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奥古斯塔斯很快在边境线营地南边的一个山谷里找到了那群马。考尔准确地预见了马群的位置,却过高地估计了这群马的数量。有几匹马见到骑马人过来便叫了起来,但并不显得有多惊恐。

“兴许是群得克萨斯马呢,”奥古斯塔斯说,“兴许在墨西哥待腻了。”

“我刚到这儿就腻了。”杰克说着,点燃了烟,“我从来就不喜欢上这儿来找这帮辣椒肚子的墨西哥人。”

“其实,杰克,你倒是应当留在这儿安家的。”奥古斯塔斯说,“那位司法官不会跟到这儿的。再说,想想女人。”

“我有了个女人。”杰克说,“孤鸽镇的那位就够我受用一阵子的。”

“她会的,那不假。”奥古斯塔斯说,“那个妞的瘾头比你还大。”

“你怎么知道,古斯?”杰克问,“看你这把年纪,总不至于和她有什么瓜葛吧?”

“琴古曲妙,人老是宝啊。”奥古斯塔斯说,“女人的心永远是猜不透的谜。”

杰克没有搭腔。他刚才把奥古斯塔斯好斗嘴的毛病给忘了。

“你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让你娶她,给她盖房子,再下五六个崽儿?”奥古斯塔斯说,“可依我看,女人里傻瓜并不多,杰克,只有傻瓜才找你干那些家务活儿。你跳方块舞、步态舞或者去野餐,兴许是块好料,盖房、生孩子可不是你干的行当。”

杰克依然一言不发。他知道一旦奥古斯塔斯来劲了,对付他的最好办法就是沉默。如果让他一个人说,过一阵子就会停下来,而任何回应都将打开他的话匣子。

“这些马可不够一百匹。”过了一会儿,他说,“咱们可能找错马群了。”

“没错,对着呢。”奥古斯塔斯说,“皮德罗才学会不把他的坐骑集中在一个地方呢。这里大概总共有四十匹,不会使伍德罗满意的。其实什么也不能叫他满意。”

他刚说完,便看见三匹马从北边跑了过来。

“不是他们来了,就是我们遭到了攻击。”杰克说。

“是他们。”奥古斯塔斯说,“像你这样逛过蒙大拿的侦察员,该能认出自己人来。”

“古斯,你简直能把牧师气死。”杰克说,“我根本不知道你那些混账马跑起来的声音。”

想方设法使对方显得没什么能耐,是他们的惯技,诸如黑夜看不远、分辨不清自己人的马奔跑时的马蹄声等。

“天哪,你生气了,杰克。”奥古斯塔斯在考尔骑马过来时说。

“就这么多?还是你们过来的时候把它们吓跑了?”他问道。

“这些马像害怕的样子吗?”奥古斯塔斯说。

“妈的,”考尔说,“上次路过这儿时,有二三百匹呢。”

“没准儿皮德罗破产了。”奥古斯塔斯说,“墨西哥人也会破产的,和得克萨斯人一样。你是怎么处理那些墨西哥牧人的?”

“没发现墨西哥人。只找到两个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奥古斯塔斯问道。

“他们迷路了。”狄兹说。

“奶奶的,我就知道他们是迷路了。”杰克说。

“他们要去加尔维斯顿。”纽特说。他以为这样说可能会把情况介绍得清楚些。

奥古斯塔斯大笑起来。“我看从爱尔兰出发来找加尔维斯顿,迷路并不难。”他说,“可是,把他妈的整个美国都错过了,偏偏找到皮德罗·弗罗斯的牧场上,可得有点儿本事呢。我倒想见见能办出这种事的人。”

“你会见到他们的。”考尔说,“他们没有坐骑——除非把骡子和驴也当作坐骑。我看咱们最好帮帮他们。”

“他们没光着身子就够了不起的。”奥古斯塔斯说,“我还以为土匪早把他们的衣服都偷光了呢。”

“你是数了马呢,还是一直坐在这儿嚼舌根?”考尔冷不防地说。这一夜比预想的复杂得多,而收获比期望的要少。

“我让盘子波吉特数了,”奥古斯塔斯说,“四十匹左右。”

“不够。”考尔说,“你带两匹去接爱尔兰人。”

他取下马鞍上的绳子,递给纽特。

“去提两匹马来。”他说,“这个最好做成套马索。”

这一任务使纽特毫无准备,险些把手里的绳子弄掉了。他从没在黑夜里套过马,不过,这回他非试试不可了。他骑着马朝马群跑过去,心想,那些马肯定会慌忙跑掉。但他运气还好,有七八匹马跑了过来,嗅他骑的那匹马,他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一匹。当他做第二个套马索并把捉到的那匹带给豌豆眼时,盘子波吉特主动骑马跑过去,轻松地套住了一匹。

“套它们干什么,打烙印吗?”他问道。

纽特生气了。他本想一个人完成这项任务,但他见是盘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借给我们找到的人,”他说,“那两个爱尔兰人。”

“啊,”盘子说,“我可不愿意把我的绳子借给爱尔兰人。借给他们,我就得少一根好绳子。”

纽特用自己的绳子换下盘子的那一根,解决了问题。他把马牵到队长那里,队长正在等他。

他这么做的时候,奥古斯塔斯笑了起来。纽特担心自己终于干出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只是想象不出是什么事。

这时,他见他们正在看烙在马左臀上的印记——HIC。

“这说明罪人也能干出圣徒之举来。”奥古斯塔斯说,“咱们在这儿抢一个人的马,同时,又只能将这笔财富归还给另一个被抢掠的人。这可真是少有的正义,不是吗?”

“这一夜算是白干了。真的白干了。”考尔说。

“要是我,就叫那个人付感谢费。”杰克说,“要不是我们,他永远也别想再看见他的这些马。”

考尔一言不发。他们当然不能让马的主人为自己的马付什么钱。

“这没什么,考尔。”奥古斯塔斯说,“咱们从那两个爱尔兰人身上捞回本来。他们也许有当财主的舅舅——银行总裁啦、铁路大王啦,或者别的什么。看到他们的孩子们又活了,就会情愿让咱们入伙的。”

考尔没搭理他。他试图想个什么办法,好让这趟不白跑。他虽然一贯老谋深算,但边境生活早就使他深信不疑,任何计划都有可能被轻易地打乱。事实上,大多数计划都由于不同的原因而不同程度地失败了。作为一名保安队员,他的成功并非因为他的计划万无一失,而是因为他发现问题后能果断地做出反应。

眼下的情况是,他找到了两个身无分文的赶路人和一群前不久被盗来的马。现在离日出还有四个小时,他不甘心放弃带一百匹墨西哥马回去的野心勃勃的计划。如果他果断行事,仍有可能实现。

“好啦,”他说着,迅速思考每个人应该干什么事,“这些马大多是威尔巴杰的。它们这么老实,是因为跑得筋疲力尽了,再说它们也已经见惯了得克萨斯人。”

“我要是能找到一匹快马,就捉住骑回家去。”杰克说,“骑你们给我的这匹老掉牙的马,都快把我颠散了。”

“杰克只习惯羽绒枕头和阿肯色娼姐儿。”奥古斯塔斯说,“只可惜他现在不得不跟咱们这样的老土打交道。”

“你留些话,明天再胡说吧。”考尔说,“皮德罗的马总会在什么地方。罢手之前,我想再找一下。这样一来,咱们就要兵分三路了。”

“把我分到离家最近的那一路。”杰克说,他向来把抱怨当作光荣,“倒霉的墨西哥把我的屁股都颠翻个儿了。”

“可以。”考尔说,“你、狄兹和盘子赶着马群回去。”

他当然想把狄兹留下,但他只相信狄兹能把威尔巴杰的马群带回孤鸽镇去。盘子波吉特虽说是个好手,但还没有考验过,至于杰克,他也许会把自己都丢了。

“古斯,爱尔兰人交给你了。”他说,“他们要是会骑马,你们一定要在河这边追上这一群。可别跟他们留下来打扑克。”

奥古斯塔斯思考了一下。

“这就是你的战略,是吗?”他说,“你、纽特和豌豆眼去干有趣的事,让我们来干杂活儿。”

“怎么这么想呢?我是想让你轻松点儿。”考尔说,“瞧你这副德行,老朽不堪。”

“那么,早饭时见。”奥古斯塔斯说着,从纽特手里接过缰绳,“但愿那两个爱尔兰人别盼着坐车。”

说完,他便策马疾驰而去。其余的人则骑到豌豆眼和盘子那边等着。

“豌豆眼,你跟我去。”考尔说,“还有你——”他看着纽特。尽管这样做会使纽特遇到更多的危险,他还是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这样他不至于学坏——跟着奥古斯塔斯非学坏不可。

“你们三个的任务是日出前把马群带回镇上。”他补充了一句,“我们要是回不去,你们把威尔巴杰的马还给他。”

“你打算在这儿干什么?留下来结婚吗?”杰克问。

“我还没算计好呢。”他说,“你别为我们操心了。把马带走就是了。”

他说的时候看了看狄兹。他不能正式任命他当两个白人的领导,但想让他明白,把马带回去是他的责任。狄兹没说什么,但当他打马准备领马群离去时,一马当先,好像群首理应是他站的位置。

盘子波吉特骑到马群另一边,让杰克照顾后面。

杰克好像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他向来就是这么个人。“考尔,你可真够朋友。”他说,“我回家还不到一天,你就叫我来偷马。”

但他还是跟着马群走了,不久便消失在黑暗里。豌豆眼打着哈欠看着他走远。

“我敢说,杰克还是老样子。”豌豆眼说。

一小时后,他们在北边数公里外的一个狭窄山谷里找到了马群。考尔估算了一下,有一百多匹。这一情况也有难处——马群离弗罗斯的大本营只有一公里多远,而且方向也不好。要想把马带走,或者路过牧场,或者向北过河,那要多走很多路。如果皮德罗·弗罗斯及其手下人真的追过来,天亮之后就能在这里轻而易举地捉住他们。他们连个能躲藏的隐蔽处都没有,而且孤立无援,只有豌豆眼、那个孩子和他自己来对付一支墨西哥牧人队伍。

他既然找到了马群,就绝不肯空手而归。他决定把马群从牧场中带过去,寄希望于那里的人都已酒后酣睡。

“终于找到了,”他说,“把它们带走。”

“好大一群呀。”豌豆眼说,“短时间内咱们用不着再来了。”

“咱们永远不来了。”考尔说,“卖掉一些,其余的跟咱们去蒙大拿。”

生活终于开始了,纽特想。此刻他在边境线以南,正准备把一大群马赶回去。过不了几天,他将沿着赶牲畜的路到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地方去。大多数从孤鸽镇北上的牛仔只不过是去堪萨斯,还以为那已经够远的了。蒙大拿肯定比那里远一倍还多。他想象不出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杰克说那里有野牛和群山,野牛、群山他都没见过,还有雪,这是最难以想象的。他见过土和山包,所以群山是个什么样子,他多少有点儿谱。他还见过报纸上的野牛图片,那报纸是驿车夫偶然留给古斯先生的。

雪嘛,神秘得很。长这么大,他只在孤鸽镇见过走廊上水桶里的薄冰。然而冰不是雪。据说雪能在地上堆积很厚的一层,在雪上走路很费力气。他虽然见过人们乘雪橇在雪上滑行的图片,但仍想象不出在雪里到底感觉如何。

“我看咱们得马上回去。”考尔说,“要是能把他们吵醒,他们早就该醒了。”

他看了看那孩子。“你到左边去,”他说,“豌豆眼在右边,我在最后。倘若出事,我能最先发现。他们如果穷追不舍,咱们总能给他们扔下三四十匹,他们也许就知足了。”

他们把马群拢在一起,静静地向西北方向赶去。他们偶尔挥动一下绳索,赶马前进,尽可能少讲几句话。纽特感到有点儿蹊跷,他一度以为他们是来墨西哥买马的,而不是偷马。他简直不理解,像格兰德河这样一条小泥沟,竟使合法与非法的概念变得如此不同。在得克萨斯那边,偷马是要判绞刑的。许多墨西哥牧人因过河到那边去干他们现在干的勾当而被绞死了。队长一向因对盗马贼从不手软而闻名,他们却在这儿偷了整整一群马。显而易见,到河这边来干这种事,就不是犯罪,而变成围猎了。

纽特的确不认为他们在干坏事——如果是坏事,队长是不会干的。但是他突然想到,也许按照墨西哥的法律,他们这样做也是犯死罪的。这么一想,围猎就不那么对劲了。当初想象来墨西哥会是怎样的情景时,他一直以为最主要的危险准是枪弹,现在他不那么确信无疑了。来这儿的途中他不曾担忧,因为身边有大队人马。

他们动身返回,旁边没有了大队人马,他感觉周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豌豆眼已经到了山谷那一头,队长在后边,离他一公里远。假如突然冲出一批杀气腾腾的墨西哥牧人,恐怕他都不能马上找到他们俩。即便不马上被抓住,他也很容易迷路,尤其是在被人追赶时。弄清孤鸽镇的方向可太难了。

假如被抓住,那就别盼望得到怜悯,唯一能安慰他的是四周好像没有可以用来把他吊死的树。奥古斯塔斯先生曾讲过一则故事,说因为没有树,人们不得不将一个盗马贼吊死在马厩的大梁上。可是据纽特所知,墨西哥连马厩也没有。只有一件事他了解得最清楚,那就是他害怕了。他心神不安地走了几公里,关于被吊死的新想法一直缠着他。有时,这一想法变得十分强烈,他甚至用一只手去掐自己的脖子,以感受一下不能呼吸的滋味。用手掐的感觉并不那么糟,可他明白,用一根绳子肯定糟糕多了。

他们走了好久,还没有发现墨西哥牧人。马群在月光下走成长长的一条线,轻松地一路小跑着。他们早已越过牧场,夜晚安谧、宁静,纽特稍微放松了些。这种行为队长、豌豆眼和其他人毕竟干过多次了,只不过是一夜的工作,而且马上就要结束了。

纽特一点儿也不累。他的心神安定下来后,便开始想象赶着这么一大群马进孤鸽镇该是何等神气。凡是瞧见他们骑马进镇的人,都会意识到他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如果罗丽娜碰巧在那个时候从窗口往外看,她也将这么认为。他、队长和豌豆眼正干着一件非凡的事情。狄兹将以他为傲,连博利瓦也会注意到他。

一路顺风,万事如意,弯月明亮地挂在西天。对纽特来说,这似乎是一年里最长的一夜。他不停地朝东方看,希望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丝亮光,但地平线仍漆黑如故。

他憧憬着清晨把马群赶过河并穿镇而过,那该有多惬意啊!然而,就在此时,宁静的夜刹那间消失了。他们正走在河南边不远处的平原上,这里长满了矮查帕拉尔树丛。当他们引导马群绕过最密的树丛时,意外发生了。纽特正离开他的位置一小段距离,好让马群绕过灌木丛。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枪声。他还来不及看看周围,甚至连枪都没摸到,马群就炸了窝,四散狂奔。他看到一半的马从后面冲过来,离他最近的几匹猛然转身,冲进了查帕拉尔树丛。接着,他听到在树丛另一边的豌豆眼的枪响了。他现在全然丧失了思考能力,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马群刚开始乱跑时,大部分在他身后,在他前面的马行进的方向仍和他保持一致。可是,转眼间,正当整群马在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狂奔起来时,他突然发现另一群马潮水般地从右边向他直奔而来。这个新马群从北面绕过查帕拉尔树丛,跑过来与原来的那一群会合。纽特还来不及考虑是怎么回事,就被裹进了马匹的海洋里。两群马会合时,有几匹失蹄倒在地上。像有几百匹马在嘶鸣,在一片混乱声中,他突然听到了吆喝声和咒骂声——墨西哥人的咒骂声。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被夹在马群中间,但既不是队长,也不是豌豆眼。这时他才明白,是两群马跑到一起了。他们的那群是去得克萨斯的,另一群则从得克萨斯来。两群马来自相反的方向,都想绕过同一片灌木丛。

即便明白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他身后的马追了上来,都在争着寻找奔跑的空间。他一度想挤到马群外边去,但那里已经有了两个人,拼命地把马群往相反方向赶。他们不是自己人,也控制不了马群。这时他反而感觉在马群中间至少要安全一些。

情况很快便清楚了:他们的马比刚来的这一群多得多,并正在逼这群马汇入。顷刻间,所有的马便都朝西北奔去,纽特仍待在马群中间。一匹阉过的大眼马几乎要把耗子撞倒了。纽特听到左边响了几枪,忙猫了猫腰,心想这几枪准是朝他打的。就在他低头的当儿,耗子跳过了一片相当大的查帕拉尔树丛。纽特因一直盯着枪响的方向,对耗子的这一跳猝不及防,松脱了一只马镫和一根缰绳。他用手扶着马鞍角,才得以留在马背上。在这之后,他便专心致志地骑马,虽然间或仍听得到枪声。他把身体俯在马背上。其实,他实在是过于谨慎,因为马群奔跑扬起的尘土使他在白天也很难看出三米远。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尘土,虽然尘土呛着他了,但能保护他免遭枪击,后一点更重要。

跑出几公里后,马群不再像刚才那样挤在一起了。纽特忽然感觉他必须设法绕出马群,不能让自己像河上漂的牛粪一样,被马群拥着走。但是他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会怎样。如果墨西哥人还在那儿,他开不开枪?他不敢把手枪从枪套里抽出来,万一耗子再跃过灌木丛,可能会把枪甩掉。

他一路跑着,设法不从马背上掉下去,并希望他和马群不要突然碰上陡岸或者挤进一条深沟什么的。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响,他深信那是队长的枪声——那支大亨利枪的声音。纽特一共听见了两声枪响,毫无疑问是队长的枪,因为边境一带只有他还在用大亨利枪,别人都换成较轻的枪了。

那枪声说明队长安然无恙。奇怪的是枪声从前边过来,队长却一直是在后边的。他又一想,那些墨西哥人不也在前边吗?队长可能是设法在马群中奔跑时,赶到前头对付那些人去了。

纽特朝身后望去,见东方已泛红,虽只是一条红线,就像有人用红蜡笔在黑暗的大地上抹了一笔似的,但这意味着黑夜即将过去。他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但他们仍控制着大群的马。马群已散开,他慢慢地骑出了马群。虽然东边的天空已呈红色,但大地似乎更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全神贯注地跟上马群,希望它们在朝正确的方向走着。经过那一阵心惊肉跳,他还活着,也没受伤,他感到有点儿奇怪。他不停地看东方,盼望天快点儿亮,使他能瞭望四周,确认是否安全了,是否可以放松一下。他总觉得手持枪械的墨西哥人就在他身后百米远的地方。

纽特希望队长再开枪。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使他如此手足无措的境况。无论他怎么眨眼,看到的只是黑乎乎的大地和白蒙蒙的尘土。太阳很快就会解开这个谜,他将看到什么呢?也许队长和豌豆眼在十六公里之外,而他自己可能正和皮德罗·弗罗斯的牧人一起朝墨西哥走去。

这时,他来到了一片高地,在西北方向看到了一条“银带”,那只能是那条河。淡淡的月亮高悬在河上空,他精神大振。一过河就是得克萨斯了。虽说与墨西哥一样黑,但毕竟到了。看见河的欣慰驱散了他心中的恐惧。他甚至认出了孤鸽镇上游两公里远的那个河湾——老科曼切渡口。不管跟着谁,反正他到家了。

见到这么熟悉、安全的地方,他竟想大哭一场,这真叫他丧气。对他来说,这一夜好像延续了好多天——在这些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担心会做错事,会因一件事做错而永远无法返回孤鸽镇,或者即使回来了也不光彩。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就要回家了。这莫大的慰藉如同一股温泉流遍全身,也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他很高兴天还黑着,要是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会怎么想呢?他迅即用手擦去这快慰的泪水。因脸上尘土太厚,他抹去的仅是潮乎乎的泥土而已。

又过了片刻,马群靠近河边时,天色已从黑暗转为灰白了。东方地平线的红色不再是一条线,而是像抖开的扇子一样向上伸展开去。纽特很快就看清了在第一缕暗灰色的光线中挪动的马群。好大的一群啊!就在他感觉自己已控制住内心洪水般的冲动时,黑暗基本消失了,第一道阳光划过草原,透过飞扬的尘土抚摸着疲惫不堪的马匹。大多数马匹已经慢了下来,小步朝前跑着。前边,考尔队长怀抱着那支大亨利枪,正在岸上等候。母夜叉已被汗水浸透,马群过来时,它高高地抬起了头,并且不安地摆来摆去,甚至还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耗子的动静。队长和他的马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受长夜奔波的影响。见到队长和他的坐骑,纽特太激动了,不得不再次抹掉眼泪,结果把他的脏脸越抹越花。

在河下游的远处,他看见豌豆眼坐在那匹四肢瘦长的棕红马上。他们管那匹马叫沙丁鱼。那几个墨西哥牧人已经无影无踪。纽特有问不完的问题,他想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都到过哪儿,但不知从何问起。他走到队长那里,让耗子离母夜叉远远的,免得被它咬了。见到队长,他什么也没问。如果是古斯先生、狄兹或者豌豆眼,他会把全部问题一股脑儿倒出来。但眼前这位是队长,所以他的问题都原封不动地存了起来。在他有生以来最激动人心、最重要的一夜结束之时,他只简单地说了声“早安”。

“的确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早晨,不是吗?”考尔说着,朝这一大群马看去。这群马的数量远远超过一百匹。马群分散在河岸低处,一字排开喝着水。豌豆眼把沙丁鱼骑到河里,水齐马镫深,他不让马群再往南散去。

考尔知道,这是一次百年不遇的好运气,因为正好碰上四个墨西哥盗马贼,他们从得克萨斯偷来的马被带回了大部分。那几个墨西哥人还以为遇上了大部队——倘若不是大部队,怎么会有那么多马?——所以他们无心恋战。但他不得不数次开枪,将企图把马群赶走的墨西哥人吓跑。

至于那孩子,除了脸上脏些,他经历的一切使他得到了一点儿经验,是件好事。

他们默默地一同坐着,太阳已露出半张脸,将四射的光芒洒在绿色的河流和正在饮水的马群身上。有些马躺在浅滩上,在凉泥里打滚儿。当马群开始三三两两登上北岸时,考尔拍了拍**的马,便和那孩子向河里骑去。考尔还松开了缰绳,让马喝水。他对自己的这匹马极为满意,就像对这次收获感到满意一样。它步履轻稳如猫,也显不出疲倦。但那孩子的马已经累垮了,一周内难以恢复元气。豌豆眼的那匹棕红马也好不了多少。考尔让母马尽情喝了个够,才收紧缰绳。大部分马匹已经上了北岸,太阳也离开了地平线。

“咱们慢慢往回走吧。”他对孩子说,“但愿威尔巴杰口袋装满了钱。咱们有马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