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人生不求太满,小满即是圆满。
不做太满的计划
在刚刚过去的小长假里,我与大学室友欣欣一家会面。
欣欣在南方某城市工作,儿女双全,老公和她是高中同学。此次来京,欣欣目的明确,要带两个娃好好玩一圈。对于小长假的人潮,她已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准备归准备,现实是现实。
“我可能见了两亿人!”在饭桌上,欣欣对我惊叹。欣欣的老公则怀里抱着儿子,胳膊上挎着女儿,一副超级奶爸的模样,他不住地点头,显然也被人山人海的盛况吓到了。
“快点吃!别缠着爸爸,下午两点我们还要到铁道博物馆!”欣欣催促着孩子们。
这顿饭是我请的。景区人气火爆,我们约好十二点见面。十点半,我已从家出发,十一点抵达饭店占座。幸好我早到,十一点半,饭店内已座无虚席。
“下午两点?”我抬头看看钟,吓了一跳,不无忧虑地劝告欣欣,“现在已经快一点,从这儿到铁道博物馆起码要一小时,会不会太赶了?”
“没办法,”欣欣老公将女儿推开,先腾出一只手,向我一摊,“我们时间很紧,晚上六点的火车回家,想着让孩子多玩几个地方,行程安排得满。”接着,他向我报地名,“北海、故宫、恭王府、钟鼓楼、八达岭长城……”他一只手五个指头不够数,于是对怀里的儿子说:“小朋友,你已经六岁了,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他腾出另一只手,继续数。
“好家伙!该玩的确实都玩了!”轮到我赞叹。
“但都是走马观花!”欣欣老公两只手一起挥,“要问我记得些什么,只记得前面是人,后面是人,左边右边全是人!”
“累吗?”我听听就觉得头大。
“腿走麻了,胳膊抱孩子抱残了。昨天,我的步数是三万步,终于荣登微信运动排行榜第一名。”欣欣夹了一块鱼,指指老公,“他第二,我比他多上了几次洗手间,多了几百步。”
“啊……”欣欣尖叫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
“快含一口米饭!”
“服务员,有醋没有?”
大家手忙脚乱。
原来鱼刺卡在欣欣的喉咙里了。
各种科学的、不科学的操作通通来一遍,欣欣的痛苦有增无减。我们当机立断,兵分两路:我和欣欣一路,奔赴本城最有名的耳鼻喉科特色门诊,挂急诊,取鱼刺;另一路,欣欣老公一拖二带着俩娃,他还要背着一只巨大的双肩包,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此包几乎无所不包,孩子们所需的物资全都能在这个包内找到。
我和欣欣的网约车来得较晚,我俩目送他们仨远走。
欣欣捂着喉咙,含混不清地说:“太狼狈了。”
“他一个人顾得过来吗?那可是俩孩子!”我问。
“顾不过来也得去,已经预约好了。”欣欣持续含混道。
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一路上欣欣不断作呕,她揉搓颈部,连连咳嗽,过程中,她还要接打电话,回复老公的提问。铁道博物馆的预约是她办理的,现在,她没去,手续上有些麻烦。
一个小时后,欣欣坐在诊室特制的座椅上,接受护士的专业检查。一根有15厘米长的探针从欣欣的鼻孔插进,欣欣“哇”的一声吐了。吐完,她接着被检查,探针直插到喉咙深处,再被护士抽回。结论是,起码长针所及之处没找到鱼刺,但鱼刺肯定刮破了欣欣的嗓子,造成了红肿、不适。
“你最好再去做个食管CT检查,明确食管内有无鱼刺。”护士小姐姐负责任地说。
“我时间上来不及了,要赶火车。”欣欣眼含热泪,她的泪从被探针检查那一刻起就没停过。
确定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难受,欣欣打道回府。她坐地铁先回住的地儿。
在地铁站,欣欣和我道别。她交代了她之后的时间安排:“下午四点半前到酒店,办理退房。四点四十五出发去北京南站,五点四十五能到,火车六点开。”
“时间太紧了!”从见到欣欣那一刻起到现在,我总有种手持爆破筒和时间赛跑的感觉。
“对啊!”欣欣的手指没有离开被鱼刺刮破的喉咙,她轻轻揉着,面色比之前好看些,却显而易见仍旧不适,她叹了口气,“我真后悔,安排得太满了,他们爷儿仨也不轻松,跑完铁道博物馆,还有消防博物馆。原先我和孩子爸就说好了,消防博物馆我不去了,我去拿行李。”
地铁到了,欣欣上车,和我挥手。她紧皱着眉,不住吞咽着口水,因为疲惫,因为累,脸上爆着痘。我敢打赌,任何一个看到她现状的人都会以为她是逃难的,而不是来旅游的。
时间安排太紧了。我不止一次和欣欣做过类似圆满的安排、过满的安排,并因此遭罪。
排得太紧的旅行日程最怕意外。
我曾拖着一大家子人去浙江乌镇。那时,孩子还小,刚会走路,却更愿意在妈妈怀里待着。
一个景点接着一个景点,玩完一站还有下一站,刻意压缩了每一站的行程,为的是多玩几个地方,从头到尾我都在赶路。
和欣欣的鱼刺相似,意外来了。孩子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夏日艳阳下,我汗流浃背。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原是江南古镇标准配置、美的标签,此刻上面都是人。我被推搡着,脚一崴,鞋跟儿陷进两块青石板之间的缝隙里,拔不出来了。
惊讶、沮丧、烦躁、绝望。
孩子哭,老人叫,我嚷嚷。最后,我脱了鞋,将鞋连跟儿拔起。江南好,每一块石板都多情,两块石板叠加,情浓如斯,永远地留住了我的一截鞋跟儿。
我一瘸一拐,走在人海中,踏着人浪。孩子被转移至其他亲人的怀里,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哇哇大哭:“妈妈抱!妈妈抱!”
妈妈哪里顾得上他呢?陷鞋跟儿、拔鞋跟儿的过程,已让我失去了完美行程中对时间某一环的控制,还有数个景点没逛,再过一会儿要去古镇门口等车,我已订好了去西塘古镇的车。
没完没了地赶时间,不能允许一丝一毫的错。一步错,步步狼狈,步步错。
正如我们的人生,如果我们对每一件事的计划、安排,对每一年设定的目标、KPI(关键绩效指标),都是绝对完美的,完美到太满了,便会无法完成;即便能完成,过程中体验感降低,舒适度全无,完成了又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
我有一个熟人是地地道道的工作狂,身体允许,他一天想上二十四小时的班。他无休无止地工作,自我加码,得到了同龄人在他这个年纪想象不到的荣誉、职位、金钱,而后在最重要的项目进行时轰然倒下,直接进医院抢救。等他醒回来时,第一句话竟然是:“现在是几点?坏了,我错过一个会!”
他如精密的仪器般运转,从不上润滑油,每一项工作后都排着另一项工作,精打细算面前每件事、每个人占用他的时间份额,其目的不是早干完早休息,更像是干完一件再多干一件,试试自己这辈子究竟能干多少活。
我曾和这个熟人一样,在一个城市工作完立马出发去另一个城市,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只是不想耽误第二天一早的一次洽谈。明明我可以把这次会面约在第二天下午,安排在第三天也无碍。
当我于深夜十二点在机场落地,前往入住的公寓时,手机没电了,公寓的密码锁又突然打不开了,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叫锁匠,我没有电话;找朋友,他们都已经熟睡;打车去最近的酒店吗?对不起,还是要用手机。
我只能坐在公寓门口,看着天一点点亮。
那天晚上,我差点流落街头。我深深反省,为什么我潜意识里一直在追求严丝合缝,和假想敌寸土必争,我究竟在怕什么,怕错过什么?我背后总像有条鞭子在莫名其妙地抽打我,耳边总像有个声音不住地在喊:“快点!快点!”
需要一周做完的事儿,不要强求一天做完。
能赏玩十二小时的湖,十五分钟拍照了事,是对它的亵渎。三山五岳值得一生去攀登,“三天五岳”式的旅游不是游,那是挑战极限,毫无美感。
我们忙忙碌碌,提高效率,发展科技,为各种事制定各种方案、攻略,是为了更轻松、更放松。不做满的计划,凡事留余地——时间上的余地、精力上的余地,也给意外留余地。
不强迫自己绷紧弦儿,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其实带孩子逛一个景点还是四个,他们根本不在意。
其实和生命相比,你做多大的项目都无所谓。
其实只要准时,上午还是下午见面,在对方眼里没区别。其实只要开心,个人的年度、月度目标都可以一调再调。开心、舒适才是最大的目标呀!
地铁到站,我出站,欣欣给我发了条消息:“如果不是安排得这么满,我不会狼吞虎咽,卡了鱼刺;如果不是安排得这么满,他们爷儿仨不会从一个博物馆跑去另一个博物馆。我儿子刚才在路上吐了,可能是太累了,回去铁定要大病一场。”
我只想,在我能做主的范围内,不慌、不忙、不赶,做计划时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