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片孤城

王之涣是与李白同时的诗人,他只比李白大十三岁。王之涣的作品大部分都湮没于历史的黑洞,传世的只剩下六首诗,其中《登鹳雀楼》被誉为“五绝之首”,《凉州词》更进一步,被推为“绝句之最”。

六首诗,竟有两首达到独步天下的程度。盛唐诗力,恐怖如斯。

可惜的是,《凉州词》这首诗大部分读者没有读懂。

全诗四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二句“一片孤城万仞山”,尤其受到历代读者的喜爱,最受推崇的地方在于“一片孤城”与“万仞山”的对比:一座孤零零的城池,在万仞山川的对比映照之下,连量词都变了,那城已经担当不起“一座”的字眼,只能用毫无存在感的“一片”。

很遗憾,这种理解恐怕不太对。

“一片孤城”不等于“一座孤城”。事实上,诗人根本没有用任何特殊的修辞手法,也根本不屑埋许多深意,他只是白描眼前的景象:“一片孤城”,就是一片孤城。一片孤城,就是若干座孤城。一片孤城,意味着不止一座孤城。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矛盾:既言“一片”,何来“孤城”?

对于没去过边塞或西域的人,这个问题的确费解。好在,唐朝有一位“一路向西”的旅行家,那就是玄奘法师。《凉州词》是曲调,谁都可以拿这个曲调写诗,所写的内容却未必跟凉州这座城市有关系。事实上,王之涣的《凉州词》所写的正是西部风光,而关于西部,没有人比玄奘法师了解得更多。

贞观元年,玄奘法师从长安出发,两年后抵达素叶。在遥远的中亚,玄奘法师如实记录了亲眼所见的景象:

素叶已西数十孤城。

——《大唐西域记》

数十座,每一座都是孤城,这才是“一片孤城”的真实含义:一大片全是孤城。既言“数十”,又言“孤城”,看起来颇有点奇怪,然而这就是西部世界啊。

素叶,也是一座孤城。

根据玄奘法师的记载,素叶城并不大,“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也”,林木稀疏,气候风寒。就是在这样一座孤城里,玄奘法师品尝了美味的葡萄,并怀着大国游客的心情观看了异域的歌舞,虽然不觉得惊艳,但至少并不反感:“虽藩俗之曲,亦甚娱耳目,乐心意也。”

对于玄奘法师来说,素叶城只是他问道旅途中的暂经之地。无论在可汗丰盛华丽的宴席上,还是在异国情调的闹市中,玄奘法师都绝对不可能想到,一百年之后,这里会诞生一位叫李白的人。

素叶,译自突厥语“Sūyāb”,也被译作碎叶,位于伊塞克湖西北五百余里,坐落于雪山脚下,那是玄奘打马而过的地方,也是李白的出生之地。

根据学者的考证,李白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前五年。

李白笔下似乎从来没写过碎叶,在碎叶城的最后两年,李白人生正处于启蒙阶段,所谓“五岁诵六甲”是也。古人八岁入学,开始学习最基础的六甲、五方之事,如今日儿童之学习算术、自然,李白五岁开蒙,已属早慧,至于是否能诗,自无须额外苛求。

然而,“碎叶”这两个字却留在了其他唐人的边塞诗里。

塞上曲

戎昱

胡风略地烧连山,碎叶孤城未下关。

山头烽子声声叫,知是将军夜猎还。

跟玄奘法师一样,“碎叶”之下接“孤城”,碎叶是一座孤城,从碎叶往西,还有几十座孤城。西部之地平旷而城小,一望连城,始有“一片孤城万仞山”之奇景。王之涣的黄河远眺,与玄奘法师的碎叶登高,所睹之天地大轮廓,虽有万里、百年之隔,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人们提到碎叶,不是忧伤哀怨,便是打打杀杀。

胡笳十八拍 其七

刘商

男儿妇人带弓箭,塞马蕃羊卧霜霰。

寸步东西岂自由,偷生乞死非情愿。

龟兹觱篥愁中听,碎叶琵琶夜深怨。

竟夕无云月上天,故乡应得重相见。

征西将

张籍

黄沙北风起,半夜又翻营。

战马雪中宿,探人冰上行。

深山旗未展,阴碛鼓无声。

几道征西将,同收碎叶城。

边塞诗人王昌龄笔下亦提及碎叶,乃年轻血气方刚时随军所作:

从军行七首 其六

王昌龄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仅“碎叶城西秋月团”一语,远征之峥嵘悱恻早已道尽。王昌龄是李白同时人,年龄也相近,但两人的相遇很晚,至少也应在四十多岁以后。王昌龄和包括王维、孟浩然在内的当时每个杰出的诗人几乎都有深厚的交情,李白是个狂傲的人,遇到情商更高的王昌龄,等于间接把自己和时代诗坛连起来了。

王维和李白一佛一道,好像并不亲近,但他们都热爱王昌龄,这样,两人也算间接对饮了吧!

此外,这个叫王昌龄的男人还是诗坛一等一的高手。别人给王昌龄的外号,现在看到仍然让人心惊肉跳:曰“七绝圣手”,曰“诗家天子”。“天子”与“谪仙”的相遇,金风玉露一相逢,不可不谓美滋滋。

王昌龄有诗赠李白,落笔颇清新:

巴陵送李十二

王昌龄

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李白亦有诗寄王昌龄,字句有相思: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李白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亲切地称呼李白为“李十二”,李白为何直呼王昌龄呢?大概当时他和王昌龄并不是特别熟,很可能压根就不知道王昌龄在家里的排行。

跟王昌龄更熟一些的孟浩然则亲热多了,他与王昌龄的酬唱之作一般都是这种画风,《送王大昌龄赴江宁》或者《送王大校书》,王维更亲昵,直接称王昌龄为“江宁大兄”。

我很好奇,二人初相逢之时,举杯邀月之际,是否会聊起碎叶城的秋月?关于碎叶的一切,李白恐怕早遗忘殆尽,即便记得,也有充足的理由不愿多言。王昌龄呢?酒酣耳热的当口,面对频频举杯的李白,一定能讲出很多精彩新奇的故事,但恐怕不会精确到青年时代路过的某一座具体的孤城。

从今天往回看,即便读书不多者如我,偶然也会凑巧开启上帝视角:这两个唐朝的失意者,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却偏偏对前尘往事懵然无知。你不知我来自何方,我亦不知你曾经何处,杯酒孤舟,狭路相逢,满怀悲欣,却不知因由。

谈起未来,更是茫然无措。王昌龄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参与孟浩然的死,李白也绝对想不到有一天高适会灭掉自己未来的老板。举杯望月,谁也不知道多年之后会有一场浩劫,那场浩劫里,有人坐牢,有人升迁,有人死于非命。我们站在上帝的视角能看见过去人们的命运,可历史洪流中的当事人面对未来,却注定茫然无措。

幸而,有生之年,他们得以遇见彼此。要知道,在那个山高水长、音讯难传的年头,好多所谓的挚友,穷尽一生,能够当面把酒言欢的机会,有时也只不过一两次而已。遇见本身,已是天意慷慨,不幸中之万幸。

童年的记忆向来模糊,皑皑的雪山和满城的胡人,显然并没有在李白的头脑中留下印象,以致当他后来提笔描述胡人的相貌时,竟使用了充满惊奇感的“诡谲”二字:“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

在离开碎叶城二十年后,在忘记了关于胡人的一切后,成年的李白仍然健忘。

二十七岁的李白,依旧保持着对世界的极大热情:因为读了太多次司马相如关于云梦泽的吹嘘,李白决定实地一探。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不羁的李白遭遇了爱情。那年的李白,一介布衣,除了不羁的才华和猛烈的英俊一无所有。

湖北安陆,山水秀丽的小地方,看不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不料,仅仅是去人家里蹭了几顿饭,十八岁的许姑娘竟就此芳心暗许。面对突然的少女倾慕,李白肯定会想到八百多年前,自己的偶像司马相如老师,因为司马老师当年也是这么搞到对象的。

因司马相如而来,受司马相如鼓励而闪婚——如果这段婚姻不幸福,司马相如要负很大的责任。

让人忍不住吐槽的是,李白心目中最光辉的偶像,无论安期生还是司马相如,偏偏都是骗子。

李白并不知道,司马相如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从文章到人品都比李白本人差太多了,根本不配当他李太白的偶像。司马相如勾搭卓文君的炒作,与安期生、徐福忽悠秦始皇的手段毫无二致,只是性质更加恶劣:安期生只骗钱,司马相如钱和人都骗。

天不生司马相如,最大的害处,不过书页里少一些可以供批评家品玩的无聊文字,“泡学”专著少了一个龌龊案例,为情所困的权贵少了个御用水军。天不生李太白可不行:假若没有李白,月亮和酒杯,不过一大一小的两坨石头,似乎都没什么太大意思。

总之,当是时也,怀着对古人的仰慕,李白结婚了。起初,李白是一座孤城,后来他遇到了一座孤城,然后,两座孤城变成了“一片孤城”,至少也是“一小片孤城”或者“一对孤城”。相信我,李白一定读过“一片孤城万仞山”,不信你看他很多年后的《早发白帝城》就知道了:王之涣的“白云间”被换成了“彩云间”,王之涣的“万仞山”被换成了“万重山”。

我不相信李白有必要抄袭王之涣,两首诗的雷同或许只说明了一个问题:李白对王之涣的《凉州词》实在是太过熟悉了,那首诗甚至长到了李白的潜意识里,以致李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早发白帝城》早在不自觉间致敬了前辈。

童话故事里,流浪的王子碰到公主之后,两个人就会过起没羞没臊的生活。

李白与许姑娘也没有跳脱出这个俗套,并且将雄心壮志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们不应因此责怪李白。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俗套,如吃饭穿衣、呼吸睡觉之类,谁都无法跳脱。更有一些俗套,根本没跳脱的必要:谁见谁爱的姑娘,谁喝谁醉的好酒,谁吃谁叫好的佳肴,人间本就不多的美妙,干吗要跳脱?

李白对自己的新婚生活十分满意,那状态被他概括为两句话:“朝共琅玕之绮食,夜同鸳鸯之锦衾。”两句诗非常直白:白天吃吃吃,夜里羞羞羞。当然,李白也不总是这么直白,他婚后还写过一首看起来非常高深莫测的诗:

山中问答

李白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别人问为何隐居碧山,李白只是笑,不回答。桃花流水,何处不曾见?朗月清风,何须一文钱?为何偏偏此地“别有天地”?原来高深莫测的背后,还是那些没羞没臊的小确幸。

陷入爱情的人,就是这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