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午夜纽约
唐朝是一个特别让人震撼的朝代,唐朝的公主是一个特别让人震撼的群体。
我甚至怀疑,那时的公主们即便穿越到现在,出现在中外名流云集的高端晚宴上,应该都不会露怯。实际上,我觉得只要给她们指派一位翻译,即便让她们跟国际意见领袖对谈女权话题,也照样能掌控全场。
我之所以敢如此推断,是因为唐朝的公主们真的很强大。这么说吧,比起传统中国的种种贤良淑女,唐朝的公主们更像现代人:她们个性张扬、思维清晰,敢于无拘无束地表达自己的生活乃至政治见解,真诚对待自己的欲望,根本不在乎世间的肮脏俗套。
公元706年,早在李白来长安二十多年前,中宗最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便提出过令人肃然起敬的要求:她想取代皇子,成为皇太女。
除了政治,公主们也毫不遮掩自己对现实金钱与财富的热爱,私自卖官鬻爵这种有组织犯罪,她们都愿意铤而走险,并且毫无愧疚:皇帝和他清一色由男性组成的官吏们早已将官位明码标价,公开出售。
一个官位三百贯,一个僧侣度牒也可以卖到三十贯,算下来,仅仅卖一千个官位,所获的利润就可以达到三十万贯。在如此巨大的财富面前,“家财万贯”这个成语都变得黯然失色,显得小气寒酸了。这么好的生意,凭什么女性不可以分一杯羹?
渴望财富的公主们不仅拥有雄心壮志,更具备勤奋的美德。
为了获取财富,公主们甚至投资运营属于个人的水碓磨坊,借助水力碾磨粮食,以供脂粉零花之用,名曰“脂粉硙”。大量兴起的水磨坊生意最大的副作用,就是影响农民灌溉,但公主们似乎并不以为意。
对财富的渴望胜过了一切。
据说,为了获取更大的财富,公主们甚至还派奴仆前往民间绑架儿童。绑架民间儿童,到底能带来多少盈利,没人能说清楚。但如果我们强行假设这些被绑架的儿童的销路,全部都是卖给富人当奴婢的话,那么我们便会对这种冒险的回报有个更直观的认识:根据可靠史料记载,在唐朝,一个奴婢的价格,相当于十头牛。
至于李白可望而不可即的玉真公主,她自然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至少,玉真公主绝不是李白诗里所描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玉真公主之所以成为“女道士”的原因,与李白完全不同:玉真公主对服食成仙、修行坐化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她只想平安痛快地度过此生。
玉真公主是宫斗的牺牲者,母亲在她还年幼时便丧身血腥的宫斗。玉真公主绝对有理由相信,留在皇宫,死亡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而出宫修道,以出家人自居,或许可以降低自己在宫斗中的存在感:华妃有取死之道,甄嬛有保命之方。
除此之外,假如人生是一场游戏的话,那么“女道士”的设定属性未必不如“公主”,女道士这个职业选择最让人心动的地方在于,它比当公主可自由多了。有得必有失,有人得不偿失,自然也有人血赚。
要知道,按照皇室的规矩,公主必须嫁人,强行不嫁势必会引发无数麻烦,而女道士的任务面板里,压根就没有嫁人这个选项。在摆脱了嫁人这个充满了“政治任务”色彩的宿命后,平静恬淡的生活,自由选择的爱情,才有容身之地。
坦率地说,唐朝的女道士私生活比男道士混乱多了,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根本没必要成为道士的女道士:其中有些女道士甚至是职业妓女。我相信,以玉真公主之金枝玉叶,完全没有必要以色事人,即便她想,恐怕天下也找不到几个敢于翻皇帝妹妹牌子的客人。
李白在玉真公主那里之所以遭受冷遇,只是因为他既不了解公主,也不了解玉真,更不了解女道士这个职业。李白以为,自己将要求见的是一位品位不俗的公主,但事实上,山中修行的那位公主,首先是一个热爱生活、渴望自由并且想远离皇室的女人。更为关键的是,这个女人已经三十九岁,在唐朝,这个年龄的女人,绝对不会放弃的机会可能是爱情,可能是养生拔罐,可能是疯狂购物,至少肯定不是政治运作。
玉真公主对李白不够热情的原因,可能特别简单:据说,她正忙着跟王维约会。
王维信佛,他的作品里充满了通透的禅意,他的一生比李白活得更加通透,也更加快乐。李白的偶像安期生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王维信仰的佛教却是出了名的实话实说。安期生告诉李白,找到仙山,人生就可以解脱。佛祖只是告诉王维,人生苦短,不要烦恼。
王维的世界一片恬淡,李白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在最想证明自己的时候,在第一次真正想要开辟功业的时候,李白才发现,这世界的运作跟想的完全不一样。开元十八年,三十岁的李白站在面积相当于一个半曼哈顿岛的大唐长安城里,第一次感到人生狼狈。
面对轻视自己的人,李白留下“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的愤慨之语,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态已濒于崩溃,“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长相思,摧心肝”。
对你我来说,人生的挫败触目皆是,对于李白的崩溃可能会觉得夸张,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没有李白那么自负,也可能是因为你没当时的李白那么有才。
李白完全可以当一个快乐的普通人,本来就有点小钱,本来就受人欢迎,本来就不喜欢约束,山水佳处搭一个院子,何其快活。玉真公主可以当一个快乐的女道士,李白为什么不可以当一个快乐的男道士?
李白新婚之后,的确过了一段这样的神仙日子,他本人也表示非常满意。问题是,和所有人一样,李白觉得,年轻时就隐居太早了。
“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意思是,他只能接受一种平凡,那就是绚烂至极后的归于平淡。
既然来到曼哈顿,就得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唐朝的公主们和王维们,都是城里人,他们不仅了解自己生活的社会和时代,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公主们无时无刻不想开奢华的party,同时,在觥筹交错间警惕地寻找着潜在的敌人。
和李白同龄,时年都是三十岁的王维习惯坐地铁上下班,包里装着kindle,里面除了《禅与摩托车修理》,还有一本《怎样鉴别黄色歌曲》。
李白呢?他包里装着“大麻”,目光穿过迷离的都市灯火,看谁都像傻子。
那年,十九岁的杜甫像从前的李白那样,正在“追问人生”的旅途上。杜甫比李白早熟,他十四岁就开始了旅程,此刻他正在山西,与李白直线距离大约五百里。
杜甫在旅途上很可能已经听过李白的传说,但李白对杜甫一无所知。
如果你觉得李白有点狂,我告诉你,杜甫其实更嚣张。自幼体弱多病的杜甫,在奇迹般痊愈的那刻起,便决定不再浪费生命。像猴子一样灵活强壮的四肢,可以让他一日上树能千回,也能让他强悍穷游几万里。
很多年之后,长安陷落,杜甫像一位真正的大侠那样翻越城墙,长途奔袭,入中军帐如履平地,最终找到了大唐的国家军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句诗在杜甫还是小孩的时候,在树梢站立的恍惚之间,已酝酿在他的脑子里,等爬到泰山顶上,他忍不住说了出来。在唐朝人心中,泰山是天下最高的山。
总之,此时两人只隔着五百里,却形同陌路。这五百里的距离,两个人走了很久,直到十四年后,两个不羁的人才终于相遇。我们得承认,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缘分,所有遇见都是单纯的运气罢了。
被长安城狠虐的,不止李白一个。早在几年前,孟浩然就已为谋求功名而来到长安,他积累了半生,做足了充分的准备,选择了最稳妥的道路,孤注一掷,却遗憾落第,笔下的诗句不是“白发催年老”,就是“知音世所稀”,满满的都是不平之气。
当李白在长安捶胸顿足的时候,四十二岁的孟浩然正在南方漫长的旅途中。沉醉于山水之中的孟浩然并不知道,他的寿命还只剩下最后十年,一场荒诞又忧伤的死亡正在前方等他。
开元十八年,秋已深了。李白仍不愿意回到妻儿身边。他短暂地离开了长安,一路向西,希望能够得到基层的引荐,可惜仍无结果。
次年的春天,他再次回到长安,在颓废之中写下了《蜀道难》,一边感慨着“难于上青天”的人生,一边乘小舟在黄河漂流,离开了那座相当于一个半曼哈顿岛的宏伟的盛世都城。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白三十岁之后,诗句越是潇洒,越是无所谓,读起来越让人伤感。李白这些金句骗过了后世的无数普通读者,也骗过了年轻时的我。我很希望,哪怕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之间,他也能骗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