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万有引力

风花雪月,月之所以是最后一个,纯属为了音韵铿锵,不是说它地位比较次要。

作为宇宙中人类肉眼可见的目视体积仅次于太阳的发光体,月亮怎么可能是最次要的呢?孔夫子见过,秦始皇见过,安期生和徐福见过,李白杜甫见过,我们见过,未来的人们自然也要见过。

古人看月亮时,难免会想到更古的人,有时也会忍不住想到未来的人。月亮的存在感强到什么地步?要知道,即便李白,面对唐朝那轮比现在更为明亮的月亮,也曾破天荒般短暂地停下过手中的酒杯:

把酒问月

李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这首诗如果让我取一个题目,我可能会非常无趣地称之为《铁打的月亮流水的人》。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题目能比这句话更准确。月球上有上亿吨铁,岂非铁打?人身上有近百斤水,岂非流水?月球至今数十亿岁,仍未见老态,岂非铁打?人生不满百,岂非流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公元730年,李白三十整,第一次入长安。

此时,另一位才华横溢的前辈诗人已成古人,他就是《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

春江花月夜(节选)

张若虚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李白诗的那四句,跟张若虚的这四句,怎么看都像是严丝合缝的唱和,每一句都能对得上。

第一句见月,第二句照人,第三句浮生如流,第四句共看此月。

铁打的月亮流水的人,无穷的时光有限的生涯。一月虚悬,万代同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将无尽的惆怅连通起来的,唯有那轮明月。

诗里的月亮不是冰冷的石头,不是粗蠢的铁疙瘩,它是路由器,是储存卡,是监控摄像头,是记忆宫殿,是时空穿梭机,是人间的见证者,是耐心聆听过无数倾诉的有故事的老朋友。

月下独酌四首

李白

其一(节选)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其三(节选)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其四(节选)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李白想要的“不知有吾身”的境界究竟是什么?不羁。

不受岁月、肉身、悲欢之羁绊,不受社会规则、自然法则之约束,免于饥饿、恐惧、病痛、虚荣、寂寞、侮辱、悔恨、羞惭、焦虑及一切生理欲望,无拘无束,心游无极,寿与天齐。

不羁,就是自由。

相信秦始皇、安期生、陶渊明、你我都会附议。但是我们应该都很清楚,作为人类,我们一定会失败的。秦始皇遇到的安期生是骗子,注定了“吃枣药丸”;陶渊明是大V,善于分享新编的故事;李白与明月对饮,但他不知道,即便是虚空中看上去缥缈的月亮,也无法摆脱引力。

如果能够回到唐朝,遇到蜜月中打点行装的李白,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让这个生来不羁的人接受“我们一定会失败”的观点,听不懂我的现代口语没关系,我会穷尽毕生所学,用蹩脚的文言文写给他:“吾輩必敗。”

在确定李白已彻底被我说服后,蹭酒的当口,我或许还会跟年轻的李白分享一句我所了解的一点八卦:“明月几时有?四十五亿载。明月竟何物?绕地一铁块。”

李白会因此打消去长安的念头,并停止月下独酌吗?我觉得不会。

事实上,李白的回答,我早就猜到了:“安期公?”

我想我会忍不住逗留一阵,以“安期公”的身份,尝试着为李白的人生开一些挂。至少,我可以为他预测一下安史之乱的到来,并且提供一些毒性比较小的“仙丹”。问题是,为了取得李白的信任,我该上哪去找像瓜一样大的枣呢?

我可以告诉李白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我敢担保,李白的人生依然手足无措。

即便冒充“安期生”身份,博古通今且自带“仙人光环”的我,在宇宙、人生这类话题上,又何尝不注定手足无措呢?碳基肉身的人类,大概永远不会有那种类似“完美人生”的方案。如果哪个人或哪个团体声称他找到了完美方案,相信我,他一定是骗子。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看起来慷慨激爽、旷然物外,但盛唐的晦暗厅堂里,李白面对权贵时如何能不摧眉折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样的句子真的是值得喝彩的好诗吗?

那个被李白赞美“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的权势者,真的意识不到这个不羁的诗人正在拍自己的马屁吗?

杜甫有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盛唐的黑暗面,任何有良心的人都难以装作视而不见,但明明胸中充满了愤怒,杜甫仍不得不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涯。

杨国忠是大唐巨奸,但同样也是大唐巨贵,在为前途忧虑的日子里,杜甫为结识杨国忠,走后门,托关系,他有没有片刻的犹豫?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少年慷慨,在血腥的安史之乱面前,何以变成了“宝书长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这样摄人心魄的诗句,难道仅仅是酒后无聊的唏嘘?投奔南方的永王之时曾写下“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的人,为何在事败之后又改口“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

安史之乱烽烟起,李白心安理得地果断逃遁。

扶风豪士歌(节选)

李白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

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

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

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

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

逃亡途中,不妨一醉,醉后不仅忘记是逃兵,还互相夸耀彼此为豪士。

秦人半作燕地囚,杨花茫茫愁杀人,不妨他槌牛挝鼓会众宾。

英雄浪漫主义,慷慨激昂之语,酒酣耳热之歌,原本都是极其容易改口的。那些被今日少年们目为“霸气无比”“痛快淋漓”“侠气干云”“千古风流”的字句,自然是文学意义上的瑰宝,但从其真正的意思看,不少都是行文至此,不得不为的俗套。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本是实话,但既已把人间愁苦写尽,下句则不得不强行再进一步,于是结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只是,这后一句便落入俗套,虽然未必是假话,但至少是句套路话。无他,气氛烘到这儿了。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本是实话,但既已把人生无常写尽,下句则不得不寻求解决办法:“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既已决定与俗世作别,何妨再进一步,更增一层爽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随笔**出,炉火纯青,俨然天成。只是,我们只需知道一件事:爽快的诗,最后一句,往往是不得已而出之,不足为凭。

明月之下,并无新事。

多少人在月亮的见证下体会过“活着”的滋味?多少雄心壮志,多少浪漫冒险,多少琐碎不堪湮灭于悠悠天地之间?哪个人的人生不是悲欣交集、喜忧参半、手足无措、心有不甘?惹人喜爱的,清风山岳、五湖明月、山花灿烂;让人烦恼的,生老病死、工作遇挫、路有恶犬。

人生热闹的饮宴之上,偶尔也颇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快意。

然而,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忍不住走神,不解何故,只是突然恍惚:“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李白所有的诗里,我的最爱之一是这首:

听蜀僧濬弹琴

李白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不写雄心壮志,不吹牛皮大话,不曾顾影自怜,没有宇宙日月,没有鬼怪神仙,没有相思送别,只是安静地听一个僧人弹琴。

即使最后一句,也忍住了种种俗套,不曾写“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甚至连“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的感慨都没有,通篇只是一片清澈。那种清澈,与酒后的忘却俗尘不同,与修道的宗教幻觉不同,那是清醒的清澈,那是一种明明身在尘世而又切实体会到尘世之美的实话实说。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

这是清朝人赵翼的诗,李说的是李白,杜自然是杜甫。

我们在办公格子间或呼啸的地铁上看古人,有时觉得高深莫测,有时觉得不过如此。

我们肆意臧否人物,凭借一己好恶把古人捧上神坛,转眼又踢入泥潭。

酒桌上意气纵横,偶尔会喊出古人的诗句,杯酒入怀,浇的是自己的心事——承认吧,我们并不关心李白,或者杜甫,我们所关心的,只有自己。好在,我们的琐碎议论,古人已经没办法在意了。

李白听过蜀僧弹琴,杜甫见过公孙大娘舞剑。当然,他们还遇见过比这更惊艳的事:他们分别顺利成了李白和杜甫,并且,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了彼此,聊过天,喝过酒,挠过头,感叹过这一番乱麻的人生。

生命本是一场久病,非死不愈。

听过了,见过了,遇到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