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宣战照会”

毫无疑问,清廷的宽容政策激励了那些中国民众,他们在随后几天,为了防止外国军队继续向北京进发,莫名其妙地扒铁路,毁电线杆,到处张贴焚教堂、杀教民、驱逐外国人的揭帖,甚至与前来镇压的清军发生正面冲突。108清廷的宽容政策不仅没有取得预想效果,反而使原本已经混乱的局面越来越混乱。6月9日一大早,慈禧皇太后和光绪帝从颐和园匆忙赶回宫中召集王公大臣讨论时局,端王载漪大约为了报复列强的轻慢,在会上肆意撩拨皇太后的情绪,以为义和拳声势之所以一拨高过一拨,主要是因为洋人的欺负,而洋人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欺负这些中国人,而是要推翻皇太后的统治,重建一个新政府。

端王载漪的鼓噪,击中了皇太后的心病。皇太后自1898年秋天之后最烦心的事情莫过于与外国人的关系陷入低谷。愤怒的皇太后在这次会议上决定不再对义和拳进行镇压,任命端王载漪为总理衙门首席大臣,改组政府,极端排外的礼部尚书启秀等在总理衙门上行走,命令具有强烈排外情绪的甘军将领董福祥率部从南苑移防内城。清廷的政策从这一天开始,由对义和拳镇压转为利用,对列强由尽量沟通维持关系转为决裂,尽管还未公开宣布。

清廷的动向很快被各国公使获悉,各种传言如雪花一样飘来,有的说皇太后在会上表示要把外国人逐出京城,有的说董福祥的甘军已经做好总攻的准备,只等一声令下。这些传言严重困扰着各国公使,为预防万一,他们的选择只能是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一直与中国方面保持良好沟通的俄国公使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向国内报告各国公使在北京的使命或许即将结束,未完事宜或许要转移至各国海军将领那里。言下之意,各国对于义和拳所能做的,只剩下武力干预一个选择。

根据这种认知,列强很快在天津组织了一支规模并不大的联军,由英国海军中将西摩率领于6月10日浩浩****开往北京,他们的目标如前所说只是保卫使馆,拯救传教士、侨民和教民,但这个举动无疑使清廷方面非常恐惧,以为列强是不宣而战。6月11日,清廷派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和太常寺卿袁昶前往各使馆,请求各国公使劝阻联军进京,宣布各国公使和所有在华外国人的安全都是有保障的。109

经过艰难交涉,几天时间过去了,各国公使都不愿接受停止向北京用兵的建议,然而出乎各国公使意料的是,包括义和拳在内的中国民众竟然主动在京津线上拦截联军,使西摩联军用了十七天时间竟然无法抵达北京,反而于6月26日狼狈退回天津。110

西摩联军引发了两个严重后果,对于中国方面说,联军向北京进发引起高度恐慌,北京的局势越发不可收拾,前门商业区6月16日燃起熊熊大火,竟然连烧三天,损失惨重。17日,清廷召集御前会议,讨论对策,鉴于联军继续向北京挺进的事实,决心招抚义和拳民众,用他们和清军配合作战,以防范列强突然或持久攻击。

另一方面,由于西摩联军向北京进发并不顺利,这也引起各国公使、海军将领的思考。他们经过反复研探,以为联军之所以在进京路上如此艰难,主要是联军的后路被清军所遏制,后援部队无法提供及时支援,这是西摩联军行进困难的主因。为此,各国将领认为,要履行保护公使、侨民、传教士的责任,必须充分保证津京之间交通不能中断,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绝对控制大沽炮台。

大沽炮台是天津的屏障,也是海上通往天津的必由之路,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是中原王朝自明代以来重点经营的北方要塞。当时,驻扎在大沽炮台的清军有三千人,总兵罗荣光为最高指挥官。此外,北洋海军统帅叶祖珪的旗舰及鱼雷艇也都在周边巡弋,与大沽守军遥相呼应。

6月16日,各国海军舰队司令与西摩联军失去联系快一个星期了,职责所在,使他们不得不作出占领大沽炮台的决定。只是在联军司令官看来,他们向北京挺进只是为了营救公使、传教士和教民,并非与中国政府为敌,更不是要与清军决战,因此他们需要大沽炮台,但在他们看来并不与中国方面的利益相冲突,因为保护使馆和传教士的安全也是中国政府的责任,联军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在帮助清军。所以,联军司令官在当天会议上签发一份通牒,限中国守军在17日凌晨两点“让出”大沽炮台。111

联军司令官会议是16日上午11点结束的,最后通牒也应该在此后不久送给了罗荣光和直隶总督裕禄。作为军人,罗荣光当然不会接受联军的要求,将大沽炮台移交给联军。他在拒绝联军要求的同时,立即向海军统帅叶祖珪及直隶总督裕禄作了通报,请求他们在必要时给予援助。

罗荣光不愿将炮台和平移交,而联军又坚定认为大沽炮台是他们向北京向华北用兵的咽喉,志在必得,于是一场恶战无法避免。距最后通牒规定的时间还有七十分钟时,争夺大沽炮台的战斗提前打响,经过几个小时的激战,至清晨五时许,大沽炮台陷落,中国守军数百人壮烈殉国。

在大沽炮台争夺战打响之前,罗荣光曾派员向直隶总督裕禄求救,裕禄表示天津防御已经很吃紧,无暇他顾,更没有办法提供支援。这不能说就是罗荣光失利的原因,但很显然作为直隶总督的裕禄对大沽炮台失守负有相当责任。

其实,联军大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联军送给罗荣光、裕禄的同文照会,送达的时间就有差别。送给罗荣光的时间为16日下午,而送给裕禄的则拖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尽管照会上的时间仍然写着16日。

当裕禄收到联军送来索要大沽炮台的外交照会时,大沽炮台已经到了联军手里,几千守军早已溃败。然而,裕禄不是将这个结果及时报告朝廷,反而将联军的最后通牒紧急报送朝廷,说本月17日他接到法国总领事送来的照会,以各国水师提督的名义“限至明日早两点钟时将大沽口各炮台交给”联军,逾期不交,即当以武力占领。112

裕禄的报告送到朝廷的时间为19日下午,此时距离大沽炮台失守已经两天。尽管过了两天,朝廷对天津的事情一概不知。慈禧皇太后和光绪帝虽然在那几天连续召集御前会议,王公大臣虽然对战与和还是剿与抚提出很多看法,出了许多主意,但究竟是战是和,列强究竟是像他们自己所宣扬的那样要帮助清廷剿灭义和拳,还是以要清廷为敌,对清军开战。这在之前的几次御前会议上并没有结论。现在好了,裕禄的报告来了,列强索要大沽炮台了,这不就是明明白白要以我大清为敌,准备开战吗?

其实,慈禧皇太后、光绪帝和所有与会者都不知道大沽炮台已经不在清军手里,所以他们讨论的前提就是怎样阻止联军,怎样保住大沽炮台。113与会者普遍认为,联军索要大沽炮台将引发严重的政治危机,权衡利弊,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坚决拒绝联军的这一蛮横要求。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那就要有不惜破裂的决心和意志,要以不可动摇的强硬态度迫使列强让步,放弃索要大沽炮台的无理要求。19日下午五时许,总理衙门向十一国驻华公使馆和关税处送去十二份同文照会,大意是联军索要大沽炮台令人震惊,显然是各国有意失和,首先开衅。既然如此,现在北京城里也一片混乱,人心浮动,那就请各国公使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下旗开路,前往天津。114这个照会就是后来一直争议的“宣战照会”,其实仔细分辨,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外交照会,只是表明中国政府强硬的外交姿态而已。

我们今天可以这样理解这个照会,但在当年,各国公使却不这样认为。他们收到这份照会后立即陷入极度恐慌,因为他们既不知道天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中国政府的这个最后通牒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天晚上,十一国公使愁眉苦脸聚集在首席公使官邸召开会议,争论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找到解决办法。德国公使克林德建议天亮之后集体前往总理衙门要求会晤,至少要表达二十四小时的宽限太短了,那么多的公使、家属及传教士,根本无法撤退完。然而外面的局势或许真的很混乱,其他公使竟然全部反对克林德的建议,不敢集体前往总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