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天晚上,我们热火朝天地吃了一顿晚饭。滨田、熊谷、关和中村都来了,六个人在十六平方米的房间里围坐在矮脚餐桌旁,吃饭、聊天,一直到十点左右。一开始我心里不愿让这群家伙来我们住的地方打扰,但他们活力四射、朝气蓬勃,性格又直爽,随心所欲,如这般偶尔见见面,也不是一件不愉悦的事情。娜奥密言谈得体,待人接物态度亲切,举止稳重,让人满意。

“今天晚上可真有意思,偶尔和这帮人见见也挺不错的。”

送他们到车站,在他们坐末班车回东京后,我和娜奥密手牵手在夏天的夜晚边走边聊天。夜空繁星密布,海风清凉舒适,这是个美丽的夜晚。

“是吗?真的这么有意思?”她的口气听上去,似乎也在为我心情愉悦而感到高兴。她略微思考,说,“和他们接触久了就会发现,他们心眼其实并不坏。”

“啊,的确不坏。”

“但是,他们过几天会不会又来?阿关说了他叔叔的别墅就在这边,今后会常常带人来玩。”

“虽然是这样,但他们应该不会经常到这里来吧……”

“偶尔一两次还行,但要是经常的话,我可吃不消。下次他们来,不用招待得太好,也不用请吃饭,合适的时候便让他们回去。”

“但也不能这样赶人家走吧……”

“怎么不就行了?我就直接告诉他们在这儿太碍事了,赶快回去吧——不能这样说吗?”

“哼,你这样又会被熊谷挖苦的。”

“挖苦就挖苦吧,我不在乎。我们本来就是来镰仓休息,他们跑来打搅,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不对。”

我们走到一个松树的阴影里时,娜奥密停下了脚步。

“让治。”

娜奥密的声音温柔如云,我知道她这动人声音的含义,我默不作声,像是要融入自己的胸膛般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向她索取如大口吞海水般猛烈的吻。

十天假期如白驹过隙,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却陷入幸福之中久久不能自拔。按照一开始的计划,我每天从镰仓去公司上班。之前说“以后会经常来”的阿关等人也是在一星期后才来的,此后便几乎再没有来过。

到了月底的时候,公司有件紧急调查工作需要我做,我常常很晚回家。在平时我一般七点以前就能回家,和娜奥密一起吃晚饭。但现在五六天的时间会在公司加班到九点,等回到家大约已经十一点了。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加班的第四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提前完成了工作,八点左右就下班了。和以前一样,我从大井町乘坐国营电车到横滨,在横滨换乘火车去镰仓。当我到镰仓时,时间还不到十点。这几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虽然只有三四天,却迫切想要见到娜奥密,和她一起舒心地吃饭,我现在归心似箭,从火车站出来坐上出租车就往通向皇室别墅的大道走去。

在酷热难耐的夏天工作了一天,到镰仓时又经历了乘坐火车的颠簸,在这海岸边感受到夜间空气的凉爽,让我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惬意。这种感觉并非只有今晚有。今天日落时分下了一场雨,被雨水淋湿的花草和滴落着水珠的松树叶上蒸发出的水气带着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路上随处可见反射出灯光的水洼,沙子已经不湿了,干得恰到好处,车夫拉着车跑动着,他的脚仿若踩在天鹅绒上,声音微弱不可闻。留声机的音乐不知道从哪一栋别墅的树墙后面传出来,偶尔能看见一两个穿着白色浴衣的人走动,的的确确像是来到了避暑胜地。

我在大门口下车后,从院子往房子的檐廊走去。我想娜奥密听到我的脚步声应该马上拉开檐廊的格子门出来迎接我,但格子门内灯火明亮,却毫无声音,娜奥密似乎不在屋里。

“娜奥密……”

我接连着喊了好几声,但都没有回应,我走进檐廊打开格子门,屋内空无一人,游泳衣、毛巾、浴衣挂在墙上,茶具、烟灰缸和坐垫等也没有收拾。客厅与平时一样凌乱,今天却显得特别安静,以恋人独特的感觉,知道她肯定不是刚刚离开的。

娜奥密去哪里了呢?在两三个小时前就离开了……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包括厕所和浴室,还特地到厨房门口,打开了水槽边的电灯,看见了水槽里堆满了清酒的空瓶子和残羹剩饭,想来有人又在这里大吃大喝了一顿。难怪在客厅的烟灰缸里看见了许多香烟头。一定是那伙人又来了……

我跑到花匠住的房子里,向他的老婆打听:“太太,娜奥密好像不在家,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啊,是小姐吗?”

房东太太称娜奥密为“小姐”。我们虽说是夫妻,但娜奥密更希望别人把我们当作新婚夫妇或者未婚夫妇,若是不叫她“小姐”就很不开心。

“小姐她黄昏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吃了晚饭后又和大家一起出去了。”

“大家都有谁?”

“有……”房东太太说话吞吞吐吐,“有那个叫熊谷的少爷,还有些其他人……”

房东太太不仅知道熊谷的名字,还称呼他为“少爷”,虽然感到奇怪,但现在没空了解这些事。

“你刚刚说她黄昏时候回来过一次,这么说,她白天也和他们在一起?”

“她下午一个人去游泳,然后和熊谷少爷一起回来的……”

“就他们两个人吗?”

“嗯……”

当时我并未感到担忧,但房东太太说话总是支支吾吾,脸上露出难为的神色,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然我不想让她察觉到我真实的情感,但说话语气不知不觉急躁了起来。

“那……她不是和大伙一起吗?”

“嗯,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说是今天饭店有舞会,就出去了。”

“之后呢?”

“之后……黄昏时分,大伙就一起回来了。”

“晚饭是大家一起在家里吃的吗?”

“是啊,十分热闹……”房东太太说完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

“吃了晚饭后,是几点出去的?”

“应该是八点左右吧……”

“这样说的话,已经过去有两个小时了。”我不由得问道,“是在饭店里吗?太太,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去别墅那边了……”

听了房东太太的话,我才想起阿关的叔叔有栋别墅在扇谷。

“啊,去别墅了吗?那我现在就去接她回来,太太,你知道别墅在哪里吗?”

“好像,就在附近的长谷海岸……”

“长谷吗?我听说是在扇谷啊……我是说娜奥密有个名叫阿关的朋友,是他叔叔的别墅,我不知道他今晚有没有来……”

听了我的话后,房东太太脸上流露了诧异的神色。

“不是我说的那栋别墅吗?”我说。

“噢……那个……”

“在长谷海岸的那栋别墅,究竟是谁的?”

“……是熊谷少爷亲戚的……”

“熊谷的?”我的脸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从停车场离开沿着长谷大道往左拐,一直走到海滨饭店前的那条马路。马路的尽头就是海边,在海边尽头的边上有一座大久堡先生的别墅,那就是熊谷的亲戚的别墅。这些都是房东太太告诉我的,而这些情况,无论是娜奥密,还是熊谷,都没有对我说过。

“娜奥密是不是经常去那栋别墅?”

“这个……要怎么说呢……”

房东太太眼神飘忽,依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今天晚上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声音微微颤抖。房东太太大概被我横眉怒目的样子吓到了,脸色也变得苍白。

“你接着讲,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昨天晚上怎么回事?也出去了吗?”

“嗯……昨晚好像也出去了……”

“前天晚上呢?”

“呃……”

“也出去了,对吧?”

“嗯。”

“大前天晚上呢?”

“嗯,也出去了。”

“是不是自从我很晚回来,她每晚都这样?”

“这个嘛……我记不清了……”

“她一般多久回来?”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吧。”

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我!难怪娜奥密要来镰仓!我的大脑如暴风般转动起来,娜奥密近段时间一言一行的记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瞬间,他们隐瞒我的鬼蜮伎俩露出了非常清晰的蛛丝马迹。这些诡计一环套一环,复杂缜密程度令人吃惊,像我这样单纯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这项精心策划的阴谋。我像是突然间从平地被狠狠地摔进深深的陷阱里,在井底憎恶地望着娜奥密、熊谷、滨田等无数人从井口哈大笑走过。

“太太,我现在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我担心和她走岔路了,她先回来了,请不要告诉她我回来过。”说完后,我往外跑去。

来到海滨饭店门口,按照房东太太的指示,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我尽量选择走昏暗的地方。道路两边都是一栋栋别墅,灯火黯淡,夜色弥漫,万籁寂静。我走到一栋别墅门前,拿出表看了一下时间,刚刚过十点。在大久堡的别墅里,究竟只有娜奥密和熊谷两个人呢,还是一大群人在胡闹呢?无论如何,我要亲眼看见才行。若有可能,要悄悄地、不为人知地搜集证据,然后再看他们要如何瞎三话四。我想找到牢不可破的铁证,才能让他们哑口无言,于是加快了步伐。

我很快就找到了大久堡的别墅,在别墅前的大道上来回徘徊,观察着别墅内的情况。石门气派非凡,门内有茂盛繁密的树墙。一条沙路贯穿树墙通往里面的正门。不论是写着“大久堡别墅”的古旧门牌,还是从院子周围长满青苔的石墙来看,与其说是别墅,莫不如说是历经沧桑的宅邸更为合适。熊谷居然有一个能在这里建造一座宅邸的亲戚,着实让我感到吃惊。

我脚踩着沙子路,悄悄地走进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因为树木繁密,从外面无法看清正屋。此时一看,心生奇怪,无论前门便门,还是楼上楼下,所有门窗都是关闭着的,悄无声息,一片漆黑。

奇怪,难道熊谷的房间在后面吗?

我偷偷摸摸地绕到别墅后面,果然发现二楼一个房间和它下面的厨房门口亮着灯。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熊谷的房间,因为他那把曼陀林琴就靠着栏杆放着,我见过的那顶托斯卡纳礼帽也挂在房间的柱子上。门虽然大开着,但听不到任何声音,房间里面没有人。

厨房的门也开着,似乎有人刚刚从这里出去了。借助着厨房照在地面上的微弱的光我向前走,发现一个后门在前面四五米远的地方。后门没有门扉,只有两根旧旧的门柱,从门柱之间向外望,汹涌的波涛拍打着由比滨海岸,在夜色中形成一条清晰可见的白色线条,强烈的海腥味迎面扑来。

一定是从这里出去的。

我走出后门来到海岸边,忽然听到远远的地方传来了娜奥密说话的声音。之前也许是因为风向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没有听见。

“喂,鞋子里有沙子进去了。谁来帮我把沙子弄出去……阿熊,你来给我脱鞋。”

“我又不是你的奴隶,我不干。”

“你这样说,我就不喜欢你了……啊,还是阿滨最好……谢谢。只有阿滨愿意做,我最喜欢阿滨了。”

“你这坏家伙!不要逮着谁好说话就欺负谁。”

“啊,啊——哈哈哈,阿滨你讨厌,挠我脚心,好痒……”

“我才没有挠你呢,你脚底沾了很多沙子,我在给你掸沙子呢。”

“如果你再舔一舔,就是小爸爸了。”

说这句话的人是阿关,话一刚落立马有四五个男人哄笑了起来。我站立的地方是一个沙丘,沙丘形成了一个斜缓且长的坡,坡的不远处有一个用芦苇搭成的小木屋,说话的声音就是从小木屋里传出来的。我与木屋距离不到十米。我身上还穿着在公司上班时穿的那件褐色西服,我竖起衣领,面前的扣子全部扣紧,遮掩住衬衫,又把草帽藏在腋下,双手着地像是动物爬行般迅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木屋背后。

“好了,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娜奥密说。

四五个人陆续从木屋走出来。他们并未发现我,径直从小屋走到了海边。滨田、熊谷、关、中村都穿着和服单衣,娜奥密披着黑色斗篷、脚穿高跟鞋走在他们当中。来镰仓时她并没有带斗篷和高跟鞋,想来这应该是借的别人的。海风把斗篷的下摆吹得啪嗒啪嗒的,看上去要翻卷起来。娜奥密双手在里面死死抓住斗篷裹在身上,每走动一下,斗篷内的丰满大屁股就摆动一下。她走路摇摇晃晃如同喝醉酒般,两个肩膀不时撞到旁边的男人,故意左摇右摆向前走着。

我一直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等到与他们大约相距五十米,在夜色中只能看见白色和服单衣在视线里若隐若现时,才站起身偷偷跟在他们身后。我本以为他们会一直沿着海岸走到木材仓库去,没想到他们在半路上突然左拐,越过沙丘往大街方向走去。看到他们身影完全消失在沙丘背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条昏暗的别墅街,我知道那里松树繁密,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我想靠近一点儿,他们应该不会发现。

欢快的歌声传进了刚刚跑下沙丘的我的耳朵里。他们在离我五六步的地方,打着拍子唱着歌。

Just before the battle,mother.

I am thinking most of you…(在战争前夕,妈妈,我最想你……)

这是娜奥密经常唱的歌。熊谷在最前面,如同挥舞着指挥棒的指挥家一样挥舞着手臂。娜奥密还是踉踉跄跄地撞着别人的肩膀向前走。被她撞到的人也如同划船一样歪歪扭扭。

“哟嗬!哟嗬……哟嗬!哟嗬!”

“哎,你干什么啊?不要用力推我,我都快撞在墙上了。”

砰、砰、砰,好像有人在用手杖敲打着墙壁。

“喂,这是霍尼卡、乌瓦、维克……”

“好!这里是夏威夷的草裙舞。大家一边唱一边扭屁股!”

“……亲爱的黑姑娘,快快告诉我……”

“哈哈哈,阿关的屁股扭得最好了。”

“那是肯定的,我花了时间研究过呢。”

“在哪里研究的?”

“上野的和平博物馆。不是有土著人在万国馆跳舞吗?我连续十天都去了。”

“你可真傻。”

“你就应该去万国馆,凭你这长相,别人一准把你当作土著人。”

“喂,阿熊,几点了?”滨田问。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喝酒,看起来最正常。

“噢,几点了?有谁戴表了吗?”

“我……我戴着。”中村说,他划亮了一根火柴,“啊,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没关系,爸爸不到十一点是不会回来的。我们再去长谷大街转一圈就回家吧。我还想穿着这身衣服去热闹的地方。”

“同意!同意!”阿关大声喊了起来。

“说起来,你这个样子在街上走,像什么呢?”

“怎么看都像个女头目。”

“那我们不就是四窃贼了吗?”

“这样说的话,我就是头目小霸王了。”

“没错,女头目娜奥密……”熊谷用说书人的语调说,“趁着月黑风高,身披黑色斗篷……”

“哈哈哈,别说了!吊儿郎当的。”

“领着四名穷凶极恶的恶徒,从由比滨海岸……”

“阿熊,我让你别说了,你还说……”娜奥密啪的一下扇了熊谷一巴掌。

“啊!疼死我了。我的嗓音就这样。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去当曲艺演员。”

“但玛丽·碧克馥不是女头目啊?”

“那谁是?普莉希拉·迪恩吗?”

“没错,就是普莉希拉·迪恩。”

“啦、啦、啦……”

滨田又唱起舞曲跳起舞来。我看到他踩到了一个台阶,身体后仰,我便迅速地躲到大树后面。同时,听见了滨田“哎呀”一声。

“是谁?河合先生?”

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了下去,伫立在原地隔着夜色看着我。当我意识到“不好”时,已经来不及了。

“小爸爸?是小爸爸啊。你躲在哪里干什么?快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啊!”

娜奥密突然跑到我面前,打开斗篷,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我一看,斗篷里竟什么也没穿。

“你这是在干什么?!丢人现眼!无耻!娼妓!**妇!”

“哈哈哈……”

娜奥密的笑声中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我从未见过她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