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逃跑的公鸡

毕冰宾 译

耶路撒冷附近有一位农夫养了一只斗鸡。起初这只小鸡看上去挺寒碜,可春天一来,他就长出了一身美丽的羽毛。待到无花果树梢儿上吐出嫩叶时,这鸡的脖子已挺若弯弓,橘红的颈毛鲜亮耀眼。

这位农夫穷,住在土坯房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他的整个领地上只有一棵模样不济的无花果树。他在葡萄园、橄榄园和麦地里为主子拼命劳作一天,收工后回小路旁的土坯房里睡觉。不过,他挺为自己的小公鸡骄傲的。在这个院子里还养着三只丑陋的母鸡,生的鸡蛋很小,却把身上不多的毛抖搂一地,还造得四处都脏兮兮的。在角落的草棚子下,还养着一头傻呆呆的驴子,常跟随这农夫下地干活儿,不过有时也待在家里。农夫的老婆眉毛黑黑的,模样儿挺年轻,但不怎么干活儿,也就是往地上撒些粮食或倒点剩粥什么的喂鸡,或者用镰刀给驴割些青草吃。

那小公鸡长大了,模样很是出众。在那个三只褴褛母鸡出没的脏乎乎院子里,他命中注定是个花花公子哥儿。听到别的公鸡叫,他就引颈高叫一通儿算是回答,其实那些公鸡跟他隔了不知多少道墙,他一点也不知道那边怎么回事儿。但是他的叫声很特别,火气十足,远处别的公鸡一叫,就会意想不到地惹得他大发雷霆。

“听他叫的。”农夫站起身,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

“他能顶二十只母鸡呢。”老婆说。

农夫出去,骄傲地看着他的小公鸡儿。这羽毛华丽的漂亮公鸡已经跟那三只羽毛凌乱的母鸡混熟了,可他全然不理会母鸡们,自顾昂着头倾听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公鸡发出的挑战,那地狱般的地方神秘地冲他发出了鬼叫,他不甘雌伏,报之以响亮的挑衅叫声。

“他早晚有一天得跑。”农夫的老婆说。

于是他们用粮食把他引过去把他抓住了,尽管他又扑棱翅膀又踢腿地挣扎。两口子随后用细绳拴住鸡脚脖子,一头绑在距铁上,另一头拴在驴草棚的柱子上。

小公鸡被松开了,他愤怒地迈开大步,昂首挺胸从农夫夫妇身边走开,但很快就让绷紧的绳子拽住动弹不得。他那条被拴住的腿蹬了几蹬,就摔倒在地上。他在肮脏的地上疯狂地挣扎起来,把那些模样寒酸的母鸡吓得够呛。然后他姿势难看地歪了几歪重新站了起来,开始动起脑子来。农夫两口子见之开怀大笑。小公鸡听到他们笑,心知事情不好:是自己的腿给拴住了。

从此他再也不昂首挺胸了,也不扑棱他的羽毛了。他只在绳子的范围内愁眉苦脸地溜达着。不过见到好吃的,他依旧狼吞虎咽。有时他照样会留下点特别好吃的东西给他一时宠爱的母鸡。有时他的这些妻妾漠然走入他的范围内,他会高视阔步,浑身颤抖着冲她们发泄一番并含而不露地引诱她们一下。早晨,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公鸡叫,他仍然会发出挑衅的啼鸣。

但是,他吞食的样子显得过分贪婪,抓住可怜的母鸡时显得得意忘形。更突出的是,他的声音失去了那种饱满的音色。他的腿被拴住,他心里明白。被拴住的不仅是身体,灵魂和精神都被那根绳子拴住了。

但在他内心深处,生命依旧顽强,不肯破灭。该扯破的是那根绳子。于是在一个早上,就在晨曦初现之前,他从微睡中惊醒,凭着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他扑棱起翅膀向前飞扑,那根绳子就这么让他挣断了。他发出一声野性的怪叫,一蹦就上了墙头儿,在墙头上发出一声“咯咯咯”的高叫。这叫声响亮,把农夫给唤醒了。

就在这同一个早上的同一个时辰,同样在晨曦初露时分,有个被缚的男人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了。他醒来时,浑身冻得发麻,发现自己是在一孔凿出的石洞中。漫长的睡眠中,他的身上备受创伤,现在身上还布满伤口。他没有睁开眼,但他知道自己醒了,冻得麻木僵硬,浑身是伤,还被捆着。他的脸让冰凉的带子箍着,两腿被捆绑在一起。只有手没被捆上。

他只要想动就能动,这他知道。但他没有这种想法。谁想死而复生呢?一有要动的预感,他心里就生出了深深的厌恶。这种重返意识的动作是那么奇怪、难以掐算,他已经对此反感了。他并未期待这个。他一直想身处意识之外,待在这个连记忆都已经僵死如磐石的地方。

但是现在有什么东西把他送了回来,就像送回了一封信,在这个过程中,他躺着,感到厌恶。可是,他的手突然动了起来。他的手抬了起来,冰冷,沉重,疼痛。可还是抬起来,把蒙在脸上的布扯掉,并开始拉扯绑在肩膀上的带子。随之,他的手又落下,仍然冰冷,麻木,并因为活动过多而厌倦了,决不愿意再动一动。

他的脸露出来了,肩膀自由了,但他又死了过去,变得冰冷、一钱不值。这样最合他的心意。他几乎完全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那就是:彻底冷漠地置身于意识之外。

可是,就在他几乎死去时,他的手腕突然感到一阵疼痛,这疼痛驱使着他的手举起来去推开绑在膝盖上的带子,他的脚开始**,尽管他的胸口还是冰冷僵死的。

最终,他的眼睛睁开了。周围黑暗依旧!可是隐约有那么一点微光,是那闹人的光线正穿透这黑暗。他的头抬不起来。眼睛闭上了,一切又结束了。

俄顷,他突然斜着身子站了起来,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束缚他的带子都脱落开去。那狭窄的石墙向他砸下来,再一次将他囚禁起来,令他愤愤然。不过总还是有光线透进来。凭借一股因为反感产生的力量,他朝前倾着身体,在那狭窄的石穴里,将虚弱的手放在透过光线的罅隙上。

这力量来自某个地方,来自反感。随着一声爆响,射进一道波浪般的光芒,这个死人蜷缩在他的穴居中,面对着洪水猛兽般的光芒。天尚未大亮,但是晨光那奇特尖锐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这意味着他完全苏醒了。

慢慢地,慢慢地,他带着浑身的伤口从石穴中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绷带,麻布和香料全抖搂开去。然后他蹲在地上,面对石墙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他看到了他伤痛的脚又触到了地面,其痛无比,难以言表,它们本来是永远不要再触到地面的。他看到自己那已经死去的瘦弱双腿,感到一种莫名的疼痛,疼得他魂飞魄散,逼得他站了起来,一只破裂的手扶着坟墓里凸出的地方。

回!再回来,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他看到麻布绷带脱落到死去的脚下,便弯下腰去,将绷带拣起叠好,放回他离开的那个石穴。然后他拿起香料熏过的麻布单子,围在自己身上当披风,转身走了,走向苍白寒冷的清晨。

他是孤独的。而死过一回后,则更加孤独无比。

依旧怀着难以言表的幻灭感和厌恶,这个男人踮着脚走下了石坡,从野月桂树下身披毛斗篷熟睡的士兵身边走过。他满是伤痕的脚包着白麻布默默地走着,边走边低头看着士兵们僵滞的身体,觉得他们就像一堆肉一般。这些士兵令人恶心,缓缓散发着肢体的臭味。不过他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他从他们身边走过到路上去,还生怕惊醒了他们呢。

他不知去向何方,就转身离开了山坡上的城市。他沿着背离城市的道路走着,橄榄树下紫色的银莲花在寒冷的清晨里冻得低下了头,肥绿的草丛长得厚实茁壮。这世界,这自然的世界依然绿色茵茵。一只夜莺在小溪边的灌木丛中发出迷人、渴望、**的叫声,它在这个世界里,这个从早到晚轮回生生不死的自然世界里,而他则在此死过一回了。

他继续向前,伤痕累累的脚走着,既不是在这个世界,也不是另一个。既不是在此地,亦非在彼地。既非在看,也非盲目。他两眼昏花地走过,离开城市和城圈,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行走,可就是冥冥中受着幻灭中生出的深深厌恶感的驱使,受着某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决心的驱使。

在橄榄园干燥的石墙下昏昏沉沉地走着,他被附近的一只公鸡疯狂的啼鸣惊醒,这声音令他如同过电一样颤抖起来。他看到路边树上有一只羽毛黑橙相间的公鸡,又看到在高处的橄榄林里有一个身着灰色毛外套的农夫在奔跑着。从那一片绿色中跳出了那只公鸡,黑橙相间的羽毛,红关子,尾巴上的毛流金溢彩。

“哦,拦住他,先生!”那农夫叫道。“那是我家的鸡跑了!”

这人听到招呼,脸上莞尔一笑,在跳动的公鸡跟前张开自己的大斗篷。那公鸡扑棱着翅膀倒退着,那农夫见之跳上前来。鸡翅膀好一阵子扑打,羽毛纷飞,那农夫终于将公鸡牢牢地夹在胳肢窝下。只见那公鸡的翅膀收拢了,拼命朝前曳着脖子,滴溜溜的圆眼睛从白眼圈儿里瞪了出来。

“这是我家的公鸡,他要跑!”那农夫的左手摩挲着抚慰那公鸡,满脸流着汗抬头看着身裹白亚麻布的来人。

当这农夫凝视那死过一次的人的脸时,他立即变了脸色,呆立不动了。那张死人才有的白脸上表情是那么平静,脸上的胡子似乎在他死了以后还一直在生长。还有那双圆睁的黑眼睛,透着阴郁的眼神,那也是死过一次的!还有那白蜡一样的额头上洗过的伤口!眼前这一切令这个反映迟钝的庄稼人耷拉着下巴,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别怕,”斗篷里的人说:“我不是死人。他们把我放下来放得太早了[58],所以我就又站起来了。不过要是他们在此发现我,他们还会再让我死一回。”

他的声音透着一贯的厌恶。人!特别是手握权力的人!他们只能做的就一件事。他黑色的目光漠然地盯着农夫那游移不定的眼睛。农夫退却了,在这如此漠然、陌生、冷峻、坚毅的目光下,他感到虚弱无力。他只能说出那句他不敢说的话。

“到我家躲躲吧,主子?”

“那我就去歇歇儿。不过,要是你告诉了什么人,你知道那会怎么样。连你也得一起受审。”

“我!我不会说的。咱们快着点儿吧!”

那农夫害怕地四下里张望着,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倒了这份霉。那满脚是伤疤的人痛苦地爬上橄榄园,跟随着神情阴郁、脚步匆匆的农夫穿过掩映在橄榄树丛中的绿色麦田。他能感觉出脚下经历过死亡的麦苗此时凉丝丝、光滑滑的,但能明显觉得出它有着与之迥异的粗粝的生命。在石沿旁,他看到猩红的银莲花枝上长满银色绒毛的花蕾低垂着。这些花也是生长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他是孤独的,全然孤独。而周围这些东西则是生长在一个永远不死的世界里的。而他自己则是死过一回的,是死在它们之外的,现在剩下的只是因为幻灭生出的十足的厌恶。

他们来到土坯农舍前,农夫沮丧地等他进去。

“进去呀!”他说。“进吧!没人看见咱们。”

那身着亚麻的人进到这土房子里,浑身散发着奇特的香料味儿。农夫关上了门,穿过门道来到院子里,高墙中拴着驴子,免得让人偷走。那农夫心神不宁地将公鸡拴了起来。那面色如蜡的男人一下子就坐在了壁炉前的席子上,他精疲力竭,神情恍惚。但他还是能听清农夫跟他老婆在门外耳语,那女人一直站在房顶上看着呢。

他们很快就进屋了,那女人赶忙捂上自己的脸。她随后倒上水,又在木盘子里放上面包和无花果干儿。

“吃吧,主子!”农夫说。“吃吧!没人看见咱们。”

可是来者根本就没有胃口。不过他还是把一片面包沾了点水吃了,反正还得活。但他体内的欲望算是灭了,甚至对食物和水。他再生了,但没有欲望,甚至没有生的欲望,一切皆空,只有那巨大的幻灭感如同一种厌恶感,那就是他的生命之所在。不过,或许比幻灭更深重的是一种无欲的决断,比意识还深刻。

农夫和他老婆站在门道里看着他。他们看到陌生人枯瘦、惨白如蜡的手和脚上青紫的伤痕和他额头上的一道道伤口。他们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香料味。此情此景令他们感到恐惧。再看看这人身上精细昂贵的雪白亚麻,他们觉得他可能是一个恐怖地死去的国王。现在他仍然身处那个冰冷遥远的死亡之地,近乎透明的身上散发着香料味,像是来自某种奇特的花朵一样。

艰难地咽下沾了水的面包后,他抬起眼睛看看他们,发现他们狭隘拮据,举止毫无光彩,缺少勇气。但他们就是他们,是自然界中迟钝的分子。他们毫不高贵,但是恐惧令他们变得富有同情心。

于是这陌生人对他们再次顿生同情,他知道他们会对文雅报以文雅,会再次笨拙地回报他。

“别怕,”他温雅地对他们说:“让我跟你们待上一会儿。我待不长的。待会儿我就彻底一走了之。别怕,我不会给你们带来伤害的。”

他们马上就相信了他,可是恐惧仍然没有散去。他们说:

“待着吧,主子,想待就待着吧。歇着吧,安安静静地歇着!”

可他们还是感到害怕。

他也就随他们去了。那农夫牵着驴子走了。太阳明晃晃地升起来了,可在关上门的黑屋子里,这人又觉得像回到了坟墓中。所以他对那女人说:“我想躺到院子里去。”

于是她为他清扫了院子,给他铺了一张席子,让他顺墙根儿躺在阳光下。他躺着,看到围住的无花果树上第一茬绿叶像火焰般蓬蓬勃勃舒展开来,从光秃秃的树干伸展向头顶上的春天。可是这死过的男人不能观赏,他只是静静地躺在不那么热的阳光下,体内没有欲望,连动一动的欲望都没有。他躺在阳光下,两腿干枯,香料熏过的黑发落进空****的领口中,瘦弱苍白的胳膊纹丝不动。他躺在那里,母鸡们“咯咯”叫着在地上刨食,而那只逃跑过的公鸡这会儿被拴住了双腿,在角落中发出威胁的叫唤声。

农夫的老婆害怕了。她过来窥视着,见他纹丝不动,生怕这男人死在院子里了。阳光变得强烈起来时,他居然睁开眼睛看她了。看着这男人活过来了,她又怕了,不过没说什么。

他睁开眼睛,又发现这世界像玻璃一样明亮。这是生活,但这里面没有他的份了。它只是在他身外闪光:蓝天,光秃秃的无花果树,上面挂着几片小小的叶子。是如同玻璃一样明亮,可他不属于它,因为欲望已经没了。

可他在这儿,并没有灭绝。白天过去了,就像一个逗号,晚上他又进屋了。那农夫回家来了,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陌生人也吃起了豆子,吃得很少。然后他洗了手,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沉默了。农夫也沉默着。他们看着客人睡了。沉睡离死亡那么近,他还能睡。

太阳升起来时,他又出去躺在院子里。太阳是唯一能拉动他并摇晃他的东西,而他也想用鼻孔感受一下早晨的清凉空气,看看头顶上淡蓝的天空。他仍然不喜欢被关在屋里。

他一出屋,那小公鸡就叫了起来。那叫声弱了,是硬挤出来的,但那叫声中透着某种坚强,表示他不懊悔。它要活下去,甚至要高叫着表达生命的昂扬。那死过的男人站着凝视着这只逃跑后又被抓起来的公鸡,只见他扑棱着翅膀站立起来,试图向前迈步,甩起头来,张开他的嘴巴以生的姿态向死挑战。那勇敢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因为他的腿被拴着,他的叫声也微弱了下去,但这声音没有被阻挡住。这死过一次的男人毫不掩饰地凝望着生命,他看到到处都充溢着果敢精神。那是一只橘红色的公鸡,在朦胧的蓝色风暴中或浪尖上挺立起来;或是无花果枝头耸立着的绿色的火舌。这些东西和春天的牲灵在勃发,浑身闪烁着欲望,表达着自己的主张。他们的勃发就像泡沫的浪尖,是来自隐匿的欲望之蓝色的血液,来自力量的广漠海洋。他们五光十色,形状清晰,稍纵即逝,但决没有死气。这个死过的男人眼看着这些东西一晃而获得生命,他们不会死了。不过他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欲望如何颤抖着获得生命和存在了。他听到的是他们的清越的声音,这声音玎玲响着,是对其他业已生存的事物的挑战。

这男人仍然躺着,曾经死过的眼睛现在圆睁着,眸子仍旧黑黑的,看到的是生命亘古不变的坚韧。那只公鸡回过头来,目光闪烁着,似看非看地猛扫了他一眼。这死过的男人像往常一样,看到的不只是这只鸡而已,还看到了生命短促但汹涌的浪头,这只鸡最具生命活力了。他看着这东西吞食一块块食物时嘴巴奇怪地活动着,他的眼睛在充满活力地闪动着,显得十分机警、自负、谨慎,他的叫声生气十足,豪迈而骄横。可他又被现实的绳子拴着动弹不得。那公鸡心爱的母鸡下了蛋,他便自豪地模仿起母鸡“咯咯”的叫声来。这时男人似乎听出了这叫声中生命奇特的絮语,那叫声依旧因为腿被绳子拴着而透着懊恼。当这男人扔点面包给公鸡吃时,公鸡冲他发出了十分温柔的叫声来,叫着胡乱吃点儿,还不忘给母鸡剩下些碎面包渣。母鸡们便贪婪地跑过来,把面包渣儿叼到被缚的公鸡够不到的地方去吃。

公鸡自鸣得意地尾随其后,可突然被绳子绊住了,不得不就此罢休。他的冠子耷拉了下来,似乎要销声匿迹,躲到阴影中去了事。可他还年轻,尾巴上的羽毛仍是那么亮闪闪的,还没有完全长大呢。直到晚上,他体内的生命潮汐才会让他忘却白天的一切。他的爱妃漫不经心地靠近他,冲他丢个媚眼儿,他便颤动着浑身的羽毛朝她扑将上去。这死过的男人看着那弓着身子颤抖不定的公鸡,他看到的不是那只鸡,而是一个生命的浪峰一时间和另一个生命的浪峰相重叠,在汹涌的生命之海的潮汐中。对他来说生的命运似乎比死的命运更不可抗拒。与生命、不可遏止的生命强劲的命运相比,死的末日不过是一片阴影而已。

黄昏时分,农夫牵着驴子回来说:“主子啊,听说园子里的尸首被偷走了,坟墓空了,当兵的给调走了,该死的罗马人!那里的女人都在哭呢。”

死过的男人看着没有死过的男人说:

“很好。什么也别说,咱们没事儿。”

农夫松了一口气。他看上去脏兮兮、傻乎乎的,尽管脸色有点儿像他拴住的小公鸡一样红,可就是没有光彩。他是个没有火气的人。不过那死过一回的男人想:

“为什么要让他拔地而起?泥土做的肉身变成了食物,但是不能脱离大地。让土地仍旧是土地吧,让它依旧自成天地。我错把它托举了起来。我试图介入,我错了。毁灭的犁铧将要扎进犹太人的土地,这个农夫的生命将要像一块泥巴一样被翻动。没有人能够让土地免遭耕种。这是耕种,不是拯救……”

于是他用怜悯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农夫了,因为这农夫命中注定是不会得到再生的。不过这个死过一回的男人还是对自己说:“他是我的东道主。”

早晨,他感到好点儿了。这死过的男人站起来,忍着脚痛缓缓地原路返回那个园子。他是在一个园子里被人出卖[59],然后埋在园子里的。当他拐过石地旁的月桂树时,他看到一个身着蓝斗篷黄袍裙的女人在坟墓旁徘徊着[60]。她向洞口看去,觉得它就像一个深深的柜子。但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她绞着双手哭了起来。当她转身离开时,她看到了那着白衣的男人站在月桂树下。他大叫一声,以为那人是个探子,对他说:

“他们把他弄走了!”

那人则对她说:“玛德琳!”

她摇晃着身子险些摔倒,她认出他来了。他对她说:

“玛德琳!别怕。我活了。他们埋我埋得太早,所以我又活了。我活过来后躲在一个人家里。”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匍匐在他脚下吻他的脚。

“别碰我,玛德琳,”他说。“先别碰我呢!我的伤还没有好,还不能跟人接触。”

她哭了,不知怎么才好。只听他说:

“咱们上边上去,到灌木丛里去,在那儿说话没人看见。”

身着蓝斗篷黄袍子的她随他进了树林,坐在爱神木下。他说:

“我还没彻底缓过来呢。玛德琳,接下来怎么办?”

“主子!”她说。“我们一直为你哭泣!你回到我们当中来好吗?”

“已经完结了的就让它完结吧。对我来说,末日已经过去了。”他说。“溪水会继续流,直到天不再下雨,那时水就会干。对我来说,那个生命已经完了。”

“你能放弃你的胜利吗?”她哀伤地说。

“我的胜利,就在于我没有死。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分毫不差,但没死。这就是我的胜利。我超越了生与死,仍然是个男人。我还年轻,玛德琳,连中年都没有到呢[61]。我很高兴,那一切都过去了。应该过去。我高兴,这一切结束了,我的受难日过去了。作为导师和救星的我死了,现在我可以干我自己的事,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她听到了他的话,但不大懂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令她感到失望。

“那你还会回到我们中间吗?”她坚持问道。

“我不知道我将做什么。”他说。“我的伤痊愈后,我才能知道。不过我的使命是完成了,行教也结束了,死亡把我从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来,哦,玛德琳,我想过我自己的日子了。我的公共生活结束了,那是我自视重要的生活。现在我可以随波逐流,一言不发,也不会有谁来背叛我。我想超越我的手脚的局限,所以我让背叛降临到自己身上。我知道我错怪了犹大,我可怜的犹大。因为我死过一回了,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局限。现在我可以过不驱使别人的日子了。因为我能够到的是我的指尖能够到的,我能迈出的步伐最远不过我的脚尖处。但是我能够拥抱众生,以前我从来没有哪怕是真正拥抱一个人。是犹大和大牧师们将我从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来,很快我就会面对我的命运,像一个黎明中独自来到海中洗浴的人一样。”

“你是想从此一人独处?”她问道。“难道你的使命一钱不值吗?都是假的吗?”

“才不呢!”他说。“你过去的情人们也绝不是一钱不值了。他们对你来说很重要,但你获得的比你给予的要多得多。然后你来找我,要我把你从过分的获得中拯救出来。而我在执行我的使命时,做的也过分了点儿。我给予的比我获得的要多,那也是灾难,是出于虚荣。于是犹大和大牧师们将我从我过分的拯救中拯救了出来。玛德琳,千万别给予得过多了,那只意味着另一次死亡。”

她闻之痛苦地思考起来,因为她意欲过分地给予,不忍受到否定。

“那你不回到我们中间了吗?”她问。“你活过来只是为你自己吗?”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嘲弄,看着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从那上面仍然看得出她过分的需求——她要将自己从过去拯救出来,不再是过去那个女人,不再是用自己的意志攫住男人的女性。那种需求的阴云仍笼罩在她脸上,要将自己从过去的刚强的夏娃角色中拯救出来,那时她拥抱过很多男人,获得的比给予的要多。现在另一种末日降临在她身上了。她只想给予而不索取。这对于其温暖的肉体来说也是艰难和残酷的。

“我死而复生并不是为了再次死去。”他说。

她抬眼看看他,看到他白蜡似的脸上呈现出疲惫来,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失落、透着难以察觉的漠然。他感觉出了她那一瞥的意味,对自己说:“现在我的追随者要让我再死一回,因为我死而复生,但有负他们的期望。”

“你会来我们中间,看望我们,看望这些爱你的人吗?”她问。

他莞尔,道:“啊,是的!”随后又说:“你有点儿钱吗?你能给我点儿钱吗?算我借的。”

她没有多少,但能给他钱,这让她感到欣慰。

“你觉得,”他对她说:“我会去跟你生活在你的家里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蓝色大眼睛里放射出奇特的光芒,“现在吗?”她的话音里透着一种特殊的得意。

而他现在早就没了任何得意感,对她说:“不是现在!等我的伤全好了,还有,等我能够接触肉体时。”

说这话时他有点犹豫。他心里明白,他永远不会去她家住,因为他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得意,那是给予的贪婪之光。可她却在狂喜地低吟着:

“你知道的,我会为你献出一切。”

“别!”他说。“我没有这样的要求。”

他再次感到要从以前他熟悉的生命中抽身而出,他感到一种幻灭的厌恶,感到自己腹中一阵翻腾。随之他蹲在爱神木丛下,浑身乏力。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她又抬眼看看他,发现他不是弥赛亚。弥赛亚没有复活。他的热情和灼人的纯洁已经去了,那个狂热的青年已经去了。他的青春已死。这个男人已届不惑,充满了幻灭感,有着吓人的冷漠,还有一种爱情无法战胜的果断。这不是她仰慕的主子,那个年轻、热情、无形中提升她的灵魂的人。这个人近乎她以前有过的情人了,但对个人问题十分不屑,缺乏敏感。

对他的仰慕令她既狂热又痛苦,难以求得平衡。这个复活的人让她死心了,不再做梦了。

“你该走了,”他对她说:“别碰我,我还死着呢。三天后我会再到这个地方来。如果你要来,就在黎明来吧。咱们再说说话儿。”

她走了,郁闷沮丧地走了。走着走着,她忘却了现实的痛苦,重又变得惊喜起来:原来主子复活了,不再是死人了。他,救星,崇高的人,创造奇迹的人,复活了!他复活了,但不再是个人,而是个纯粹的神,因为他不需要肉体的接触,他注定要进天堂的。这才是最最荣耀和最最神奇的奇迹呢。

那死过的男人这时也抖擞起了精神,缓缓地朝那农夫家走去。他乐意回到他们中间,躲开玛德琳和她的同伴们。农夫们有着俗人的慵懒,会让他休息的,也不会强求他什么。

那家女人正站在房顶上寻找他呢,生怕他一去不回。他来到这座房子里,对她来说就像一杯淡淡的酒。看见他,她忙快步到门口迎迓。

“您这是去哪儿了?”她问。“您干吗要走呢?”

“我到一个园子里走走,见到了一位朋友,给了我点儿钱,给你吧。”

他伸出枯瘦的手,手中攥着一点点钱,那是玛德琳给他的全部的钱。农夫老婆的眼睛为之一亮,因为缺钱。她说:

“哦,主子哟!这真的是给我的?”

“拿着吧!”他说。“用它买面包,面包能带来生命。”

于是他又躺在院子里,又身陷孤独之中了,不仅闷闷不乐。跟农民们在一起,他可以独善其身,可他的朋友们可是不许他孤独。在这个安全的院子里,那只小公鸡挺招他喜欢的:它孤独无助但满怀生命热望地叫着,最终因为腿被缚着而在无助的耻辱中停止了叫声。这一天中,驴子在棚子里“嗖嗖”地甩着尾巴。那死过的男人躺着,全然远离生命,意气消沉,厌恶了这死一样的生。

那女人拿来了酒、水和甜糕饼,叫醒了他。他便吃了一点,为的是让她高兴。天儿热,她蹲着伺候他吃喝时,他看到了她罩衫下枯瘦的胸前垂着的**。他知道她希望他要她,她还年轻,不怎么丑。从来没有领教过女人的他,只要想,就会对她产生欲望。但他不能对他有欲望,尽管他微微地感到被蹲在一旁的她那柔软但丑陋的肉体吸引着。但他不能同她的思想和她的意识相溶。她喜欢的是他的钱,还想从他这儿得到更多。她想拥抱他的肉体,但她那个小心眼儿却僵化、短视、贪婪,她的肉体自有其贪欲,对回报毫无敬重。因此他对她悄声说了句好话,就扭过身去了。他不能抚摸那娇小的身子,便毫不迟疑地转身不睬她了。

从死亡中复活了,他终于意识到肉体也有自己的小小生命,甚至有着超越这生命的更伟大的生命。他因为躲避了肉体小小的贪婪的生命而获得了贞节。可他现在知道那种贞节其实是一种贪婪的形式。他知道这具肉体复活了,是为了给予和获得,获得和给予,但毫不贪婪。现在他知道,他复活是为了那个女人或女人们,她们懂得肉体更强的生命,无论给予还是获得都不贪婪,他可以将自己的肉体跟她们相溶。不过既然死过了,他就有耐心了,因为他懂得什么是时间和时间的永恒。他因此变得没有贪欲了,无论是将自己给予别人还是为自己攫取什么东西。因为他死过了。

那农夫干完活计回来,说:“主子,谢谢您给我钱。不过我们没想过要钱。我有的钱都是您给的。”

那死过的人感到悲哀,因为他看到那小模小样儿的农夫站在那儿,眼睛分明发亮,期盼着以后从他这里得到更多的钱。不错,这农夫接他进来时没要钱,而且是冒着得不到钱的风险。但他是动了脑筋想要钱的。即便如此,也是人之常情。天不早了,农夫要扶他起来,他对农夫说:

“别碰我,兄弟。我还没有升上去见我父呢。”[62]

夕阳的色彩愈来愈浓,映了小公鸡一身的光芒。那农夫不断地换绳子,拴得这小东西跟犯人似的。但是生命的火焰一直烧到公鸡冠子上,因此它斜视那死过的人时,眼神里透着十足的傲慢。那人笑笑,对它宠爱有加,冲它说道:

“在鸟类里,你算是升上去见过我父的了。”

那小鸡闻之,发出啼鸣算是回答了。

第三天早上这人去到花园里,冥思苦想着,思考着肉体更为广博的生命,超越个人渺小狭隘的生命。想着想着他穿过了石头附近月桂和爱神木茂盛的屏障,突然间他发现那三个女人在坟墓边上。一个是玛德琳,另一个女人是他母亲,还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名叫约安。他看到了她们,她们也看到了他。大家都心生惧怕。

他伫立在远处,以为她们来这里就是要他的肉体回去的。但他是决不会回到她们中间的。他脸色苍白,站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要落雨了。他看看她们,转身走了。玛德琳疾步追了上来。

“不是我带她们来的。”她说:“是她们自己来的。看,我给你带钱来了!……您不对她们说点什么吗?”

她给他几枚金币,他接了,说:“我能要这些钱吗?我会需要的!我不能对她们说什么,因为我还没有升上去见过我父呢。现在我必须离开你了。”

“那,你去哪儿呢?”她叫道。

他看看她,发现她要抓住的是已经死去的那个男人,是年轻的他,怀有使命的他,童贞的他,恐惧的他,有着渺小生命的他,那个只知给予不知索取的他。

“我必须去见我父!”他说。

“你是要离开我们吗?您母亲在那儿呢!”她叫着,满怀怨怼转过身,这一腔怨怼依然令她心里甜滋滋的。

“可我现在必须升上去见我父。”说着他退缩进灌木丛中,迅速转过身走了,心中自言自语道:

“现在我不属于任何人,没有任何联系,我的使命和福音都离我而去了。哈!我甚至不能创造自己的生命,何谈拯救别人?……我能学会孤独。”

就这样他回到了农夫的家,来到院子里,那小公鸡被绳子拴着腿待在那儿。他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最想的是独处,别人在场令他感到孤独。阳光和春日微妙的药剂让他的伤口愈合了,甚至五脏六腑中幻灭的巨大伤口也愈合了。他对男人和女人的需要,他意欲拯救他们和被他们拯救的狂热也消弭了。无论他与人类的接触会产生什么后果,都不应逾矩,不能强制。他对自己说:

“我试图强迫他们活,所以他们就强迫我死。总是这样,强制。退缩毁灭了前进。现在我该独处了。”

于是他不再去那花园儿了,自顾静静地躺着看太阳,要不就在黄昏时分穿过种着橄榄的坡地散步,坡地上绿色的麦子一遇上个艳阳天就能长一巴掌那么高。他总是暗忖:

“完成了我的使命,跟它脱了干系,实在太好了。现在我可以独处了,把一切都留给他们去。无花果树爱秃就秃吧,富人们爱富就让他们富去吧。我只管走我自己的路。”

“《圣经》不过是夜间叮人的蚊子。人被字词所折磨就如同被蚊虫叮咬,它会跟着人进坟墓的。可是人超越了坟墓,它就鞭长莫及了。我现在就穿越了那个地方,字词想叮咬我也无能为力,空气清新了,我无话可说。我独处于自己的皮肤之中,自己的皮肤是我全部脏腹的墙壁。”

他就是这样将自己的伤口愈合了,享受着生的不朽,免去了一切烦恼。因为在坟墓里他躲过了那个我们称之为烦恼的圈套。在坟墓中他离开了那个奋争的自我,不再忧虑,不再坚持自我。现在他那无忧无虑的自我又破镜重圆,在自己的皮囊中变得完整了,他以纯粹孤独的姿态冲自己笑了,这也是一种不朽。

随后他对自己说:“我要在世界上流浪,什么都不说。因为这个现象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孤独更美好的了。这个现象的世界如此汹汹,但又是孤独的。我没有看到过它,因为我身处其中深感困惑,我让这困惑遮住了双眼。现在我要在这个汹涌的现象世界上流浪了,因为是这些汹涌的东西让我纯粹孤独。”

他就是这样自顾思量着,决定要当一个医生。这是因为,任何大人孩子触动了他的同情心,他仍然有力量去愈合他们的伤口。于是他按照正常的样子剃了自己的头发,剪了胡子,自己冲自己笑了。他给自己买了鞋,合身的斗篷,头上缠了得体的头巾,遮住了所有的伤口。那农夫问:

“主子,您这是要离开我们吗?”

“是的,时候到了,是该回到人中间了。”

他给了那农夫一张票子,对他说:

“把那只逃跑过的公鸡给我吧,它让绳子拴着呢。他应该跟我走的。”

就为了这张票子,那农夫把公鸡送给了那死过的男人。随后,在黎明时分,那男人迈入了这现象的世界,要在孤独之中完善自己。以前他是与这世界过于密切了点,然后他就死了。现在他必须回去,在浑尘中独处。但就是现在他也并没有很孤独,因为在他的腋窝下夹着那公鸡呢。公鸡的尾巴在他身后欢快地摇曳着,还激动地朝前探着头,因为这公鸡也是头一遭涉足这更为广阔的现象世界中历险,公鸡们躁动的身体亦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农夫的老婆掉了几滴泪就进屋去了。毕竟是农夫婆,她这是又回去看那点儿钱去了。在她眼中,似乎那一张张钱在闪光,实在美妙。

那死过的男人继续朝前流浪着,还好这是个艳阳天。他边走边看着,一串运货车从身边驶过朝城里进发,他忙站到一边去,心里说:

不过我得把这只鸡甩入涌动的现象中去,因为他必须要赶他的浪潮。他浑身洋溢着生命,身子滚烫滚烫的!不定在哪儿,我会尽快把他放到母鸡们中间去。或许某个晚上我会遇上一个女人,她能吸引我复活的肉体,又能让我保持孤独。我欲望的肉体已经死了,我跟什么都失去接触。可我怎么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这只鸡闪烁着孤独的光芒,尽管他对母鸡的引诱予以回报。我要尽快赶到前面山上的村子里去。我已经很累很虚弱了,我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

他快步走着,只想早点到。路上他超过了两个慢慢走着聊天的人。他步履轻巧,听到了他们的话,议论的正是他自己。他还认识他们,他活着传教时就认识他们。于是他跟他们打了招呼,但借着黄昏的遮掩没有暴露自己,他们并不认识他[63]。他对他们说:

“那个该当国王的人让他们给害死了,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们疑虑地问:“为什么你问他呢?”

“我一直跟他熟,挺想他的。”他说。

他们于是回答说:“他活了。”

“啊!那他在哪儿呢?他怎么生活?”

“我们不知道,因为这秘密还没有公开呢。不过他是活了,很快就会升上去见他父亲。”

“哦!他父亲在哪儿呢?”

“还不知道?你是异教徒吧!父亲在天堂啊,在云彩之上的天空。”

“真的?那他可怎么个升法儿呢?”

“他是预言家,会光荣升上去的。”

“甚至升上天堂。”

“那他并没有在肉体上复活吧?”

“是肉体复活。”

“他的肉身也一块儿升天吗?”

“天上的父会接他的。”

那死过的男人没再说什么,因为该说的他都说了。字词生字词,就像蚊子生蚊子一样。不过有个人还是问他:“你干吗带着一只鸡呀?”

“我是个能治伤的人,”他说:“这鸡有德性。”

“那你不是个信徒了?”

“当然是!我相信这只鸡生机勃勃,有德性。”

说完,他们默默地走着,他感到他们不喜欢他的回答。于是他自己冲自己笑笑,觉得世界上危险的事就是,一个人信仰狭隘,不许他的邻居孤独。他们走到村边时,那死过的男人站在夕阳中用自己原来的嗓音说:

他们立即恐惧地叫了起来:“是主人!”

“对呀!”他微笑着说。说完,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就转身走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的墙根下了。

他进了一家酒馆,院子里拴着几头驴子。他叫了油煎饼,店家给他做了。吃完他就在棚子下睡了。早上他是让一阵响亮的鸡叫吵醒的,满耳朵里响的都是他的公鸡的叫声。他看到酒馆儿里的公鸡踱过来打架了,身后跟着好大一群母鸡呢。他的鸡跳上去,鸡之战开始了。酒馆的主人出来救自家的鸡了,但那死过的男人说:

“如果我的鸡赢了,我就把他送给你。要是他斗输了,你就杀吃了他。”

鸡们打得昏天黑地,那死过的男人的鸡竟然将院子里那只普通的公鸡给咬死了。这男人冲他的鸡说:

“你好歹为自己争了块地盘儿,母鸡们也归你了。你没白孤独一场,挺有出息的,母鸡们冲你献媚呢。”

他把公鸡留下,深入到现象的世界中去。这个世界广漠而复杂,纵横交错,充满**。他问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

“这种混乱何以会得到拯救,会走向何方?”

他继续走着,依旧孤独。但这世界的路是过去的信仰之路,他看到到处都是**、命运和强迫奇特地混杂一团,强迫造成的是昏沉沉的失眠症。是恐惧,归根结底是对死亡的恐惧使人发疯。所以他必须向前走。一旦他停下来,他的邻居们就让恐惧包围他,欺压他。他什么也不能触动,因为所有一切都疯狂地将自我强加给他,强迫他,侵犯他内在的孤独。是城市、社会和群体的偏执要强迫一个男人,强迫所有的男人。因为男人和女人一样因着恐惧自身的空虚而发疯。他想到了自己的使命,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要将爱强加于所有的男人。想到此,那种固有的厌恶就又袭上心头。因为没有什么接触是不带有微妙的强迫企图的。他甚至被强迫死去了。对旧世界的厌恶重又沉渣泛起,他厌恶地重新看这世界,害怕这世界中卑劣的接触。

内陆风又硬又冷,是从黎巴嫩那看不见的雪地上吹过来的。不过那面朝西南埃及方向的寺庙则沐在灿烂的冬日阳光中。他顺着弯弯曲曲的路向大海走下去时,能感到阳光的温暖和灿烂从画柱间流溢而出。但大海却隐匿难现,因为这满山遍野的树把大海挡住了,不过在沙沙作响的松林中依然能听到大海的涛声。邻近午后,天光渐变成金黄色。服侍爱茜斯[64]的女仆身着黄袍,仰视着斜向大海的陡峭山坡,坡上的橄榄林子在风中闪着银光,像水一样泼洒着。除了女神,只有她一个人了。冬日的午后,那看不见的海边上,阳光直射下来,溶满了岸边的山间。她朝着太阳走去,穿过地中海松林和常青的橡树林。在两道海湾之间林木覆盖的一小片地上矗立着那座寺庙。

那三条船被拖到了小海湾的陡峭鹅卵石滩上,停在那座灰色的小塔旁。在鹅卵石滩的边上矗立着一道高墙,墙内围着一座花园儿,占了海湾里的小块儿平地,然后朝上沿着梯地直到陡峭的坡地都是花园。从那儿再往上一点儿,在另一道墙里,是低矮的白色别墅,孤孤单单的就像这海岸俯视着大海。而再往上,一直往上,在橄榄树和松树交界处,是岸边公路,始终保持高于那些通向海湾的溪谷。

一月份灿烂的阳光普照。或者说,什么都是这巨大太阳的一部分,大海的光芒、大海及其无比的孤独,都是太阳的一部分,亮得纯净无瑕。

黯淡的海水在**漾起伏,海水上方的石头上蹲着两个赤膊的奴隶,他们在给鸽子煺毛,准备做晚饭吃。他们刺透了一只活生生的蓝色鸽子的喉咙,让鸽子血滴进喘息着的大海中去,干活儿时出奇地聚精会神。他们这是在上演某种祭典,或者说是在进行某种妖术。庙里的女人身着黄衣白裙,孤独如一朵冬日的水仙花站在半岛上的松树间,那寺庙藏在松林中注视着这一切。

一只黑顶白身的鸽子,似一袭白精灵一般,忽地从黯淡的海面上逃出,迅速飞走,在风中斜了几斜,就上升着,蹿上天去,掠过松林,朝内陆盘旋而去,变成了天上的一个小白点儿。它逃跑了。那女祭司听到奴隶男孩在叫,是园子里的奴隶,十七岁左右。他看到鸽子盘旋着飞走了,气得朝天举起手臂。这年轻人愤怒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来,转过身,一气之下抓住那个女孩,握紧沾满鸽子血的手打她。女孩趴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无助地浑身发抖。女主人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她发现了另一个旁观者,是个陌生人。那陌生人戴着宽边帽子,帽檐低垂,身着一件样式简陋的灰大衣,下巴上留着黑黑的胡子。他站在石头堤道上,那正是半岛上通往寺庙的咽喉。他的深灰色大衣在风中飘起,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在石头上,如一朵白黄相间的水仙花儿,那是因为她上身着黄色的毛披风,披风下露出那件白色亚麻布的长衫。他们二人都在看着那两个奴隶。

那男孩突然住手不打那个女孩了。他弯下腰去,触摸她,试图让她说话。可她却纹丝不动地趴着,脸贴在光滑的石头上。他用双臂将她抱起,可她却重又滑到地上去,像个死人,可比任何死人滑得都快。那男孩儿拼命地抓住她的臀部,将她搂向自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她的身子僵着,只有肩膀还在抗争着。他想都不想,用力将她扭过来,双手伸到她的**去要把腿分开。一时间,他凭着一个男孩第一次的冲动,盲目疯狂地扑在她身上。他那年轻的**身体在她身上疯狂地疾速颤动了一阵子,然后停住了,如死人一般。

那女孩坐起来,看着他离去。看到他的身影消失了,她也朝四下里看看,看到了这陌生人和女祭司。随后她阴郁地转身走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径直朝那四只死鸽子和石头上的刀走过去。她开始煺那些短毛茬儿,羽毛在空中飘舞起来像灰尘一样。

女祭司转身走开。奴隶!让那个旁观者看他们吧,她对此不感兴趣。她又缓缓地穿过松林,朝半岛中空地上的寺庙走去,它正沐在阳光里。这座小庙是座木建筑,刷成粉、白和蓝色,前脸儿矗立着四根木头柱子,像四根根茎通向顶上膨胀的埃及莲花[65]花蕾,支撑着屋顶和屋檐下外中楣上绽放着的尖尖的莲花瓣。柱子前的台子下有两磴低矮的石阶,柱子后的厅开着门。厅里建有一座矮矮的石头祭坛,石穴中残留着灰烬,末端的石槽里残留着黑色的血迹。

她对这座庙了如指掌,因为这是她花自己的钱修建起来的,照管它有七年之久了。它矗立在空地中,粉白相间,由墨绿的橡树作衬,看上去活像一朵花儿。午后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柱子的底座了。

她缓缓地进来,穿过庙堂朝黯淡的内室走去,屋里点着油灯,油里搀了香料。她像往常一样关上门,朝女神面前的火钵里扔了几粒香,随后坐在女神面前,在黑暗中坐下沉思,进入女神的梦中。

是爱茜斯,但不是当了赫鲁斯之母的爱茜斯[66]。是那个哀伤的爱茜斯,那个寻夫的爱茜斯。那大理石上画着的女神扬起脸来,一条腿蹚开轻飘的袍子,一副寻夫的哀伤苦相。她是在寻找死去的奥斯里斯的碎片,他死后被割成碎片抛撒,撒遍了广袤的世界。她必须找到他的手和脚,他的心脏,大腿,头,腹,她一定要把他重新拼起来,张开臂膀将他重新拼起来的身体抱住,直到他的身体重新变得温暖起来,唤醒它的生命,从而他也能拥抱她并能够滋润她的子宫。多少年,寻找的狂热和痛苦一直在继续,狂得奇特,苦得奇特。她扯着嗓门叫着,她空洞的目光在审视自己寻找的狂喜,审视着轻薄的罩衫下自己花蕾一般的小腹上娇小的肚脐,不停地在寻找中追问,追问自己。多少年过去了,她一点一点地寻找他,心脏,头颅,四肢和身体都找到了。但她就是找不到那最后的真实,那是他最终的线索,只有它才能真正将他交还给她。因为她爱茜斯属于那微妙的莲花,即隐匿的含苞待放的子宫,等待对方来触动——等待着男性奥斯里斯腰腹[67]处流溢出阳光来照射。

髫龄时期,这女孩儿就认识恺撒了,他那副鹰一样贪婪掠夺的样子让她害怕。金发的安东尼[69]经常和她坐在一起跟他讲哲学和神,安东尼身材赫然,浑身洋溢着男子气。总角之年始就迷上了神,尽管他嘲弄他们,还故作忘记了他们。不过他对她说:

“我为你向维纳斯祭了两只鸽子[70],我怕你没什么献给这位甜美的女神。小心点儿,别得罪她。怎么,你这朵花儿为什么心里这么冷?难道从来就没有一线阳光照亮你的内心吗?哎,过来,当太阳俯身来抚慰一个少女时,这少女应该向太阳绽放。”

安东尼俯视着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向她透着笑意,她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中。她感受到了他那男性美的光芒,他的爱沐浴着她的全身。但是,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无论他的光芒怎样流淌,她的子宫之花终归是凉的,几乎是冷的,像冰霜阴影中的花蕾。所以,安东尼尽管爱着她,但出于对她父亲的敬重,还是离她而去。

情况一直如此。她见过许多男人,老的少的都有。但总的来说他喜欢年纪大一点儿的,因为他们说话沉稳,显得诚恳,而且不需要她像花儿一样冲他们的男性阳光绽放。有一回问一位哲学家:“所有的女人都是为男人生的吗?”那老人缓慢地回答道:

“很少有女人会等待再生的男人。你知道的,莲花是不会对太阳的所有光和热做出反应的。她将自己黯淡的头藏进深处,决不挣脱出来。直到夜间某个隐秘的太阳被杀死了、不再闪耀了,便在隐秘的紫色背景下的繁星中升起,像紫罗兰一样,在黑夜里放射出稀有的紫光。莲花便在这时躁动起来,似乎是迎接这紫光的抚慰,穿过如水的光芒向上升起来,抬起自己垂着的头以其他花儿不可比拟的姿态怒放开来。莲花放射出自己耀眼的祝福之光,以别的花儿不可比拟的姿态,在死后默默重新升起的暗紫色太阳那如水的光芒穿刺下展示出自己柔媚金色的深层。但对安东尼这样倏忽即逝炫耀的金色阳光和恺撒那种权力的冰冷阳光,莲花是不会躁动的,永远不会。他们只能将花蕾撕开。啊,让我告诉你吧,等待那再生的人,等待花蕾的躁动。”

到了埃及,她遇上了爱茜斯,明白了她的神秘之处。她把爱茜斯带到了西顿岸边住在一起,跟她一起在神秘中寻找她丈夫。而爱管事的母亲则游刃有余地控制着这小小的庄园和奴隶们。

这女人从沉思中清醒,起来向爱茜斯做最后的简单礼拜,然后给油灯加了油,便离开了祭坛,锁上了门。外面的世界中,夕阳西下,阳光在“沙沙”作响的树林间凉了下来。尽管风势在减弱,林子里依旧“沙沙”作响。

一个头戴宽边黑帽的陌生人从寺庙角落里的台阶上站起身来,在风中摘下了帽子。他脸庞黝黑,下巴上蓄着尖长的胡子。

“哦,夫人,我能在谁家落个脚?”他冲那身着黄色披风站在一根绘着粉的和白的图案的柱子旁的女人说,女人比她高站了一层台阶。她脸型狭长,脸色苍白,暗黄的头发上罩着薄薄的金丝网。她垂首看看这流浪汉,表情漠然。这眼神就像看她的奴隶似的。

“干吗从路上下来了?”

“我发现这庙像岸边上一朵苍白的莲花,就想在这片树林里歇歇,不知道夫人让不让。”

“她是寻觅中的爱茜斯。”她回答他道。

“女神了不起。”他说。

她仍旧疑虑地看着他。那人黑亮的眼睛里分明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尽管他瘦削的脸上一脸的沧桑。那流浪者猜透了她的疑虑,便调侃她。

“站在台阶上,”她说:“会有个奴隶带你去找落脚的地方。”

“埃及女神是慷慨的。”

她走下了隆起的半岛上的石子路,她脚上穿着镀金的便鞋。白衣下露出的她那双玉足很美,而黄色披风上长着一头金发的头垂着,似乎思绪万千。这是个为自己的梦所缠绕的女人。这个男人莞尔一笑,笑得有点儿苦涩,又坐到台阶上等着,在寒冷的暮色中裹紧了自己的披风。

良久,终于有个奴隶出现了,也是一身灰衣。

“想在我们夫人这里找个歇脚的地方?”他傲慢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

“那就来吧。”

傲慢无礼的奴隶跟随着流浪汉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穿过树林下到一条小小的石壁溪谷中,那里,几乎在黑暗中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山洞,洞外石松下方的岸边荒地上长着一小片石楠丛。这地方一片黑暗,但绝对安静,避风。空气中依然飘着山羊的气息。

“就睡这儿!”那奴隶说。“山羊再也不来这个半岛了。水在这儿!”说着他指指那个小小的石坑,坑里有一汪儿水,四周长着青草。

那死过的男人回到了住处。他从随身携带的皮袋子里掏出面包,在那一小汪儿泉水里沾沾,慢慢地吃起来。吃罢,把嘴洗净,他再次望望纯净天空中明亮的群星,铺上草权当床了。他摘了帽子,脱了便鞋放在一边,将皮袋子放在头下当枕头,就睡了,他是太累了。可是半夜里他给冻醒了,那寒冷一口一口地咬噬着疲劳的他。外面已经是星光灿烂,依然刮着风。他坐起身,缩着身子缩成一个逗号的样子,直到黎明才又睡过去。

清晨,阴影中的海岸依然寒冷,尽管太阳已经在山后升起了。这时那女人从别墅里出来朝女神这边走来。大海是净洁的,泛着淡蓝色,在万象更新的早晨显得煞是可爱,这时风终于住了。但是海浪仍旧拍击着乱石,溅起白花花的浪来,在卵石滩上碎成珠玑。那女人缓缓地走过来,向着她的梦走来。不过她意识到会有什么打扰她的。

她顺着那条窄窄的石子路朝半岛走着,翻过树林间的陡坡向寺庙走去时,上面下来一个奴仆,站住向她行个礼。不过他这种谦恭中透着一点无礼。“你说吧!”她说。

“夫人,那个男人在那儿,他还睡着呢。夫人,我有话,能说不?”

“说吧!”她说。她开始对这家伙反感了。

“夫人,这人是个逃犯。”

这奴才说出了这个坏消息,似乎显得很得意。

“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呀,看他的手和脚吧!夫人想看看吗?”

“你带路!”

那奴才迅速带着她翻过山包,下到小溪谷中。到那儿后他站到一边去,女人穿过缝隙朝山洞里走去。她的心跳快了起来。他首要的事是保护她的寺庙不受侵犯。

那流浪者正枕着袋子睡觉呢。身上裹着披风,但为了取暖,他那满是土的双脚在一起搭着,他的手微微握成拳头。平时穿着便鞋的脚这时露在外头,苍白的皮肤上能看到伤疤,半握着的手掌上也有伤疤。

她对这个男人没有兴趣,特别是对奴隶阶级的男人不感兴趣。这张熟睡中的脸,憔悴的面容、塌陷的双颊,挺丑的。但作为一个真正的女祭司,她从中看出了另一种美,那是深层生命展露出的宁静。甚至,那坍陷的双颊上方的黑眉毛都透着一种威严。她看得出,他留着长发,这一点跟罗马人不同,额角上的头发已有几许灰白,尖尖的胡子也白了几根。那一定是受苦受难造成的,因为这人挺年轻的,他那晦暗的皮肤仍透着年轻的光彩。

她又回到了那奴才等待的石头下。

“我算知道了!”她说。“他不是什么逃犯。而是东方来的一个自由民。别打扰他。不过,他醒来时,带他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说。”

她语气冷漠,因为他觉得奴隶们总归是讨厌的。他们是那样根深蒂固地陷于下等生活中,他们的品位和小小的心眼儿都不怎么招人待见。想到此,她收起自己的梦到寺庙去了,一个奴隶女孩儿带了冬季玫瑰和茉莉花儿来摆到祭坛上。不过今天即使是在主持宗教仪式时,她也心烦意乱的。

太阳升到了山头上,阳光灿烂地洒落在岸边长满松树的半岛上和粉红的寺庙上,带来一片清新。那死过的男人醒了,穿上他的便鞋。他又戴上帽子,将袋子甩进他的披风下,就出去看那清晨的丽日蓝天。他扫了一眼遍布石头缝里的黄白水仙,发现那奴才在等着,像是什么东西威胁着他。

“主子啊!”那奴才说。“我家夫人想让您去爱茜斯的房子,她有话跟您说。”

“那好吧。”流浪者说。

他缓缓地走着,不时停下脚步来看淡蓝的海,觉得它就像一朵没有一丝皱褶的花儿,那石缝间的白浪就像一朵朵长在石头中的白花儿。从岸边朝山顶陡峭而上的斜坡,上面长着灰色的橄榄树,生着鲜绿的麦苗儿,那座小小的别墅就建在上头。在这个一月的清晨,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清新纯净。

太阳照在寺庙的屋角上,他在阳光下的台阶上坐下,耐心地开始漫长的等待。他再生了,但获得的不再是原来的生命,那时的人要小,日子要短。再生了,他有了另一条命,获得的是人类意识中绵长的日子。他变得孤独,远离了那种短暂的日子,与过着普通日子的人们失去了联系。他尚不能说“不要触我”,那会将再生的人与俗人分开的。但这种分离是一种绝对,而在这座庙里他感到的是宁静,是异教徒的宁静,这里的气氛冷酷而不乏快活,但奴隶们则充满了敌意。

那女人来到了庙里晦暗的门道中,她是从神殿里来的,正犹豫地站在那里。她能看到那男人黑乎乎的身影,他纹丝不动的坐姿令人害怕,她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那男人的忍耐几乎在威胁着她。

她走过寺庙的外堂,那男人意识到她来了,就站起身来。她用希腊语同他打招呼,可他却说:“夫人,我不怎么会说希腊话。还是让我讲世俗的叙利亚话吧。”

“你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出于女祭司的职业习惯,她忙问他。

她瞥他一眼,眼神中透着焦虑和羞涩。

“可你身上为什么有逃犯的印记?”她突然问。

“难道是夫人在我睡觉的时候偷看我来着?”他阴沉着脸厌恶地说。

“是奴才们警告我的,说你的手和脚——”她说。

他看看她,道:

“夫人允许我向她道个再见上路吗?”

一阵风刮过来,掀起了他的披风和帽子。他抬手去扶帽檐儿,这时她又看到他枯瘦的手上的伤痕。

“看!伤疤!”她指着他的手说。

“那又怎么样?!”他说。“再见了。请代我向爱茜斯致敬,谢谢您让我在此歇脚。”

他要走了。她蓝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问:“你不看一眼爱茜斯了?”她突然冲动起来。这话令他心动,像是一股痛感划过。

“在哪儿呢?”

“来吧!”

他跟随她进了内殿,里面几乎漆黑一片。待到他的眼睛适应了油灯的微光时,他看到女神撩开袍子迈着大步如同一艘船向前进发,他忙向女神鞠躬致敬。

“伟大的爱茜斯!”他说。“寻夫的她超越了死亡。一个女人迈着这样的步伐,真是了不起。她的目标也了不起。所有的男人都赞美你,爱茜斯,你伟大胜过男人的母亲。”

守护爱茜斯的女人听到了他的话,往火钵里又扔了些香。然后看着这男人。

“在这儿过得惯吗?”她问。“爱茜斯让你感受到她了吗?”

他惊诧不解地看看女祭司。

“我不知道。”他说。

但这女人在揣测,他就是失去的奥斯里斯。他用心感觉出来了。于是她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他不能待在这黑暗封闭、香气弥漫的神殿里了,便出来再次来到清晨的清凉空气中。他感到有什么在靠近他触摸他,他全身仍然感到疼痛并在受诫:不要触动我!不要触动!哦,不要触动我!

那女人跟随他来到外面,心里既渴望又怯懦。他在离去。

“哦,陌生的客人,别走!哦,跟爱茜斯待上一会儿!”

他看看她,发现她的脸如花绽放,好像她身体里在冉冉升起着一轮太阳。于是他的腰腹部又感到了躁动。

“您是要扣留我吗,爱茜斯的姑娘?”他问。

“留下!我肯定你就是奥斯里斯!”她说。

他闻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可不够格儿!”然后他看看她渴望的面庞道:“不过我会在山羊洞里再睡上一宿,如果爱茜斯让我这样的话。”

她闻之像个孩子那样幸福地将两手合在一起。

“啊,爱茜斯会开心的!”她说。

于是他内心十分烦乱地走下山到海岸边去,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服从这触摸吗?要吗?男人用他们的触摸将我折磨致死。可这爱茜斯的姑娘却是一团愈合伤口的温柔火焰。我虽是个医生,可是我不能像这温柔的姑娘一样用温柔的火焰愈合伤口。温柔女孩的火焰!就像春天第一茬浅浅的藏红花。我怎么能对一个如同藏红花一样温柔女人体内的愈合力量和祝福视若无睹呢!啊,温柔啊!比我的死还要来得可怕又美好。

那女人再次进到神殿里去,陷入了沉思中。许久,她凝望着那充满渴望迈着旋风般步伐的女神,凝望着她那花蕾似的小腹,觉得她像一头躁动着寻觅中的海豹。于是她完全沉溺于女人的思绪,服从那觅夫的爱茜斯的冲动。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到半岛上去找他。她发现他向着太阳走去,就像她昨天那样。他正坐在树下的松叶上,那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地方。现在她忐忑不安缓慢地朝他靠近,生怕他不需要她。她站在他身边,不让他看见自己。突然他从帽檐儿下朝上瞟了一眼,看到西下的夕阳正洒在她网状的头发上。他吃了一惊,不过他正盼着他来呢。

“那是您的家吗?”他指指橄榄坡上低矮的白色别墅问。

“那是我母亲的宅子。他是个寡妇,我是她唯一的孩子。”

“这些人都是她的奴隶吗?”

“除了我的,都是她的。”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您也坐下看太阳落山好吗?”

他对她说话时并没有站起身,因为他知道那样身上会很痛。所以她坐在了棕色的干松叶上,将橘黄色的披风拢到膝盖上。这时有一条船划了进来,从夕阳辉映下的海面上驶进了海湾的阴影中,奴隶们举起小网子,水面上回响起他们七嘴八舌的话音。

“这里就是您的家了。”他说。

“可我是在服侍寻夫的爱茜斯。”她回答道。

他看看她,觉得她就像一朵在思考的柔软的云彩,终归是有点遥远。此时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受着**和怜悯的冲击。

“衷心希望您能找到自己的欲求,姑娘。”他突然认真地说。

“难道您不是奥斯里斯吗?”她问道。

他的脸唰地红了起来。

“就算是吧,只要您能愈合我的伤口!”他说。“我仍然受着死亡和孤独的威胁,我摆脱不掉这个。”

她柔和的蓝眼睛看着他,一时间感到恐惧起来。然后她垂下头,和他共同沐浴在西斜的夕阳那温暖的光芒中。一个是死过的男人,另一个是服侍一心寻夫的女神的女人。

太阳向海里落下了,在冬日里映出一片巨大的辉煌。阳光照耀在奴隶们熠熠闪光的**上,他们粗壮的腿和臀部晒得发红,小脑袋上生着黑发。他们在鹅卵石滩上边跑边展开渔网。宽容一切的潘神在看着他们,他应该永远是他们的神才对[71]。

太阳正没入海平线,女人站起身说:

“您如果还要在这儿坐下去,我让人送吃的和盖的来。”

爱茜斯的女人不解地看看他,眼神里透着点儿惧怕。

“东西是我自己的。”她说。

“那就好。”他微笑着说,但知道会有麻烦的。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那么专心致志,一举一动都透着自我奉献的精神。她生着暗褐色的头发,头微微低着,雪白的亚麻披风在象牙般洁白的脚踝上摆动。他看到**的奴隶们伫立着注视她,目光显得有点惊诧,亦有点邪恶。但她依旧心无旁骛地穿过了海边的门走了。

死过的男人仍旧坐在俯瞰海滩的树下,小小的海滩上什么事都有。在地界墙下的小溪旁,女奴们仍然在浣洗麻布,不时传来她们在小池塘边的光滑石头上拍打布的“空!空!”声。空气里弥漫着橄榄废渣的气味,花园里传出磨橄榄的石磨声和奴隶们赶驴的吆喝声。随后,一个女人从门里迈出,是一个灰白头发身着白色毛斗篷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个身着宽大罩袍的光头罗马男人,可能是她的管家或监护人。他们站在海边高处的卵石滩上,四下里迅速瞟了一眼。那些腿臀粗壮浑身发红的奴隶专心致志地弯着腰拉着渔网,浣洗麻布的女人们用力甩着手拍打着,那老奴则神情专注地在水边洗着鱼和珊瑚虫。那女人和她的监护人一眼就把这些看了个清楚。他们还看到半岛石头间的树下独自漠然而坐的那个陌生男人。那死过的男人看到他们在谈论他。从半岛这小小的神圣之地看那个俗界,发现它仍旧有些敌意。

太阳正触到海面,窄窄的海湾对面,高耸的岬地在海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阴影下蓝色的寒冷卵石滩上那老妇人也拖着阴影步履沉重地走着,去看蹲在水边的一个老头儿平底篮子里的鱼。那是个**的奴隶,臀部和肩膀都很肥胖,最后一抹夕阳在他晒红了的身上辉映着,消失了。那老奴继续专心地清洗着鱼,并没有抬头看妇人,似乎觉得她是一片阴影照在他身上似的。

这时门里走出两个奴隶姑娘来,头上顶着平底儿篮子。一个篮子里斜放着一只赤陶酒坛子和一只油罐子。宽广的卵石海滩上走来了姑娘们,爱茜斯的侍女身着亚麻斗篷也在夕阳中随她们来了。远处的海面上夕阳还闪着余晖,这边则是一片阴影了。

头发灰白的母亲站在海边上看着头发暗褐色的女儿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随女奴们朝半岛的颈部摇摇摆摆走去,女儿这是行进在她自己为之心醉的另一个世界里。老母亲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行三人走上高耸的岬地,走在树木中,然后被掩映在树林里消失其中。奴隶们谁也没有抬头去看她们。头发灰白的女人仍然在看着女儿消失其中的树林。然后又瞟了一眼那棵树下,那死过的男人仍坐在树下,不过现在看不见他了,因为阳光已经消失了,只有远处的海水还闪着光芒。是晚上了。耐心些!让命运自行其是吧!

这是这个小小海湾里一天的生活,是些小人物的生活。那死过的男人自言自语道:除非我们将这种日子与更大的日子融为一体,将这种小小的生活圈子纳入更大的生活圈子,否则这一切就都是灾难。

甚至山顶也笼罩在阴影中了。只有天空还向上放射着光辉。大海已经是一片广漠的浑浊阴影。这时,那死过的男人才僵硬地站起身来,回到树林中去。

寺庙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回自己的石穴去。男奴隶们已经把原来当床铺用的草弄了出去,清扫了石头地面,正在铺上优质的爱神木,在上面铺上一层粗草,草上再铺上柔软的灌木梢儿,做成床铺。床铺做好后,又在上面铺上一张糅制精良的白牛皮。女仆们在石穴顶头上铺了叠好的毛垫子,摆上酒坛子、油罐子、赤陶的杯子和一只篮子,篮子里装着面包、咸奶酪、无花果干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鸡蛋。还有一钵炭。这石洞立时显得满满当当,像个住处了。

爱茜斯的侍女站在那口小小的泉眼旁的凹陷处。

这里一次只能通过一个奴隶。年轻的女奴们等在这窄地方的进口外面。那死过的男人一出现,那女人便令女孩们走开。男奴们仍在铺床铺,尽量拖延时间。但是爱茜斯的侍女把他们也支走了。那死过的男人过来看他的屋子了。

“这样好吗?”那女人问他道。

“十分好。”他回答道:“不过令堂和他,很明显是她的管家,是看到奴隶们运东西过来的。他们不会跟你过不去吧。”

“想吃东西,喝水吗?”她问。“灰里温着鸡蛋呢。我要回别墅里用晚饭了。到半夜第二个时辰,我会下到寺庙里去。哦,你那会儿也来爱茜斯身边吗?”她看看他,眼睛里闪烁起一道奇特的光芒来。这就是她的梦,这个梦比她自己还重要。她现在全然被女人神秘的光环笼罩着,他可是不忍伤她的心。

“我要在庙那儿等吗?”

“在第二个时辰等我,我会来的。”他听出了她话音里绵绵的恳求,立时感到自己的神经颤抖起来。

“那令堂大人呢?”他温顺地说。

女人看看他,吃了一惊。

“她拦不住我!”她说。

他听得出来,那位母亲会阻拦女儿的,因为女儿把自己的财产交给了母亲管,母亲会紧紧地抓住不放的。

说完她走了,这死过的男人头靠在床铺上,从灰中取了鸡蛋吃。面包则沾了油吃,因为他的肉体已经干枯了。随后他将酒和水混在一起喝。吃喝完毕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铺上。油灯闪着一星儿火花。

他着了迷,被新的感觉所困扰。爱茜斯的侍女对他很好,与其说是表现在形式上,倒不如说是其美妙的女性光芒在闪烁。一层又一层的阳光将她淹没在神秘的火焰中,那是一个活力十足的女性身上的神秘火焰,触摸她就如同触摸火焰一样。最最美妙的是她对他怀有的那股温情,如同阳光,轻柔静谧地温暖着他。

“她就像阳光照在我身上。”他自言自语着伸个懒腰,“我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伸个懒腰,那就是她对我的情。这是神赐给我最伟大的情。”

与此同时,他由于害怕外面的世界而感到惶惶然。“只要他们能够,他们就会杀了我们。”他自忖。“不过好在有太阳的法律来保护我们。”

他再次对自己说:“我是**的身上带着记号再生的。如果我为这种接触而**无余,我就算没有白死一场。这之前我是受着束缚的。”

想到此,他起身走到外面来。寒冷的夜空中繁星闪烁,一派冬季的风采。“风采是有其命运的,”他冲夜空说:“在我们经历了卑微、下作和痛苦之后。”

他默默地朝寺庙走上去,在黑暗中靠墙等待,凝视着黑夜、星星和树梢。他又对自己说:风采是有其命运的,还有一股更大的力量。

最终,他看到她的绸布灯笼在树间摇摇摆摆而来,不过她走得很快。她是一个人来的,走近了,灯光柔和地洒在她的披风皱褶上。他因着恐惧和快乐而颤抖起来,心里说:我怕这种接触,比死都怕。我对此更无防范。

“啊!”她叫了起来,她也怕,但也很狂迷。她完全受着梦的指使。

她打开神殿的锁,他尾随她进去了。然后她再次关上了门。神殿里暖融融的,空气中香气弥漫。那死过的男人站在门旁看着女人。

她先向女神走过去。那微光下的女神雕像似乎是在向前进着,有点恐惧,就像一个高大的女人急迫赶路的样子。

那女祭司并没有看他。她脱下暗红的披风放在一张低矮的睡椅上。微光中,她身着白的束腰外衣,**着双臂。不过她仍然在躲避着他。他退到阴影中看着她轻轻地扇着钵子里的火并向里面撒着香。空气中弥漫起好闻的香气来。她转身以朝拜的姿态向着雕像,微微摇曳着蹒跚着向前走,像一只泊在水中的船儿。她就这样踮着脚尖向女神靠近。

看着这个狂热的女人,他心里说:我得让她独自狂热,独享其女性的神秘。她仍然踮着脚尖,摇摆着身子,踏着奇特的步点儿朝女神走来。然后她突然间开始用希腊语叨念起来,他一点也听不懂希腊话。她呢喃着,渐渐地停止了摇摆,像海上的一条船停泊了下来。他看着她,看到了她孤独的灵魂,那是不同于别的灵魂的女性灵魂。他心里说:她跟我真是不同,不同得令人匪夷所思!她是怕我,怕我身上跟她不同的男人味。她已经让自己的恐惧暴露无遗了。她是那么敏感,那么细腻,有着那么活生生的生命!她是那么富有活力,她的生命与我是那么不同!这是多么美呀,那么细腻,有着奇特的生的勇气。这一点跟我是那么不同,我有的是面对死的勇气!多么美丽,就像玫瑰的心,像火焰的核心。她全然令自己处在被穿透的位置上了。哦,如果让她失望或冒犯她,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她转过身,脸上辉映着女神的光彩,问他:

“你是奥斯里斯,是不是?”问得很是天真。

“你说是就是呗。”他说。

“你想让爱茜斯审查一遍吗?你难道不能脱去你的衣服吗?”

他看着这女人,感到自己呼吸局促起来。随之,他身上的伤口,特别是穿透腹部致他死命的伤口又开始嚎叫起来。

“太疼了!如果我退却,你千万要原谅我。”

不过他还是脱下了大衣和外罩,**着走向那偶像,他感到胸口因着突然的剧痛而起伏喘息,对剧痛和巨大哀伤的记忆着实令他痛苦不已。

“他们把我折磨死了!”他为自己解释着,脸转过来看了看她。

看着他羸弱的**身躯站在自己面前,她看到了他体内的死神。突然她感到恐惧,感到自己被掠夺而去了。她感到狰狞的死亡之翼那灰色影子占了上风。

“啊,女神,”他用土话冲偶像说:“只要你再次给我指路,我就愿意活下去。”

“让我给你擦油!”女人温柔地冲他说,“让我为你的伤口擦药吧!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让我给你擦药!”

再次引起的伤痛让他忘了自己此时是**的。他坐在床边沿上,她把一点油倒到他的手掌上。她擦着他的手,那一切又回来了:钉子,钉子眼,那种残酷,对他这个只奉献善良的人来说是那么不公平。不公和残酷带给他的痛苦此时再次痛遍他全身,就像他死去的时候一样。她在给他的手擦着油,喃言道:“撕裂的地方长出了新肉,伤口里充满了新的生命,这块伤疤是紫罗兰的眼睛。”

她那种天真的专注神情令他忍俊不禁。她的梦想就是如此,他不过是她梦的对象。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或理解他的。特别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经历的那场死亡是怎么回事。可那又怎么样?她跟他不同。她是个女人:她的生与死都跟他不同。但她就是对他好。

当她用油擦他的脚,温柔地为他治伤时,他忍不住对她说:

“曾经有个女人用泪水为我洗脚,用她的头发擦干我的脚,还给我的脚上了名贵的油。”

女神的爱茜斯停住手,抬头看看他问:

“那会儿就伤了吗?你的脚?”

“没有,没有!那会儿还没有伤。”

“你爱她吗?”

“对她来说没什么爱不爱的了。她只想伺候我。”他说。“她是个妓女。”

“你让她伺候了?”

“嗯。”

“你让她那具爱的僵尸伺候你了?”

“嗯!”

突然间他意识到:我曾经要求他们用爱的僵尸来服侍我的。最终我向他们奉献出的也只是我的爱的僵尸。这是我的肉体——拿去,食之——我的僵尸。

他感到一阵羞愧难当。他想:说了半天,我是想让他们用死的肉体来爱。如果我是以活生生的爱来亲吻犹大,或许他永远也不会以死来吻我。或许他对我的爱是肉体的爱,可我却以为这爱跟肉体无关,是僵尸之爱——他开始意识到接触产生的温暖的爱,这爱充满了愉悦。——可我却对他们说:保佑那些悼亡者[72]——他对自己说。天啊,就是我以死亡之身哀悼这位女人,尽管我应该保持死亡之身,可我是那么希望活。是生命把我带到了这位双手温暖的女人面前。她的抚慰比我的任何言语都重要。我要活——“去吧,到女神面前去!”她柔声地说着,将他轻轻推向爱茜斯。当他**着身子像个没有出生的人那样眩惑地站在女神面前时,他听到那个女人向女神喃言着,喃言着,喃喃地发出哀求。她现在弯着腰看着他肋窝柔软处的伤疤,那伤疤就像一只不停哭泣而红肿的眼睛,就在臀部上方柔软的肋窝处。他的血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还有他致命的种子。这女人浑身战栗着,嘴里喃喃着希腊语。而他,再次为自己的死感到惊诧,为自己对生命的强迫感到痛苦和困惑,此时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正高声号叫着,身体深处也在嚎叫:我是被杀死的,我是自己送死的。是他们杀了我,可是我自己送上门去找死的。

沉默中,她轻柔、有节奏地用油擦着他的伤疤,完全沉迷在履行女祭司的职责中。她轻柔地用着力,而他的生命却在狂嚎。但是,随着她逐渐地用力,手转到另一侧的伤疤上时,他感到温暖逐渐取代了冰冷的恐惧。他想:我会再次热起来,我就要变得完整了!我会像这个早晨一样温暖,我会成为一个男人。用不着理解。只需要鲜活的东西。她给我带来了鲜活。

他倾听着自己的伤口发出微弱的哀吟,似乎一直就在意识的地平线之下作响。不过这哭声渐渐变弱了,越来越微弱了。

他在琢磨这个在他身上忙碌着的女人:她不懂啊!她没有意识到我死过。不过她有着另一种意识。她是从黑夜的另一端向我走来的。

她用油擦遍了他的下身,缓慢但紧张地做完了一个女祭司的工作。这时,他伤口的呐喊变得越来越微弱。突然,她将自己的**扑到他左肋的伤口上,双臂抱住了他,将右肋的伤口遮住。她已活泼泼、热乎乎地搂住他,像一条河湾一样。他身上的伤口止住了哀号,头脑里一片寂静和黑暗,那是坚不可破的黑暗的寂静,黑暗寂静成了一体。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漆黑的体内有什么在躁动着,那是黎明,是一轮新的太阳。他全然黑暗的体内正升起着一轮新的太阳,他喘息着等待着它,因着恐惧和希望而战栗……“现在我不是我自己了,我是个全新的……”

就在太阳上升的时候,那活生生的女人从他身上滑落下去了,随之而去的是那股热量和光芒,将他独自**裸地留在原地。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失望了。女人精疲力竭,掩面蹲在女神的脚下。

他弯下腰,将手轻轻地搭在她温暖光滑的肩膀上,立时感到一股欲望流遍全身,一阵又一阵的冲击令他猜想:这是不是另一种死亡,不过确实很美妙。

现在他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个掩面而蹲的女人身上。他在她身边弯着腰,轻柔、盲目地抚慰着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此时,他的死和牺牲的**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一门心思只知道那个蹲在地上丰满的女人,那是一块生命的白色柔石……“我的生命就根植于这块石头上”——这活生生的女人之石,蜷缩着,但可以穿透的女人之石!这掩面的女人。而他自己弯着腰,一身力气,鲜活如黎明。

他朝她蹲下去,感到男子汉的光焰和力量从腰腹处油然升起。

在他腰腹的最深处,他自己的太阳升起来了,辉煌无比、势不可挡,这火焰射向四肢,他的脸庞都不自觉地闪烁起光芒来。

他解开了麻布外衣上的带子,将衣服脱下,直到看到了她雪白的**。他抚摸着它们,感到自己的生命都溶化了。——我父!——他说,——你为什么藏着这些不让我看呢?——他抚摸着它们,感到极端奇妙,感到欲望在刺痛自己。——哦!——他说。——这是祈祷所达不到的。——是这种深深的、层叠的温暖,活生生的、可以穿透的温暖,女人玫瑰的花心!——我的大厦就是这错综复杂的温暖玫瑰,我的欢乐就是这盛开的花朵!——她猛地抬头看他,她的脸就像一束光,充满渴望与温柔;她的眼睛就像无数朵鲜花。于是,他满怀**、温柔和无上的欲望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的时光到来了,我浑然不知随她去了——从此他懂得了她,与她合为一体。

随后,她在朦胧中好奇地用自己的指尖触摸他两肋上的巨大伤疤,道:

“它们不再疼了吧?”

“它们是太阳了!”他说。“因为你抚摸了它们,它们就闪光。它们是我们合为一体的回报。”

离开寺庙时,正是黎明前寒冷的时候。关上门时,他又看了看女神,说:“爱茜斯是个善良的女神,充满了柔情。伟大的神都是热心肠儿,都有温柔的女神相伴。”

那女人将自己裹在斗篷中,默默地回家了。她一路上视若无睹,自顾沉思,就像一朵莲花,花瓣合上了,但金色的内心却充盈着鲜活的生命。她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她自己的花瓣就是一张外壳。她只是在想:我的身体里装满了奥斯里斯,我的身体里装满了复活的奥斯里斯!……

不过,这男人在看着黎明前闪烁的繁星雨一般落向海面,绿色的天狼星[73]滑向海边。他想:它是多么柔顺,全是曲线和皱褶,就像一朵隐形的黑边儿玫瑰,只有曲线和皱褶才显示出沾上的露水!多么饱满,比什么都神圣。它就那么斜挂在我的附近,而我就是它的一部分,这宇宙的伟大玫瑰。我就像它上面的一滴香水,女人就是它上面的一个美丽斑点。世界就是一朵多瓣的黑玫瑰,而我就在它的清香中,如同与其相触。

于是,就在万籁俱寂中,全然感受着相触,他在洞中睡了,不知不觉中天破晓了。这之后起风了,刮起了一场风暴,下起了冷雨。于是他便待在洞中,享受着接触后的宁静和快乐,快活地听海,听落地的雨声,看着一朵白黄色的水仙被淋得垂下头,越来越湿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是最大的补偿,让我有了接触。灰色的海和雨,淋湿的水仙和我等待的女人,看不见的爱茜斯和看不见的太阳都在接触中融为一体了。”

“让我跟爱茜斯坐一会儿。你亲近我,你能在夜里第二个时辰亲近我吗?”

于是,他回到洞里,静静地躺下,回味着接触的欢乐。他在等待那女人夜里来,使接触变得完美。夜里,那女人果然来了,兴高采烈地来了,因为她也怀着强烈的欲望与他接触,离他更近点儿。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们的交流变得完美充盈。他说:“我什么也不问她,连名字都不问,问了名字就等于疏远她。”

她也对自己说:他就是奥斯里斯。我不再奢望知道得更多了。

树上的李子花儿落了,水仙花的季节过去了。银莲花开个遍野又谢了,田野里弥漫起大豆的香味儿来。一切都变了,世界的花朵变幻着花瓣儿,摇身一变就令人刮目。春天过得充实,关系确立了,这男人和女人满足了对方,该是分手的时候了。

一天他和她在树下见面了,此时朝阳正灼热,晒得松树清香四溢,山坡上最后一茬犁花儿正纷纷谢落。她缓缓地朝他走来,一步一徘徊,温情变得矜持起来。他明白她身上起了变化。

“你是不是怀上了?”他问。

“为什么?”她问。

“你像一棵树,花儿谢了以后,绿叶就水灵。你有点蔫了。”

“是这样的。”她说。“我是怀了你的孩子。这样好吗?”

“当然!”他说。“这怎么会不好呢?从此峡谷里的夜莺再也不唱了。可是你在哪儿生下这孩子呢?我除了一条命,一无所有啊。”

“我们就待在这里。”她说。

“可是令堂大人会怎么想?”

她脸上闪过一片阴影,没说话。

“她一旦知道了会怎么办?”他问。

“她开始知道了。”

“她会伤害你吗?”

“哦,伤害不了我!我有的都是我自己的。我怀的是奥斯里斯的孩子……不过,你要小心那些奴隶才是。”

她看着他,焦虑破坏了她母性的宁静。

“你别烦心!”他说。“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他得一个人走,这是命。但他并不孤独,因为他带着那种触觉,即使不能触摸到她了。跟他同在的还有那一轮一轮看不见的太阳呢。

他必须得走了。因为海湾里妒忌和财物之争又开始了,**和生殖曾一度使之得以缓解。那寡妇和她的奴隶打着财物的名义要报复他,因为他吃了这里的饭,跟这里的女人建立了活生生的关系,在这女人身上找到了欢乐。他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不能亵渎我同女人的接触。我跟他们势不两立。

他小心注视着,他明知他们在使坏。于是他从洞里搬了出来,找到了另一个住处,海边上一个小小的沙窝,在石头下,即干燥又隐秘。

“我得马上走。奴隶们要找我的麻烦。不过我是个男人,大路朝天任我走。咱们之间的缘分是铁定了的。放心吧。什么时候夜莺在你的峡谷里又唱起来了,我就又回来了,准回来。”

她说:“哦,别走!跟我待在这岛上。我会为你和我建一座房子,就建在寺庙旁的松树下。我们可以分而居之。”

但她知道他会走的。她甚至希望自己凉丝丝的头发能帮自己从焦虑中解脱出来。

“如果我待下去,”他说:“他们会把我出卖给罗马人,让我伏法。我是坚决不能再让人出卖了。所以我走,去伴着孩子长大,然后再回来。不管远近,咱们都有好缘分。太阳会随着季节转回来的,我也会回来的。”

“先别走呢,”她说:“我让一个奴隶去半岛最窄的地方监视去了。先别走,等灾害出现了再走也不晚呢。”

一个寂静的夜里,他正待在自己的小窝里,听到了轻轻的桨声,听到船撞击石头的声音。于是他爬出去听个究竟。听到的竟是罗马管家的话:

“悄悄地到那羊圈里去。里西普斯用网子套住那个睡觉的逃犯,咱们得让他伏法,爱茜斯的女人对此会一无所知的……”

他们爬过去时,死过的男人闻到了身上擦了油的**奴隶们身上的肉味,然后是罗马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爬近了海边。坐在船里的奴隶自顾纹丝不动地把着桨,海面十分平静。死过的男人认识他。

所以他透过石头缝声音清晰地冲他说:

“你就是那个在爱茜斯眼皮子底下占有少女的人吗?你不就是那个年轻人吗?说呀!”

那小伙子恐怖地在船中站了起来。他一动,船就乱撞石头。那个奴隶惊恐中跳出船来,逃上了石坡。死过的男人迅速抓住这条船,一脚迈了进去,将船推开。船桨上还留着奴隶的手留下的不雅的热乎气。不过他还是渐渐地将船拉到沿海岸的湍流中,这船会默默地载着他走的。星光灿烂的天际下是漆黑的海岸线。半岛上一丝灯光也没有:女祭司不再做夜祷了。死过的男人缓缓地摇着船随波逐流,笑着自言自语:我种下了我生命和复活的种子,永远将抚慰给予时下最可人的女人,我的肉里带着她的香味,就像玫瑰的香精。在我中年时候,她成了我的亲人。不过此时那条流光溢彩的金蛇[74]又蜷缩起身子来了,就睡在我的树下。

“让这船带我走吧,明天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