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理计划
历经了近两个小时的颠簸后，车子离开了方舟小镇，穿过长长的隔离带后，驶进了主城区。
当眼前的一切开始重新熟悉起来时，原本一路沉默的秦洋忽然有些紧张地拽了拽陆羽的衣角：“小陆哥哥，你现在准备带我去哪里？”
陆羽这一路上都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此刻听他问起，当即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别怕。一会儿小陆哥哥先想办法联系一下你的爸爸。等他到了，我们再一起商量商量，一定会有办法保护你的安全的！”
“你要联系我爸爸？”
秦洋吃了一惊，随即赶紧摇头：“不！小陆哥哥，我不回家，也不要见他！”
“为什么？”
虽然在之前聊天的过程中，秦洋已经表达过事发之后“不敢回家”的心情，但陆羽只当他是担心逃回家的路上会与追捕者撞上，可如今看来，这个小男孩竟是对那个一直以来遮风挡雨的地方开始心生畏惧。
秦洋紧咬着牙，挣扎了好一阵才低声解释道：“一直以来，爸爸对我参与‘璀璨’计划之外的各种活动都是很排斥的，尤其是当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汪铭有在接触《曙光》之后，更是坚决反对我们之间继续做朋友。之前因为于老师的帮助，我一直没让他发现我已经不止一次登录过《曙光》，但现在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我就担心……”
担心他会像乐乐的爸爸一样，为了家族的荣誉和所谓的“前途”，把他带给安全管理中心的那些人，将那段记忆强行消除。
陆羽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秦松性格温和，且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家人都保护得很好。
对于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更是溺爱得近乎纵容。
但现在看来，无论平日里秦松如何好说话，一旦事情真正触及到他的事业和信仰，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反应，陆羽其实也没有把握。
在秦洋满是紧张的注视下，陆羽最终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在对方的手背上拍了拍：“既然这样，你就先跟我回家吧。”
带着秦洋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时，时间已近午夜。
就着冰箱里现有的食材，陆羽随手煮了个鸡蛋面。虽然口味平平，但秦洋还是吃得狼吞虎咽，等整整两碗面条下肚以后，他那一直惶惶不安的心情，也因为胃部的充实而逐渐稳定了下来。
呆坐了几分钟后，陆羽见他神色怔怔，似乎又陷入了某种愁思，赶紧安慰道：“既然吃饱了，你就赶紧冲个热水澡先休息吧。等休息好了，我们再来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秦洋“嗯”了一声，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进浴室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小陆哥哥，你说和我一起被带走的那些同学们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同样忧心忡忡，但面对一个只有十几岁大的小孩，陆羽也只能强作镇定：“别担心，虽然他们可能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但只要休息一阵，等身体恢复好了，还是可以去上学的。”
“是吗？”
秦洋勉强笑了笑：“可是我总觉得，就算他们身体恢复了，也已经变得不再是自己了。如果他们失去了曾经的记忆，等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们最害怕的那些人一样，对他们的孩子做出同样可怕的事情？”
毕竟是经历过千挑万选之后才被列入“璀璨”计划的优等生，虽然年纪尚小，但显然已经不能像应付普通孩子那样，仅靠着三言两语就可以随意糊弄过去。
面面相觑之间，陆羽终于还是重重叹了口气：“你问的这个问题，小陆哥哥也不知道答案，但和你一样，我也不希望那一天就这样到来。”
趁着秦洋洗澡的时间，陆羽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脑，正准备处理一下积存下来的邮件，推送新闻里提及的“清理计划”引起了他的注意。
细细查阅之下，陆羽这才知道，就在安全管理中心试图对于晴的学生动手的那个夜晚，除了秦洋和汪铭之外，还有几个孩子也在发现情况不对后，找机会摆脱了监控，逃回了家里。
在孩子们惊恐的哭泣和断断续续的交代声中，原本秘而不宣的残酷行径就此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然而与过去不同的是，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虽然有一部分家长基于长久以来对算法的信任以及对Matrix的支持，主动将孩子重新送回了他们手里，接受记忆清理，但也有一部分家长，在面对孩子们饱受惊吓的脸庞后，对安全管理中心的所作所为表示了反对和质疑。
这是自Matrix推出Fate之后，主城区内第一次有声音公开对其权威进行挑战。虽然数量不多，但因为反对者都是各个领域里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因此很快在社会上引发了轩然大波。
像是从这些反对的声音里嗅到了某种威胁，安全管理中心的行为不仅并未就此收敛，反而更加强硬起来。仅仅一夜之间，除了于晴的学生之外，就连那些因为好奇而登陆过《曙光》的孩子们都逐一被列入了他们的追捕范围。
一场名为“清理计划”的行动就此如疾风一般展开。
腥风血雨之际，各种反对和质疑的声音也因为网络的发酵越演越烈。
争执之间，有人开始质疑Matrix之所以会一意孤行地对孩子们采取这么严苛的行动，其目的并非是要单纯地维持社会的高效与平静，而是其背后的话事人罗森为了满足自己做上帝般的快感，在利用Fate给人类套上思想的枷锁。
纷纷扰扰的讨论声中，陆羽一边浏览着有关于“清理计划”最新的消息，一边迅速地盘算着。虽然到家之后没多久他就已经侵入Fate，暂时屏蔽了秦洋的数据信息，让安全管理中心的人不至于连夜找来，但这显然并非长久之计。
一旦他的前同事们被指派协助安全管理中心实行“清理计划”，无论是清除掉他设下的那些小障碍，还是找上秦洋，都不过是迟早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能把这个小家伙藏到哪里？
犹豫之间，陆羽翻出了秦松的电话，怔怔地看了一阵。
或许比起自己，作为对Fate具有最高管理权限的部门负责人，他能救下的除了自己的儿子之外，还有那些已然陷入危机，在Fate的监控下根本无处可逃的孩子们。
可是这个人……现在还能信任吗？
一旦赌注失败，不仅是秦洋和那些小孩子将身陷囹圄，就连自己大概也将要告别这段尚未完全解惑的人生。但仔细想来，眼下这种情况，除了赌一把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清理计划”已经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只怕没有孩子能幸免于难。
念头至此，陆羽终于下定决心，给秦松发出一条短信。然后他拿出了《曙光》的终端，摁下了那个红色通信按钮。
“温顾，你现在方便上线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见面聊聊。”
几分钟后，在那个熟悉的隐藏副本里，陆羽再次见到了温顾。
这是自《曙光》的服务器被攻击之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只是比起过往那些单纯为了做任务而和对方相见的日子，陆羽此刻的心境，已然带上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味道。
温顾像是还在病中，状态看上去有点虚弱。在见到陆羽后，他那双可爱的狗狗眼很快弯了起来。
“羽哥你说巧不巧，你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正准备告诉你，你种下的那些花差不多都已经开了，结果没想到，倒是你先来找我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陆羽抬眼看了看。
墨蓝色的天空下，那片小小的花圃里已然是一派姹紫嫣红。除了西南角的蒲公英还保持着含苞待放的状态外，桔梗、黄莺、向日葵、铃兰……包括很多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花株都已经热烈盛放了。
陆羽静静看了一阵，目光收了回来：“温顾，谢谢你。”
“嗯？”
像是被他那突如其来的郑重态度惊到了一般，温顾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你干吗忽然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事实上，我这次上线找你，就是为了当面和你说谢谢的。温顾，谢谢你这段时间对秦洋和于晴的帮忙，也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他顿了顿，像是在为他的谢意做着最诚挚的注脚：“另外……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也是我的荣幸来着。”
温顾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羽哥，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
陆羽点了点头：“不过即便我猜到了其中的大部分，但还有一些地方没想清楚。所以虽然我不确定你是愿意和我说实话，还是打算继续瞒下去，但毕竟时间有限，也只能当面试一试了。”
“时间有限？”
温顾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眼睛瞬间抬了起来：“羽哥，你打算做什么？”
“有关洋洋的事，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只是到了现在，不仅是秦洋，所有和《曙光》有所接触的孩子，也都将面临安全管理中心的追捕和洗脑的可能。所以在上线之前，我联系了洋洋的爸爸。他是大命运系统运营管理中心的第一话事人，对Fate具有最高的运营管理权限。如果看到我的消息后他愿意按时赴约，并且不惊动旁人的话，我会尽力说服他关闭Fate，还孩子们自由……”
“可如果他不愿意呢？”
温顾显然并不愿意信任Fate的人：“或者说，他在收到你的消息后考虑的不是赴约，而是通知安全管理中心的人……”
“那在彻底失去记忆和自由之前，我会用自己的方式阻止Fate对孩子们的监控。”
在温顾满是复杂的注视下，陆羽再次笑了起来：“这个赌注我的胜算并不大，这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了。所以温顾，大家毕竟相识一场，为了让我少点遗憾，你就不打算和我聊聊吗？”
温顾怔怔地看着他，眼角微微**着。
许久之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好，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
陆羽轻轻嘘了一口气。许多问题在心中萦绕已久，真正到了可以解惑的这一刻却不知从哪里开口。
隔了好一阵，他才试探般地问道：“在你以Stream的身份和我接触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是吗？”
“是。”
温顾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嘴角微微勾了个笑：“不过我们认识的那阵，你也不长这样。所以真正来到属于你的时代，发现羽哥你竟然长得这么帅的时候，我的心情还真是挺复杂的。”
来到真正属于你的年代……
陆羽双眼微阖，将他的回答暗中咀嚼着。
虽然在此之前，诸多证据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想，但当这一切真的被这份轻描淡写的回答证实时，他还是因为震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进入算法时代之后，关于将意识剥离身体形成数据流，从而实现时空穿越的种种猜想早已经从科幻理论阶段进入了实验室。光在Matrix内部，这样的实验项目就有好几个。只是据他所知，因为相关法令的规定以及安全性等因素，时空穿越项目的实验对象从未涉及过人类生命体。
那他身上的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是和那场神秘的测试有关吗？
许久之后，他勉强收敛心神，继续问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当时的我，又是什么样子的？”“噢……当然。”
对于他的提问，温顾表现得十分坦然：“第一次见你，是在星明科技学院家属区附近的小花园里。那个时候我因为备考搬出了宿舍，在那里租了套房子专心复习，某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正傻乎乎地冲我笑着，结果下一秒就在我眼前倒了下去。我怕他会出什么事，就干脆先弄到了家里。”
虽然从之前的对话中，陆羽已然知道自己的意识完成穿越之后，暂时寄住在其他宿主身上，但温顾此时的描述还是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流浪汉？”
“说流浪汉其实也不对啦……”
温顾有点尴尬地解释道：“准确来说，那位小哥是星明科技学院一位老教授的儿子，听说因为多次复读都没能考上父母期盼的学校，精神方面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整个人就变得有点迷迷糊糊的。在他父母相继过世以后，成天晃**在家属区里，除了受刺激的时候偶尔犯犯病，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外，平常大多数时间也没什么异常。”
原来在他的意识穿越之后，宿主竟然是一个难以和社会正常沟通的精神病人！
不过细细想来，这也不难理解。穿越后的意识要找到一位合适的宿主原本就不容易。如果是拥有健全人格意识的普通人，两种不同的意识交叠之下所产生的排异反应，会造成怎样的不良后果谁也无法预料。而新的意识出现后，所导致的一切与那个陌生年代格格不入的行迹，大概只有发生在这一类人身上，才不会令人起疑。
想到这里，陆羽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转而问道：“那后来呢？我什么时候醒的？醒来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那说起来话就长了……”
像是被他的问话勾起了某些久远回忆，温顾的脸上浮现了一层笑意：“那天晚上把你拖回家后，我正琢磨着是先通知学校还是居委会，你忽然就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以后，你简直一脸茫然……反正那个晚上是一片鸡飞狗跳，你觉得我是绑架犯兼小偷，偷了你的东西，我觉得你大概是被我满屋子的奖状证书给刺激到了，忽然间犯了大病了。这种诡异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两三天，直到你用了一个特别牛的算法，轻松地帮我解决了一个项目中的动态低频光源全局光照效果的问题后，我们才彼此相信，小哥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新的灵魂，而那份灵魂是从百年以后的世界穿越过来的……”
睁眼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另外一个陌生年代，这情形想来并不轻松，但略微脑补了一下自己和温顾初相遇时那鸡飞狗跳的场面，陆羽还是忍不住好奇：“当时你不觉得害怕吗？”
“害怕什么？你吗？”
温顾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虽然你当时看上去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但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面对你这么一个按照辈分可以当我重孙的小孩子，有什么好害怕的……”
在陆羽那个巨大的白眼里，他赶紧补充：“虽然说不上害怕，不过还是挺吃惊的，另外也觉得很好奇，所以就有想过从你那儿弄弄彩票中奖号码什么的……不过在你告诉我你们那个时代没有博彩这个项目后，我就只能放弃了……”
没想到他在面对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人时，满心惦记的居然是这种破事，陆羽满心嫌弃之下迅速挥了挥手，打断了他那些不着重点的回忆：“那《曙光》呢？之前你和我说过的，关于《曙光》的那些事，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那些当然也全都是真的啊！”
温顾瞬间抓住了他问题的重点：“《曙光》是我们一起设计完成的，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那所谓的曙光之神……”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温顾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格外郑重：“因为对我来说，你是《曙光》的灵魂，也是它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被放置在曙光广场最中央，接受所有玩家敬仰祈福的曙光之神竟然是自己。
陆羽惊异之下，一时间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只是……作为出生于算法时代的公民，《曙光》这款游戏上线之后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冲击和影响，他不可能不清楚，即使自己当时已然和温顾成为好友，可为什么会配合他一起设计出《曙光》呢？
沉吟片刻之后，陆羽继续问：“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就算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也不会信啊……”
温顾轻声叹了口气，眼睛垂了下来：“你走了以后不久，因为一个机缘巧合，我来到了你的时代。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以后，却很快发现，无论是我，还是你所经历过的那段穿越时光，都已经从你的记忆里消失了。为了唤醒你的记忆，我上线了《曙光》。毕竟在这款游戏里，复刻了许多当时我们相处时的场景，或许你来的次数多了，看到了那些熟悉的景象，就能慢慢想起点什么呢？”
“就因为这个？”
“那不然呢？”
虽然温顾的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但陆羽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只是和秦松约见的时间就要到了，容不得他再多加纠结。
略加沉吟后，陆羽问出了他一直以来最关注的那个问题：“温顾，你现在住在哪里？”
像是没想到他的注意力会忽然从《曙光》转移到自己身上，温顾骤然一愣：“什么？”
陆羽并没有给他搪塞的机会：“虽然我还不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你又是因为怎么样的机缘巧合过来的，但作为朋友，咱们总该见个面不是吗？”
他顿了顿，继续试探道：“还是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是不能和我见面的理由？”
“哪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这不是活蹦乱跳，几乎每天都会上线和你聊天吗？”
温顾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眼见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才认真解释道：“羽哥，实话告诉你吧，我过来以后呢，也和之前长得不太一样了，见面以后怕破坏了我在你心里的美好形象，所以才犹犹豫豫地一直不敢见面。”
“你的偶像包袱居然这么重的吗？”
这个解释让陆羽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少废话，地址赶紧告诉我！咱们又不是相亲，你长得再奇怪，我难道还会嫌弃不成？”
在他的步步紧逼之下，温顾像是也没辙了，犹豫了好一阵后，才轻声开口：“羽哥，其实我一直住在……”
话刚说到这里，游戏之外的世界里忽然传来几声门铃的轻响。
陆羽神经一紧，冲着温顾摆了摆手。
“秦总到了，我得先抓紧时间和他聊聊。如果我们之间的谈话能顺利结束，过一会儿再来找你。”
“好……”
温顾点了点头：“那羽哥你先忙。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一直在这等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