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显法寺

一只乌鸦大声嘶叫着从楚恒头顶飞过去,楚恒往旁边跳了一步,躲开乌鸦拉下的一泡屎。

“没有公德心!”楚恒朝那只远去的乌鸦大声抗议,然后继续苦着脸考虑自己目前的处境。

周围全是参天林木,看不到任何道路,也看不到任何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天上的太阳已经逐渐向地面滑去,毫无疑问,在将要天黑的时候,他在这座鸟不生蛋的偏僻深山里迷路了。

“就不该为了省时间抄近路,走大道不定早到了……”楚恒反省了一下自己,随即马上又把责任推到了师门长辈身上,“你们千年传承,咋就没想到炼几张遁行用的符呢?”

当然,这只是随口抱怨,前辈们也确实没有坑他,口袋里五行遁符全都是齐的,唯有一点——再厉害的遁术,也得先知道要去哪个方向,走多远才行,为了避免一道符烧完时撞上不可知的惨剧,发动时总要心里有点准数,而像楚恒这样一头撞进深山老林导致没法用遁符的,只怕要被灵文门的前辈们嘲笑三年以上。

“要不干脆御剑算了?”楚恒拿起一张符,想了想还是放弃,“我现在可没什么法力,要是出了意外中途掉下来……那就不是丢脸的问题了!”

堂堂天下十大修道门派之一,灵文门第五十三代掌门,就这么在深山里犯起了愁,最后他什么符都不用,掏了个罗盘出来:“我就不信了,不用符咒我还走不出去……等会儿这什么鬼情况!”

也不怪楚恒大惊小怪,这罗盘实在不给面子,只见得盘面上的指针如陀螺一般疯转,要指望靠它引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你们千年传承,就用这种破罗盘?”楚恒照例对天抱怨了一通无辜的前辈们,然后就觉得自己心态好多了——自从三年前离开山门起,这就是他的独家减压方式,反正历代师门长辈要么升了天要么入了土,也没人会来跟他顶嘴。

但总有事情要解决。

天色将暗,森林里只有风吹过来引发的树海呼啸之声,偶尔有两声鸟叫虫鸣也是偷偷摸摸,仿佛多叫两声就要被什么东西抓去吃了似的。

“这年头的精怪,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楚恒一边嘀咕一边燃起一道符,只见符箓上火光一闪,便如箭矢一般射向远方,转瞬间消失不见,留下灵文门掌门在原地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就不能等一下么?!”

在这种密林里赶路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楚恒点着一支火把艰难跋涉,也不知道一路上被树枝挂破了多少处衣服,还有各种不知死的蚊虫纷至沓来,惹得他又多抱怨了几句:“你们千年传承,连驱蚊的符咒都没有?!”

当然了,随便什么修道人听到这句话都是要翻白眼的:“你做这么一道符的成本够买一百顶蚊帐再加一百斤驱蚊药!”

月上中天之时,楚恒面前终于豁然开朗。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寺庙。这寺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建,总之看上去就年久失修,有一半的偏殿已经倒塌,山门上的匾额也没了踪影,只有路边残存的石碑上还留着几行字,表示有几个游方僧路经此地时突见菩萨显圣,于是就四处化缘,耗费数十年终于建起了这座寺庙来供奉菩萨云云。

石碑缺了半边,已经无从知晓这座寺庙建于何时,也不知道是哪位菩萨显了灵,就连那些建了寺庙的和尚是谁,也再查不到,只有碑文开头留下了这座寺庙的名字——“显法寺”。

楚恒借着火把的光看完这段碑文,忍不住撇嘴:“把庙修在这种深山里,根本没有香火吧,菩萨真的会高兴么……”

他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罗盘,将它丢回自己的口袋,再扭头望望那座笼罩在黑暗里的古刹,挑起眉毛:“这位菩萨,小道只是来串个门,不会介意吧?”

庙里寂然无声,显然菩萨懒得搭理他。

楚恒踏入山门。

只有风吹过破败走廊的声音,还有鞋子踩在半腐朽地板上的声音。

在火把照映下,周遭环境忽明忽暗,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传来阴冷潮湿的气息,给人的感觉就是这鬼地方钻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胆子再大的莽汉,此刻多半也要拔脚走人,楚恒却脚步沉稳,没有丝毫迟疑。

无他,符多尔。

三年前刚刚离开师门,开始孤身闯**天下的时候,倒确实是战战兢兢,但这三年下来,各种妖魔鬼怪也见过了不少,在灵文门的符箓面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也就是这种时候,楚恒对本门师长才会在内心里说两句好话:“你们千年传承……总算能派点用场!”

比如现在,楚恒一手持着火把,步伐稳健,就完全是因为另一只手里已经捏了两张符。

前面传来窸窸窣窣好像老鼠吃东西的声音。

楚恒挑起眉毛,将火把向前照去,便见前方一尊破碎不堪的天王塑像脚下,有一个身形好似五六岁小孩的人正蹲在地上吃什么东西。但走近了看去,哪里是什么小孩,分明是一个青面獠牙、头上生角的小鬼,抱着一根人骨啃得正香!

“天王脚下的小鬼也不安分了……”楚恒在心里叹了一声,朝那小鬼大喝:“哪里来的恶鬼,敢在这里害人!”

按照平常的经验,这些小鬼都是凶神恶煞,天不怕地不怕的,察觉了生人气息便会凶相毕露,朝自己扑过来才对——楚恒在外面闯**几年可没少遇到这种事,早就准备好了镇鬼咒符送它往生——却不料那小鬼回过头来看到楚恒,却是尖叫一声,平地跳起三尺高,然后……然后就这么消失在黑暗里,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楚恒手里的符纸正要挥出,此刻手臂尴尬地停在半空,呆若木鸡。

这什么情况?!这座显法寺里的小鬼还怕人不成?

“我现在这样子已经连恶鬼都怕了?”楚恒开始悲伤地反省,“我也不过就八天没有洗澡,五天没有洗头,半个月没有刮胡子而已吧!一个人在外漂泊很辛苦的嘛!我也不想这样不修边幅啊……”

四周寂然无声,没有人配合他的表演。

楚恒叹口气,蹲下去打量那根小鬼吃剩的人骨,只见骨头枯干泛黄,显然这人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啥时候死在这里的倒霉鬼,只怕已经魂飞魄散,连投胎都过时了吧……”

他并不怕这些魑魅魍魉。师傅黄鹤虽然最后狠狠不靠谱了一把,但至少之前的十几年很好尽到了为师者的责任,楚恒五岁便随老道士下山降妖除魔,绝不是那种刚刚离开师门,对世事懵懂无知的白痴,亦不是从未面对过妖魔鬼怪,要实战时会手忙脚乱的蠢货。

事实上,他现在还蛮期待着有什么钻出来呢。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轻轻拉他裤脚。

“干什么啊,急着投胎?信不信道爷一张符下去你灰飞烟灭……”楚恒没好气地扭头去看,却没见到什么妖孽,乃是一个和尚正趴在地上,满脸焦急之色地拽他裤腿。

楚恒吓了一跳:“……大师,我只是路过!绝不是来砸场子的!”

和尚拼命朝他做噤声的手势:“施主,施主,小声些!”

“什么施主,你见过道士施舍和尚的么!”楚恒虽然这么说,但也知道这里情况不大对劲,声音跟着压了下来,“我说大师,这里怎么回事儿?光天化日之下……好吧也不是光天化日……怎么会有小鬼跑到佛堂里来?你们怎么管的?”

“哎,如今这世道,人和鬼又哪里分得清楚?”和尚叹了口气,楚恒这才看清对方大约三四十岁,一脸愁苦,又瘦得皮包骨头,说他五六十岁估计也有人信,“这位小道长,此处不安全,先跟贫僧来吧。”

“去哪里?”

“去稍微安全点的地方……哦对了,小道长,你这火把也太惹眼了,赶紧灭掉。”

楚恒本来还想炫耀一下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那和尚显然并不在意,只是转身举起一盏火光微弱如豆的油灯,蹑手蹑脚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不知为何,这座寺庙内部居然比在外面看到的还要来得大一些。楚恒跟着这个和尚在走廊间七拐八绕,走了半天才到了一个破败的禅房,和尚将油灯放在窗台上,递给楚恒一个蒲团:“小道长,请坐。”

楚恒把这个散发着霉味的蒲团拼命拍打了半天,才算坐得下去,他扭头看着一脸尬笑的和尚:“大师,怎么称呼?”

“贫僧悟成。”

“小道算半个俗家弟子,大师叫我楚恒就好。”楚恒望望四周,这禅房也是寒酸得很,连床都没有,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桌子摆在墙角,再加上一个缺了半边柜门的小衣柜和两人屁股下面的蒲团,这就是房间里所有的家具了,“大师,你这日子……苦得很啊……”

悟成尴尬地双手合十:“惭愧惭愧,勉强求生度日而已。”

楚恒摸着下巴,好奇道:“大师,现在可以说说发生了什么吧?”

悟成叹道:“实不相瞒,贫僧也未注意到这些小鬼是几时出现的。”

“那就……等一下,‘这些’?这座寺庙里到底有多少小鬼?”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七八个总是有的。”

“大师你……”楚恒上下打量这个穷酸和尚,“小鬼都是嗜食生人血肉的,你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世间灵气干涸,修行人几乎都落到法力全无的地步,楚恒也只能靠大把符箓降妖除魔,而这位悟成大师全身上下就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还可以当法器用,就连那身僧袍都打了十七八处补丁,送到当铺里能不能换出一个铜钱来也是难说得很。

悟成也是挠头:“虽然这些小鬼面目可憎,但或许内心纯良?”

“都在外面吃人了哪里纯良!”楚恒一脸怀疑地盯着悟成,“大师,说真的,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悟成苦笑:“还能是什么,躲避战乱兵灾呗。”

“哪一次?”楚恒嘴欠地问了一句。

这处地界也着实倒霉,大宁朝立国一百三十多年,共有五次地方上的大规模叛乱,其中三次都席卷了此处,最近一次便发生在去年,显然悟成他们赶上的就是这次——再往前一次那是四十年前了。

而悟成和尚的故事便和其他倒霉蛋没什么区别。他原本是这显法寺里的僧人,与为数不多的几个师兄弟每日诵经念佛,偶尔到山外小镇化点福缘,日子也就这么过。

然而世事无常,附近突然来了叛军作乱,将周边州县都屠了一遍,悟成他们常去的那个小镇也未能幸免,只有少数民众逃进深山,躲进了显法寺。在山里的日子颇为难捱,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寺庙的苦修生活,粮食也很快见底,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山去探听情况。离开显法寺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回来,到得最后,留在显法寺的除了几个和尚,就只剩一群没人要的孤儿。孩子们全都年幼,而且大多都在之前的兵灾里受了伤,身有残疾,这群和尚见他们无处可去,便全都收留了下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有的夭折,有的顽强长大,但残疾始终是残疾,连基本日常生活都要人照顾,和尚们渐渐的也疲了,乏了,甚至开始偷偷互相争吵埋怨:“是谁当初要收留他们的?”

就在一天夜里,突然有个和尚发了疯,拿着刀冲进孩子们的房间杀得血流成河,连前来阻止他的师兄弟们也倒在血泊中,只有悟成那天卧病在床逃过一劫,等他赶到时,现场一片狼藉,而行凶者不知去向。

也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显法寺中出现了小鬼。

最初是吃死人,很快又把目标转移向活着的幸存者,悟成带着孩子们东躲西藏,却终是制止不了小鬼们把没有自保能力的孩子找出来,拖出去,然后便音讯全无。

显法寺中到处是血,到处是残肢,到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宛如地狱。

就在十几天前,最后一个幸存者也被抓走了,显法寺里只剩悟成一人。

或许是悟成身上肉太少,连小鬼也不感兴趣,或许是他每日每夜不断诵经,引来菩萨护佑,总之直到今晚为止,他还没有被小鬼抓到过。

“大师你这真是……”楚恒也不知道该不该赞对方运气好,“既然只剩你一个,怎么没想着逃出去?”

“怎么没想过?”悟成还是苦笑,“试过好几次了,根本走不出去,不管是走哪个方向,走多远,天黑之前还是会回到显法寺的山门前。”

楚恒不禁想起自己那个乱转的罗盘:“这么说在这座山里迷路不是我的错嘛!”

楚恒又问了几个问题,悟成很快就露出了自己是个只会念经的宅和尚的本性,一问三不知,若不是他身上积年的香火味遮不住,楚恒简直要怀疑这和尚是冒名顶替的。

眼看从和尚身上问不出更多东西了,楚恒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土:“那么大师,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小道长打算怎么办?”悟成问。

楚恒拿出一张符来放在油灯上点燃,却见这张符纸闪了两闪,火苗居然灭了。

悟成好奇道:“这是什么?”

楚恒眉毛跳了两跳:“投石问路……大师,虽然我知道现在灵气干涸,但你这座寺庙里也太离谱了吧,连支撑符咒的灵气都不足?!”

“这是什么意思呢?”悟成继续好奇发问。

“意思是,我若什么都不做,在这庙里待到明天的话,我身上的符箓就全都变成废纸了!”楚恒惨叫,“我可不要坐以待毙!”

悟成战战兢兢:“小道长你到底要做什么!”

“先送那些小鬼上路,再杀出一条离开的路!”楚恒恶狠狠地跳起来,“大师,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出手了!”

悟成一脸苦相:“小道长,这里好歹是佛家地方,你在这里驱鬼……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楚恒翻起白眼:“好吧,那大师你保重,我先撤了?”

悟成马上抱住楚恒的腿:“事急从权,我想菩萨佛祖都不会怪罪的,还请道长帮贫僧一把!”

“……大师你平时就是这么厚着脸皮化缘的吗!”说是这么说,楚恒倒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离开,他把悟成一把拽起来:“既然如此,还请大师也帮个忙。”

“什……什么忙?”

“这大晚上的又黑灯瞎火,总得有个人带路吧!”楚恒一边说着,一边踹开禅房的门,“今日就由我灵文门来降妖除魔!”

只可惜他虽然喊得气势十足,却没人配合,只见得门外黑漆漆一片,安静无比,楚恒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一阵过堂风吹得他打个寒颤。

“小道长?”悟成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

楚恒叹了口气:“没什么,就是觉得人生寂寞如雪……”

堂堂天下十大修道门派之一的掌门在佛寺里出手捉鬼,咋就没个人捧场,吹嘘一下这意义非凡的场面呢?

短暂感慨过后,楚恒还是拽着悟成出了门,既然接下业务,总得表现一点名门大派的样子出来才行——只有一个人那也是传承千年的名门大派!

然而这座显法寺实在太不懂礼貌了。

不但没有活人,连死人也见不到一个,甚至连小鬼都没遇到,楚恒就这么尴尬地牵着悟成在寺里逛了小半个时辰,除了被蚊子咬两个包以外一无所获。

“大师,这就是你幸存到现在的原因?”在确认面前这座半塌建筑就是已经路过三次的天王殿后,楚恒不甘地问悟成,“这些小鬼……作息还挺规律?夜深了懂得睡觉?”

悟成苦笑:“贫僧入夜后便只敢在禅房小声诵经……”

“要你何用!”

悟成也是颇为委屈:“贫僧上一次下山,还是崇德十一年的事情了……与人打交道,实在不擅长啊……”

“……这明明是让你和鬼打交道!”楚恒长叹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又好奇地发问:“大师,在出事之前你就没想过下山去别的地方么?”

悟成理直气壮回答:“贫僧对世间实在没什么兴趣。”

“服了你……”楚恒无奈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瓦,“总得想点办法啊,把这些小鬼引出来才行!”

“小道长你要怎么做?”

“听说佛祖有舍身饲鹰之举,大师你要不要试试?”楚恒不怀好意地打量悟成,“据说小鬼喜食生人血肉,说不定闻到大师身上的生肉味道就跑出来了。”

悟成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臂,苦着脸道:“若是小鬼不来怎么办?”

“先试试嘛,割一只手不行就两只,割一刀不行就多两刀……”楚恒掏出一张符,“贴了这个可以止痛!”

悟成苦恼地犹豫了半天,终于是同意了这个建议:“那可要劳烦小道长下手利索一点。”

楚恒手里符箓一晃,拍上悟成的肩膀,悟成吓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却见楚恒在对面咧嘴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在那里笑。

“开玩笑的啦大师,这里可是显法寺,我一个道士对和尚动刀子,成何体统!”楚恒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还是另外想个办法吧!”

两人又在黑暗幽静的走廊上转了几圈,然而始终是风平浪静,别说什么吃人小鬼,就连耗子也没碰上一只。

“或许……其实是没什么小鬼的?”悟成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设想,“一切都是幻觉……”

楚恒看他一眼:“那为什么我和你都会产生同样的幻觉?”

“这个,有很多种可能,比如我听说狐狸精就非常擅长幻术……”

悟成不说还好,听到“狐狸精”三个字楚恒当时就跳起来:“这里有狐狸精?!”

“……倒是不曾听说。”

“那你扯狐狸精干啥!”楚恒悻悻地往前走,“大师,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引来小鬼!”

“在寺庙里盼着小鬼来,这是不是本身就有什么问题……”悟成弱弱地抗议。

楚恒也是脑袋里转着十七八个念头,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突然前面有什么东西一闪,倒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再定睛看去,正是一个衣不遮体的小鬼攀在柱子上向他望来!

“可算找到了!”楚恒大喝一声,顿时就是七八张符箓拍过去,那小鬼动作也是迅疾,毫不犹豫跳入黑暗,根本不打算和符箓有任何形式的接触。楚恒哪里能让它逃走,抓过身后悟成手里的油灯,点了一个火折子便紧追上去,把悟成一个人留在后面发呆。

前面一片黑暗,只有一个瘦小身影若隐若现。

这座寺庙颓败太久了。壁画和塑像早已残破,形态各异的人物散落一地,火光照处,黑暗中不时便有一张人脸突然闪出,早已失去光彩的双眼死死盯着楚恒,仿佛随时会向他扑过来一般。

然而楚恒只盯着那小鬼的踪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他动摇分毫。

“若是所料不错,这群小鬼是被……”

前方的小小身影突然消失。

楚恒停下脚步,在原地喘息片刻,这才打量四周。

很显然他已进入正殿。

这里的衰败破旧气息与他处无异,高坐莲台的菩萨早已跌落于地,碎成十七八块,楚恒将火折子照得更近些,刚好看到菩萨的半张脸。

这半张脸摔在地上支离破碎,也认不出是哪位菩萨,只有一只眼睛勉强算是保存完好,以原来悲悯的目光继续注视着世间。然而在只剩这一点点残余后,那只眼睛变得格外狰狞可怕,仿佛那原本并非属于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而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

不知几时,楚恒周围多出了一些模糊蠕动的黑影,但似乎是畏惧火焰带来的光明,始终徘徊在黑暗里不肯上前。

楚恒收回视线,扫了四周一眼,摇了摇头:“你们是很想被我贴两张符么?”

黑影们微微晃动,并未回答。

楚恒手腕一转,已经将一把符箓捏在手中,霎那间光华大盛,将整座佛殿一并照亮:“天地混元,乾坤一击!”

小鬼们纷纷嘶鸣着避开,但灵文门千年传承攒下来的符箓岂是那么容易躲过的?就见这些符箓在空中幻化出无数光影,到处都是充满威压的气息,更有光芒如箭矢般铺天盖地从咒符中射出,转眼便将这些小鬼射得千疮百孔,尖叫着消失在空气中!

楚恒始终没有移动,只站在原地默默看着满天符箓慢慢黯淡,最后化成失去效力的黄纸撒落一地。

他抬手抓住一张正在飘落的失效符箓,扭头再看看四周,龇牙笑道:“别在意嘛,我就是试试……”

四下里依然是黑影幢幢,就好像刚才威势十足的符箓大阵对它们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下一刻楚恒就跳了起来,拔腿往来路方向跑去:“不愧是寺庙里的小鬼,惹不起惹不起!告辞!”

周围传来小鬼们的嘶叫声,还有不知道什么生物发出的粗重喘息声,方才还寂静无声的寺庙转眼间变得喧闹无比,而这一大片声音便紧随着楚恒而去,在楚恒身后更有无数幽绿的灯光亮起,就像无数野兽的眼睛。

楚恒跑过走廊转角,一眼便看到了悟成。

一盏油灯放在地上,灯火微弱如豆,只照亮了周围很狭窄的一片空间,悟成就跪坐在这个小小的光亮处,满头都是汗地闭眼念诵着经文,而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有几点绿光忽隐忽现,不似人形的轮廓来回穿梭,似乎随时要把他也拖进黑暗里去。

但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东西碰到悟成。

“悟成大师,大师!”楚恒跳到悟成面前拍他的肩,“你还好吧?”

悟成没有睁眼,只问:“那些妖怪走了没有?”

“……合着你还知道周围有东西啊!”

“贫僧自然是知道的,但既然无能为力,也只有眼不见,心不烦了。”悟成依旧闭着眼苦笑,“还请小道长帮个忙,替本寺解了这个劫难……”

“事情自然要做,不过大师你也不能在那边掩耳盗铃。”楚恒道,“至少眼睛睁开,给我助个威如何?”

“助威?贫僧只会念经,却不知道要如何替小道长助威……”悟成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依言睁开眼——俗话说举手之劳,现在人家只要你动一动眼皮,这也不配合的话委实说不过去。但当他看清周围事物时,眼前的一幕还是让这和尚吃了一惊。

对面的楚恒身后站了几个小鬼,但楚恒表情平静,全然没有刚才对小鬼要喊打喊杀的样子。

“小道长,你这是……”

“我一直在想,明明悟成大师你全身上下一点法力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法器,为什么这些小鬼不对你下手。”楚恒道,“到底是你深藏不露,还是它们其实吃素?”

悟成愣愣地道:“这点贫僧也不……”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一开始也搞不懂。”楚恒说着拿出一张符箓,往身后小鬼脑袋上一拍,那小鬼显然被吓了一跳,但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伸手把额头上的符咒扯下来,对楚恒呲牙咧嘴。

这时候就连悟成也看出来,这些小鬼对楚恒没有任何敌意。

“连我这千年传承的符咒都对小鬼没用,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楚恒叹了口气,“所以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悟成情不自禁追问:“什么可能?”

楚恒望着他,低声道:“悟成大师,你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见悟成一脸茫然,楚恒慢慢走过来,将手掌覆上那盏油灯:“你还记得上次给这盏灯添油是什么时候吗?你还记得上次与人说话是什么时候吗?你还记得上次进食,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吗?你……还记得上次看到太阳是什么时候吗?”

悟成的表情从茫然逐渐变成了震惊。

“贫僧……贫僧完全不记得。”悟成慢慢开口,“贫僧分不清哪些事是刚刚发生的,哪些是发生很久的……小道长,莫非这就是狐狸精的幻术吗?”

“虽然我是很讨厌狐狸精,但大师你还没搞清状况啊。”楚恒无奈地摊手,“这个和狐狸精着实没什么关系——大师,我记得你说你上次下山还是崇德十一年,对吧。”

悟成点头。

“崇德是太祖指定的本朝开国年号,崇德十三年时,南陵侯起兵作乱,此地曾受兵灾。”楚恒望着悟成,“但是大师,今年是承兴七年——大宁已经换到第八个皇帝了。”

他不顾悟成惊愕的表情,伸手抛出几张符咒,这几张符箓发出柔和光芒,在空中缓缓上升,将这座破败不堪的佛殿照得一片光明。

悟成情不自禁地用手挡住眼睛,同时一个疑惑抑制不住地浮上心头:“我到底是多久没有看到亮光了?”

“我听说佛门有一句话,叫由爱生怖……那么悟成大师,你的恐怖是从何而来?”

“贫僧……”悟成的辩解刚出口便硬生生地顿住,他瞠目结舌地望着四周,喊出一个个他几乎要生疏的名字:“小杰?阿坤?姜立?……悟明师兄?悟方师兄?你们……你们不是都……”

“是啊,他们都死了。”楚恒望着那些孩子和僧人,低声追问道,“你可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们是被……”悟成再次迟疑起来。

他们是被一个发疯的僧人杀死的。夜黑风高那一晚,他们被那僧人杀死在禅房里。

他们是被小鬼杀死的。那几个充满恐惧的夜晚,小鬼们把四处躲藏的幸存者找出来,拖入黑暗中。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自己苟延残喘,躲在黑暗里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有一天也遭遇不幸。

但是……

为什么那些鲜血如此刺鼻?为什么那些惨叫如此清晰?

为什么我面前出现的是他们临死前的脸?

为什么……举起刀的人,就好像是我自己?

悟成面色苍白,汗珠一颗接着一颗从脸上滚落。

楚恒和周围的死者们静静地看着他。

悟成抱住了头,各种纷乱而不愿想起的记忆在此刻全部复苏,就好似发生在今天,让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一个小鬼拉了拉楚恒的衣角,楚恒轻轻拍它的手:“他会明白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寺庙里塞满了喧闹的人群?

是什么时候开始,师兄弟们忙得连诵经都顾不上?

是什么时候开始,连那些孩子都开始令人厌恶?

我还要照顾这些小孩多久?

这些孩子肢体不全,甚至半身瘫痪,全都已经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我要照顾他们一辈子吗?我会这样永远被困在山里吗?

离变乱到底过了多少年?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一切?

我的手……是什么时候摸到了刀?

装作没有听到惨叫声,装作没有闻到血腥味,装作没有看到他们惊慌而不解的眼神……装作自己已经发疯,装作自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鬼。

到最后,终于让自己也相信,自己只是受害者之一。

“想起来了?”看到悟成捂住脸的双手松开,楚恒轻声问。

悟成脸上已经布满眼泪:“我想起来了,真正的恶鬼,真正的凶手……就是我。”

“在你的妄念里,凶手另有其人,你也不愿意面对死者,所以在你看来他们都是恶鬼。”楚恒叹道,“你的执念太强,以至于连周围的真实环境都被影响……虽说只要你抬起头来,事情就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但很显然你放弃了面对现实。”

“是啊,面对现实……”悟成喃喃自语,“我一直告诉自己,是他们不好,是他们不对……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和我无关……”

“崇德十三年的时代,天地间还有些许灵气残留,响应你的执念构筑了这个鬼气森森的显法寺。”楚恒摇了摇头,“在你心目中,只有自己是无辜的,所以在这个地方,除了你之外都是鬼怪……悟成大师,你骗了自己一百多年,该醒了。”

“是啊,一百多年……”悟成也附和着,但楚恒却皱起了眉:“悟成大师,你没事吧?”

“怎么能没事……一百多年啊……”悟成的声音不知道几时变得尖利刺耳,身形也在僧袍下迅速膨胀,楚恒甚至能看到悟成的光头以肉眼可见速度开始变形!

他只来得及往后跳出两步,悟成便站起来挺直了腰,但那已不是刚才瘦弱疲惫的和尚,而是一头至少两丈高的夜叉!

“是你们的错……是你们的错!”夜叉大声咆哮,一拳将身边腐朽的木柱打断,然后又向楚恒扑了过来,其声势在这寂静夜里可谓惊天动地。

“你这就很不友好了!”楚恒翻身躲过夜叉踩过来的脚,双手一扬,只见符箓满天飞扬,便如雪花一般,“尝尝我灵文门千年传承的厉害!天地混元,乾坤倒转!”

成百上千的符箓发出明亮光线,直射到夜叉身上,夜叉发出忿怒咆哮的吼叫,但却在符箓攻击下无法前进,身体更是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只有它的咆哮还一直传过来:“没有错,我没有错!我只是不想死在这里,我有什么错!众生平等,为什么只有我要受罪!”

楚恒又叹了口气:“受罪的怎么会只有你一个?”

四周突然有佛号响起,夜叉的吼声陡然一滞。

“被你杀死的那些人,这一百多年困在这方小天地,却仍寄望于你能反省。”楚恒手里又飘起一张燃烧的符箓,“尘归尘,土归土,有些债还是不能欠太久,否则大家都没法上路。”

“路”字刚出口,那张咒符便化作一道光,直直射穿了夜叉的头颅!

夜叉发出最后一声咆哮,整个身躯变成一道黑烟,终于在空气中消散殆尽。

在夜叉站立的原地,悟成表情平静,双手合十,向楚恒行礼:“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楚恒挥挥手:“将来要还的,不算施舍。”

悟成微微一笑,也不再理他,转向其他死者的魂魄,合十为礼:“诸位师兄,诸位檀越,小僧一点恶念,致成今日之错。还请先登极乐,待小僧偿还这百年之罪。”

僧侣与少年们纷纷还礼,随即消失不见。

而悟成脚下则是出现了一圈黑得几乎要发紫的泥潭,楚恒隔了四五丈也能闻到那泥潭发出的恶臭,忍不住要掩住口鼻,悟成却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小僧因恶念杀人,更不加悔改,逃了一百多年,如今也是该还的时候了。”

楚恒忍不住面色抽搐:“这就是你们佛门的赎罪法子?太狠了吧?”

只因那泥潭居然是有腐蚀性的,眼见着悟成的鞋袜和下截僧袍迅速消融,露出**小腿,随即腿上皮肤也被腐蚀干净,转眼间便血肉模糊,伴随着“嗤嗤”的声音冒出青烟来。

悟成淡淡道:“以贫僧之罪,入此泥沼地狱五百年,只是略施薄惩罢了——还要多谢小道长将我及时喝醒,免去我堕入无间,永世不得超生之苦。”

楚恒吸着凉气道:“应该做的,不用谢。”

“小道长保重,就此别过,将来若有缘再见吧。”说完这话,悟成便径自沉入了泥潭中,接着这泥潭便迅速缩小,转眼间就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楚恒在那边翻了个白眼:“大师你要在这泥池子里泡五百年,我怕是等不到和你有缘的那天了。”

显法寺寂静无声,只有那盏油灯静静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