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望鲸

君迟从梦中惊醒,她发现自己离出发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以致在沉沉夜色中,她陡然迷茫,不知道哪里才是归处。

不远处,有一条很宽的大江,水流湍急。岸边住着些渔民,此刻熄了灯,打着酣眠的呼噜。君迟听闻渔民出船前要供奉岸边的妖怪,那家伙叫望鲸,住在靠近江岸的神庙里。

君迟心想:“这一定是个大妖怪了。”

渔民曾告诉君迟,如果想要供奉望鲸,就去神庙门口,他一定在那里。

“一定?”

“是啊,冬夏早晚都在。”渔民的语气就好像在讲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君迟夜半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她看了看神庙的方向,那里依稀有烛火,于是决定去见见他。

望鲸果然坐在神庙门口,但并没有化作人形,看上去毛茸茸一小团。他样子看起来太没有威严,君迟忍不住偷笑一声。

望鲸显然听到这声音,它全身的毛都要炸起来,凶巴巴喊道:“谁在我的地盘上放肆?”

君迟见它这么厉害,忙憋住笑,摸着鼻子走了出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小团子抬头看一眼君迟问。

“在下是书鬼,名为君迟。”

“书鬼?不过是个臭写书的低微货色罢了。”望鲸嘟嘟囔囔。

君迟嘴角**两下,想要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可这掌水妖却不知收敛,刻薄话念叨个没完:“小小书鬼也敢和我搭话,真是不知轻重,不知道扰了本大妖的清闲吗?刚才还笑,笑个屁笑,我跟你说……”

一忍再忍,君迟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终于她窜步上前,把还在叽歪的团子一脚铲飞,“扑通”一声落到江里去了。

望鲸花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岸来,由于他的绒毛被弄湿,君迟才发现这家伙腹部还长着数十双眼睛。掌水妖是可以操纵江风的妖怪,可记载中他们面容与其他生灵无异。

“请问,你腹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呀?”君迟着实好奇,于是选择忘记刚才的不愉快,硬着头皮问。

“关你屁事,无理的东西。”望鲸炸着毛,露出嘴里的小尖牙,他没想到君迟还敢搭话。

君迟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好声好气道歉,哄了许久。

半个时辰下来,望鲸才从怒气中平复,他抿着嘴别扭地开口:“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等人和长这么多眼睛有啥关系?”小书鬼蒙了。

“你是不是蠢?”小团子恨铁不成钢地跳脚,“如果那个人回来了,我是不是就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了?”

君迟琢磨了一下,她觉得那个人对于望鲸来说,应该是很重要了。

与拥有天赋的龙族不同,大多年轻的妖怪是不懂离别的。他们不明白人类的生老病死,也无法理解失约和死亡。

望鲸自出生就继承了一片水域,他没有自己的祠堂,只有块小小的礁石。每当看见江水翻涌,波涛一层叠着一层,他都觉得无比孤独。

后来礁石上开了一簇野花,望鲸很高兴多了个陪伴,于是他每天的日常就变成了守着江,守着花。

再后来,望鲸的地盘上搬来几户渔家,渔家多了,就有了孩子。幼童们发现望鲸,年幼的他们不懂什么叫妖怪,也不知道畏惧。

掌水妖看起来瘦瘦小小,是合适的欺负对象。孩子们把他举过头顶,在三两人之间扔来扔去,有时候会揪它的绒毛,到后来连它的野花也拔了去。

“那个……”望鲸伸出小爪子试图阻止。

“怎么?摘个花你也要管吗?”为首的孩子竖着眉毛问。

“我不是这意思。”小团子㞞了。

暮色时分,孩童们结伴离去,灰扑扑的望鲸就站在礁石上,它伸出小爪子冲孩子们挥了挥,嘴里喊着:“明天见。”孩子们嘻嘻哈哈,没有人回应他。

望鲸看他们走远了,余晖里,石滩上只留下了自己一小团影子。

它下意识去抚摸野花,才发现礁石上光秃秃的,它自顾自地低语:“被拔走了呢。”

“为什么愿意被欺负?”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望鲸受到惊吓,它抖了抖毛,回头看见一个少年正提着鱼从江面里冒出头来。

望鲸高兴有人和自己说话,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

少年没有理会他的兴奋,皱着眉头继续问:“他们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

“想交朋友,一个人很孤独。”望鲸软了吧唧,老老实实地回话。

“那样不是交朋友,蠢东西。”少年觉得这小家伙有点可怜。

“为什么?他们虽然不好,但是会陪着我。”团子用爪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远渡皱着眉头试图解释一番,可是自己平时素来少言,于是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暴躁地揉了揉小家伙的绒毛,便离开了。

望鲸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它完完全全愣住,大眼睛抖啊抖。当他回过神来时,少年已经走远了。

小团子连忙站起来,他大声喊:“明天见。”

本以为依旧不会得到回应,没想到少年的步子停下来,他没回头,说了句“明儿见”然后挥挥手。

望鲸感到落日余晖十分温暖,他笑得露出小尖牙,更加用力地挥动爪子,直到少年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第二日,那群熊孩子再来的时候,被凶巴巴的少年一个不剩地赶走。

望鲸再也不会被扔来扔去,不会被弄脏绒毛。

少年从身侧解下布包,打开里面躺着朵纤弱的野花。望鲸的眼睛亮起来,伸出爪子去碰,却被少年用手心推到一边去。

“去去去,这两天它比较脆弱,你别乱动。”

望鲸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近闻了闻,见少年没说话,又闻了闻。

“我叫远渡。”少年将花种在石缝后开口道。

“我叫望鲸……”

“按照人类的规矩,交换过名字就可以做朋友了。”

少年看见这小团子已经完全陷入惊喜之中,突然有点想笑,但他抿了抿嘴,还保持着一本正经的面容。

“过来。”

望鲸听到这话,立刻连滚带爬地过去,见远渡拿出短木梳,把他打结的绒毛一点一点梳开。

“你对我可真好。”望鲸说。

“别想太多,只不过是你乱糟糟的样子太丑了。”少年别别扭扭丢下一句话。

“可是你很温柔,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温柔。”望鲸很固执。

少年愣了愣,然后伸出指头在小团子脑袋上敲了一记。

慢慢远渡和望鲸建立出质朴的情感,每当望鲸因为软弱的性格被欺负时,远渡都会替他出头。

后来附近的孩子们都知道了,那个小团子身后有个黑恶势力在撑腰,是个硬茬子惹不得。

然而远渡的父母是商人,在两个孩子结缘不久之后,就要去另一个地方经商。

但掌水妖世世代代只能留在一个地方,这意味着分离。

望鲸不懂什么是分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日远渡的眉头皱得比往日都要深。

“我明天要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可能不会来看你了。”远渡有些困难地开口道。

“那后天呢?”望鲸以为远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也不会,以后都不会了。”

“那明年呢?明年总能来吧?”望鲸还是不肯放弃地问。

远渡用手拨弄着江水,他说:“明年,后年,十年,五十年,我都不会再来了。”

“那五十一年呢?总要来看我了吧?”望鲸眼睛里的坚持,让少年感到十分悲伤。

远渡答不上来,但他还有事情要嘱咐:“你以后要厉害一点,让谁都不敢欺负你。”

“我……我不行的。”

此时斜阳西垂,江面上一片金黃,远渡的母亲催他回去收拾最后一件行装。少年高高应了一声,抓住小团子很认真地说:“那你就想象自己是我。”

说完,他最后摸了摸望鲸的绒毛,大步走远了。

望鲸在夕阳里挥了挥爪子,他向从前一样大声地喊“再见”,可远渡脚步只顿了顿,什么都没有回应。

直到看不见少年之后,小团子低头摸了摸身边的野花。

自远渡走后,望鲸继承了少年的性格。它本身就有控制江水的能力,人们开始尊敬它,修建掌水妖的寺庙。

可是小团子遥望江水的时间越来越长,它身体四面长出眼睛,这样就不会错过远渡归来的乘船了。

“喂,我说书鬼啊,那老头子该不会死了吧。”

“……”君迟突然觉得望鲸的性格,和故事里的差别有点大。

“这都五十一年了,他骗我玩呢。”小毛团子愤愤道。但是当起风的时候,它还是一跳一跳地去拉上了花园的棚盖。

望鲸坐在江风里,礁石表面早已光滑,它别别扭扭地继续说:“如果他回来看我,还是能考虑原谅他的。”

君迟低低笑起来,她有了打算。

那一晚书鬼将墨散进江水中,这会在夜晚入很多很多人的梦。

最终,君迟在梦中见到了远渡,他已经老了,但气质和望鲸形容的半分不差。

“有人在等你。”君迟说。

老人想了很久,他已经过了大半生,回忆太费工夫。

君迟不好提醒得太过明白,凡人与妖怪的结缘是最难干涉的,所以只是叹了一句:“五十一年了。”说完,便鞠一躬,离开梦境。

清晨,远渡醒来靠在床边,突然想念儿时的那条大江。

江水滚滚啊,还有一朵野花。

远渡最终还是回到故乡,他说:“小东西,好久不见。”

话音未落,望鲸就“扑”的一声跳进他的怀里,他闷声说:“喂,我一直在等,你迟到了。”

“对不起啊,小东西。”远渡已经不再是少年,他不管是神态还是语调,都变得柔和了些。

“你这个人真狡猾。”

“怎么说呢?”

“我想和你生气,但看到你就很开心。”望鲸“啪嗒啪嗒”地跳到老人头顶,扒乱他的头发窝下来,它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找到久违的安全感。

远渡伸手摸了摸望鲸的绒毛,低声说:“傻瓜。”

“喂,我要把你的性格还给你。”望鲸小声说道,“你回来了,我就不用再虚张声势,装作很厉害了。”

“好,那咱们还像以前一样。”远渡笑着说。

“那你还走吗?”

“要走的。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之后了,到那时,我把身体留下来陪你。”

望鲸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气得跳脚。在嘴里嘟囔着坏人坏人,把远渡踩得晕头转向,连声求饶。

君迟远远望着这一幕,觉得眼前有水雾。

她突然感到久别重逢这个词,真是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