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枯燥人间
男人这生物,可以说生来乏味。
飘雪的天气,冰凉的啤酒,拿起来一饮而尽,口中喊着爽快,乏味之外,也让人迷惑不解。
要想让玩泥巴的男孩放下泥巴,你只需给他一个炮仗,他会立刻掏出火机,兴冲冲跑开,捂着耳朵,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小时候在村里,光往有人的茅坑里扔炮仗这件事儿,我们愣是玩了好几年,百扔不厌。
有人说,男人很单纯。由于单纯,所以快乐总是来得简单。又由于快乐来得太简单,所以男人显得更加乏味。
雪地里撵狗,宿舍里泡面,夜店里搭讪,贴吧里要资源,酒桌上的低俗桥段,只是看起来热闹,仔细一推敲,都是朴实无华单纯至极炉火纯青的枯燥。
有个朋友喜欢苏东坡,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少数有趣的人。
这位朋友到底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说现在的当红小鲜肉有趣我都能忍,唯独不能说东坡——因为,但凡是男人,都很乏味,无人可以免俗,谁都不行,东坡也不行。
《东坡先生志林》里面,东坡先生认为值得一记的那些事,可以说一件比一件无趣。
比如,北宋秋天的半夜,死活睡不着觉,于是想去承天寺夜游,张怀民正好也睡不着,然后两个男人就溜达到半夜,还互相恭维,说,兄弟啊,这也就是你,换个人都会觉得我有病。
关键是东坡还有脸感慨,说月亮不稀罕,难得的是跟你一起看月亮的大兄弟。
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张怀民是干啥的,他留名青史大概只是因为他在恰当的时候散了个步。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应该比中彩票难太多,但有时候却简单到,你只需要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场合。
有学者研究,说张怀民原本姓汪,上辈子单名一个伦字,我信了。
再比如,养生,行走在宋朝的非铺装路面上,难免有点累,于是琢磨出养生的真谛,生命在于静止。其辞曰:我此身若动摇如毛发许,便堕地狱。至于煮饭与撒尿,以及如何科学地咽唾沫,就更无聊了。试问,尿满三十个坛子,到底有何趣味?吞食自己的鼻涕,到底哪里好玩?
诡异的是,那么无聊的事情,还发生在遥远的宋朝,居然能传下来。
要知道,那时候可没有电啊,也没有电脑,连钢笔都没有。村里黑灯瞎火的,野生动物嗷嗷地叫,一个男人舔了舔笔尖,把故事写到薄如蝉翼的纸上,将近一千年的时光,那些无聊故事,愣没丢。
实际上,比这更无聊的事情,都能流传下来。从前,敦煌石窟里抄经的小和尚,无休无止地抄啊抄啊,累得几欲虚脱,却无从逃避,谁让他们的人设就是写字僧?累到快挂了怎么办?于是那些小和尚就在经卷的背面瞎画,最受欢迎的主题是啥?对喽,牛子。
诗曰:抄写工作不好搞,摇摇欲坠想睡倒。我有一招君记取,瞎杰宝画大杰宝。
在这乏味的人间,你会发现,大人物如东坡和他的朋友们,在酒桌上聊的天,跟你我的水平也差不了多少。比如东坡跟伙伴们喝酒,喝着喝着忘了夹菜,这一恍惚的功夫,问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问题:“哥几个,你们说修身什么最难?要我说,还是去除欲望。”
几位哥们儿早已上头,醉眼惺忪间,还不待东坡细说,一位高人早已开始论证:“哥几个听我证明啊,已知,苏武是世界上意志最坚定的男人,绝对不会被策反变节,可谓节操的化身,说他是节操本操也不为过。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坚强如钢铁的男子,居然跟胡妇生了个胡娃。”
噫吁嚱,呜呼悲哉!英雄难过兮,美人关;一世英名兮,毁于那活儿。
张云:“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东坡先生志林》
高人不经意间的酒桌沉思,被席间的东坡记了下来。
世上最让人无法拒绝的,一是时间,二是逻辑。高人逻辑严密的论证给东坡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以致他必须将它记录到纸上并加以评语:有理。
我知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那哥们儿的论述,我也觉得有理,可是,就算你再有理,也改变不了这是一个全天下酒桌上每天都会出现的黄段子的事实啊。
将近一千年啊,乏味的男人们在酒桌上吹的黄段子,就这么硬生生传了下来。
我想,这大概说明了一个让人绝望的事实:人们是真的偏爱那些无聊的事。
明刻《东坡先生志林》,每卷都有分类,一个个繁琐的类别,把东坡的一生整得支离破碎,也让人觉得人生更加无聊。游记、怀古、梦寐、送别,生命里的琐碎事,本来只是静静地琐碎,编书的人非要列得明明白白。
比如有一章专门讲做梦的,苏轼记载了好多他在梦里作的诗歌,有一首是这样的:百叠漪漪风皱,六珠纵纵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写得稀碎,要不是东坡自供,我还以为是乾隆写的。更无聊的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梦里,东坡把这首诗又一字不差地写了一遍,让人匪夷所思。
这事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印错了,上千年传抄、印刷,不识字的刻工瞎刻,弄错很正常。二是没印错,东坡的梦,就是这么硬核。说实话,哪个是真相我都不稀罕了解,我甚至很难判断,哪一种真相更无趣。
跟男人比,女人显然有趣得多。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啥意思?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能看懂?至于回文锦字、千金买却相如赋,女人的细腻和层次,女人的深刻和神秘,男人永远不懂。
这么说吧,俺们只会瞎喝酒。
那些瞎干无聊事的乏味时刻,对于男人来说,就是活着。
苏东坡约张怀民,蓦然读到时,一阵恍惚,心说,这谁扛得住,这谁受得了。张怀民傻不啦叽的,苏东坡愣不啦叽的,承天寺鸟不拉屎的地儿,树杈子瞎摇晃,大月牙子胡乱照地上,凑到一起,不知何故,总叫人怦然心动。
这稀碎的时光,瞎拢把拢把,就是一辈子。
东坡记爬山,累如狗,心说,到前面山上凉亭一定好好歇一歇。可是,走了好久,那个天煞的凉亭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但东坡先生已经不行了。此刻,一道闪电击中东坡先生枯燥的心灵:为啥非要到凉亭歇?是这地儿不好吗?
歇息的妙处在于,一定要瞎歇。
于是,东坡先生管什么凉亭不凉亭的,原地躺那儿了。
“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这段真够无聊的。
我哭着说。
也许你还不知道,这位枯燥的东坡先生,同时也是李白的粉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