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笑渐不闻声渐悄

01

方锦很久没梦到父亲了。

自打老凤君仙逝以后,她便封存了这一段记忆,唯有入睡时,神识游走才会不慎开启。

她梦到幼时,她总躲在天凤宫里,不肯上幼神们要去的私塾。家臣如何劝,她都有理由来搪塞,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肚子疼。

唯有方锦自己知晓,她不去上学,是因为那些口无遮拦的同窗曾在背地里议论她是天煞孤星。

唯有命硬的人,才会克死父母亲。

老凤君死于战场上倒也罢了,可她的母亲却是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亡。

她的降生,注定带来不幸。

“荒谬!”方锦曾这样辩驳过。

但是她也会害怕,万一这样的命格是真实存在的,那她注定孑然一身,不配有家人朋友。

如果她没出生就好了,那么至少母亲不会死。母亲活着的话,父亲会多看顾家里,兴许连战场也不上了。

她是毁了这个家的根源……

方锦在梦里挣扎,这次的梦境真实到可怕。

她的掌心都是汗,湿濡、黏稠,手足开始发冷。

“锦锦?锦锦!”有人在喊她,声音焦急,饱含关心。

后来,一团暖意笼住了她,安抚她躁郁不宁的心神,借助这股力量,她终于逃脱险境。

方锦睁开眼,茫然地环顾四周。她的手紧紧攥着一个事物,她低头一看,是林渊白皙如玉的指骨。

她躺在他怀里吗?

方锦有一瞬错愕,她想嬉皮笑脸开个玩笑,再避开林渊的亲昵。

但她不知为何,忽然这样留恋他温暖的怀抱。

她装傻充愣,待了很久。

今天的林渊也很有人情味,他居然没有推开她,而是任她在他怀里汲取片刻的温柔。

方锦似乎懂了不少。她一直以为她生来就没心没肺,凡事都能看得开。原来,她只是在自欺欺人啊,她也会难过,夜里也会因为思念父母亲而伤心落泪。

方锦有点难堪,微微垂下眼睫。

而这时,林渊递来满是兰花香的手帕,帮她擦拭额头的汗:“你做了什么噩梦?”

“吵到阿渊了?实在对不住……我只是梦到了家人。”

“无妨。”林渊答了一声,“你很想念家人吗?”

“嗯……我很想念父亲。他会下界给我带冰糖葫芦还有桂花糕,虽然都是一些不起眼的人间小玩意儿,但我很欢喜。每次他出征,我总会提醒他带点什么回来。”方锦眨眨眼,眼角还是泛起了一丁点潮红,“他最后去的那次,我和他讨要了核桃蜂糕。每每夜里入梦,我都会想,如果我没有和他讨要糕点,他是不是就能早些回家了,会不会因此避开一场浩劫?会不会活下来……”

方锦知道的,老凤君战死沙场,和小小的甜糕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是,她太想念家人了,才会苛刻地一遍又一遍回忆过去,想要规避所有苦难。

方锦苦笑一声:“小时候,他们都说我是天煞孤星,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父亲也在我年幼时战死沙场。只要和我扯上关系,没有人能好好活下来。”

方锦很少对人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但今夜月朗星稀,她倏忽间升起了一丝倾诉欲,对象找得也不对,竟是平素时常与她拌嘴的林渊。

多滑稽啊。

“至少我好好活着。”林渊简短的一句话,打散了方锦所有未尽之语,“我也算是你的亲近之人,你看,我还好好活着。所以那些荒谬的话,你不必信。”

“我……”

“再睡一会儿吗?还早。”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当顺水推舟扶她起来,打散这个怀抱带来的缱绻气氛,但他没有。

今晚的林渊,柔情到了不像话的地步,他竟容她在怀里倾诉苦楚,允许她枕在他膝上入眠,仿佛他一贯待她如此体贴。

害得方锦都有种难言的错觉,她似乎因林渊的体贴而动了心,甚至会想,如果林渊一直待她这样温柔的话,天凤宫里只他一位夫君,也不是不可行。

方锦实在累极了,她没有拒绝林渊的膝枕。

她再度睡着了,这一回的梦境很美,她没有流眼泪。

只是第二日早上,她睡醒时,林渊已经不在床侧了。一方皱巴巴的手帕提醒她,昨晚的温情时刻,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幻梦。

矫情过一次,方锦怪难为情的。

这一夜的事,她没和林渊提起,仙君也当她脸皮薄,没有刻意谈论。只是自那晚后,方锦看林渊的眼神就有点怪,从前勾肩搭背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被林渊拍一拍肩膀,她都会心跳加速。

方锦想,糟了,她不会对林渊动了凡心吧?对好友下手,她真不是一只好鸟。

不过,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方锦和林渊的相处算是越发融洽了。

林渊平素是无须进食的,能感受到饥渴的唯有方锦。

她“挨饿受冻”数日,终于忍不住趴在人家村民的墙头,望着那晒干的玉米棒子,口水直下三千尺。

哦,具体说明一下。林渊为人慷慨大方,倒不是他让方锦挨饿受冻,只是方锦此女挑剔异常,连吃三日烤鸟肉后,吃得神志不清,拒绝进食。至于受冻一说,实则是她怕自个儿兽性大发,再次对冰清玉洁的林渊下手,如今不敢再歇息于林渊膝上了,故而受了风寒。

屋里的女子一探头,发现一颗硕大的人头立于墙上,险些把魂都吓没了。

她拍了拍鼓囊的胸脯,朝方锦喊:“姑娘,你是过路客吗?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

方锦早想进院子了,奈何她是很讲礼数的神女,没人邀请,她实在不敢登门。

听到她的话,方锦立马回过头,对林渊惊喜地道:“阿渊,她想请我们进屋喝一口茶,姑娘家盛情难却,我推诿不得。”

林渊坐在一侧的树梢上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地掀一掀眼皮子,道:“你蹲守在人家院外有三个时辰了,若是她不请你进屋小坐,恐怕你还赖着不走。并非她熟知待客之道,实乃是你厚颜无耻,逼得姑娘家没了活路。”

方锦一阵语塞。

她痛心疾首地捶胸口:“你就这么想我?”

“不然呢?她不邀你入屋,你会走?”

“当然!至多再蹲一个时辰,我就放弃了。只是没想到,她好热情。”

林渊斜了她一眼,稀得同此女辩解,鸟兽脑仁纤小,说不清的。

方锦先进屋,她捧了热茶碗后,林渊才施施然入院。

院子里的女子原本打算捧几个玉米棒给方锦烤了吃,却在林渊踏入院中的时刻,被他的容貌惊得魂不附体,黄澄澄的玉米棒也“哗啦啦”滚落一地。

女子当即给林渊跪下了,眼眶包着泪,低喃一声:“神君,是您!”

林渊见状,高高挑起眉头,一言不发。

方锦则是轻啜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问:“你认识阿渊呀?”

女子膝行两步,恳切地道:“祖上曾差点丧命于妖王之手,是神君救了先祖。我们世代受神君的恩情,将您的样貌以笔墨描绘下来,供奉了累世,没想到小女有幸能见着神君。小女这就去给神君置办吃食,两位请不要嫌弃。”她说完,风风火火地跑出院子。

方锦一面嗑瓜子看戏,一面酸味十足地道:“哟,人界还有供奉阿渊数辈的人呀,真是教人艳羡不已。”

林渊看了方锦一眼,不置可否。

随后,他坐到一侧的矮椅上,慢条斯理地道:“这女人在说谎。”

“什么?”方锦不解地问。

林渊淡淡道:“妖王从不曾杀过人。”

方锦一口茶水喷出,白眼都要翻到了天上:“妖王十恶不赦,正因杀业过重才人人得而诛之。你当年将妖王杀害,不也是因为三界被他造作得生灵涂炭,你这才为民除害吗?”

林渊抿唇不语。

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画面——到处都是血,人的血、妖的血,满目疮痍。

黑发少年抱着锋利的妖王剑,跪在成千上万的尸骸之中。

他的族人替他挡住了无数人族、仙族的刀剑,尸身筑起城墙,就为了庇护他一人。

他本意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这血海深仇,他不得不报。少年拿起了妖王剑,眼眸逐渐变成明亮的红色,人性泯灭。

他还是起了杀戮之心,没能守住本心。

是天地逼他的。

他明明与世无争,明明只是想保护族人。

…………

林渊回过神来,哑着嗓音道:“据我了解,妖王至多屠神,并未伤过人族。”

林渊执意要为妖王辩护,方锦也就不跟他争辩虚实了。或许妖王并未亲自动手杀生,而是指派手下傀儡办事,这样一想,倒也说得通吧。

方锦颔首:“那就当妖王手上没沾过血腥吧!既如此,这姑娘的一番说辞,倒显得蹊跷了……”

方锦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忽然翘起了嘴角,对林渊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忽然这般娇媚,笑容灿烂,倒让林渊有几分不适。

林渊垂下眼睫,低语:“你笑什么?”

方锦意味深长地道:“阿渊,你变了。”

“嗯?”

“要是往常,你察觉出端倪,定然会把话藏于心中,如今有一点不对劲的事就同我和盘托出,没有瞒我。你待我,比从前坦诚。”方锦很满意林渊的蜕变,这样才算没有辜负她的真心,至少他做错事会改正,不会让她一次次寒心。

林渊一愣,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忸怩,耳尖也滚烫,微微泛红。

林渊小声辩解:“不过是顺口一说。”

他不会承认的,这厮别扭得紧。

这一夜,院子的女主人执意要林渊和方锦留宿此处。

待方锦熟睡时,一抹倩影摸入屋内。

她行至榻前,看着林渊的面容,恨得咬牙切齿。她掌心幻化出一把满是寒芒的匕首,高高举起,猛然朝下刺去!

就在刀刃要没入林渊胸膛之际,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腕骨。

林渊淡漠地睁眼,冷冷地道:“没有人气,也无妖气,你究竟是谁?”

方锦也被这一阵仗惊醒了。她信手捏出一个诀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女子行凶的画面触目惊心,吓了方锦一跳:“这……这是做什么?”

女人见方锦醒了,嘴角笑意薄凉,道:“神女怕是不知,你身边这位究竟是个什么事物吧?”

林渊蹙眉,想要伸手扼住女人脖颈,已然来不及了。

此女将浑身尸骨融化成一团怨气,消散之余,悠悠然道:“他啊,分明就是妖王!”

“锦锦,不要听!”林渊厉声道。

女人奸猾地笑,那笑意瘆人:“我等替他出生入死,抗住世间所有。可妖王为了苟且偷生,竟做了个局,剔除妖骨,执妖王剑斩杀妖身,随后位列仙班。他把我们抛弃了,他践踏了我等妖族的真心。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方锦被这缕妖魂的话吓了一跳,她呆若木鸡,后退两步。

她抬眸,再次审视林渊——遗世独立的鹤骨神君,明明是肉眼凡胎的俗人,却能驾驭妖王剑,还以斩杀妖王的功勋一朝羽化升仙。

他真的是……人神吗?

这是方锦第一次流露出惊讶与恐慌的神情。

仅仅是这一点点外露的情愫,也刺伤了林渊。他佯装不察,问方锦:“你愿意信她,还是信我?”

方锦有片刻犹疑,她当然知道眼下是讨好林渊为上,不管他是妖王还是天下第一剑,她都打不过他啊!可是她一旦露出狗腿的一面,不就恰好验证——方锦忌惮他的身份,不信他吗?

方锦对背后捅朋友两刀的事有点陌生,业务实在不大娴熟。

正是这一点踯躅,让林渊撕下伪善的人皮。

她已经开始疑心了,那么计划便被破坏了。

林渊冷笑一声,掌心幻化出一道决印:“既如此,你也没有虚与委蛇同我相处的必要。咱们坦诚相待吧,如你所愿。”

“等等!我还没开始求饶!”还没等方锦做出反应,林渊已经把她卷入一团蓝色光莲之中。方锦明明是上古鸟兽,却无力抗衡,这股力量必然不是人神可以创造出的。

林渊神君应当还有其他身份。

也就是说,他骗了她。

方锦失落之余,困倦感一下子侵袭了她。

转眼间,她陷入了黑暗之中。

簌簌的雨声惊醒了方锦,她缓慢地睁开眼,手指微动,顷刻间摸到了一具温热的肉体。

方锦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原是衣冠不整的林渊。

他似是困极了,好久没醒。

方锦也不想吵他,她下了地,打算一个人开溜。

她其实并不关心林渊的真实身份,横竖莫把是非招惹至她眼前便成。她可以佯装死遁,逃到很远的仙岛避难,待事情都过去了,她再现身,决定抱帝君大腿或是林渊大腿。

方锦将将理好衣襟,刚迈过殿宇门槛,一抬头就见殿外下起一场滂沱大雨,偏偏那湿濡的**不是水,而是血。

她呆愣原地,一下子挪不动步子。

身后,传来林渊悠悠然的嗓音:“你身处我灵府之中,没我诀印开解,化不开这结界,别费力了。”

方锦倒没想跑,她露出错愕的神情,只是因为好奇:“阿渊,为什么你的灵府外都是血雨?”

林渊显然是在心里构建了许多方锦哭喊奔逃的情形,如今见她嘴皮子微掀,说出这样一句平淡无奇的话,稍感乏味。

“因为血雨腥风更符合恶人气质?”他嗤笑一声,“你若不喜,就变了吧。”

言毕,林渊慵懒地挥一挥手,殿外的血雨就变了一个形态,成了皑皑白雪。

单从这一点来看,方锦觉得林渊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很是偏疼她的。至少他很体谅她的心境,没有折磨她。

方锦知道走不了,又慢吞吞地回到了榻上,准备再睡一觉。

见状,林渊欲言又止。

好半晌,他才开口:“你知道眼下是个什么境况吗?”

方锦洗耳恭听:“哦?”

“你被我囚禁了。”林渊神色淡淡,提醒她。

“知道啦。”

“我说,你被囚禁了。”绑匪开始不耐烦了,希望方锦给点面子。

“你说过了。”

林渊很费解,一般人被囚禁是这样的反应吗?

他皱了皱眉心:“你不想说点什么?不喊‘救命’吗?”

方锦回头,语重心长地道:“阿渊,即便我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的,所以我就不费这个劲儿了。”

“呵。”林渊倒是被她宛如一条咸鱼的颓靡心态给气笑了。

方锦原以为自己睡得着,岂料林渊在他的灵府里,如小孩心性,一心捉弄她。

他一直闹方锦,修长白皙的指尖自她的后颈游离,触感冰凉,好似玉石。

方锦被他闹得实在难受,反手一抓,目光灼灼,问:“阿渊不困吗?”

林渊饶有兴致地撑头:“不困。我在想,你为何能睡得着?”

“我为何睡不着?”方锦不明白了,她困了就睡呗,还得瞻前顾后想那么多啊?不累吗?

林渊看了方锦一眼,终是意味深长地问:“锦锦,若我是妖王,你待如何?”

不装了,摊牌了。

闻言,方锦瞠目结舌。

这厮到底是想怎样啊?眼下都时兴自报家门吗?她原本还想装疯卖傻一阵,可面前的大魔头竟把自己的身份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了,那她岂不是只有一个被灭口的宿命?

方锦还是打算垂死挣扎一瞬的,故此,她道:“本宫近日耳力有些受损。”

就当没听见吧。

做人啊,最要紧的是苟延残喘,呃,还有苟且偷生!

“是吗?”

“啊,对对。”方锦谄媚地接话。

“这不是能听见吗?”林渊的语调里多了几分嘲弄之色。

方锦觉得和林渊玩拉锯战太累了,她躺平了,不干了,爱咋咋的了。

小姑娘闭上眼,视死如归:“阿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下手吧!”

她英勇献身,倒轮到林渊语塞。他缄默许久,道了句:“想死在我灵府里脏了我的殿宇吗?想得倒挺美。”

听他这话,方锦知晓,他这人惯有洁癖,暂时不杀了。

“那敢情好,我也觉得是该尊重一下你的地盘。”方锦松了一口气,脸上又绽放了笑容。

还没等她开口说两句赞颂林渊大义的话,她肚子就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动。

啊……这个,方锦蔫头耷脑,眼巴巴地望着林渊,盼他能懂她的迫切——她总不能同劫匪提要求吧?

林渊见小姑娘为了讨食可怜兮兮地凝望自己,他欲语还休,总觉得自己这个劫匪当得十分失败,而方锦这个人质也很不称职。

双方僵持着,还是方锦先破了功。

她小心翼翼地同林渊撒娇:“阿渊,我饿。”

林渊静默了许久,他想,或许是他第一次囚禁方锦,没什么经验,往后多囚几次,便熟能生巧了。

于是,他问:“你想吃什么?”

方锦没料到林渊是这般善解人意的劫匪,一时狂喜:“我想吃金银枣、五仁酥、烧鹅、花生酥心糖、地瓜干……”

她报菜品名录一般道出来,半点没有畏惧林渊之意。

林渊半合上眼,咬牙切齿:“不可得寸进尺,只许选一样。”

“哦,那就烧鹅吧。”

“嗯,且等着。”

想了想,林渊似不放心,他捏了个诀,一团蓝芒过后,一只银镯被捏在指间。

林渊把银镯佩上方锦脚踝,道:“此物乃缚神镯,若你离我几丈远,便会爆体而亡。你好生掂量,莫要挑战我的底线。毕竟妖王并不似你想象中那般心慈,我放你一马,也只因你乃凰女,我留你血脉有用。”

方锦懂了,这厮宠人还要讲个歪门邪道的章程,不然很难体现出妖王气概。

呵,她是林渊心尖尖上的人啊,怎可能被一只小小银镯束缚?

方锦半点不信邪,晃**那只银镯就要跑远。

岂料刚跑开两丈,方锦胸口一疼,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她回头,擦了擦嘴角的血,把余下的血咽回肚子里:“你玩真的?”

林渊勾唇:“不然呢?”

“算你狠。”

她老实了,不敢跑了,有了做人质该有的觉悟了。

02

方锦知道,有银镯在,她逃脱不得,于是近日非常乖巧。

她原先以为自个儿拿的是“大魔头怀中小娇妻”剧本,岂料她命不好,拿的是“里外不是人的天界细作”角色。往后,林渊真要发难,恐怕她天上地下都没地方躲了,得早早谋求退路。

她忽然想起自己同林渊有一段露水姻缘,而且她是纯情魔王的第一个女人……那么,是不是代表她能借此生事,多多谋求点好处,以求长生?

方锦心里做了决定,当夜就用千里镜淘了件蛊惑人的金丝月华裙。

方锦头一次为了生存这般卖力,学着楼里的花魁姑娘扮相,对打算上榻休憩的林渊急急抛媚眼:“阿渊觉得,我这身打扮俊俏吗?”

林渊抬眸,睥了方锦一眼,问:“你眼睛是入了沙?”

“没有。”她竟不知林渊是这般不解风情的人。

方锦困了,自讨没趣地扭了半天,偏偏神君不为所动。她指尖捏了个诀,褪去搔首弄姿的外衫,一同上了榻,横竖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这般坦**,倒让林渊有几分不自在。

他正人君子地往旁侧一挪,不让姑娘家靠得太近。

暮色浓厚,月辉入窗。

林渊于夜色中睁开眼,他轻声问了句旁侧的方锦:“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见方锦没被吵醒,他再次摇人。

烦不烦!方锦睡到一半,被人硬生生吵醒了,她刚要发作,又想起自己的命门被林渊紧攥在掌心。

她识趣,语气里的愤怒不见踪迹,唯有满满的困倦,含混不清地答:“唔?要问什么?”

“为何我明明是人神,却有妖王之气,而妖王剑渡渊又为何臣服于我?还有,我留你究竟所为何事?我若是妖王,那么起初我又是如何借铲除妖王之身飞升成神的……”林渊一桩桩一件件地掰扯给方锦听,后者听得一愣一愣的。

转瞬间,方锦“扑哧”一笑:“阿渊不是很清楚我想问什么吗?你既知道,自个儿又不说,我何必强求呢?”

她很看得开,还拍了拍林渊的肩臂,宽慰他:“你既不说,我也不强行逼问,否则多伤感情。”

林渊头一次这样疑惑,他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头,道:“你……实在与常人不同。”

方锦当林渊是夸赞,正要说点什么,哪知林渊忽然发了癔症似的唐突地扣住了她的腕骨,将她朝自个儿这处施力一带。

兰草的清香扑面,她直直地倒入他怀里,是温热的躯体,她跌得并不疼。

怎么忽然这样亲密?林渊好奇怪啊。

方锦不免想到他说的从前在凡尘历劫的那一场风月事……

她头一次耳尖发烫,燃起了一团火,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阿渊。”

“嗯?”林渊慵懒地哼出一声。

他也没旁的动作,就这么任她待在怀中。

方锦搞不懂他了,到底是戏耍她还是怎样啊?

“你若真是妖王,总能制得住我兽性的……既如此,凡间那一回春事,你是自愿的吗?”她记得他说过,是自己莽撞动手,他不敌她,才成了事。

若他敌她呢?那算不算两情相悦,是他甘愿献身?

内里信息有些多,方锦需好生捋一捋。

林渊没料到她聪慧至此,竟能辨析出这一桩私事。他微微眯眸,好半晌才答:“我确实是故意为之。”

方锦朝他挤眉弄眼:“我就知你爱慕我已久……”

“不过,我是想借凰女的妖性,破开妖王残魂封印。”

“你在利用我?”这一次,饶是心大如方锦,也有几分伤怀了。

林渊一面庆幸她总算被他所伤,知邪魔的恶性,一面见她懊丧又莫名有些揪心。

方锦于**很看得开,无论是冲动之举,抑或是无心之过,她都能接受……但不该是欺骗、隐瞒,以及阴谋。

这样,显得林渊很卑鄙。

她曾经还因“自己利用失控情事不得已夺走林渊元阳”一事而深深愧怍过,那时的她在林渊眼里,定然是个笑话吧,被利用了还不自知,还在畅想后宅多一位正牌夫婿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真心实意想过接纳林渊的,便是妖邪也可以,只要他不再害人。

特别是如今时局稳定,方锦也想帮他改邪归正。

只可惜,一切都是谎言……

她被骗了,真是傻姑娘,蠢到极致。

方锦鼻腔有些许发酸,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为了不在林渊面前露怯,她只能沉沉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看见。

林渊抿唇,忍不住抬指拭去方锦的泪:“你哭了?”

方锦垂首,强装无事发生,风轻云淡地笑:“嘿嘿,没事,夜里风沙忒大。”

怕他不相信,方锦粉饰太平,又补了句:“你之前不也说我眼睛入沙了吗?嗯,是真入了的。”

“窗缝都没开,明明无风。”他一点体面都不给她留,强行戳穿她的谎话。

也是她嘴笨,撒谎的技法也这样拙劣。

她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聪明之处,难怪被人日日看笑话。

方锦的声音更闷了,她忍不住抠了抠被褥,嘟囔:“能不能帮我把银镯解开啊?我就只是想出门喝个酒,很快回来。”

“人质不该对我提要求。”

方锦抹去脸上的泪,讪笑:“也是,是我僭越了,阿渊莫要见怪。”

她像一具尸体一样趴在枕头上,这样落的泪就会陷入枕头套子里,至少不会被林渊看到。

她强硬地闷住自己,瓮声瓮气地说自己要睡了。

这一回,无论林渊怎样推搡,她都发誓要装死到底,决计不肯醒来。

方锦死守着自己最后一份尊严,终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今夜,她做了一场梦。

梦里,无尽的血雨灌在她身上,浑身都是催人作呕的腐臭腥味。

冥冥之中,她好似被林渊的声音唤醒,他引她入梦,亲昵地喊她“锦锦”。

方锦望着眼前不苟言笑的俊美神君,犹豫不敢上前。这不是她自己做的梦,是林渊在背后操控。

好恶毒哦,连她的梦都要左右。

唉,谁让他是法力无边的妖王呢?她技不如人,没办法的。

“锦锦,过来。”

他又喊她。

林渊是在邀她去看他的梦吗?

方锦察觉到,她已经涉足了禁域,这是林渊的灵府结心之地。

神有灵府和神识的说法——神识对于人来说,就是魂魄;而灵府,则是一个人的心脏,藏着魂核。若是神力超绝者,灵府坚不可摧,擅闯灵府者便随主人心意受困其中。然而,再能耐的宝地,也有破绽与软肋,那便是结心之门。

结心之地藏着神主的记忆与喜嗔,若破结心,灵府坍塌,魂核被毁,神便会湮灭。

即便是立了婚契的仙侣,也未必会纵容爱人踏入灵府结心之地。但林渊好奇怪,他对她不设防,甚至是故意纵她进结心之门。

有埋伏?方锦迟疑了一瞬,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是神身,而大开结心之门的林渊等同于抛开杀器,任她取命,他何必要置自己于险境之中?

难道是试炼?只要她一起杀念,林渊就会先一步了结她……

嗯,这个想法很靠谱。方锦微微一笑,丢开手上所有法器,一脸人畜无害。

当她傻吗?她才不就范!她还想多活几天呢!

不过,方锦还是想错了,林渊并没有设计她,他蓄意引她入结心之门,是有东西想给她看。

方锦越往里走,丝丝缕缕的血气与怨气越重。无数枯枝从地底钻出,牵扯攀附她的裙摆,似要拉她坠入阿鼻地狱。

“哗啦”一团蓝色莲火烧至她裙侧,仿佛舔舐上腿骨,轰轰烈烈烧尽了所有邪祟。

是林渊在护方锦前行,他释放神力,保她无虞,给足了方锦安全感。

在林渊的庇护之下,方锦走得更深了。

不知过了多久,最先入方锦眼帘的,是一座小村庄。

这是很多年前,人、妖、神纵横的世界。弱肉强食的地界,也是方锦所不知的领域。

她生来便是上古高贵血脉,不必修炼便能得神身。她一直高高在上,又如何知晓人间是有阶级的,需一步步攀升,方可平步青云。

而那些强者足下踏着的,皆是无辜者的血泪与骨肉。

彼时,邪物也可修炼飞升,大道不论对错。

她隐约看到了林渊的过去,他可怜弱小,全无现在的冷酷无情。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身上没有神泽,也没有妖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方锦觉得那样年幼的少年郎十分青涩有趣,也很好欺。

直到他被同族人类卖给妖僧,尖锐的刃具刺入他的脊背,破开他的皮肤,血溅三尺,遍体疮痍。

那样锐利的凶器,就留在他的琵琶骨里,禁锢他的行动。

无人心疼他,无人拯救他。林渊就这么被放着血,泡在玄冰池里苦苦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皮肉泡得发白,起了褶皱,似要泡化开了。

林渊是天生剑骨,他的脊骨乃神器,也可以说,他的肉体就像是剑鞘。妖僧如果用玄冰池完全融化他的肉身,哺给剑骨来食,便能锻造出一把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剑。

渐渐地,林渊不像个人了,而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塌皮烂骨的尸体。他乃傀儡,是行尸走肉,没有半点人类的鲜活气儿。

方锦莫名有点可怜他。

明明她刚刚被林渊欺负过,她竟也能放下仇恨……方锦蹙起眉头,喃喃自语:“阿渊,我该如何救你?”

原来,她还是同情他。

林渊双目赤红,不知混淆了多少血与泪。

明知没有希望,可他还是一遍遍呢喃自语:“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有没有人?”

凄怆入骨的呐喊,绝境中勃发的、更深一层的绝望。

他曾向神明求助过,但是神佛捂住耳朵,不听他的祈愿。

后来,他不再喊人了,而是唤妖:“有没有妖邪来救救我?只要救我出去,命都是你们的……”

没有人回应林渊,只有他的仇家,那个妖僧。

他一日日来找林渊,他要把林渊铸成天下第一剑,拯救苍生。

可林渊,不也是苍生的一分子吗?为何……独独舍弃他?

他做错了什么?是他出身不好吗?如此,便要沦为最下等的货色,要被人踏着面门辱骂、践踏。

凭什么?天道为何如何不公?

林渊一声声问着黄天,可偏偏神佛无眼,亘古长眠。

佛陀慈悲,济世不救人。

方锦似乎明白,林渊为何抛弃人族,入了妖族,他为人族所累所害,又怎会再为同胞卖命?

这世上的仇恨,是有因果的。

方锦不知道林渊是如何逃出妖僧魔爪的,可以庆幸的是,他没有死,他全须全尾地逃出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好好长大了。

他已经明白想要在世间存活,必须要爬到高位,去到任何人都无法比肩的高台。

他不想修行求长生,他知神佛不慈悲;他也不想封侯拜相,他见多了世态炎凉。于是,林渊堕了魔,他闯入妖域,以血肉与妖剑渡渊缔结主契。

渡渊没那么好收服,会源源不断吸食主人的修为与血肉,直到满意,愿意效忠于主。

若渡渊不知餍足,还有可能生吃了主子。

所以,不管有多少人馋渡渊的力量,没有一只妖邪能坚持到最后,掌控渡渊。

可惜,渡渊再能耐,遇上的是不怕死的林渊。

林渊任渡渊吸食,即便他的人识与魂魄都要被魔剑吞噬涣散了,他还不愿退缩。

渡渊哪里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主子,一时寒剑长鸣,先服了软。

自此,所有修为都反哺回林渊体内,连带着以往渡渊吸食过的所有妖邪的修为。

忠心侍主,不会叛变,这就是渡渊的“嘱咐”——妖王剑的宿命便是造主,唯有主人赴死,才能复生,重塑妖骨。

如今的一切,都是林渊理应得到的奖赏。

林渊的妖力之盛,妖域无人能敌。他成了新一代的妖王,天上地下,唯他独尊。

凡间都知,三界新出了一个大魔头。

魔头之名,不因林渊做错事,伤及无辜,只因他是妖邪。

林渊得到强大的力量便闭了关,他不怜悯苍生,也不在意苍生如何。他只是想自保,得到了强盛的妖力后,他就归隐。

妖族比人族表达情感更热烈、赤忱,他们多番打听,终于知道林渊所在的洞府。

这是新来的妖王,要好好款待!

每天,他的府门外都有源源不断的供品。好在妖精们都识趣,知道一些内情的妖邪都劝后辈不要给林渊送人类,更有妖邪为了逢迎林渊,主张全族不要再吃人了。

他们甚至开始亲近起人族,这一切都因林渊是他们的王。

妖族的喜恶,总是这样简单、炽热。

凡间的风向又变动了,同妖族接触过的人族意识到,或许妖邪也没那么可怕。

一些人族还会同妖族通婚,归隐山林,生下半妖。

林渊早已辟谷,他在洞中一日复一日沉眠,不问世事。偶尔捏一个诀观一观人间事,会看到自己府门口那一堆堆供品。

往常,妖怪们怕打扰林渊,送完东西便走了,偏偏这一次,大家伙儿围聚一团,窃窃私语,良久不去。

林渊本是铁石心肠的郎君,今日难得起一丝涟漪。

他思索一番,还是出了洞府。

小妖们见妖王出世,个个惊得瞠目结舌,忙一齐跪拜他。

小妖们头一次见妖王,只觉他威风凛凛,不可直视。大家你推我攘,终是开口:“往常给大王送桃子的那个阿虎,大王记得吗?”

林渊缄默,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傻啊!大王日理万机,如何会记得那起子小事!”旁侧的蛇妖拍了小妖脑袋,谄媚地笑,“阿虎、阿虎被神君抓走了,他明明是给了钱才和人买的桃子,神君说他是妖,满脑门坏心思,如今绑了人要祭天呢!他们来者众多,我等不敢出面,只能来求大王……”

林渊想起他们年年如一日上供,虔诚地当他的信徒。

恍惚间,他又记起当年在玄冰池中,他孤立无援,求神告佛,无人相护。

他既是托付妖族而生,如何置身事外?那就心存慈悲,助他们一回吧。

毕竟这一世,他同妖族的因果,怕是牵扯不清了。

03

凡人这些年也发现神族救世倦怠了,他们与其求神拜佛,还不如用一些时兴的吃食贿赂妖族。

妖怪也有妖力,能庇护凡人。

几十年过去,有些家宅里还修葺了祠堂,专门摆放妖王的神龛。

神龛漂亮极了,檐角飞翘,下坠金色铃铛,镏金梅花浮雕层叠堆砌,自带威压,既妖冶又富贵。

因人类也成了妖王的信徒,小妖们才会出手相助,稍稍庇护。

本是人妖和睦共处的桃源,偏偏杀进来几个“斩妖除魔”的神君。他们不知是为谁立威,不知是为谁辩白,执意要斩杀这一只虎妖。

阿虎吓了一跳,再想开口,他已经被缚妖绳绑起来了。

那些神君把整个村的凡人都赶出来看,他们义正词严地道:“尔等被妖邪蛊惑多时,今日,神族为你们除妖来了!”

人们俱是面面相觑,半晌不语。

他们没觉得妖怪哪里害人……但神子们手上有法器,他们俱是不敢言语,弯起脊背。

说来讽刺,比之妖邪,他们更畏惧神明。

这样的神情,让神族更为恼火。

凡人们都去供奉妖王了,他们私自断了香火,任庙宇荒芜,门可罗雀。

可恨!真是可恨!

妖族果然是卑鄙无耻之徒,竟拉拢起人族了!他们定是想蛊惑这些灵智未开的凡人,借以一统三界!

于是,神君们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个主意。

只要他们刺激阿虎伤人,逼阿虎在这些凡人面前露出妖相,那么他们的话便是真的。

可惜阿虎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吃过人,和村民们相处融洽,还时常待一块儿嬉闹,帮着狩猎。

妖兽讲义气,信赖亲族。他把人族归为妖王麾下,当成自己家人。

既如此,又如何会弑杀人族呢?

于是,阿虎没有就范。

即便他被这群神子踩在脚下践踏、碾压,他也没有对村民们嘶吼。

血气大作,妖风飒飒。

阿虎浑身鲜血淋漓,他疼得仰天长啸,实难忍受,最终,他朝神子们扑杀过去。

只可惜,他太稚嫩、太弱小了。

蝼蚁一般低贱的妖啊,怎敢冒犯天威。

企图弑神?他怎敢?他也配!于是,神君们指尖捏诀,幻化出华光,那煌煌光线织成了一张网,裹住了阿虎。

随着软线逼近,阿虎瞬间被光线包裹,四分五裂。

不只是妖身毁坏,神子们心狠手辣,竟把他的魂核也捏碎了。

灰飞烟灭,不复来生。

不过是一只孽畜罢了,胆敢同神仙斗,真是可笑。

神子们未能成事,意兴阑珊。

他们正要走,却被旁的事物拦住了去路。

只见无数条青脸獠牙的妖蛇冲杀过来,密集如网。他们破开所有神族的屏障,犹如一支支势如破竹的箭矢,钻入神子们的神识中,直刺入神君们的灵府。

那些古怪的蛇影束缚住神子们,力量大到惊人。

魂核就藏于灵府之中,一旦魂核被毁,只剩下灰飞烟灭的结局。

这是要他们元神俱灭,再不得复生!

“轰隆”一声,一团血雾炸开,神君们的魂魄在慢慢消弭。

但是他们还有一丝残识,死不瞑目,谁攻击了他们啊?他们死也要死个明白啊。

“如尔等所愿。”

这时,他们看到,万顷风尘揭地起,飞沙扬砾,烟尘斗乱。忽然,一名青衫飘逸的郎君飞身而出,他使了化颜术法,仙力低微的神子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是谁啊?究竟是谁这样狂妄?

妖吗?

不可能!妖族不是能比肩神子的邪祟!他们都是弱小之辈!

可是,神君们再嘴硬,他们也都要死了。

在神君们灰飞烟灭之前,那位妖气森森的男子终是开口了。

他嗓音冷冽,如昆仑山上最寒的一捧雪。郎君居高临下,观赏神明陨落,他淡淡道出一句——

“抱歉,第一次杀神,有几分手生。”

原来是妖王啊,他来……救他的信徒了。

这一场风波过后,林渊没有久留,又走了。

林渊风头显摆够了,留下无尽传说,引人遐想。

凡人们躲在旁处看到了林渊屠神的全过程,他们明白,如今的妖族比神族更强盛。他们见到妖王留下的踪迹,被林渊的妖力所震慑。为求庇护,凡人开始推翻神族庙宇,建造起妖王的庙宇。

他们同妖族更密切,关系也更融洽了。

妖怪们与有荣焉,以为是沾了妖王的光,成功和林渊的同胞们打成一片。

他们不知道的是,人类是善变的。

人类如今亲近妖族,无非是因为妖邪不杀生,可供他们所用,也会帮他们做事。

而人,如果不再供奉神族,那就是忘了本,要承受天罚。

离经叛道的凡人越来越多了……

帝君为此事担忧许久,若人族叛变,那妖非妖,神非神,他的帝君之位就岌岌可危了。

既如此,他就得斩杀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妖王。

妖族无主,才可被神族掌控。

下一次出手,他要万妖成为他的奴隶,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妖族同仇敌忾,臣服于妖王,他们挑拨不得。神明们便向人类下手,他们赠予凡人羽化升仙的天路,再赐予功臣长生。

谁不怕生老病死?谁不想长生不老?

人心如墙头草,几句话的唆使便可两边倒。于是,他们渐生坏心,造谣妖邪杀人、吃人。

供奉妖王的神龛被推倒了,引起了妖族震怒。

人族和妖族发生了干戈,妖怪们不知道前些日子还与他们勾肩搭背的人族旧友,为何今日就刀剑相向。

他们不想还击的,可是不还手,斩断的就是妖怪的手脚。

不能啊,不能啊。

可是,很疼啊,真的很疼啊。

分辨善恶极其纯粹的妖物还是目露阴鸷,扑倒了村民。

得逞的内贼狂妄地笑着,他指着争斗不休的妖物,说:“看啊!妖怪本邪性,你们都被骗啦!他们勾结一气,欺瞒尔等,不过是想饲养你们,再一起拆吃入腹。”

他马上要飞升成仙了,这些凡人的死活与他何干?死得再多一点吧,天下再大乱吧!这样,他的“功劳”就更高了。

妖族和人族终于决裂了,世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无助的凡人们又开始祈求神明,祈求神佛庇佑。

帝君满意了,这一回神族占尽道义,是时候出手了——世上所有的妖邪,统统杀之,一个不留!

林渊察觉到异常,也是通过洞府外的那一堆堆供品。

小妖来得越来越少了,直到最后,一只都不来了。

他头一次生起寂寞的心绪。林渊不再避世,他从洞府出来,感受这个已经变了天的人间。

如他所说的那样,神和人狼狈为奸,很是恶毒。

真是可笑,他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竟然起了怜悯之心。

那些小妖,真的很可怜。

林渊带着渡渊,一举杀上妖山,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界万军。

妖王助阵,妖族们看到了希望。他们热泪盈眶,妖王总是为了他们现身,总是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林渊一定很爱他的族人,他们也很崇敬这位王者。

他们都是林渊的信徒,愿意为他赴死!

大家前赴后继地杀向神明,即便明知是以卵击石,他们也甘愿赴死。

“要为大王挣出一条生路!”

“救大王!”

他们不顾自己的生死存亡,只是想这些恶劣的神明能够滚出妖界,能够远离他们的妖王。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害怕林渊受伤。

即便妖王真的很强,但凡事都可能有个例外。特别是神明卑劣,从来不庇护妖怪。

林渊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颊上忽然一凉。他抬手触碰,原来是一滴眼泪。

他不是已经塑造了妖骨吗?不是抛弃了凡人的情爱劣根吗?为何他还会有泪?为何他还有七情六欲?为何呢?

林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但是,他当年的“求助”,终于有了回音。今日,有人来救他了,有人义无反顾为他牺牲,以命护他。

真好。

林渊那双漂亮的凤眸顷刻间变得赤红,无尽缭绕的妖火,焚烧整个凡尘。

他的脊背鼓囊,火翅破皮而出。这是为族人幻化出的强盛妖力,他要保护他们。

林渊越战越勇,族人却越死越多。

而神明众多,杀是杀不完的,这场战役只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林渊终于明白,帝君这般恋战是为何了。他们不是想打赢这场战役,只是以“为民除害”的伪善大旗,猎杀妖族!

不能这样,绝对不能!必须要终止纷争。

林渊心生一计……

他登上妖山,硬生生从脖颈里拔出了自己的妖骨。

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他执着妖骨,变成了人身。

虽说妖力丧失不少,但好在,骗骗这群愚蠢的神明,已经足够了。

他站在高高垒砌的尸骸之上,执着妖王剑渡渊,递出妖王的躯体,对天神们道:“天下第一剑林渊,为神族效力!现下,吾已将妖王斩杀,灾厄可平息了!”

他是人,是和妖族对立的凡人,是人间战神。

帝君见有人神出世,还一心投奔天界,他对林渊很满意,赞扬人神的丰功伟绩。也是这一日,林渊抛弃了那些妖邪,以人神的身份位列仙班。

请不要误会他。

他只是在静候时机,他要藏入天界,伺机为小妖们复仇。

有朝一日,林渊会夺回身体,毁去道貌岸然的天界,斩杀所有神族。

他以命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