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陟岵

“老哥,醒醒。”不记得过了多久,也许当宿也许几昼夜后,客栈老板来摇我的身子,“我说……老哥?你没事吧?”

他将手伸到我鼻下来试,大概以为又是一具饿殍。我懒得答言,那只手也老了,钝了,微弱的呼吸是有是无不大分得出来。他有点惊慌,不觉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睁开眼,翻身坐起。老板吓得倒退两步。

也难怪,想我瘦如枯骨,一头灰白长发散落了一多半,纷纷披到前头来,简直分不清哪是脸哪是后脑勺,这副模样定然像个活鬼吧。

我摸索着把头发撩起,掖入发髻,用那根骨簪牢牢插好。

“老板是好心人,多谢您啦。这把老骨头还活着呢,唉,便是真要死了,只要我还爬得动,尽量不死在您老宝店里,给您添麻烦啦。”

“唉……这年头……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活一天算一天吧。”他拍拍胸口,刚从惊吓中恢复,又叹了口气,“乱世啊,人命比蚂蚁还不值钱。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都是挣命罢啦。老哥你没事就好。”

“老板真是善人哪。”我倚在墙角,看着这跟我一样愁苦衰颓的老人,“不瞒您说,我是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我……付不起房钱……”

他摆摆手:“算了算了,这年头难道还想做生意么?钱,我有,这店是祖上传下来的,快一百年了……老哥,我有钱,可是你看看拿着钱能买什么?能买回命来么?我守了一辈子这基业,挣了一辈子钱,为了什么?我是为谁攒钱?你住着吧,多你一个,不多。”

“多谢您老大恩大德,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只求弹几支不入耳的曲子,给您老听听解解闷,老板若肯行好赏口剩饭,来世变犬变马报答您……”

“剩饭哪,这时候哪还有剩饭啊……算啦,看在老哥你年纪比我高,现下总不会让你饿死在我店里。可得说好了,你也知道这城里如今最短的就是口粮。”老板压低了声音,“那些军爷住下便不走,我可得罪不起,都是大小伙子,一顿能吃两个人的量哪!”

“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我老了,有口吃的就够活,绝不给您添麻烦。这座城算是完啦。”我忙道,“——听说北边,京城一带,倒还好些。那些萨卡人是从南边打过来的。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也在东奔西走地逃命,老板您身子还康健,为何不北上暂避一时,总强过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白糟蹋了。”

“谢你老哥提醒——但我不想走。这儿是我的家,几辈人了,祖宗留下产业在这儿,祖宗的坟在这儿,我不能走。”老板苦笑道,“我老了,挪不动窝了。再说,我还想等孩子们回来……我有三个儿子啊,三个儿子都去打仗了,一直没音信……可我想总会回来的吧?老哥,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不该让我绝后啊!我知道他们会回来的,有一天,他们打完了仗,就回家来了。我不能让他们找不着爹爹。我老婆死得早,他们三个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们不会忘了爹,我得守在家里,等孩子们回来。老哥,你知道么,我三个儿都是好孩子,要不是打仗,我现在孙子都抱上了呀……”

他又开始絮叨,脸上似哭似笑,喉头呵呵地抽搐着。我只低声道:“天佑善人。几位公子一定没事,他们会回来的。他们现在也在想您老呢。”

面对这个衰老的父亲,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安慰。我是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这漫长的一生,并没尝过做父亲的滋味。或许我没资格……

或许,是我不懂。

我只是坐直身子,弹起我的琴,为眼前的老人唱一曲歌。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那是一首讲述一个征战在外的游子,登上山岗眺望家乡,思念家中老父的歌。

在杀人如麻的男儿幻想中,似乎听见父亲对他说,我的孩子在外行役,可要当心身体,盼你早早归家,莫要滞留远方。

七弦响动中,我眼看着老板的眼泪落下来。他这么老了,脸黄得像枯干的菜叶,却还守在这座死城里,他要保护早已长大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的孩子,以为他们还是他怀里娇嫩婴儿。

这就是父亲么。父亲就是永远的保护,父亲是男人,是一座山,纵使他已风烛残年。

我的手指在琴弦上弹动,苍白细瘦的老人的指头,指缝塞满黑泥。我低头瞧着它们。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我想我真的不懂。

我不配。