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滨田、熊谷以及他们所谓的朋友，主要是在舞会上认识的男青年们，开始频繁出没在本是安静的大森家里。
他们多是在我下班后傍晚时分来，打开留声机，大家就开始跳舞。娜奥密十分好客，家中又没有会让人感到不便的用人和老人，画室又是一个十分适合跳舞的地方，因此他们常常跳得忘记时间。最开始大家还很客气，到了饭点便离去，后来娜奥密强留着他们一起吃饭：“喂，走什么走，留下来一起吃饭吧。”最后，俨然已形成了一个惯例，只要来跳舞，就肯定会在“大森餐馆”吃西餐。
在梅雨时节的一个晚上，熊谷和滨田来到家里玩，聊天到十一点多，外面狂风暴雨、山呼海啸，哗啦啦的雨水扑打在窗户上。两人嘴上说着“回去”，却又显得犹豫不决。
“算了，天气这么糟糕，看样子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娜奥密突然开口说，“行不？就住在这里，阿熊没有意见吧？”
“嗯，我随便……如果滨田要回去我也回去。”
“阿滨，你没意见的，是吧。阿滨？”娜奥密偷偷看了看我的脸色，接着说，“阿滨，留下来吧，用不着客气。如果是冬天还真不好办，因为被子不够用，但现在没关系，四个人将就一下。而且明天是星期天，让治不上班，睡到什么时候起都可以。”
“怎么样？住下来吧，外面那么大的雨也走不了。”我也劝说道。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让我们想一想明天再玩点什么吧，对了，晚上可以去花月楼。”
两人就此决定在我家住下。“没有蚊帐了，怎么办？”我说。
“蚊帐只有一顶的话，那就大家一起睡吧，这样反而更有意思。”娜奥密显得有些兴奋，或许这样的事她经历得太少，就像学生出去旅行一样。
她的话令我感到很意外。我原本的打算是我和娜奥密点着蚊香在画室的沙发上凑合一晚，把蚊帐留给他们两个人用，压根就没想过要四个人在一间房子里睡觉。但是，看到娜奥密如此欣喜，我也不好在两位客人面前提出反对……如同以往一样，在我还举棋不定时，娜奥密就已经决定了下来。
“好了，我要去铺被子了，你们都过来帮忙。”她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率先站起身走向楼阁上那间九平方米的房间。
被子要怎么铺才好呢？蚊帐不大，四个人的枕头无法排成一排，因此，只得是三个人睡一排，另一个人横着睡。
“这还是挺不错的，对吧？你们三个男的睡在一排，我一个人睡。”娜奥密说。
“瞧瞧，这算什么？”蚊帐挂好后，熊谷透过蚊帐往里看，“真像一个猪窝，大家挤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挤在一起哪里不好了？废话少说。”
“哼，住别人家里还废话那么多……”
“就是啊，反正今晚也睡不着。”
“我能睡着，还会打呼噜呢。”
熊谷砰地在地上跺一脚，钻进了蚊帐内，连衣服也没有脱下。
“你想睡觉我可不让你睡。阿滨，要是让阿熊睡着那可了不得。他一睡觉，我就胳肢他。”
“啊，真热啊，这样子根本没法睡啊。”
熊谷躺在被子中间，膝盖立起。他的右边是滨田，滨田已经把西服脱下了，穿着衬衣和裤子，瘦弱的身体仰面躺着，肚子凹陷。他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似乎在静听窗外的风雨声，另一只手拿着团扇啪嗒啪嗒地扇着，听着声音令人更觉得闷热。
“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有女人在旁边，怎么也睡不着觉的。”滨田说。
“我是男人啊，不是女人。阿滨你自己说过我不是女人的。”
娜奥密在蚊帐外昏暗的地方换睡衣，能看到她**出的雪白的背。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是……”
“……睡在你旁边，还认为我是女的吗？”
“唔，是啊。”
“那阿熊呢？”
“我不在乎。我就没把你当作女人。”
“不是女人是什么？”
“这个……海豹，你是一只海豹。”
“哈哈哈，海豹和猴子，你觉得哪一个好？”
“无论哪一个我都不会要的。”
熊谷故意发出睡着的声音。我躺在他的左边，一声不吭地听着他们三个人聊天。如果娜奥密钻进蚊帐睡觉，就必须把头对着我或者滨田。我一直密切地关注着，看看她会把头朝向哪一个人。因为娜奥密的枕头在中间位置，无法看出她明显偏向哪一个人。也许是她在铺被子的时候故意这样做的，方便可以随时选择变换自己的位置。没多久，娜奥密就穿着桃色的睡衣钻进了蚊帐，直挺挺地站着说：“关不关灯？”
“唔，关吧。”这是熊谷的声音。
“那我就关了……”
“啊！疼疼疼！”熊谷突然叫了起来。
原来娜奥密猛然地踩在他的胸口上，从蚊帐里伸出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灯。
屋子瞬间黑暗下来，屋外电线杆上的路灯光芒投射在玻璃窗上，借助微弱的光亮可以勉强看清彼此的脸庞和衣服。娜奥密从熊谷的头上跨过去，跳上自己的被子。她睡裙飘开的下摆在她落下的一瞬间打在了我的鼻子上。
“阿熊，不抽一支烟吗？”娜奥密并没有马上睡觉，她像一个男人一样叉开腿在枕头上坐下，从上方俯视着阿熊，“喂，脸对着我啊。”
“你真是个混蛋，故意不想让我睡觉。”
“嘿嘿，快！把脸转过来，你不转的话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啊！疼！疼！停！停下！快停下！我是一个人，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儿吗？又踩又踢，我再怎么结实也受不了。”
“嘿嘿嘿……”
我静静地看着蚊帐顶部，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好像是娜奥密用脚尖使劲压熊谷的头了。
“真是的。”熊谷说着翻了个身。
“阿熊，你醒了吗？”滨田说。
“嗯，醒了。遭到了非人的迫害。”
“阿滨，你也把脸转过来，不然你也要遭到非人的迫害了。”
滨田翻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是趴在被子上面。熊谷在和服衣袖里窸窸窣窣翻找着火柴，只听见火柴划下的声音，然后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团亮光。
“让治，你也面向我。一个人在那边干什么呢？”
“哦，哦……”
“怎么了？困了吗？”
“嗯，嗯……是有点迷迷糊糊的……”
“呵呵……你虽然这样说，但是在故意装睡的对吧？其实心里比谁都要着急。”
我被她一语道破，尽管闭着眼睛，依然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
“我没关系的，只是在闹着玩，你放心睡好了……若是不放心，就把脸对着我吧，不用硬着头皮忍着。”
“他也是想受到你的迫害吧。”熊谷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迫害他？还是算了吧，没有一点儿作用，每天都这样做来着。”
“你们还真是亲密无间啊。”滨田说。他的话言不由衷，顶多算是一种虚假的奉承。
“话说让治，你若也想受到迫害，我就给你来一下吧。”
“不，不要。我已经受得够多了。”
“这样的话你就把脸转向我，只有你一个人在那边，这样多不好。”
我翻过身，下巴放在枕头上。看见娜奥密叉开双腿呈八字坐在那里，两只脚对着我和滨田，而熊谷的脑袋刚好伸进八字形中间，悠然自得地抽烟。
“让治，我这个样子怎么样？”
“嗯……”
“嗯什么嗯，说话啊。”
“真可怕，你就是一只海豹。”
“没错，我是海豹。现在正在冰上面休息，面前躺着的是三只雄海豹。”
翠绿色的蚊帐从上面垂下来，像是被乌云笼罩……暗沉的夜色里可以看到一头披散着的长发中包裹着一张白色的脸庞……胸脯、胳膊、小腿从凌乱不整洁的睡衣中显露出来……这个姿势是娜奥密平时引诱我时常用的。每每看到她这样的姿势，我都如同被诱饵引诱上钩的野兽。我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娜奥密正做出以往勾引我时的表情，笑吟吟地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
“什么可怕，胡说八道。明明每次你都受不了看到我穿睡衣。今天你之所以忍着，是因为看到有外人在。对吧，让治？”
“不要胡说。”
“嘿嘿嘿……如果你非要这么逞强，那我就来降伏你吧。”
“喂，喂，我说你们安静点好吗？这些话你们还是留着明天晚上再说吧。”
“对，同意。”熊谷说。
“希望你今天晚上不要搞特殊，要对大家一视同仁。”滨田接着说。
“我哪里没有一视同仁了？这只脚给阿滨，那只脚给让治，就是为了让你们没有意见……”
“那我呢？”
“阿熊，你离我最近最占便宜了。脑袋还伸进这个地方。”
“这是我的荣幸嘛。”
“对嘛，我最优待你了。”
“但是，你不能一晚上都这样坐着吧？睡觉的时候要怎么办？”
“对啊，该怎么办才好呢？头要朝哪一边呢？是朝向让治，还是阿滨呢？”
“头朝向谁不都是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阿熊你睡在中间当然没有问题。对我而言，就是个问题了。”滨田说。
“是这样吗？阿滨，那我把头朝向你那边吧。”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你把头朝向我，我心里会很担忧，如果你头朝向河合先生那边，又觉得不舒服……”
“她睡相还不好。”熊谷插话说，“要是她不小心半夜踢脚，睡在她脚那边的人说不定就被踢飞了。”
“河合先生，真的是这样吗？她的睡相很不好吗？”
“对啊，很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
“喂，滨田。”
“干吗？”
“如果睡得很迷糊，说不定还舔人后脚跟呢。”熊谷说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舔脚有什么？让治就一直舔着呢。还说脚比脸蛋更加让人觉得可爱呢。”
“那是某种拜物教吧。”
“没错，就是这样。对吧？让治，你很喜欢我的脚对吧？”
随后，娜奥密说“必须公平”，两只脚交换着一会对着我，一会对着滨田，每隔五分钟她就要变换一下，一直在被子上动来动去。
“啊，这次该轮到阿滨挨着脚呢。”
娜奥密躺在被子上，如同圆规一般抬起两只脚在被子上呼呼地转动，有时双脚会踢到蚊帐顶部，有时把这一边的枕头扔到另一边。被子本来就有一半在蚊帐外面，现在被这只海豹折腾得蚊帐四角都翻卷了起来，几只蚊子从外面“嗡嗡”飞了进来。“不行，有蚊子。”熊谷猛然坐了起来，挥手驱赶蚊子。不知道是谁没注意踩住蚊帐把吊绳弄断了，蚊帐掉落下来。娜奥密在蚊帐里，更加闹腾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接上吊绳，重新挂起蚊帐。当这场吵闹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一抹泛白了……
风声、雨声、旁边熊谷的呼噜声……我听着这些声音，迷迷糊糊就要进入睡梦，可是很快又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这个房间两个人睡都显得狭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娜奥密身上和衣服上甜腻的如同发酵了一般的香味，在这个四周密闭的空间里，如同即将要地震般令人窒息。熊谷总是翻转身体，出汗的手和膝盖紧紧地挨在一起。再看看娜奥密，虽然枕头在我这边，上面却放着一只脚，另一只脚则拱起膝盖，脑袋朝向滨田那边，整个人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看来这个闹腾的疯丫头也累了……
“娜奥密……”
我留意着大家熟睡时安稳的呼吸声，抚摸着她伸进被子下边的小脚。啊，这双脚，正在熟睡中的雪白美丽的小脚，属于我的小脚。在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每天晚上就用温热肥皂水仔细清洗。看看，这双脚是如此柔滑细腻——从十五岁开始，她的身体就迅猛发育，但只有这双脚，依旧浑圆小巧。没错，大脚趾仍然是当时模样的大脚趾，小脚趾的形状、圆润的脚后跟、丰满结实的脚背，和当初的样子没有一丁点差别……我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吻在了脚背上。
天亮之后，我又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但没多久就被一阵笑声吵醒了，原来娜奥密刚才把纸伸进了我的鼻孔里。
“让治，怎么样？醒了吗？”
“嗯，几点了？”
“十点半了。但是，起来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干脆睡到中午去。”
外面雨停了。星期日晴空万里，房间里闷热的气息依旧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