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绿丝线钱包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可怜的乔都生活在惶恐当中。这段时间他没有回家,瑞贝卡小姐也没提过他的名字。她对赛德利太太颇为敬重,充满感激,好心肠的赛德利太太带她去集市,她高兴得不得了,带她去戏院,她又连连惊叹。有一天,艾米丽亚头疼,此前二人已被邀请去参加聚会,看样子她无法成行。但瑞贝卡怎么也不愿意独自去。“不行!是你让我这个可怜孤儿人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幸福和爱——现在你要我抛下你?绝不!”然后那双绿眼睛望着天堂的方向,泪水充盈着眼眶。赛德利太太不得不承认,她女儿的朋友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瑞贝卡每回听赛德利先生讲笑话,总是无一例外地发自内心大笑,让那随和的绅士感到不止一点半点的高兴和温暖。然而不仅仅是这家的主人喜欢她。布兰金索普太太有一天在屋里做树莓果酱,夏泼小姐在一旁表现得非常关切,也赢得了她的好感。她坚持称桑波为“先生”或“桑波先生”,那仆人听了心里喜滋滋的。每一次她打铃叫女仆来,还会向她们道歉一番。于是凭借亲切和谦卑,她让客厅里的主人和下房的仆人都喜欢上了她。
有一次,大家在看艾米丽亚从学校带回来的绘画时,瑞贝卡突然发现了其中一幅,不由得哭出声来,从房间走了出去。那也是乔·赛德利第二次出现在家中的日子。
艾米丽亚赶紧追过去问她是怎么回事。后来那好心肠的姑娘独自一人回来了,自己也深受感动。“她父亲是我们在契斯维克的绘画老师,妈妈,我们的画最好的部分都出自他的手笔。”
“我亲爱的!可我总是听平克顿小姐说他从来不作画,只是给它们装裱。”
“他教画的工作本身就叫作装裱,妈妈。瑞贝卡记得刚才那幅画,想起了他画画的情景,突然之间就——所以,你也知道,她——”
“这可怜孩子是个有感情的人。”赛德利太太说。
“我希望她能在我们家多住一个星期。”艾米丽亚说。
“她真像我在达姆达姆见到的科特勒小姐啊,只是肤色比她要白。她现在跟兰斯结婚了,那个炮兵队的军医。女士们,你们知道吗,第十四团的昆汀跟我打过赌——”
“噢,约瑟夫,我们知道那个故事,”艾米丽亚笑着说,“别再说了,劝妈妈给那个什么克劳利爵士写封信吧,让可怜的好姑娘瑞贝卡缓几天再过去。好了,她来了,哭得眼睛都红了。”
“我好多了。”瑞贝卡说,露出最甜美的笑容,拉住好心肠的赛德利太太伸出来的手,恭敬地吻了吻。“你们对我太好了!你们所有人都是,”她笑了一声,补充道,“除了你,约瑟夫先生。”
“我!”约瑟夫说,又想马上走掉,“老天爷啊!我的天!夏泼小姐!”
“是的。上回我才第一次见你,你怎么就能那么狠心,让我吃可怕的咖喱饭呢?你对我就没有艾米丽亚对我那么好。”
“他是对你还不太了解。”艾米丽亚喊道。
“我亲爱的,谁对你不好,我就要为难谁。”她母亲说。
“那咖喱好吃极了,真的,”乔郑重地说,“也许是香橼汁放得不够多——没错,确实是。”
“那后来的淇沥呢?”
“唉呀,你那时都辣得叫出声来了!”乔想到当时的场景,爆发出一阵大笑,又像往常一样突然停住了。
“下回您为我选菜的时候,我得当心了,”大家又一起去吃饭的时候,瑞贝卡说,“我还以为男人不会让无辜的可怜姑娘受苦的。”
“天哪,瑞贝卡小姐,我绝对不会让您受到伤害的。”
“嗯,”她说,“我知道您不会。”她用小手极其温柔地捏了捏他,随后惊恐地抽了回去,先是迅速看了一眼他的脸,又低头看压地毯的棍子。这纯真女孩不自觉的、羞赧的轻轻一捏是否激起了乔内心的颤动?反正我不打算说“没有”。
瑞贝卡就这样先动了手。也许那些道德高尚的上流女人会谴责她的行为不检点,但您得明白,这种事瑞贝卡必须亲自去做。如果一位先生穷得连仆人都请不起,那么无论他多么优雅,他也得自己打扫房间。要是一个姑娘没有亲爱的妈妈帮她物色年轻小伙儿,那么任务终究要落到她身上。噢,幸亏这些女人并不时常施展她们的魅力!不然我们是抵抗不了的。她们要是有一点小暗示,男人们马上就会双膝跪地,老的丑的都一样。我的话绝无半点夸张。一个女人只要不真是个驼背,那么她一旦得到好机会,哪个男人都会被她制服。我们应该庆幸的是,美人们就像原野的猛兽,尚不了解自己的威力。要是她们了解,准会妥妥地把我们摁在手里。
“哦唷!”约瑟夫走进餐室的时候想,“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在达姆达姆跟科特勒小姐在一起呢。”饭桌上,夏泼小姐甜甜地向他提问,语气既温柔又逗趣。她与这家人已经比较熟悉了,跟艾米丽亚又亲如姐妹。一般两个未婚姑娘在一所房子里待上十天之久,感情都会这么亲。
艾米丽亚仿佛决心要全方位推进瑞贝卡的计划似的,提醒她哥哥去年复活节假期许下的承诺。“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她笑着提到约瑟夫说过要带她去沃克斯豪尔花园[1],“现在瑞贝卡跟我们在一起,时候正合适。”
“噢,太棒了!”瑞贝卡说着,要拍起手来。但她克制住了,像个羞怯的姑娘那样端坐着。
“今晚不合适。”乔说。
“那,明天。”
“明天你爸爸和我要外出吃饭。”赛德利太太说。
“你不会以为我想去公园吧,赛德利太太?”她丈夫说,“而且你这种年纪和体形的女人到那讨厌的潮湿地方去,除了冻感冒还能干吗?”
“孩子们需要人陪着去。”赛德利太太说。
“让乔去就好,”他父亲笑道,“他够胖。”听了这话,连站在餐具柜旁的桑波先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怜的胖子乔真想把父亲给杀了。
“把他的紧身衣脱掉!”那无情的老先生继续道,“往他脸上泼些水,夏泼小姐,或者把他扶到楼上去。这宝贝孩子要晕倒了。瞧他受苦的样子!直接扛到楼上去吧,他跟羽毛一样轻!”
“要是您再这么欺负我,我就——!”约瑟夫大吼。
“把乔斯[2]先生的大象牵来,桑波!”父亲喊道,“派人到埃克塞特市场[3]去,桑波,”但看到乔气恼得快要哭出来,爱开玩笑的老先生止住了笑声,向儿子伸出一只手说,“在证券交易所,这一切都是公平的,乔斯——桑波,别管那头大象了,给我和乔先生各倒一杯香槟吧。这种好酒,就连波尼[4]在他家地窖里都找不到,孩子!”
一杯香槟过后,约瑟夫恢复了镇静,瓶子还没空,他就答应带姑娘们去沃克斯豪尔了。当然作为病号,他只喝了其中的三分之二。
“姑娘们每人都要有一位先生陪同才行,”老先生说,“乔斯到时跟夏泼小姐玩得太投入,就会把艾米忘在人堆里。派人到九十六号,问问乔治·奥斯本愿不愿意过来。”
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话,赛德利太太看着她丈夫笑了起来。赛德利先生的眼睛闪着光,望着艾米丽亚,神情里有说不清的淘气。艾米丽亚则垂着头,红了脸,只有十七岁的姑娘才会这么个脸红法。不过瑞贝卡·夏泼小姐这辈子从没脸红过——至少八岁那年被教母发现她从食品柜里偷吃果酱之后,就没脸红过。“艾米丽亚最好写个字条,”她父亲说,“让乔治·奥斯本见识一下,咱们从平克顿女子学校学到了怎样优美的书法。你还记得你上次写信邀请他去看《第十二夜》的时候,第十二夜里的‘twelfth’[5]少了个‘f’吗?”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艾米丽亚说。
“但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不是吗,约翰?”赛德利太太对她丈夫说。那天晚上,在二楼的前房里,两夫妻进行了一番谈话。这是他们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帐篷,四周挂着的印花帐幔上是色彩斑斓而奇异的印度式图案,还加了一层玫瑰色的棉布里子。帐篷内的**铺着羽绒床垫,床垫上摆着两个枕头,枕头上是两张圆圆的红脸,一张套着花边睡帽,一张套着普通的布帽,布帽上挂着流苏。这番谈话可称为“枕边训夫”,赛德利太太正谴责丈夫不该那么残忍地对待可怜的乔呢。
“你这么做真不厚道,赛德利先生,”她说,“瞧你把咱们可怜的孩子折磨成什么样了。”
“我亲爱的,”流苏布帽先生为自己辩护道,“乔斯是个虚荣的人,你当年够虚荣的了吧,他比你这辈子最虚荣的时候还要虚荣得多。不过那是三十年前,1780年左右——你当年的虚荣是可以理解的,对此我不多说什么。但我对乔斯和他那花花公子式的羞怯没有耐心。他自以为魅力非凡,我亲爱的,那孩子总想着自己,觉得自己厉害。我怀疑,太太,他还会给咱们添麻烦。艾米的那个小伙伴现在正竭尽全力向他示爱,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她要是得不到他,其他人也能把他的心掠了去。他这个男人注定要成为女人的猎物,就像我注定要去证券交易所一个道理。咱们该庆幸,他没给咱们带一个外国儿媳回家,我亲爱的。不过记住我的话,第一个引他上钩的女人,一定会把他钓走。”
“那咱明天就让她走,那狡猾的妞儿。”赛德利太太气冲冲地说。
“她跟其他人还不是一样,赛德利太太?那姑娘怎么着也是个白人。我不在乎谁嫁给他,让乔自己选择好了。”
后来两人都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柔却并不优雅的鼻息声。除了教堂每隔一小时的钟声和守夜人的报时,证券交易所的股票经纪人、拉塞尔广场的约翰·赛德利先生家里悄无声息。
到了早上,好心肠的赛德利太太已经打消了赶走夏泼小姐的念头,尽管母亲的嫉妒心比世上任何事都更热切,更正常,也更正当,但她无法让自己相信,那个身材小巧、为人谦卑、心怀感激的温柔女家教竟敢垂涎博格里·沃拉收税官这样的大人物。再说,给瑞贝卡再宽限几天假期的信件已经寄出,如今突然要撵她,也不好找到合适的借口。
仿佛一切都在为温柔的瑞贝卡铺路似的,老天也来帮她的忙(虽然她一开始认识不到这是老天的好意)。准备去沃克斯豪尔的那天晚上,乔治·奥斯本前来就餐,二位家长则应邀到海布里仓的高级市政官家中做客。结果席间雷电交加,仿佛暴风雨专挑这一天降临似的,几位年轻人只好留在家中。但这似乎没有扫奥斯本先生的兴,他与约瑟夫·赛德利在餐室喝了足量的葡萄酒,促膝长谈。约瑟夫在男人圈子里总是话多,他讲了好些绝妙的印度故事。之后艾米丽亚·赛德利小姐又尽地主之谊,把他们好好招待了一番。四位年轻人都说这场暴风雨是好事,没去成沃克斯豪尔,却度过了如此舒心的一晚。
奥斯本是赛德利的教子,来到世间的二十三年里,他一直都像是赛德利的家人。出生六周后,他收到了约翰·赛德利送的一只银杯;出生六个月后,赛德利又送他一只挂着金哨子和铃铛的珊瑚玩具;自他少年时代起,老先生每到圣诞节和他回学校时,总要给他点“小钱”花。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被约瑟夫·赛德利揍过一顿,后者当时是个行动笨拙的大块头少年,而乔治是个没礼貌的小顽童。总之,由于与他们保持着日常友好的交往,乔治跟这家人很熟。
“你还记得吗,赛德利,当时我剪掉了你黑森靴上的流苏,把你给气的。赛德利小姐——呃——艾米丽亚小姐就跪在地上求她哥哥乔斯不要打小乔治,这才救了我一命。”
乔斯对这个不一般的场面记得非常清楚,但他矢口否认。
“嗯,那你记得你去印度之前,曾经到斯威士泰尔博士学校来看我,给了我半几尼,还拍了拍我的脑袋吗?我总是觉得你个头至少有七英尺[6]高,所以等你从印度回来,我发现你竟跟我一般高,实在很吃惊。”
“赛德利先生真好,还到你学校给你钱花!”瑞贝卡用极喜悦的语气感叹道。
“对,而且还是在我剪掉他靴子上的流苏之后。男孩子是永远不会忘记在学校里收到的零花钱的,也不会忘记给他零花钱的那个人。”
“我很喜欢黑森靴。”瑞贝卡说。乔斯·赛德利本来就对自己的双腿颇为欣赏,也总穿这种装饰性的靴子,听了这话他高兴极了,虽然他把腿往椅子底下缩。
“夏泼小姐!”乔治·奥斯本说,“你这么聪慧的画家,应该为那个靴子的故事创作一幅宏伟的历史画作才对。赛德利应该穿着鹿皮裤,一只手拿着被剪坏的靴子,另一只手抓住我衬衫的褶边。艾米丽亚要跪在他身边,两只小手往上举。这幅画作必须有一个有气势的、有寓意的标题,就像历史和拼写课本卷首的插画那样。”
“我在这里没时间画了,”瑞贝卡说,“我——等我走了之后就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露出感伤而可怜的神情,人人都意识到她命运的残酷,为他们要与她分别而惋惜。
“噢,瑞贝卡,你可以待得久一些的。”艾米丽亚说。
“有什么必要呢?”瑞贝卡更伤心了,“这样我在离开你们的时候,心里不是会更不愉——更不舍吗?”说完别过头去。艾米丽亚心一软,眼泪流了下来,如我们之前所说,爱哭正是这个傻孩子的弱点之一。乔治·奥斯本看着两个年轻女人,好奇中带着感动。约瑟夫从他的大胸膛里喷出一口气,像是在叹息,一边低头看着他最爱的黑森靴。
“我们弹点音乐吧,赛德利小姐——艾米丽亚。”乔治说。在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几乎无法抵御的冲动,想把艾米丽亚抱在怀里,亲她的脸蛋。她也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假如我说他们在那一刻爱上了彼此,那么这话也许不太准确,因为实际上,这两位年轻人的父母将他们抚养成长,为的正是这一目的,近十年来,两人的婚讯对于双方家庭而言都是心照不宣的事。现在,他们一起朝着平常放钢琴的后客厅走去。屋子很暗,奥斯本先生比艾米丽亚小姐更能看清那些椅子和搁脚凳之间的路,艾米丽亚小姐便真诚自然地把手放到奥斯本先生手里。不过这样一来,客厅里就只剩约瑟夫·赛德利和瑞贝卡两人了,此时他们正坐在桌旁,后者忙着编织一只绿丝线钱包。
“看来我无须再向你打听家里的私事了,”夏泼小姐说,“那两人的事再明显不过啦。”
“等乔治当上连长,”约瑟夫说,“我想事情就会定下来。乔治·奥斯本是个非常棒的人。”
“你的妹妹是世上最可爱的人,”瑞贝卡说,“得到她的男人真幸福!”说完,夏泼小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未婚男女在一起谈论如此微妙的话题,很快就建立起了强烈的信任感和亲密感。至于赛德利先生和这位姑娘在聊什么,我想我不必细说。从刚才那对男女的交往便可推断出,这两人的谈话也不至于特别诙谐或者动人。平时人们私下说话或者在任何场合交谈都是这样的,只有夸张和标新立异的小说例外。听见隔壁有琴声,他们压低了声音,不过无论他们说得多大声其实也不碍事,隔壁的情侣正投入着呢。
就这样,赛德利先生平生头一回既不难为情,也不吞吞吐吐地跟异性聊起了天儿。瑞贝卡小姐问了他许多关于印度的问题,他也因此有机会讲述那个国家和他自己的不少奇闻逸事。他描述了总督府的舞会,描述了在大热天,他们用布屏风扇、浸水挂帘等各种方式降温;谈到靠印度总督明托勋爵扶助的苏格兰人时,他言辞风趣;然后他描述了猎虎的经历,说有一回大象发威,把他的象夫从座位上甩了下来。瑞贝卡小姐听到总督府舞会时相当欣喜,听到苏格兰副官的故事时不住大笑,还说赛德利先生真是个刻薄的坏蛋,而听到大象的故事时,她简直要吓坏了。“为了你的母亲,亲爱的赛德利先生,”她说,“为了你所有的朋友,请答应我,别再参与任何一场可怕的探险了。”
“不怕,不怕,夏泼小姐,”他说,一边立起衣领,“危险越大,乐趣就越多。”其实他只参与过一次猎虎,就是上文提到的那次,当时他差点儿没了命——不是被老虎攻击,而是几乎被吓死。聊着聊着,他就大胆起来,竟唐突地问了瑞贝卡小姐一句:她正编织的绿丝线钱包是送给谁的呢?听见自己把话说得那么动人,那么亲切,他感到既惊讶又欣喜。
“谁想要,我就送给谁。”瑞贝卡小姐以极温柔而迷人的神色望着他说。赛德利正想发表一番感人至深的演讲,道:“噢,夏泼小姐,你是——”可隔壁的琴声刚好停了,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他顿时停下,满脸通红,焦躁地擤了擤鼻涕。
“听听你哥哥多会说话,这你以前见识过吗?”奥斯本先生悄声对艾米丽亚说,“天哪,你的朋友真是创造了奇迹。”
“奇迹多些才好呢。”艾米丽亚小姐说。只要是上得了台面的女人,基本都爱给人做媒,艾米丽亚当然想看到约瑟夫带个太太回印度去。在这几天的频繁交往中,她对瑞贝卡的感情更深厚了,也发现她身上不少上学时从未察觉到的美德和美好品质。年轻姑娘之间的情谊总是发展得飞快,犹如杰克的豆茎,可一夜之间抵达天际。各自成婚后,这种“Sehnsucht nach der Liebe”[7]会淡下来,但这怪不得她们。一些爱用大词的感伤人士将此种现象称为“对理想的渴求”,他们不过是想说明,女人通常喜欢把爱零散倾洒于各处,直到完全投入丈夫和孩子身上,才终于得到满足。
艾米丽亚把自己会的歌都唱完,或者是感觉在后客厅坐得太久之后,她想是时候请她的朋友来唱几曲了。“要是你先听了瑞贝卡唱,”她对奥斯本先生说,“你就不会再听我唱了。”当然,她说这话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不过我得预先告诉夏泼小姐,”奥斯本说,“不管是对是错,反正我认为,艾米丽亚·赛德利小姐的歌喉是世界第一的。”
“你得听。”艾米丽亚说。约瑟夫·赛德利颇周到地举着烛台,准备放到钢琴旁。奥斯本先生却不领情,表示宁愿留在暗处。赛德利小姐听后大笑,说若是这样,她可不愿奉陪,于是两人一起跟着约瑟夫先生走了过去。瑞贝卡唱得果然比她的朋友好多了(当然,奥斯本有保留意见的权利),她尽力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听得艾米丽亚吃了一惊,因为她从不知道她的歌喉那么好。她唱了一首法语歌,约瑟夫完全听不懂歌词,乔治也承认自己不懂。随后瑞贝卡又唱了好几首四十年前流行的简易歌谣,英国水手、英国国王、可怜的苏珊和蓝眼睛玛丽等屡屡成为歌里的主题。从音乐艺术的角度而论,这些歌曲的水平并不高,但它们充满了对爱情真挚而直白的追求,非常通俗易懂。现在人们喜欢的,处处能听见的唐尼采蒂[8]就不一样了,全是lagrime、sospiri和felicita[9],多无趣。
唱完一曲,他们就聊一会儿天儿,聊的内容跟唱的差不多,都是感情上的事。桑波把茶端过来后,就站在楼梯平台跟欣喜的厨娘一块儿听,就连女管家布兰金索普太太也屈尊站在他们身边听了起来。
这些小曲的最后一首,是这么唱的:
啊!那一片凄凉的荒野,
啊!那一场凛冽的暴雪,
多亏屋梁不缺,
多亏炉火不灭,
一个孤儿打窗户经过,看见那闪耀的火光,
午夜的雷声叫得更响,大雪纷飞,闹得人心慌。
大家看见他往前走,
拖着柔弱的身子和那双无力的手,
他们邀他进门,亲切地将他挽留。
可黎明终究来临,客人终要道别,
只留那火光闪烁不休;
求上天怜悯那孤独的流浪者!听听那风声的怒吼!
这首歌正好呼应了她说的那句“等我走了之后就画”的感情色彩。唱到最后一句,夏泼小姐“深沉的嗓音颤颤巍巍地低下去”。人人都想到了她很快要走,想到她是个不幸的孤儿。软心肠的约瑟夫·赛德利向来爱音乐,他深深陶醉于她的演唱,听到末尾大受感动。要是他有足够的勇气,要是乔治和赛德利小姐二人依照乔治所说,留在了另一个房间的暗处,那么约瑟夫·赛德利的单身汉生活就要画上句号,而我这本书也写不下去了。不过瑞贝卡弹完之后便离开了钢琴,向艾米丽亚伸出一只手,走进幽暗的前客厅里。这时桑波先生端着托盘来了,上面放着三明治、果冻和几只闪光的玻璃杯和玻璃瓶,约瑟夫·赛德利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了过去。两位家长赴宴回到家时,几个年轻人正聊得兴致勃勃,连马车声都没听见。那时约瑟夫先生正巧在说:“我亲爱的夏泼小姐,您刚才的演绎真厉害——真——真精彩,吃一勺果冻补充些精力吧。”
“干得好,乔斯!”赛德利先生说。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在开他玩笑,乔斯突然又惊得说不出话,赶紧走了。他没有彻夜不眠地琢磨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夏泼小姐,毕竟对于约瑟夫·赛德利先生来说,一旦碰到美食和睡眠,爱情向来都是要让位的。但他在想,要是他下班走出政府大楼后能听到这些歌该多快乐——这姑娘竟比总督夫人更会说法语,该是个上流人士才对——还有,要是她出现在加尔各答的舞会上,该会造成多大的轰动。“那可怜人儿准是爱上我了,”他想,“跟多数到印度去的姑娘相比,她也并不算穷。我要是再这么犹豫下去,说不定结交的姑娘都没她好,噢,老天!”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夏泼小姐是如何辗转反侧,猜测约瑟夫第二天会不会来的,我在这里无须赘述。总之,第二天如期到来,约瑟夫·赛德利先生在午餐之前出现了。他以前可从未如此宠幸过拉塞尔广场。不知为什么,乔治·奥斯本在他之前就到了,害得艾米丽亚心神不定,她正给她在契斯维克大道的十二个最亲密的朋友写信呢。瑞贝卡则在忙她昨天的针线活。乔的轻便马车到了门口,像往常一般砰砰敲了几声门,门前一阵忙乱过后,博格里·沃拉的前收税官便爬上楼梯,走进了客厅。奥斯本和赛德利小姐会意地瞅瞅对方,又顽皮地看着瑞贝卡笑。瑞贝卡这会儿真的脸红了,低着头,淡黄色的卷发落到正编织的钱包上。一见约瑟夫,她的心就怦怦乱跳——他穿着一双嘎吱响的油亮靴子,喘着粗气,上身是一件崭新马甲,脸由于热和紧张而通红,红到了他填绒的围巾里。在场的每个人都很紧张,艾米丽亚更是如此,我感觉她比最关键的那两个人还要慌。
桑波推开门,通知大家约瑟夫先生到。他跟在收税官身后咧嘴笑,手里捧着两束漂亮的鲜花。原来这怪物居然知道讨女人欢心,那天早上专门跑到科文特花园买花去了。虽然它跟当今女士们喜爱的用镂空纸包着、干草堆似的鲜花不太一样,但看见约瑟夫郑重其事地鞠躬,每人都献上一束,收到礼物的两个女人都很高兴。
“干得好,乔斯!”奥斯本喊道。
“谢谢你,亲爱的约瑟夫,”艾米丽亚说,要是约瑟夫乐意,她真想吻她哥哥一口。(要是我能得到艾米丽亚这么个可爱姑娘的吻,我就把李先生[10]温室里的花全买下来。)
“噢,多美,多美的鲜花啊!”夏泼小姐惊叹道。她优雅地嗅了嗅,将它捧到胸前,抬头看天花板,露出迷醉的神情。也许她第一眼是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情书。原来没有。
“人们在博格里·沃拉也是用鲜花传情的吗,赛德利?”奥斯本笑着问道。
“你真是,胡说八道!”那多情的青年答道,“我在内森的店里买的,很高兴你们喜欢。嗯,艾米丽亚,我亲爱的,我还买了一只菠萝,给桑波了。我们午餐的时候吃吧,天气热的时候吃这个解暑又可口。”瑞贝卡从来没有尝过菠萝的味道,等不及要尝尝。
于是他们继续聊了起来。我不知道奥斯本以什么样的托词离开了房间,或者为什么艾米丽亚不久后也出去了,也许是去监督仆人们切菠萝吧,总之,屋里留下了乔斯和瑞贝卡二人。瑞贝卡重新做起了针线活,在她细嫩雪白的指尖下,绿丝线和发亮的织针飞快地颤动着。
“亲爱的夏泼小姐,你昨晚唱的那首歌真是好听,好听得不得了哇,”收税官说,“我都快被你唱哭了。我以名誉担保,这是真的。”
“因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约瑟夫先生。我觉得赛德利家的人都是好心肠。”
“昨晚我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那首歌。今早躺在**的时候我还试着哼它。我以名誉担保,这是真的。我的医生格洛普十一点的时候来了。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所以每天要见格洛普。然后,天哪!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唱得欢呢——就像一只知更鸟。”
“噢,你真逗!让我听你唱两句。”
“我?不对,是你,夏泼小姐。我亲爱的夏泼小姐,该你来唱。”
“现在不唱了,赛德利先生,”瑞贝卡叹了口气,“现在的心境不太合适,而且我得把钱包织完才好。你能帮帮我吗,赛德利先生?”还没来得及问该怎么帮,东印度公司的约瑟夫·赛德利先生就跟这位年轻女士面对面坐在了一起,一双勾人心魂的眼睛盯住她。他又向她伸出双臂,做出乞求的姿态,让她把绿丝线绕到他两只手上。
▲ 约瑟夫先生被缠住
奥斯本和艾米丽亚正要走进来通知午餐已备好,就看见这有趣的一对儿浪漫的一幕。一束丝线已经绕到纸板上,乔斯先生却没开过口。
“他今天晚上肯定会提,亲爱的。”艾米丽亚握着瑞贝卡的手说。赛德利也在心里对自己说:“嗯。我到沃克斯豪尔的时候就问她。”
[1] 沃克斯豪尔花园,伦敦兰贝斯区的公园,位于泰晤士河南岸。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府邸兰贝斯宫就在附近。
[2] 乔斯,约瑟夫的昵称。
[3] 以其动物园闻名。
[4] 波尼,对拿破仑的蔑称。
[5] 意为“第十二”。
[6] 约2.13米。
[7] 德语,意为“对爱的渴求”。
[8] 葛塔诺·唐尼采蒂(1797—1848),意大利著名的歌剧作曲家,代表作有《爱的甘醇》《拉美莫尔的露契亚》等。
[9] 意大利语,意为泪水、叹息和幸福。
[10] 詹姆斯·李(1715—1795),苏格兰知名苗圃主,与伙伴将众多外来植物引入英国,曾编写了1760年首次出版的《植物学导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