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掷

君迟需要渡江的时候,岸边正巧泊着一艘渔船。

渔夫是个老头子,他斗笠蓑衣,手搭在长长的船桨上。君迟作为精怪,身体轻盈若无物,便与他打了个商量,借力渡江。

听闻上船的是个书鬼,老头来了兴趣,他问道:“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肚子里装了不少东西,你要不要也写写?”

君迟见这渔夫的平民扮相,又望望江面的宽度,心想:“听一介凡人的生平琐碎事,难免耽误行程。”于是她以赶路为由,回绝了渔夫的提议。

对于君迟而言,独自修行着实寂寞,她有些耐不住,想要书册快些完成。

渔夫并未失落,反倒是笑着摇头撑船。小舟划过江面,水的波纹向两边扩散开来,君迟向远处看去,岸边一树一树尽是桃花。

“你这姑娘倒是性子急,和遮篷里的公子一样。”渔夫手中的桨又划过一轮,继续道,“那公子为了赶路,可丢弃了大笔家财。”

君迟听到这句话,来了兴趣,她向渔夫打了声招呼,躬身钻进遮篷。

“你好,我是个书鬼,介意聊上会儿吗?”

“坐吧,我叫阿掷。”年轻人一席花花公子打扮,身着锦绣,腰配玉环,他盯着君迟看了看,狐狸似的眯眼笑起来,“姑娘甚是好看,要去向何处呀?”

“京都。”

“这可巧了,在下也去京都,可以同行。”

“听船夫说,公子在这渡口丢弃了大笔家财?”君迟好奇地问。

阿掷挥挥手随意地说:“不打紧,那对我算不上什么。”

小书鬼虽不受尘世间的牵绊,但也明白财富对于凡人的重要性。于是她困惑道:“怎会不打紧呢?”

“因为我有得是钱,没必要节省的。”

听到此句,君迟暗暗皱眉。她不喜欢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于是不再说话,想要等船只靠岸后离开。

然而阿掷却似乎对君迟起了兴趣,他左看看右看看说道:“瞧你口干成什么样了,来喝点水。”语毕,泡了碗茶递上前,似乎还想用手摸摸君迟的嘴唇。

君迟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偏头躲开他的爪子:“公子平日里对陌生人也是如此轻佻吗?”

“非也,本人素来庄重,全怪姑娘貌美如花啊。”

“油腻。”书鬼吐槽,然后在心里给此人的讨厌性格又增加了一笔。

阿掷来自上川,此处是富庶之地,溪流以珠玉作底,入土三尺有黄金。

在离开故乡的那日,他心怀着在京都成家立业的愿望,行囊里装满了玉石宝器。

京都距离上川太过遥远,他起初走走停停,会为一轮圆月而留宿山林。他心念此行目标,旅途也算节俭。

而后,阿掷遇到了他此行中的第一个商人。彼时地处乡村,虽有显贵,但他们未曾见过大世面。

“小伙子,把你腰间的玉佩售予我如何?”商人拦住阿掷,报了个数字。

“不……不行的。”阿掷蒙住,这笔钱远超于玉佩的价值。

“怎么不行?难道此玉佩是公子的传家之宝?”

“不是不是,只不过它远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好,您会后悔的。”

商人以为这委婉拒绝的新花样,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试探着说:“没事的,如果买亏了也算在我自己头上成不?”

由于阿掷支支吾吾没给回应,商人便不由分说将钱袋交于他手上,拿起玉佩急匆匆走远了。

这件事给了少年不小的影响,使他第一次意识到,手中的珠宝可以高价卖出。自此,他的身上似乎发生了某些细微的改变。他开始试探着变卖宝器,慢慢地以巧舌而换取财富。

他心里琢磨着:“我所带的财富除安身立业外,还有大笔剩余,为何不能用这些余钱来过好生活呢?”

于是他一日比一日花销更大,更纵马疾驰去享受美酒和佳人。

在阿掷前往京都的时候,眼前横过一条大江,阻挡了他的去路。

江边渡船的渔夫听闻阿掷要过江,便邀他上船,可在刚踩上去的一瞬间,船就险些沉没。

渔夫啧啧称奇,回绝道:“想不到公子如此沉重,老夫载不了你。”

“那若要绕路,需多久呢?”

“少说半月。”

“我可没耐心花这么久时间……”

“耐心多磨磨就有了,你这么重,神仙也没法子让你乘船过江。”老头摆手赶他走,等着接下一单生意。

“我今天还非要乘船。”阿掷气乐了,他站在岸边,从金丝行囊中扯出一个檀木屏风。在渔夫对特制行囊啧啧称奇时,他却猛地用力将屏风推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现在如何?我再站上去试试?”阿掷抹了把脸,在阳光下傲气逼人地问。

渔夫皱眉,但又没有立场说什么,于是只能招呼他上船。

由于君迟也要前往京都,她最终没有甩掉阿掷这个粘人的牛皮糖。

阿掷向君迟展示行囊,君迟仔细看了看,试探着说:“你现在包裹里的财物,已经无法换取宅子了。”

阿掷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是取出一枚镯子来,问道:“姑娘说这玩意儿值多少?”

君迟想了想报出一个数字,然而阿掷却痞里痞气地说:“聪明人太少,傻子却很多。我能以两倍的价格把它卖出去。”语毕,他突然摸了摸君迟的脑袋,趁小书鬼还未发作,忙溜进当铺。

君迟不太舒服,她看着少年的背影,仔细想了想,又给阿掷的讨厌账本上加了一笔,他初出茅庐,对所有的东西都太轻视了。

不过阿掷果然没有失败,他以近乎三倍的价格将玉镯卖出,此刻十分得意。他眼睛亮晶晶,试图得到君迟的夸奖。

“仗着村镇的人没见过什么宝器,抬高价格,这一套去京城可行不通啊。”

阿掷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话,他的表情变得不那么好看,回话道:“姑娘你知道我行过多少路,卖过多少珠玉吗?京都人也未必见过这些珍宝,姑娘不必再说了。”

君迟看着他自负模样,反倒是理解了些,她摇了摇头心想:“年轻气盛,可不就是见一叶妄知天下秋吗。”

君迟与阿掷又行了些日子,终于远远可见京都城墙的轮廓。

待过了守城士兵的盘查,君迟看到近处高楼琼宇,不远处的通天塔悬挂着青玉铃。阿掷背着已经消减大半的行囊向小书鬼道别,他模样极其玩世不恭,衣袍上金丝银线,如同一扇会行走的屏风。

“那么,小姑娘别过了。”阿掷低头说完这句话,便整理了衣衫,转身离开。君迟并未体会到太多离别的伤感,只是在临别前,她看见少年眼睛里还有一点清透,希望阿掷最终能发现它。

君迟在京都定居下来,她想如此一片繁华的地段,必定会有许多值得记录的事情发生。况且这段时间和阿掷同行,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也是如此急切赶路,是时候慢下来了。

虽然分别了,阿掷的消息却依旧时常在市井流传。人们说上川来了个公子,买不起家宅,日夜在烟柳地流连,大有坐吃山空的架势。

“那家伙一副自视清高的样子,但估计也嘚瑟不了多久了。”烟柳妓女此说道。

“看起来你不喜欢他?”君迟问。

“是啊,虽然他给了我钱,但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样子,像是不懂得尊重人的财主似的。”

君迟点了点头,她认为阿掷最终会散尽家财,于是不再去留意关于他的传闻。

直到寒露那天,清晨雾重,书鬼的小院来了客人。

“这是怎么了?”君迟打量着门口的阿掷,他显然潦倒了许多,之前的少年感也不复存在。

“我无处可去,想向姑娘借路费回家。”

“你的钱都花光了?”

“是,花光了之后,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里的人都是见钱使舵,一看我穷就换了脸色,一点尊重也没有。”

君迟看着这家伙,无奈地摇头说:“照你这意思,那些底层人就活得非常悲惨,生活寸步难行了?”

阿掷没有想到君迟会提这样的问题,他愣了片刻,努力回忆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些小商小贩似乎过得不错,脸上是有笑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掷显然想不通,他困惑极了。

“路费我不会借给你的,不过你可以去打打零工。”君迟重新起了话题,她嘱咐少年,赚钱的时候姿态别放得太高。

阿掷找活的过程并不顺利,但最终还是被一农户收下,每日做些砍柴烧火的零工。

他曾经从未做过这样的活计,显得十分笨手笨脚。

“喂,你是个富公子哥吧?”面庞黝黑的农夫看着他问。

阿掷本来专心劈柴,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斧子差点劈到自己脚上。农夫无奈地拍了拍脑门,让他先去一边洗菜,做些轻松的事情。

这是在变得贫穷之后,阿掷第一次感受到善意,虽然没有太多,却让他手足无措。

“你怎么会来干粗活呢?”农夫有些好奇地问。

“因为……”阿掷将自己散尽家财的经历解释了一番,那个中年男人的脸从微笑转变成了惊愕,最终变成了不动声色。

“所以我想回家了,京都的人都不太友好。”

“太多的道理我不懂,但是我阿娘说过,人就像一面镜子,你对他们什么样,他们就会对你什么样。”农夫没一会儿就劈完了所有的柴,他在阳光底下擦了擦汗。

阿掷在农户家的偏屋住了下来,用这段时间学会了很多手艺,慢慢地开始攒钱。他逐渐觉得自己在进行一场历练,这是之前从未感受到的。

当然,有时候农夫会和他闲聊,两人就谈些有趣的经历。

“烟柳巷什么样的?是不是像人间仙境?”农夫问。

“并不,烟柳巷没什么好的,比不上这里。”

“你路费攒得怎么样了?”农夫又问。

“差不多,也许过两天就可以出发了。”当阿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些不舍,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当阿掷终于攒够了路费,他向农夫道别,走之前又去见了君迟一面。

“我是来辞行的。”阿掷开门见山地说,这些日子他瘦了不少,如同被尘世洗过一番。君迟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去屋里给他倒了杯热茶。

“辞行?”

“我要去上川,但还是会回来的。”少年如此讲道,他变得清素很多,像是脱去了那些自负,微笑着继续说,“感谢这几日的教导。”

“路上多加珍重。”君迟说。

阿掷接受了君迟的祝福,缓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小书鬼看着他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她低头往书册上写下浪子回头四个字,同时感受到了离别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