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母女二人
毕冰宾 译
弗吉尼亚·波德茵有一份好工作。她是某个政府机关里的部门负责人,而且,像巴尔扎克那样有整有零地说,她每年能挣七百五十镑。这笔收入已经够可观的了。而她母亲拉切尔·波德茵的年收入则在六百镑上下,自打她那个不争气的丈夫去世后,靠这笔钱,她就在欧洲的一些首都轮流居住。
如今,母女二人分别几年也“自由”了几年后,又想起来安居乐业了。多年的经历,让她们两人变得更像一对夫妇而不是母女。她们相互十分了解,各自对对方都十分“敏感”。她们时聚时散,已有好几回了。弗吉尼亚今年三十了,一点看不出要结婚的样子。她和亨利·鲁波克一起过了四年,其实和结婚差不多。那是个被宠坏了的年轻乐手。后来亨利让她失望了,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无法容忍她的母亲,而她母亲也无法容忍他。波德茵太太不能容忍谁,她就要欺压人家,欺压得很厉害。亨利深感倍受岳母欺压,为此苦恼不堪。而弗吉尼亚呢,因为不得不对家忠心耿耿,也就站在母亲一边对付亨利。她并不真想欺压亨利,可经她母亲一挑唆,她就没了主意。因为,归根结底她母亲对她有一种支配的力量,那是一种奇特的女性力量,与长辈的权威毫无关系的力量。弗吉尼亚早就把父母的权威丢到脑后去了。可她母亲对她有另一种权威力量,一种微妙的统治力,让人震颤的女性力量。所以一当拉切尔说:“制服他!”弗吉尼亚就会恶狠狠地,兴高采烈地冲上前去。亨利被制服时心里也十分明白。这也是他背弃维妮的原因之一。他称她维妮时,波德茵太太十分厌恶,总要纠正他道:“我女儿叫弗吉尼亚——”
第二个原因是,弗吉尼亚那时,我们仍借用巴尔扎克的说法,一个子儿也没有,而亨利仅有可怜的二百五十镑。弗吉尼亚到了二十四岁时已经能挣四百五十镑了,那可是她挣的,而亨利靠他那宝贵的乐谱每年才凑合着挣十二镑,再多挣一个子儿都难了。所以,除非找一个能养他的女人结婚,否则他是没希望结婚的。维妮可以继承她母亲的遗产。可是波德茵太太身体很健壮,很有点斯芬克斯的样子。她会永远活下去,寻找可以供她吞噬的男人。亨利与维妮在一起生活了两年,这是具有婚姻意义的生活。维妮则感到他们的确是结婚了,只差一个仪式而已。不过维妮总有她母亲做后盾。她们有时相距很远,母亲在巴黎或比阿利兹,但总是在书信可到达的地方。她从来没意识到她母亲甚至在信中也要挤对亨利一通儿,而每到这时她自己脸上会露出那种精灵般的微笑来。她从没意识到,在精神上,她也在由着性子恶作剧般地挤对亨利,她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做,就像无法不让潮汐随月出月落而涨落一样。她做梦也没想过他对此有所感受,没想到他那男性的自尊心全然受到了伤害。女人们常常是相互暗示,然后浑然不知地去轻轻扭她们全心爱着的男人的脖子。一旦那男人不喜欢她们扭他的脖子,她们就称之为变态。她们认为他这是在拒绝其至深的爱情。女人总是在浑然不知中相互接受暗示的。
最终,亨利退却了。他发现自己让两个女人给贬得一钱不值。一个是老女巫,有着斯芬克斯般的肌肉;另一个年轻的则是个被迷住的女巫,大方、机灵而柔弱,她宠着他,可却要把他的骨髓一起吃掉。
拉切尔从巴黎的来信会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弗吉尼亚,我投资发了一小笔横财,得与你分享。随信寄上一张二十镑的支票。毫无疑问你需要这笔钱给亨利买套衣服,春天到了,他在光天化日下会露出寒酸相的。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和一个街头乐手到处丢面子。不过裁缝的手工钱你付吧,反正以后也得你付。”亨利穿上了一套西装,不过,那纯粹是“耐瑟之衣”,其毒液会渐渐将他蚕食的。
于是他退却了。他不是跳出去的、蹦出去的或杀出去的,他是悄然隐没的。他是一年多以前告退的。他喜欢维妮,没有她,他受不了,也替她难过。可他实在是不愿意把她和她母亲拆散。她年轻、软弱,是个爱挥霍的女巫,是她那个张牙舞爪的母亲的同谋。
亨利有了别的伙伴,在别处找到了立足点,从而渐渐从这母女二人身边解脱了出来。他拯救了自己,可是他感到已失去了许多青春,让她们吞噬了大量的精气。现在他开始发胖,体态臃肿了些,总之变得有点可鄙,他曾经是十分帅气、精神的一个人。
失去他后,两个女巫大吼大叫了一通。可怜的弗吉尼亚真真是有点发疯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气急败坏地躲避母亲。而波德茵太太对女儿是又气愤又瞧不起:她竟让这么一条上了钩的鱼溜掉了!她竟让这么一个人给甩了!“我真不明白我的女儿怎么会让亨利·鲁波克这么个懒惰的寄生虫始乱终弃的!”她写道:“如果说是这样的话,我想那是该怨某个人——”
母女二人相互躲避着,一躲就几乎五年。可那种魔力是驱不散的。波德茵太太的心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女儿,而弗吉尼亚也总能意识到母亲就在世上某个地方。她们时不时地互通书信、见见面,可她们却是在相互躲避着。
可她们毕竟是让一种魔力牵连着,渐渐地这魔力起了作用,教她们更为友好起来。波德茵太太到伦敦来住了,与女儿住在一家旅馆中,那是个僻静的旅馆,三年来弗吉尼亚一直在此租着两个房间。最终,她们决定共租一套寓所。
弗吉尼亚这年三十出头了,仍旧那么瘦弱,模样古怪,像个精灵一般。她棕色的眼睛中微微透着调皮的神情,莞尔一笑的样子很古怪,说话的声音仍是那么低沉,吐字慢悠悠的,这声调对男人来说真像是细俏指尖的抚摸。她的头发依旧自然地鬈曲着,只是稍嫌纷乱。她的衣着依旧是那么自然典雅,只是稍欠打理,看上去别扭点。她那昂贵全新的长筒袜上仍旧会有个破洞,而她一到客厅喝茶就爱脱鞋,露出穿长筒袜的脚来。不错,她的脚很好看,就像她本人一样,总的来说可算作高雅之流。可这不说明什么,既不是卖弄风情也不是虚荣做作。问题的关键是,找了一位优秀的鞋匠,花五基尼做了一双简朴而自然的鞋子,没走上半里地,它就夹脚,她就非得脱掉这鞋不可,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坐在马路边上脱了它。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她的脚有点淘气,有点**,绝不肯老老实实待在规规矩矩的鞋中,事实上她总是穿母亲的旧鞋。“当然,我是穿母亲的旧鞋长大的。如果她死了,不再有旧鞋供我穿,我想我得坐着轮椅行走了。”她怪模怪样地笑笑说。她是个十分优雅的女子,可又十分慵懒。她的魅力也就在于此了。
其实她同母亲大不一样。她们可以换着穿对方的鞋和衣服,这倒奇了,因为波德茵太太看上去比女儿高大多了。不过弗吉尼亚的肩很宽。若说她偏瘦,那她的骨架可够大的了,甚至在她看上去像个瘦弱的可怜虫时,她的身架还算大的。
波德茵太太看上去六十岁上下,身上蕴藏着很强的内在能量和某种强大的活力。不过她很会掩饰这一点。她的坐相很文静,双手搭在一起端坐,见此情景,你会想,这真是个娴静的女人啊!这想法正如同你在月光下看一座白雪覆盖下沉默的火山山顶,你会想:真是好一派宁静!
是一种奇特的雄性力量钳制着波德茵太太,真奇怪,不少女人一过五十岁就浑身充溢着这种能量,一般来说,其表现形式是招人讨厌的。可从另一方面说这或许说明了年轻人的慵懒。
不过波德茵太太倒是有自知之明,明白这一代人招人生厌的是什么,所以她学会了娴静。她说到娴静二字时,能把第二个字的音节拖得很长,恨不得拖到天上去,这正说明她在如何压抑自己的能量。面对泛起的银丝与黑眉毛的对比,她很聪明,决不去染黑假冒青春。她研究了自己那张脸和整个身材,确认还很不错。这是无可置疑的:没有病弱的体态,没有下陷的双颊,总之不是凋花残枝美人迟暮之相。她的体态虽不丰腴,但还算丰盈健康,还有些许紧绷绷的。她脸上挺着一只贵族式的鼻子,那双灰眼睛分明透着目空一切的贵族神情,面颊微长但很饱满。这模样虽说不上迷人但也绝无故作青春状。
像任何一个独立的女性那样,她善用心计,倍加小心让自己既不显得太年轻轻浮,也不太迷人。她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喜欢这样。她很实际,她喜欢实际,习惯了这种实际,所以她就是要做个实际的人。
她倾向于十八世纪那个实证主义时代,求助于伏尔泰、尼昂·德·朗克罗斯[75]和庞巴多侯爵夫人[76],求助于公爵夫人和侯爵先生什么的。她断然否认她与庞巴多夫人或公爵夫人之类的是一路人,倒是同侯爵先生算同类人。不错,是这样的。她的银发干净利索地向后梳过去,露出透着自信的前额和眉毛,头发剪得很短,在脑后向外翘着,这样的发型配上她那张丰满粉红的面孔和修饰成两道细细月牙形的眉毛,配上那高耸的鼻子和目空一切的双眼,让她越发像一位十八世纪上半叶的人了。这一派更似侯爵先生而非公爵夫人的气度又让她看上去委实摩登。
她的外表是完美的。她身着讲究的灰色和粉红色相间的衣服,那灰色中稍带点深铁灰色,佩戴的首饰是柔和的陈旧色人造宝石做成。她的举止可谓静中有动,沉静而自信。说句大俗话,她算个人尖子了。
她手头有几千镑,而弗吉尼亚则总是欠着一身的债。不过说什么也不能嘲笑弗吉尼亚,因为她毕竟每年有七百五十镑的进项呢。
弗吉尼亚并不聪明,可她有点歪才。她并非真的懂什么,因为凡是能一时引起她兴趣的东西,她都能一下子学会。她学起语言来就易如反掌,一种语言不出两星期她就能说得滚瓜烂熟。这等本事对她的工作很有帮助。她可以同工业界的头目们侃侃而谈,无论他们来自何方。可她绝非“懂”哪种语言,甚至连她的母语她都说不上懂。她能在梦中学会任何事,不懂照样会。
这使得她很受男人青睐。尽管她做事出奇地干练,男人们在她面前并不感到自己渺小,那是因为她工作起来像一架机器。她需要别人把她发动起来,需要男人先启动她,然后她能很聪明地运转起来。她能收集到最有价值的信息,这样的人很有用。她同男人一道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和男人们待在一起,事实上她的朋友都是男的,她和女人无法相处。
可是她却没有情人,没哪个人表现出急于娶她的样子,甚至没哪个显得急于要靠近她。波德茵太太说:“恐怕弗吉尼亚命中注定只有一个男人。我就只有一个男人,我母亲和我外祖母也都这样。我一生中只有弗吉尼亚她爸爸这一个男人,就这么一个。弗吉尼亚恐怕也会这样,她这人很固执。不幸的是,她的男人是这号人,她这辈子算白活了。”
而亨利则说波德茵太太远非是个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她生活中一个男人也没有。他还说,如果让她得了手,地球上所有雄性的东西就会被一扫而光,只剩下雌性的东西。
不过,波德茵太太觉得现在是该搬搬家了,于是她和弗吉尼亚在布鲁姆斯伯里广场老区选了一套很漂亮的公寓,精心装修一番,配上家具,摆上些很可爱的装饰品,又雇了一个不错的奥地利男人做饭,母女俩从此就一块儿过上了。
最初的那些日子好不激动人心。那两间俯瞰广场花园中肮脏老树的客厅实在宽敞,每一间都有三扇大落地窗。壁炉架是十八世纪末风格的。波德茵把房间装饰成介乎路易十六和大英帝国之间的风格,让人无法断定属于哪一种。不过她还是从自己家中带来了一块精美绝伦的奥巴松法式地毯。它看上去仍像新的一样,就像两年前织成的。地毯在地板上一展开,那图案着实美得惊人:边沿是玫瑰红色,上面是一朵朵银灰和金灰色的玫瑰花、百合花、优美的天鹅和喇叭涡旋形的图案。眼光高雅的人们会认为这图案过于刺眼张扬了,他们喜欢的是在大卧室中铺一块颜色发旧的暗黄色奥巴松地毯。可波德茵太太就是喜欢她客厅中这块。它实实在在但又不俗气,那似锦繁花中透着某种磅礴之气。这样的地毯踏上去她才感到脚踏实地。同时,这样的地毯与她那浓描重彩的柜子、金灰色锦缎面的椅子和中国大花瓶是很匹配的,她很爱往这些大花瓶里插上大朵大朵盛开的鲜花,如牡丹、玫瑰、郁金香和桔色百合。伦敦那昏暗、阴沉的房间与这些自由绽放争鲜斗妍的大朵鲜花很是谐调。
而弗吉尼亚则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安置一个家的快乐。她再一次受制于母亲,完完全全受着母亲魔力的驱使。她根本不知道母亲竟拥有这等宝物,如地毯、绘花柜子和锦缎面椅子,这里面有不少是爱尔兰菲茨帕特里克家的遗物,波德茵太太是这个家族的人。弗吉尼亚就像个孩子、像个新娘似的忙于整理这些房间。“弗吉尼亚,我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公寓了。”波德茵太太说:“我不过是陪伴你的老婆子,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就会照办。”
自然弗吉尼亚会说些想法的,但谈得不多。她带回了几幅穷艺术家创作的狂放的绘画,她是他们的赞助人。波德茵太太认为这些画把错的东西表现得实实在在的,不过她还是尽量让它们挂在家中,就权当它们是现代丑陋的必要成分了。不过,凭这些现代丑陋的成分,就足以看清弗吉尼亚引进家里来的是什么货色了。
或许安个家是件挺让人上心的事了,你会沉迷于此。你感到你是在创造着什么。如今,这已经不再是“家”或窝了,它意味着“我的那些房间”或“我的宅子”,它就是展示和装饰“我性格”的巨大衣着。波德茵太太是有意为弗吉尼亚策划,因此显得相对冷静点,可就是她也变得狂热起来了,对装饰品和家具的那份专注和狂热样子真令人吃惊。而弗吉尼亚则一直为此迷狂,似乎是她一声“芝麻——开门”就触到了生命之灰墙上的某个开关!随之她那些可爱绚丽的房间便从仙境里蜂拥而出。对她来说这一切比继承了一处公爵领地还要动人美妙。
这以后母女二人就开始大宴宾客了,母亲身着淡淡的红褐色衣裙,女儿则一身银白色。当然了,宾客中大多是些男人,波德茵太太一招待女人就十分不耐烦,而弗吉尼亚的熟人也多半是男人。所以,家中总有晚宴,夜生活常常安排得丰富多彩。
一切都很顺当,可这之中总缺少点什么。波德茵太太想表现得优雅些,便有点矜持起来。她对人稍稍保持点距离,表情沉静,很有点十八世纪的味道,她决心要为聪明且精明的弗吉尼亚作陪衬。可这种姿态会妨碍什么。她对那些男人很好,不管她心里怎样瞧他们不起。可男人们同她在一起很不安,因为他们怕她。
所有的男宾都有这样的感受,对他们来说其实并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发生在她们母女之间,所有的交流都产生在母女之间。某种微妙的、迷人的咒符把这两个女人环绕了起来,无论男人们怎样努力,他们还是被排除在外了。不止一个年轻男人迷迷糊糊地钟情于弗吉尼亚,可这是毫无希望的事。他不仅仅是被排除在外,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湮没了,他的自然冲动完全被扼杀了。这两个女人神采飞扬地坐在桌子两端,全然是磁铁的两极,就像两个女巫,比《奥德赛》中的女魔塞西还要厉害,她们不仅是要把男人变成猪,还要把他们变成烂泥,相比之下男人们则更愿意变成猪了。
可悲的是,波德茵太太想让弗吉尼亚去恋爱结婚。她很希望这样,而且把女儿的止步不前归罪于那个没出息的亨利。可她从没意识到那叫人迷狂的魔力缠绕着她和弗吉尼亚,令男人们根本无法接近她们母女二人。
在目前的情况下,波德茵太太的幽默还藏而不露。她的确会很幽默地模仿别人。她模仿爱尔兰祖居的仆人,模仿拜访她的美国女人们,还模仿那些摩登的娘娘腔的男人,管他们叫“日光兰花儿”。“你肯定知道这是一种洋葱,长歪了的洋葱。”他们喃喃低语着、挤眉弄眼地窥视她,是想让她感到自己渺小,只是个中产阶级女人。她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们,那份幽默还真有点天赋呢。可这样做的结果是灾难性的,这样一来其幽默的对象大受伤害,像是让锤子无情地砸成齑粉,又一点点化成乌有,这一招叫人害怕,特别令男人害怕,把他们吓跑了。
所以她要隐藏自己的幽默,她还真隐藏住了。不过这东西仍然听从她的调遣,这种无情如斧锤的幽默,可以敲在别人头上让他们头破血流。她试图放弃它,她装作放弃的样子,甚至在弗吉尼亚面前也装作她没有这种天分了。可这是徒劳的,那藏在袖口中的斧锤在每一位来宾头上盘旋,每位来宾都感到头皮发麻。而弗吉尼亚则感到心头发麻。看到又一个傻男人被神秘地敲了一下子,她心里就忍不住恶作剧般地傻笑。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
母亲要弗吉尼亚恋爱结婚的计划是注定无法实现的。不错,那些男人是笨,不过,至少还有一位教波德茵太太心生希望的。这是个健康正常的俊小伙子,出身良家。虽然没有钱,可在上院当秘书,很有前途的。虽然他本人不算精明,可他就是图弗吉尼亚的聪颖。这也正是波德茵太太自己要嫁的那种男人。不错,跟三十一岁的弗吉尼亚比,这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是小了点。不过他是牛津赛艇队的八个划手之一,喜欢马,一聊起马[77]来就很起劲。他纯粹是爱上了弗吉尼亚的聪明。在他眼里,弗吉尼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像柏拉图一样了不起,但比柏拉图更有魅力,因为她是女人,有女性的魅力。你就想像一个鬈发飘飘、眯着细细的眼睛、透着女人寻求保护的可怜神情,这样一个迷人的柏拉图该是怎样一个人吧。由此想象得出阿德林对弗吉尼亚的感情如何了。他对她五体投地,又觉得可以保护她。
“没错,他真是个好小伙子!”波德茵太太说。“他是个小伙子,这就够了。他永远是个小伙子,这是男人中最好的人了,你只能同这种人一起生活:一个永恒的小伙子。弗吉尼亚,你难道没让他迷住吗?”
“是的,妈!我觉得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特别棒的小伙子。”
弗吉尼亚回答说,声音低沉、富有乐感,很有魅力。可她那语调中小小的嘲弄味算是让阿德林没戏唱了。弗吉尼亚才不会去嫁个好小伙子呢!她也会恶毒地嘲弄一下母亲的眼光。对此,波德茵太太也只好罢休,尽管表现得有点不耐烦。
她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条后路,这就是,如果弗吉尼亚嫁给阿德林的话,就把整个寓所都给她,还要搭上自己收入的一半。是的,做母亲的早就在算计着,一旦女儿同那个十分迷人的(尽管有点缺少头脑)小伙子幸福结合,她怎么靠每年三百镑照样过很有尊严的日子。
一年以后,弗吉尼亚三十二了。阿德林已经娶了一位富有的美国女子,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换了,在华盛顿的法律部门工作。他一到伦敦就忠心耿耿地来看弗吉尼亚了。他忠心耿耿地跪在她脚边,诚恳地认为弗吉尼亚同他一起可以创造奇迹,因为她是最优秀的人物。可这种奇迹是永远也创造不出来了,因为他已经跟别人结婚了。
现在弗吉尼亚看上去一脸的枯槁憔悴。她同母亲的“双人之家”计划一点都不成功。女儿在工作上也开始露馅儿了。不错,她很敏捷,可这并不总能奏效。她得去挣自己那份钱,挣得很辛苦,勤勤恳恳、专心致志。当她可以凭着敏锐的直觉而不负什么责任地工作时,她总是干得很起劲。可一旦把她摆在一个真正负责的岗位上教她兢兢业业地苦干,她就会疲惫不堪,因为她不得不殚精竭虑地做这一切。可是她又没有男人那样的奋斗精神。一个男人尽可以唤起自己天生的犯罪本能去苦斗以干好自己的工作,可女人却只能靠殚精竭虑才行。她没有男人那种拼搏劲头。女人的本性与这种工作无缘。所以说,精神上的责任感、心智的专注和耗损最使女人憔悴不堪,特别是当她是一个部门的头头自以为不是在为别的什么人干活时,就更是如此。
可怜的弗吉尼亚就这样疲惫憔悴了下来了。她变得瘦削,干枯如柴,精神上彻底崩溃了。可她又一刻也放不下那该死的工作。每到晚茶时分回到家里她都一言不发,无精打采。这副样子令她母亲备受折磨,她真想说:“有什么不顺心的吗,弗吉尼亚?今天办公室里有什么让你特别心烦的?”可波德茵太太学会了管住自己的嘴一言不发。她知道她一问,弗吉尼亚就会抓住机会发一通脾气,尽管这老女人会沉默忍让,可她照样会为此伤透心。以往痛苦的经验让她学会了对付女儿,那就是让她一人独自向隅,就像把一只快要裂口子的硫酸桶扔到一边一样。但是,她的心不会不牵挂弗吉尼亚的,想不牵挂是不可能的。可怜的弗吉尼亚,一边是紧张的工作,一边是母亲那可怕的牵肠挂肚,这一切真让她处在了崩溃的最边缘。
波德茵太太一直不喜欢弗吉尼亚出门工作。而现在她则痛恨她的工作。她对政府办公室的工作恨得咬牙切齿。这份工作不仅仅把弗吉尼亚死死拴住,教她大失尊严,还把她波德茵太太的千金变成了一个干瘦如柴、唠唠叨叨的可怕的老姑娘。对一个出身高贵的爱尔兰女人来说,只有英国人才这德性、才让人感到如此受辱没。
整整一天,波德茵太太都在忙于收拾这套公寓:灵巧地织补那几把椅子的锦缎面,把几面威尼斯产的镜子擦了又擦直到满意为止,然后是挑选鲜花,上街采购,打扫屋子,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下午情绪高涨地接待了几个访客,用完下午茶后上楼去写了几封信,随后是沐浴,梳洗打扮,她乐此不疲地将自己打扮一番,这才下来吃晚饭,那模样是容光焕发,如花似玉一般,浑身充满活力。这时她是准备通宵达旦不睡的。
她焦急地盼着弗吉尼亚回家来,可是直到晚饭时分才见到女儿的面。弗吉尼亚悄然而入,便直奔她自己的房间去了,没再到客厅来用茶点。波德茵太太一听到弗吉尼亚用钥匙开锁的声音就会飞快地躲进某一间屋子,免得弗吉尼亚看到她。可怜的弗吉尼亚,从办公室回来若看到家中有人她的神经就受不了,更不能听到客厅里有来访者的喃喃低语声。
可波德茵太太会猜:她好吗?今天晚上怎么样?真不知道这一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这种牵挂之情会教躺在自己房间中的弗吉尼亚感受到的。可是当妈的会强忍住这份焦虑,直到晚饭时分才和女儿见面。她见到弗吉尼亚,发现她眼圈黑黑的,瘦骨嶙峋,神情紧张,一看就是个刚下班的人,一身的上班族痕迹:衣着难看,情绪不好,胃口不佳,百无聊赖,全是工作害的。这副样子令波德茵太太感到屈辱,但她会尽量克制住自己,寡言淡语地说几句家常话,只顾姿态完美地守着一桌悉心为取悦弗吉尼亚准备的饭菜。而弗吉尼亚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吃了些什么。
波德茵太太渴望着一个生气勃勃的夜晚,可是弗吉尼亚却自顾把收音机音量开得很高,躺在沙发上听个没完。或者她会在唱机上放一盘幽默唱片,有滋有味地听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听上六遍,那种差强人意的幽默段子,波德茵太太都能背下来了。“我说,弗吉尼亚,要是你乐意,我可以给你背诵那张唱片,省得你费事去摇唱机了。”弗吉尼亚稍怔了一下,似乎没听清母亲说什么,然后回答一句:“没错,我相信你能。”这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表达她对拉切尔·波德茵全部的轻蔑,她看不起她的能量、她的活力、她的头脑、她的肉体,总之,她本身的存在都让女儿看不起。这不禁令老女人心寒。她感到似乎罗伯特·波德茵灵魂附在弗吉尼亚的体内,借女儿之口吐着毒液。弗吉尼亚这时又放上唱片听第七次了。
在可怕的第二年里,波德茵太太感到这场游戏该结束了。她算被打垮了,从此她不再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什么意义可寻。她那可怕的女性幽默之锤,曾敲击过不少人的头,凡是她接触的人,没有不曾领教过这幽默之锤的,现在这锤子则反过来击到了她自己头上。这是因为她女儿恰恰是她的另一个我。波德茵太太全部生命的秘密、意义和力量都贮存在那活生生的幽默之锤中,这锤子见什么就敲击什么。那即是她的欲望和**——以幽默之锤敲击每个人和每件事物。她感到这使她大受启发,她认识到这是一种使命。她曾经渴望把这锤子传给弗吉尼亚,她那聪慧、虽不稳当但却实际的女儿弗吉尼亚。弗吉尼亚是拉切尔自我的延续,是她的另一个我。
可悲的是,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弗吉尼亚还有过一个父亲。这个事实一直被做母亲的忽视了,可随着那幽默之锤莫名其妙地退缩,她开始渐渐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即弗吉尼亚还是她父亲的女儿。在自然的结构中,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合时宜、更可怕、更违反常情的?罗伯特·波德茵是全然被拉切尔的锤子击倒了,他活该。可他却在波德茵太太的另一个自我——她的女儿身上复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恶心的?他开始用一把可恶的小锤子回击她了,那简直就是大卫手中的卵石与歌利亚的战斧在作战[78]!
可那小小的卵石却是致命的。波德茵太太感到它深入到了她的眉毛、她的印堂,她感到自己完了。从此,她手中的锤子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这两个女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独处一隅。弗吉尼亚一到晚上就累得不想跟别人在一起,于是就只与唱机和收音机为伴,或者干脆保持沉默。母女两人都开始痛恨这座公寓了。弗吉尼亚感到这是母亲用来欺压她的最后一招,那气势汹汹的奥巴松法式地毯,面目可憎的威尼斯镜子,还有那被过分精心摆弄过的一大束花朵,都让她感到压抑。她感到那精美的饭菜也令她压抑,她甚至又怀念起索赫[79]的餐馆和旅馆里她那两间陋室。她痛恨这所公寓,见什么讨厌什么。可她没有力气搬走,没力气做任何事。她艰难地干她的工作,剩下的时间里就这么仰面躺着混光景儿。
弗吉尼亚这副疲惫不堪、慵慵懒懒的样子真令波德茵太太一筹莫展。这就像大卫手中甩出的一枚卵石,击碎了她的额头。“我可不乐意参加我女儿的葬礼,让她办公室的同事来安慰我,我受不了那种屈辱。才不干呢!如果弗吉尼亚非要当个女办事员,从现在起她必须自己负责,我再也陪不起她了。”
波德茵太太费尽口舌说服弗吉尼亚放弃工作陪她。为此她还提出付她一半的收入呢。可是这是徒劳的,弗吉尼亚仍守着她的办公室。
行!随它去!这间公寓房算是完了。波德茵太太真恨不得把它弄成碎片。于是那锤子开始了它最后的一击!“弗吉尼亚,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应该摆脱这所房子,还像以前那样这儿住住那儿住住?你说呢?”
“可是你花了那么多钱,而且租期是十年呢!”弗吉尼亚习惯性地大叫一声。
“管它呢!我们乐意花这钱。再说,我们在这儿住,也有不少乐趣。现在,我们最好离开这儿,越快越好,对吗?”
说时迟那时快,波德茵太太这就伸手去扯墙上的画,卷起了地上的奥巴松地毯,把瓷器从镶着象牙内层的陈列橱中抽了出来。
“咱们等到星期天再决定吧。”弗吉尼亚说。
“离星期天还有四天呢。要那么久吗?咱们心里不是早就定了?”波德茵太太说。
“还是等到星期天再说吧。”弗吉尼亚说。
第二天晚上,那个亚美尼亚人要来吃晚饭。弗吉尼亚操着法国腔称呼他阿诺特。波德茵太太不大能容忍他,总也记不住他的名字,那个名字很不好念,就叫他亚美尼亚、拉哈特·拉科姆(一种蜜饯的名字)或干脆称他为“软糖”。
“妈,阿诺特今晚来吃饭。”弗吉尼亚说。
“真的吗?‘软糖’来吃晚饭?要我准备点特色饭菜吗?”听她的口气好像她准备做蜗牛肉冻似的。
“我看没必要。”
弗吉尼亚常和这位亚美尼亚人见面,她是代表贸易董事会在同他谈判。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曾因经商成了一个百万富翁,大战中遭了难破产了,现在正在恢复元气,当上了保加利亚的贸易代表。他本是要与英国政府谈判,但英国政府对他有所戒备,先通过弗吉尼亚与他接触。现在,阿诺特先生与贸易董事会之间相处得很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由官方的发展到了有某种私交的关系。
“软糖”六十了,头发花白,身体肥胖。在保加利亚,他子孙满堂,可他至今仍然是个鳏夫呢。他的灰白胡子剪得如同刷子一样,明晃晃的棕色眼睛上垂着沉沉的眼睑,睫毛是白的。他的举止很谦卑,可这副外表分明又透着某种固执和傲气。人们有时会在犹太人身上发现这二者的结合。他曾经十分富有,人人都对他卑躬屈膝。后来他遭了殃,大受屈辱。而现在他顽强地东山再起,有他儿子在保加利亚为他做后盾呢。你会感到他并不孤独,他身后有儿子,有家,有他的家族,他们都在近东地区。
他英语讲得不怎么样,可带小舌音的法语他却讲得比较流利。他话不多,只是坐着,两条大腿又肥有短,似乎要永久坐将下去。他那端坐的肥硕身躯里蕴藏着某种奇特的力量,似乎他的臀部就坐在地球的中心上。可他的头脑呢,一门心思想着做买卖,很是灵活呢。生意教他入了魔,可那又不只是他个人的主张,似乎让人觉得那是因为他的家庭和宗族在他身后拭目以待,生意是为他的家和宗族做的。
他同英国人在一起就显得谦卑,因为英国人对他来说是太陌生了,他们不会对他谦卑的,而他又是跟土耳其人学经商的,到了英国人面前就只有谦卑了。他一直是个局外人,社会上没人理会他,因此他只能做个局外人,端坐一旁而已。
“弗吉尼亚,我希望咱们招待别人时你别请个‘土耳其地毯’来,”波德茵太太说:“我还能容忍他,可别人却会挑咱的刺儿。”
“在你自己家里选择你自己的朋友竟难到这份儿上。”弗吉尼亚说起了风凉话。
“那倒不是!我无所谓呀,我什么都能凑合。我相信,卖起土耳其地毯来,你那熟人是把好手。可我不认为你会把他当成私交。”
“我当然把他当朋友,我很喜欢他。”
“那好啊!随你便。可你得替别的朋友想想。”
波德茵太太这回可是真的受辱不轻。在她看来,这亚美尼亚人就像塞得港上头戴土耳其毡帽贩卖劣质织锦的肥胖的中东人,或者是尼斯港上的那些算不得人、更像虫子一样的小贩儿。被迫同这样的下贱坯子打交道已经够令她恶心的了,可一旦知道他曾是个百万富翁,现在可能会东山再起,她就更感到恶心。她甚至无法碾碎他、消灭他,因为他已经是一堆渣子了,无法碾得更碎。渣子本身已经是被碾碎的、叫人生厌的废物。
不过这看法并非完全公正。他是个胖子,大腿短粗,坐在那儿就像一头癞蛤蟆坐化一样。他的皮肤上像涂了一层脏兮兮的涂料,沉沉的眼睑下目光逼人。而且别人不对他说话他这人就不开口,就像一个奴隶般沉默。
不过他那一头刷子般支棱着的浓厚白发倒很有一种男子气概。那双奇小的手,肤色同样陈旧如涂料,却十分肥厚,富有几分男子气。一双棕色眼睛中凝滞的目光在白睫毛的映衬下透着蛇一样的微妙神情。他很疲惫,但远非垮掉。他一再奋斗、胜利、失败再奋斗,总走背字。他属于被打败的那一类人,他们接受失败,可又以机智讨回胜利。他是儿子的父亲,一家之长,又是一个被打败却无法毁灭的宗族的首领。他并不孤独,因此你无法对他指手画脚。他有的只是一种宗法意识。因此,尽管他谦卑,可他绝不会被毁灭。
在餐桌上他举止谦卑,一点不引人注目,可却透着谦卑人的倨傲。他的举止很优雅,很有点法国味。弗吉尼亚用法文同他闲聊,他则以一种戒备漠然的语气回答着,一说起法文来他就只能摆出这种举止和表情来。波德茵太太能听懂他们的法文,可她说起外文来不流利,所以一张口就说英文。于是那位“软糖”只能拙嘴笨舌地用英文回答她了。他说法文不能怨他,只能怪弗吉尼亚。
他对波德茵太太表现出一派温良恭谦。他时时谦卑地迅速扫一眼波德茵太太,那眼神似乎是在说:“没错!我看出来了!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几乎是个完美的人,品位高尚。”他用鉴赏家和文物商的目光评估着她,挑一下浓粗的白眉毛,似乎是在说:“可是,老天呀,身为女人,你算怎么一回事?你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又不是情妇;你毫无性别气味,比一个土耳其士兵或一个英国军官还可怕。这世上没哪个男人敢拥抱你。你这个食尸鬼,是阴间的妖怪!”随之他会暗自叨念着神的名字来保佑自己。
另外,他对弗吉尼亚在业务上的无私与精明又是那么了解。她的无私与精明令他着了迷:她在生意场上有着超人的精明之处,可她又表现得那么公正无私。这令他感到好生奇怪,但对他的计划又十分有帮助。他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英国人,他对他们茫然无知,可与她在一起,他就能找到任何东西的线索,因为她算得上英国人中的尖子,尤其是这些英国官员中,她是个佼佼者。
快六十的人了,他的家在东方很有点根基,他的孙子辈都长大了,因此他很有必要在伦敦住上几年。这个姑娘对他来说十分有用处。她将来能从母亲那儿继承点钱财,虽然现在没什么钱,但他愿意冒一次险,让她成为他生意中的一笔投资;还有这套公寓,着实教他喜欢。他注意到了屋子里显示尊贵的标志,奥巴松地毯上绣着的百合与天鹅确实令他难忘。弗吉尼亚对他说:“母亲把这套房子送我了。”这使他感到稳妥了。最后一点吸引他的是,弗吉尼亚几乎像个处女,或许很纯洁,在他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东方人看来,弗吉尼亚就算完全是个处女了。他对英国人那种傻乎乎的少男少女间的性关系知之甚少,那与他那种持久的男性的**求欢全然不同。他迷上了弗吉尼亚,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肉体上很孤独,人也老了、疲惫了。
弗吉尼亚当然说不清为什么喜欢和阿诺特在一起。她那份精明一接触到实际生活就**然无存,人也变得无比笨拙。她认为他“英俊”,还认为他那戒备淡漠的法语“逗人”。她觉得他在业务上“狡猾”,还发现他长长的白睫毛下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颇有“男子汉魅力”。他们常见面,在他住的旅馆里喝茶,有一天还同他一起驾车去了海边。
当他把弗吉尼亚的手握在自己温柔的掌心中,她感到他的手中饱含着抚爱与占有,他向她倾着的身子是那么陌生又实在,她怕得直颤抖,可她无法不由着他这样。“你太瘦了,真是个可爱的小瘦东西,你需要歇息,歇一歇你这朵花才会开放。可怜的小花蕾,变胖点吧。”他用法语这样说着。
她颤抖着,由他握着她的手。这实在是奇特!他是那么陌生而又实在,似乎力气十足。一当他意识到她会屈服于他的力量,他就控制了整个局面,于是他不再犹豫也不再谦卑。他不仅仅是想与她**,还要娶她,他有各种理由这样做。而且他一定要主宰她才行。
他拉过她的手触到他的唇上,似乎以亲吻她瘦干的手来把她的生命融入自己的生命中。“这可怜的孩子累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抚爱和照应。”他仍然说着法文,渐渐靠近了她。她惊恐地仰视他那白睫毛下闪烁着的黑眼睛。他有些倦了,可他顽强地死死回视她,心想她一定会屈服。他的身子靠近了她。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教她把脸贴近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抚慰着她的手臂。“亲爱的小东西!亲爱的小东西哟!阿诺特太爱她了!阿诺特爱她!或许她会嫁给她的阿诺特。亲爱的小姑娘,阿诺特会在她的生活中铺满鲜花,让她的生活充满花香,教她心满意足。”
“她会嫁给她的老阿诺特吗?嗯?会嫁给他吗?”他问道,那声音满含着抚慰,同时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她抬起头望着他:浓厚的白眉毛,疲倦但明亮的眼睛。多么奇特,多么富有喜剧性啊!让他控制着,这多么好笑啊!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尴尬。
“我?”她恶作剧般地笑笑。
“是的!”他老练沉静地看着她说。“是的!我会让你满意的,不信就等着瞧吧。”
“你会让我满意!”她莞尔一笑,对他的自信感到有趣。“你真能让我满意吗?”
“我保证!保证做到!你会嫁给我吗?”
“你必须告诉我母亲。”她说着又一次调皮地靠在他的西装马甲上,与此同时他的男性骄傲之心又一次胜利了。
波德茵太太并不知道弗吉尼亚同“软糖”亲密上了,她压根儿就没盯着女儿的活动。那顿重要的晚饭上,她表现得平静而超脱,十分自持。但用过咖啡之后,弗吉尼亚就出了屋,只剩下母亲和“软糖”在一起。波德茵太太并不开口说话,只是用眼睛瞟着这个身着一丝不苟的晚礼服的矮胖子,心想他这样的胖子怎么能像《巴格达的窃贼》[80]中的摊贩那样戴上阿拉伯圆帽,穿上穆斯林马裤。
“你真的喜欢吸水烟筒吗?”她拉长声问。
“水烟筒是什么?”
“像水管子一样的东西。东方人是不是都吸这个?”
对此他只能露出一脸茫然和谦恭,无言以对。她根本不知道他沉静的心中在盘算什么。终于,他开口了。
“夫人,”他说:“我想请求您件事!”
“是吗?干吗不说?”她又拖长声音沉郁地说。
“那好,我就说了。我希望我能有幸娶您的女儿。她同意了。”一阵沉默,随后波德茵太太向他倾过身子,显出一脸的惊奇。“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她问,“再说一遍!”
“我希望我能有幸娶你的女儿。她同意嫁给我了。”
说着,他那黑亮的眼睛凝视了她片刻,随即目光又飘移开去。她仍倾着身子,死死盯住他,像着魔一般凝固住了。她身上佩戴着粉红的宝石饰物,但在他看来那肯定是人造的,很一般。
“你是说她同意嫁给你了?”那边又传来沉郁而遥远的拖腔。“夫人,我认为是这样的。”他说着鞠了一躬。
“还是等她回来再说吧。”她说完后直起了身子。
又沉默了。她自顾盯着房顶。他则仔细地环视屋中的家具和镶着象牙内层的陈列橱中的瓷器。
“我可以通过法律手续把五千英镑授给弗吉尼亚小姐,夫人。”他说。“她会把这座公寓和公寓中的财产一并当陪嫁带过来,我说得对吗?”
弗吉尼亚进屋时,波德茵太太眼睛仍然盯着天花板,她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了。弗吉尼亚看看她,却冲阿诺特说:“阿诺特,喝杯威士忌苏打水吗?”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同她站在一起,他又宽又胖,一头白发,心中暗自害怕。瓶中的苏打水发出嘶嘶的声音。他们又回到椅子上坐下。
“阿诺特同您谈过了,妈?”弗吉尼亚问。
波德茵太太直挺挺坐起来,一双猫头鹰般的大眼睛凶残地盯住弗吉尼亚,令弗吉尼亚十分恐惧不安。母亲确实受了伤害。
“弗吉尼亚,你愿意嫁给这个,呃,东方绅士,是吗?”波德茵太太慢吞吞地问。
“没错儿,妈,一点不错。”弗吉尼亚轻柔地调侃道。
波德茵太太很愕然,露出一脸凶相,但仍然一字一板地说:“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不想与这事有什么关系?就是说不与你未来的丈夫有什么来往,我指的是不同他有任何生意上的交往。”
“哦,当然可以!”弗吉尼亚惊恐之下不知所措地笑道。
沉默。波德茵太太感到自己老而无用,但仍振作起来,不驯服地说:“你未来的丈夫是要占有这套公寓,我理解得不错吗?”
弗吉尼亚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阿诺特只是坐在那儿像被粘住一般,听她们说话。她依赖他。
“嗯——可能吧!”弗吉尼亚说。“可能,知道这房子归我,他会很高兴的。”说着她看看阿诺特。
阿诺特自顾郑重地点头。
“那么,你也希望这房子归你?”波德茵太太缓缓地说。“你是打算与你丈夫住在这儿?”她一字一顿地说,好像是在发出最后的通牒。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弗吉尼亚说:“你知道你说过,这房子归我。”
“没错!这房子会归你的。我会让我的律师来找这位东方先生,不过你得写一纸命令放在我的写字台上我才会这么做。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你说呢,阿诺特?”弗吉尼亚问。
“两周之内好吗?”他说着坐直身子,手放在膝上。
“两周之内吧,妈妈,”弗吉尼亚说。
“我听到了!两周之内。那好吧!两周之内,什么都会成为你的。不过现在嘛,请原谅。”说着她站起身,轻轻鞠一躬,然后平静地退出屋去。她不能大吵大闹,也不能把那个东方人轰出门去,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可她没那样做,她决定克制自己。
阿诺特站着,目光炯炯地环视着这房子。这就要变成他的了。他的儿子们来英国时,他就能在这儿招待他们了。
他看看弗吉尼亚,她也是一脸苍白、一脸凶相。她似乎是反感地从他身边躲了开去。她是对母亲的失败反感。她现在还有能力抛弃他,再回到母亲身边去。
这狡猾的老狐狸深知自己在做什么。
“恐怕没希望,她不会那样做的。”弗吉尼亚又恢复了那种嘲弄的腔调。
她坐在沙发上,他则像父亲一样轻轻地抚慰着她。这一切竟发生在她母亲的客厅里,实在让她觉得好笑。他看到客厅里的东西既美观又价值连城,现在这些都属于他了。为此,他热血沸腾,不禁以十足的热情来抚爱身边这个瘦姑娘。是她,代表着这价值连城的一切并让这一切成为他的。他说:“跟我在一起,你会过得很舒适,很满足,哦,我会让你满意,绝不会让你像你母亲那样。你会丰满起来,会像玫瑰一样开放。我会让你像一朵玫瑰一样绽放。就定在下周吧,嗯?下周,下周三,咱们结婚,行吗?星期三是个好日子,行吗?”
“行!”弗吉尼亚说。她在这个男人的抚摸中已经又一次产生出了美好的归宿感,全然听从了命运的安排,决定不再努力,一生都不再努力。
波德茵太太第二天就搬到一家旅馆去住,只有女儿不在的时候才回公寓来取走她的私人物品,好将自己解脱出来,从此她和女儿将只在必要时通通书信。
只用了五天时间,波德茵太太就搬完了自己的东西,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她的所有箱子都搬走了,一共五只,这是她的全部家当了。财产遭剥夺,人也给赶了出来,她只能在巴黎度过残生了。
临走前一天,她在客厅中等弗吉尼亚回来。她戴着帽子,身着出门的衣服,俨然是一个陌生人。
“我是来道别的。”她说。“今天上午我去巴黎,这是我的地址。我想该办的都办了,如果还有什么遗漏的,告诉我,我会处理的。行,再见了!我希望你过得十分愉快!”
她恶狠狠地说出这最后几个字,这让快失控的弗吉尼亚又恢复了理智。
“哦,我想我会的,”弗吉尼亚苦笑道。
“我一点不怀疑,”波德茵太太尖刻而阴沉地说:“我知道,这位亚美尼亚爷爷知道他在做什么。说到底,你也就是个妾罢了。”这话字字掷地有声,句句透着轻蔑。
“我想是的!很有意思嘛!”弗吉尼亚说。“可我这么做是从哪儿学的?不会是从你这儿,妈妈。”她恶作剧地说。
“我觉得不是。”
“可能女儿们都像做反梦那样朝相反的方向走。”弗吉尼亚恶意地打趣道:“你跟小妾一点不相干,那就轮到我来当了。”
波德茵太太瞪了她一眼道:“你真值得我好好可怜一番。”
“谢谢您,亲爱的。可你只能得到我一丁点儿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