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琴篆

师父给她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作为萨卡女孩,她甚至都没见过那些番薯、甘蔗、玉蜀黍。族人用以糊口的寒薄粗粮从未沾过唇齿,那天下闻名的巫师能在寒冷高山红土地上种出江南也难寻的碧粳水稻。只需要一眼泉水,莲子红菱随她吃着玩,那时青袂还不知道,师父给她做饭缝衣的这双手是世间的一个奇迹。黑袍迷风的手,能杀人,也能让咸水井里开出莲花。

他用碧粳米与新鲜蔬果把她喂大,似乎他觉得她天生应该以此为食,从里到外不沾尘泥,连呼吸也清香。不过当她啜着莼羹,问师父可不可以让山下的人们也吃上这些好东西,他只是淡淡地说:“这只因我自己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不是为你。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别多问,青袂,你不懂,我不是救世主,各人有各人的命。”

师父声音冰冷。她不敢再说,半晌听到他叹息一声,道,“青袂。你是这样善良的女孩。”

她收拾了碗筷去洗,没接嘴。她搞不清楚做一个巫师的徒弟,“善良”究竟是好还是坏。

然而师父其实并没教过她任何法术。说出去人都不会相信的:迷风唯一的一个弟子,相处十几载,竟没学到他半点功夫。传说他一身修为惊世骇俗,许多年前曾名动至尊,世人都说只要迷风愿意,他可以成为天下霸主。那一手不知来处的深不可测的神秘邪功,指头动动,翻转阴阳生死。名叫迷风的巫人本该是黑暗世界的帝皇,雄视六合。

但青袂看到的只是一个住在深山穷野之中、隐姓埋名的会弹琴的清瘦男子。他眼里的微笑恒久淡定,苍茫如落下山去的余晖,那么平和,甚至使人觉得软弱。

他带着绿眼睛的小女孩,亲手替她洗尿布,到她大了,就给她烧饭吃,等待她从山野间漫游归来,轻轻责备几句,打发她去睡觉。这样一口口一年年地将她养大。有时她闹起来不肯入睡,他便抱她踱出草庐,在夜空下拂动袍袖。世人都说,妖巫迷风的双手永远隐在袖里,一旦出手,便取人命。

从男子指尖射出十色奇光,大袖飘风,像两片自九天坠落的黑云。青袂咯咯笑了起来,师父在她面前**出那双没血色的瘦手,十根长指如花枝,红的,绿的,蓝的……金色的与银色的……每根指尖绽开一朵焰火,风里嘶嘶散落,逼退一天星光。迷风的黑袍回旋舞动,溶化在夜色里。很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有段时间,这双取人性命的手曾经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开放过漫天、漫天的烟花。

烟花纷纷坠落在她的小脸上,化作黑色灰烬。可是青袂很高兴,在师父怀里雀跃,伸手去抓它们。那些漂亮的花朵啊,朵朵绽朵朵飞,直似无穷无尽。彩色火焰照亮她冰澈的绿眼。

她从没见过烟花熄灭之后的景象。每一次师父总要等她伏在肩上睡熟了才收起法术,因此青袂自小就不怕黑夜,在她的梦里,黑夜有十种颜色,黑夜是光明灿烂的美,似佛说诸法,天花如雨。有师父在,世上的一切都是欢喜吉祥。

后来青袂常试图假装又睡不着,想再骗烟花看。但没有用了。十二岁之后,师父没再抱过她。

长成少女的青袂对师父双手的记忆逐渐淡漠。最终,留于她脑中的只是它们拨动琴弦的模样。

迷风是个长发萧散的林泉隐士。拂彼白石,弹吾素琴。一诗一曲,度此余生。

他有一张古老的七弦琴。

好些年以后,当青袂已不再是青袂,她依然记得,师父的琴,是一张底部微作仰瓦之状的、琴脊圆弧抱拢合成满月轮廓的“月式”古琴。有道是唐圆宋扁,此琴形状高古,确为奇器。

师父说,这张琴真的很老很老了。世间尚有两具高古之器堪与它并驾齐驱,一名太古遗音,一名沧海龙吟。不过师父的琴和它们都不一样。

师父的琴,那满月弧度不在琴肩,而在第五、第六徽琴翅之上。因此它显得线条流畅、腰部极细,比寻常古琴短了三分之一,倒窄了一半以上,七根冰弦莹莹排列,使它看起来更适合抱在女人怀中由纤纤玉指弹奏。它如此细巧柔美。

它现在躺在迷风的黑袍之上。这张紫黑色漆皮已开始斑驳的老琴,像一个唱了一辈子歌再也唱不动了的老人,在生命尽头终于把他一生沧桑显露给人看。偶尔青袂偷偷摸它一下,指尖就蹭上掉落的碎漆皮。可它真的是一张好琴啊,通体冰裂龟坼、蛇腹断纹,那漆里调了玛瑙翡翠、珍珠研末、鹿角烧作细霜,加上金银碎屑虎骨珊瑚,世谓八宝灰。

若非用八宝灰为漆涂身的琴,任其戛金断玉,终为山林逸品,欠缺一段霸气。

青袂在师父的琴谱里看到,曾有一张名为蕤宾铁的古琴,号称惊世之宝。书里说,那琴拂拭起来会“蛇腹绚烂光彩射几席,手拂指调,响振林木,清越高亮。”传说这蕤宾铁琴曾引起过乱世纷争。

不过她知道她家的琴,比蕤宾铁好上一千倍。

她的、和师父的琴。师父弹着琴,纤细的、像个女人腰身一般的月式短琴在他指下迸发蛇腹龙鳞光彩,八宝之气射人眼目,窄窄琴身在音乐之中恍惚竟似条紫黑龙蟒,带着一身斑驳伤痕,摆尾游开去了。

师父抚琴的时候,青袂总是侍立在旁。她听到任凭梅花三弄高山流水,再是恬淡静美的调子,琴音里一脉戾气总不能消去。师父心里有恨,她知道。这个永远平和而温情的、好脾气的黑袍男子他恨,心底有哑掉的咆哮发酵成涌动沼泽,汩汩冒着血泡。

青袂在师父的琴音中长大。听着梅花三弄,听着高山流水,听着阳关三叠,那一翻一翻的曲调,再三重复:你就喝了这杯吧,要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再无故人!

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道旁柳枝在眼底割出血来。

青袂从小听着那调子就像看见一个生着绿眼睛的女子,琴音里送她最亲的人离去,玉指只管拨着七弦,一声一声,雍容而冷静。吾爱,你就去了吧——你就喝了这杯吧。

琴弦在她眼里割出血来,可是割出了血也再没人瞧见的……绿色的血,绿色的眼睛,波澜不动的淡漠的颜色。

这个世上,不会有人相信,你也是会痛的人。

师父漫漫地弹奏着阳关三叠的曲。他的眼睛不像她的,师父的眸子黑如最贵重的柘榴石,赛过暴风雨的子夜。即使在隐姓埋名之后,除了飘拂长须迷风依然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他有苍老神色,似经历无尽风霜;眉睫乌浓如画,一头长发漆黑卷曲如丝。你可以说他已知天命,甚至是个百岁人瑞,但若只看他的眼与眉,亦可说迷风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然而青袂守侯在他身旁十几载。他的一声叹息一道目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怎么这个男子,他的眼竟和她的浅碧眼珠一样,那么深浓的黑,看去只是荒凉。

像荒城古道上最后一点朝雨,最后一脉碧青柳色。过此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

青袂垂下眼睫。那张黑漆蛇腹琴,琴首镶有长方白玉,古玉斑驳透出缕缕血丝。

琴身之上,龙池之位镌刻“环佩”二字,凤沼则篆以“风雷”方印。它们都静静睡于师父十指下,唱着悲伤的或平淡的歌曲。

青袂一直觉得很奇怪。

环佩是美女身上的妆饰。风雷是九天神明的震怒。环佩叮当,风雷霹雳。

环佩乃世间至柔至美,而风雷则是天下最可怕最无情的东西。

环佩与风雷,为什么,会出现在同一张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