凤君含笑拍了拍女儿的肩:“不急。你若寻到他,定要好生同他道歉。人心总是肉长的,你诚心补偿,他也未必油盐不进。”

男人总归是最懂男人的,方锦相信父亲的判断。

方锦今夜陪着老凤君说了好多话,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果然有了家人在身边,天大的事,她也有勇气面对。

翌日,方锦打算启程去一趟妖界。

因林渊斗上天界为妖族复仇一事,神族已经不敢把妖怪们当成奴隶蓄养。虽说那些妖族俘虏都逃回了妖界,但神界和妖界之间的关系还是不大好。

方锦若要混入妖界,必然不能暴露真身。

老凤君赠了方锦一件鲛裙,道:“这是你娘生前遗物,她乃鲛族公主,介于妖、神之间,你穿着她的衣,再入妖界便无妖会怀疑你。”

“母亲……是鲛族吗?”

老凤君鲜同方锦说起她母亲,更没有讲过她母亲的种族。

老凤君缄默许久,道:“从前,神族不大认可你母亲的血脉,为了带她回天凤宫,为父对外瞒住了她的种族。我从未对你提起,也是因她死前曾有遗嘱,命我好生保护你,切莫说出她的身份,这般你也不会被神子们瞧不起。”

方锦懂了,母亲自觉血脉卑劣,不敢叫她受人嘲讽。

但是,她没有嫌弃过的。

方锦落寞地道:“鲛族明明也很好……”

“是了。”老凤君慈祥地抚摸方锦的头,“你母亲是很美的鲛人。”

“嗯!”方锦仰头笑了,与有荣焉。

03

方锦没有林渊的线索,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肯定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

于是她就打算另辟蹊径。

林渊痛恨人族与神族,要待也只会回到妖界,所以方锦觉得自己寻他的方向是没有错的。

岂料,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她刚来到鲛族所在的海域,就被虾兵蟹将拦了下来。

一只虾兵:“你身上怎会有我族公主的气息?”

方锦看了一眼身上波光粼粼的鲛裙,道:“哦,那是我母亲。”

蟹将挠头:“母亲?不可能,公主今年刚刚成年,如何会有你这样大的女儿?”

一旁的虾兵戳了戳伙伴:“嗐,怕是公主前世的情债!”

方锦耳朵竖起来:“什、什么前世?”

“你怕是不知道吧?我们鲛族若有鲛女仙逝,肉身必会化为泡沫,再度回到海中,静候重生。公主于几百年前魂归故里,族中长老哺育了她多年,总算养回了魂。这一回,再怎样都不能让公主嫁到天界去遭罪了!”

方锦一时风中凌乱,她好像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也就是说,她和父君今早还在一起抱头痛哭母亲仙逝,撒手人寰……可她的母亲分明在鲛族里吃好喝好,抛夫弃子也全然无所畏惧?

怎么办?她是应该先打入敌军内部呢,还是应该先告诉父君?

方锦想了想,她还要找阿渊呢,如何耽搁得起这么多时日?她暗自点点头,正迈步要走,身后忽然响起了女子哽咽的嗓音:“你、你是阿锦,对不对?”

方锦回头,望着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漂亮鲛女。

鲛女的眉眼同她太像了,不用人说都知道,这是她的母亲。

即便有血脉亲缘,知晓对方是自己母亲,可看着这么年轻的面孔,那一句“阿娘”,方锦如何都喊不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

老半天,方锦才怯怯地叫了句:“阿娘?”

“嗳!是我。”方母两眼包泪,一下子把方锦以公主抱的姿势颠了起来,搂到怀里。

嚯!力气真大!

方母热情地亲吻方锦面颊,问:“你怎么来寻阿娘了?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方锦被她亲得七荤八素,鼻腔里全是香粉气息,好久才答出一句:“是、是父君今早告诉我,说您的家乡在这里。”

方母浑身一抖,难以置信地问:“你父亲活过来了?”

“嘿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啊!前夫活过来了,看来我这婚事不能成了。”方母难得慌张,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嗯?等等,阿娘你还要另嫁他人?”方锦被她吓得无言以对,内心呐喊:还我今早出于感动落的眼泪!我母亲哪里是专情娇弱的小鲛人啊!

思及此,方锦忽然沉默了。

方母忸怩地道:“原以为你父君辞世了,我心灰意冷,又感念长老们的救命之恩,故而同意族中联姻。但如今你父君醒了,这婚事怕是万万做不得真了。就是不知你父亲……”

方锦一拍额头:“您且放宽心!父君今早还念叨起您呢,如何会忘了您!”

“当真?”

“当真!”方锦咬牙,“您松开我,我这就回天界去请父君来迎您。”

“嗳,你这孩子,怎么毛毛糙糙的!”方母一面娇羞,一面已然推搡方锦,催她快回家去请前夫过来。

方锦语塞半晌。

女人的脾气果真古怪啊。

方锦才走不过两个时辰,又回到了天凤宫。正在服用药汤的老凤君高高挑起眉头,温声道:“你们小儿女吵架也是胡闹一场吗?这才几个时辰,人就寻到了?”

方锦知父亲误会了,忙摇了摇头:“没寻到阿渊,倒是寻到了母亲。”

老凤君一口药汤咳出来,他狼狈地拿帕子擦拭嘴角,问:“阿锦方才说什么?”

“母亲,鲛族公主,她转世回了族中!父君再不去,她明儿就嫁人了。”

老凤君无言。

他额头青筋一抽,静默很久,才开口:“你的意思是,她重生以后,第一反应不是来天凤宫寻我,而是抛夫弃子另寻他欢?”

“好像……是这么个意思?”方锦艰涩地答。

老凤君笑得温柔:“娇娇多年不见,水性杨花的脾性倒是见长。”

方锦怎的觉得……父亲这笑有些许瘆人呢?而且,因母亲乃鲛族人,所以唤她“娇娇”吗?这也太随意了!

老凤君轻按了按额心,道:“既有家事,为父便同阿锦一块儿下界一回,权当散散心吧。”

方锦默不作声,她总觉得父亲口中这句“散散心”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方锦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该是琴瑟和鸣的样貌,从来不知,见到父亲,母亲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刻。将将才成年的鲛人公主鲛离一见前夫那张漂亮却阴沉的脸,一时发抖,从发丝儿抖到尾巴尖。

她藏在方锦身后,朝老凤君怯怯一笑:“你、你醒了?缘何不来告诉我一声?”

老凤君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道:“哦,你我夫妻一场,你婚宴帖子是该送到天凤宫里,邀我喝这一场喜酒的。”

鲛离明白他是记恨她另嫁他人。

鲛离懊丧得很,垂眉敛目,答:“我以为你死了……”

“嗯,我也以为你死了,所以灰飞烟灭也无所惧。怎知,你背着我**倒是很欢实。”老凤君恼怒她的无情无义,也不管这话在闺女面前够不够好听了。

方锦不敢掺和父母亲吵架,讪讪一笑:“你俩聊,我先出去逛逛。”

待方锦沿海捡了三百个贝壳,抓了四百只螃蟹,虾兵蟹将终来请她回殿内:“小公主!长老请你回宫内吃宴,咱们回去吧?”

方锦原以为回了宫中,父母亲还是剑拔弩张的样貌。岂料她太不了解关系亲密的小夫妻了,这才几个时辰啊,两人就和好如初!

不知老凤君给长老许诺了什么,大家格外礼待他,赔笑道:“是了是了,公主从未和凤君和离过,还有神婚在身,自是该回天凤宫的。”

老凤君很满意:“嗯,如此最好。”

鲛离心虚得不敢看人,只得眼睛珠子滴溜溜地私下扫**。她的目光捕捉到方锦,眼眸一亮,朝方锦招招手:“阿锦过来!”

方锦乖顺地走过去,还没等落座就被鲛离捞到怀里揉脑袋。

她、她的母亲也太热情了吧!

鲛离笑道:“我都听你父亲说啦,你此番下界,是要寻你的小情郎。”

老凤君大声咳嗽,方锦也大声咳嗽!这种丑事不要大声宣扬,她也是要脸的!

鲛离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呢?喜欢一个人自要努力争取的。想当年你父亲也是一心修神途,可是运气不好,历劫的时候落到我府上。我看中了他俊美的脸蛋,自是要威逼利诱哄他成事呀!你看,强扭的瓜事后不也挺顾家吗?”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对方锦悄悄咬耳朵:“就是有一点不好,太难脱身了,忒烦。”

鲛离想起老凤君被她囚在寝殿里迎风咳血的模样就觉得异常心动,她拿着解药哄人,若从了她,不但给他解毒,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男人终是屈服了,乖巧地喝下了药。

一夜春风共度,正当鲛离拍拍手打算离开时,老凤君暴露了身份,说他乃凤凰神族一族之君,既占了姑娘家的便宜,自会配备聘礼登门提亲。

这话吓得鲛离半天都说不出话,鲛人喜欢漂亮的事物,她是喜欢他的脸,可没想和人成亲啊。

鲛离刚想说:“要不,我们算了吧?”

偏偏老凤君冷淡地扫她一眼,已然离去了。

鲛离猜,这恐怕就是神君的复仇,她婚后定会被虐得体无完肤。

岂料……嗯,怎么说呢,成亲后的男人还挺疼人的?

方锦从来没想到她父母亲不是纯爱剧本,而是女追男强取豪夺吗?她目瞪口呆,痴痴地喃喃:“这、这也行?”

鲛离娇羞:“哎呀,怎么不行啦?总归得有人主动,方能成事嘛!”

方锦恭敬地抱拳:“好的,女儿受教了!”

方锦很了解林渊,他确实没有留在人间与天界,而是在妖界寻了一片靠海的洞府沉眠。

自从他感受到帝君的魂魄在体内滋养,他的脊骨便成日疼痛,像是想多分裂出一根,供给帝君复生。

他喷出一口血,嘴角殷红,眼中浮现杀意。

胸腔破了个洞,汩汩流出血液。还没等血液染上衣,又卷出几道红莲业火,把妖血烧得一干二净。

林渊知道是时候了,他潜入灵府之中,看着被困在无上灵域里的帝君,道:“不必折腾了,再过几日,你我都会死。”

帝君怎料林渊的手段这样狠厉,他狰狞地嚷:“深仇大恨都在前世了结,你何苦还要与我同归于尽?如今咱们一体双生,互帮互助,得此千秋万代,不好吗?”

“不,我嫌恶心。”林渊淡漠地答话,掌心化为光刃,刺入帝君的心脏。

“哇”的一声,帝君口吐鲜血,与此同时,林渊也喷出一口血。

帝君咬牙,困惑地问:“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你伤了我,你也身受其害!为何还执意要自相残杀?”

“没为什么,只是心情好罢了。”林渊还能笑,那样恣意,那样明艳。看着宿敌受伤,他心情真的很好。

帝君害怕死去,害怕消亡于天地间。

他忍不住露出哀求之色:“你可知,若毁了我的魂魄,你也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嗯。”林渊嫌他聒噪。

“你不是喜欢方锦那个丫头吗?你若是死了,永世都见不到她!”

林渊听到方锦的名字,心神一动。

但很快,他垂下眼睫,喃喃:“那便见不到吧。”

“你!”帝君住了口,他的喉间也中了一道火刃,暂时开不了口。

林渊笑了下,说:“我从未奢望过,还能有个善终。”

帝君拼死挤出一句:“果真是无情的妖!”

“呵,你也配懂情吗?”林渊双手团起蓝色光焰,华光鼎盛,气流扶摇直上天穹。

那恢弘的狂风卷起林渊的衣袍,猎猎作响,连带着林渊那乌黑的发也随风飘曳。他又一次动用毕生修为,焚烧帝君的神魂。

他受百倍苦难,林渊亦如是。

但耳畔只留有帝君那撕心裂肺的哀号,却不见林渊皱一下眉头,仿佛他没有痛觉,无惧生死。

怎会有这样的神?怎会有这样的妖?怎会有这样的人?

林渊一体三魂,三界的苦难,他都领教过了,再没有什么能伤到他。若真要说有什么能伤到他的话,唯有情刃吧,入骨化水,融于一体,抽离不得。

他的骨血化为火纹,连同帝君的神魂一起升天。

林渊能抽离剑骨,也能抽离帝君的神魂。

他想,左右都是要死的,那么干脆一点吧。杀死帝君有难度,可他自我毁灭却很简单。

“多谢你与我命脉相连,这般,我才能置你于死地。”林渊笑着说出这句话,他笑得狂妄,满身都是喷涌而出的血液。

世上仿佛只剩下红色了,帝君被烧成了灰烬,一点点碎成白灰。

林渊的神魂和帝君同归于尽了,那种神识湮灭的感觉不好受。

不过也幸好,他们一起死去了。

林渊被卷入无尽的浪潮中,半点力气都没有。

他一点点茫然,一点点清醒。

他以为他会马上消失,但他没有。

林渊还留着一具躯壳,只是这具躯壳似乎不能存续太久。

他看了一眼自己胸口那鲜红如血的魂核,隐约想起了,这是方锦用凰鸟血温养他,重生出的一具身体,与他的前世无关,故而能留存。

凤凰一族本就很难存活,需涅槃才可重生。他是她误打误撞淬炼出的魂魄,在魂核的滋养下,应当还能存留一段时间。

只是他真正的魂已经没有了,无魂的行尸,活不了多久。

他如今能说能动,也不过是受记忆驱使。

林渊烧尽了所有肉身与魂魄,唯独没动结心之门里的记忆,那是比他生命还要宝贵之物。

最多再活一个月吧,林渊就会真正消失于天地间。

他忽然欣慰地笑出声,小姑娘还是很聪明的,知道用凰鸟血给他养出一枚魂核。虽聊胜于无,但也足够了。他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这颗心是温热的,像个人一样了。

看啊,他干净了。

林渊剥离了此身全部仇恨的骨肉,剩下的这些,就完完全全属于方锦了。

许久不见方锦,他很想念她。

不知他的锦锦在做什么?过得好吗?应当很好吧。

她的父君能复生了,往后她也是有父亲的人了,她应该就不会那么挂心他了。

但林渊不舍得将她托付给其他人,人的私欲很重,总想强留住自己的东西。

林渊想起上一次,他为了赶走她,对她说了那么重的话,她肯定会哭吧?

林渊很想告诉她,小姑娘哭得真丑啊,让他很心疼。

他不知道要不要去见方锦。如果她已经习惯没有他的日子,那他是不是不该再打搅她了?

林渊思考了很久,最终体力不济,睡着了。

他又嗅到了熟悉的灵府气息,这时他才懂,那日为何能轻而易举踏入方锦的灵府了。

她用凰鸟之血养育他,与他缔结了仙侣契花,故而相通了灵府。

说她笨的时候,又有几分急智。

这一觉,林渊睡得很好,是数百年来,最好的一次。梦里,他梦到了方锦。她仍在那个洞府等他,拍了拍被褥喊他来睡。她说,这次不必他暖床了,她自告奋勇帮他先暖上了。

“真是乖巧。”他笑着夸她,小姑娘却莫名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辗转一会儿,又是一个梦境。

他为了吓退方锦,故意捏她的手,逼她用刀抵住他的胸口:“锦锦做这事不是很娴熟吗?缘何今日就不会了?要不要……我教教你?”

方锦仍是一直哭,哭得他头疼。

唉,他其实很舍不得。何必折磨她,又何必折磨自己。

醒来时,林渊庆幸他已经杀了帝君,往后他再没顾虑了。

霎时间,林渊感受到方锦灵府不安的波动,蓦然抿起了唇瓣。

她怎么了?在害怕吗?

她有难了。

林渊撑起身子,唤出长剑。

纠结片刻,他还是捏诀御剑,几个飞身,冲向方锦所在之地。

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方锦近日其实还挺快乐的,她爹娘都笃定林渊在等她去找,他一定是爱着她的。

她从前是当局者迷,才会这样感伤,如今跳出去一看,也深觉如此。

原来,落入情爱陷阱的人是林渊这只白兔,她才是猎手。

林渊能永生呢,有好长时间可以活,所以她一定会找到他的!

老凤君登基了,成了新一任帝君,而方锦的母后也成了帝后。既是和妖族联姻,那么神界对妖界的限制便解除了。

历经百年,妖、神两界终于休战,重归于好。

只可惜,妖界一直没有选出新一任妖王,故而不能同神界接洽,互通有无。

方锦想,她做了这么多好事,林渊一定看到了。

他会很高兴吧?如今他的小妖们都安全了,只要不是吃人害人的恶物,没有人或神会伤害小妖怪的。

方锦在妖界游走时,故意藏了自己的气泽,她怕林渊发现后就不会来见她了。

唉,像她这样痴情的鸟兽,真是罕见呀!

方锦四处问林渊的下落,和未开多少灵智的小妖比画,也是说:“你们有没有见过阿渊?就是很厉害的妖怪,比妖王还厉害!”

小妖怪没听过阿渊,但是他们知道厉害的妖怪。

于是,小妖怪说:“我知道、我知道!几天前,东黄山上来了一只大妖,他建立了洞府,收了很多小弟。大家都说,他法力高强,以后肯定是要成妖王的。”

方锦听得这话,眼睛一下子亮了。

几天前忽然来的,还是法力高强的大妖,那不就是她的阿渊吗?

她惊喜极了,连忙跑到大妖的山头应聘手下。然而,妖怪们觉得女妖太弱了,不如去应聘大王的后宫,保不准上位会快一点。方锦顿时火冒三丈,这林渊怎么回事啊?之前还说只爱她一个人,受了情伤后,他转头就出去勾勾搭搭了?勾搭一个也就罢了,还勾搭一堆?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执着鸟羽鞭杀上门头,把那一众搔首弄姿的女妖都击退了。

妖界最是崇尚强者,小弟们眼睛都看直了,顷刻间拜服在方锦裙下,对她三呼:“拜见王后!王后万福金安!往后咱们都听您差遣!”

就连大王也施施然下了高台,露出一张半蛇半人的脸,满意地看着方锦:“嗯,吾妻果然威猛!”

“阿渊?是你的情郎吗?”蛇大王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他又道,“没事!王后的情债,本王不在意,往后同本王一条心便是了。”

“呃,我想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方锦拔腿就想跑。

岂料这个蛇大王确实有几分本事,他用的是神子的法器,一下就把方锦束缚成一个茧子。

缚神索制成的网?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器?

方锦面色凝重,问:“你是不是早知我会来?”

蛇大王也不装了,他奸笑着道:“我知帝君之女下界寻人,为了逮你,我特地备好缚神网。只要你我有了夫妻之实,你再为我生下几个孩儿,不怕你的父君不承认我这个女婿。”

好啊,原是打着做帝君女婿的算盘!

方锦被缚神网捆得烦闷,但她知道,只要蛇大王一开茧子,她不难戳瞎他这一双蛇眼,只不过好久没遇到这样的贼人,她都有点忘记该怎么出手了。

就在方锦恍神之际,茧外蓝芒流动,一声惨叫震耳欲聋。

方锦吓了一跳,再眨一眨眼,茧子已被一把剑刃的寒光划开了。

纱网染了蛇血,犹如喜帕盖头一般红艳。它覆在方锦乌黑的发上,半遮半掩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

方锦一抬头,看到了眼前的人,杏眼里忽然蓄满了泪,水雾缭绕。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郎君啊。

林渊见她第一眼,她就在哭。

和梦境正好对上了。

他哑然失笑,手已然摩挲上她的下颌:“你怎么,事事都不让我省心?”

林渊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俊美仪容,只是他的身上沾了太多血,那血量教方锦心惊胆战。

她忍不住追问:“你受伤了吗?”

林渊看了眼衣上的血,一时心神恍惚,这是此前和帝君纠缠落的血,忘记换衣服了,竟惊吓到了小姑娘。

好半晌,他想出一个缘由搪塞方锦。

他淡淡地说了句:“哦,杀蛇精时溅上的。”

“不是你的就好。”方锦松了一口气,擦干净眼泪。

她朝林渊伸出手,掌心握了握,又悄悄缩回来,她想抱林渊又不敢。他现在究竟是愿意让她亲近还是不愿意呢?男人这样哑巴可怎么好?总要说句话吧?

方锦纠结半晌,怯怯地问了句:“这次你不会走了吧?”

“不会了。”林渊摇摇头,对她许诺。

因为,他想死在她身旁。

方锦心里升起一阵欣喜,她小心捏住林渊的衣角,和他郑重道歉:“对不起,被我刺中魂核的时候你一定很疼吧?我也给你刺一次,你记得把我复生就好了。”

“不必,不疼了,没事了。”林渊朝她伸手,拉她站起身,解释,“我之前离开你,是因为帝君蛰伏于我妖魂之中,同我共生。好在我已经将妖魂毁去,只留人身,往后我们就能永远待在一起了。”

情路忽然这样顺遂,教方锦受宠若惊。她生了天大的胆子,拉住林渊的手:“真的?”

她蹭了蹭林渊的胸口,眷恋地嗅他身上气息。

啊,是她熟悉的草木清香!

“嗯。”林渊喜欢她欢喜的模样,他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软软的乌发,手感很好,真希望她一直都在他的怀里。

方锦像是个一心拐爱人的负心汉,絮絮叨叨地许诺:“真好!阿渊,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绝对不打你骂你!”

他挑眉:“你还想过打我骂我?”

“那没有,我也打不过你啊。”

“呵。”

方锦能再次找到林渊,她高兴极了。她憋了好多话想和他说,左思右想,只道出一句:“你是想回天凤宫还是洞府?我和你说过吗?我父亲醒了,我母亲也活了,嘿嘿,他们都很想见你。”

“这不是很好吗?”林渊捏了捏她的脸颊,满心欣慰,“不过见你爹娘的事不着急,总要好生准备一下。”

他怕老凤君道行太高,一眼就看出他是无魂之尸。

他不想让方锦难过,至少他暂时只想和她两个人好好活着。

方锦一时面红耳赤,她猜林渊定是要筹备提亲事宜了。哎呀,男人的心思真好猜,她装作不知道这个惊喜好了。

“那好,我们回洞府!家具我都没腾空呢,正好能住人。”

林渊想了一会儿,道:“不如回咸鸾宫吧。”

那是林渊作为人神时所住的宫阙。

方锦后知后觉回过神来,问:“你是想你的弟子们了?”

“师门早早散了,宫中无弟子居住了。不过是咸鸾宫屋舍布置不错,比洞府住得舒适。”

“那也行,嘿嘿,人间有一句话叫‘夫唱妇随’,我都听你的。”方锦对林渊有亏欠,半点不敢叫板,任林渊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嗯,锦锦很乖。”他揉了揉她的发。

方锦欢喜,林渊真的回来了,并且愿意和她和睦相处,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要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